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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痂未凝

作者:眠月巫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血渗进指甲缝里,怎么洗也洗不掉。


    妲己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在冰冷的河水中已泡得发白、起皱。河水混浊,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土气息,却怎么也带不走她甲缘那些蜿蜒的、已经转为暗褐色的纹路。它们像某种邪恶的装饰,又像是她皮肤本身长出的诅咒,无声地宣告着她与过去三天那场惨剧的永恒联结。这是她父亲苏护的血。三天前,他还是有苏氏一族说一不首的酋长,脊梁挺直如他们世代居住的太行山;现在,他只是一具被商王帝辛下令剥去华服,**地悬挂在营地中央木桩上的尸体,在风中轻轻摇晃,吸引着盘旋的乌鸦。


    “别洗了。”姐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像怕惊动栖息在死尸上的食腐鸟类,也怕惊动不远处那些披甲执锐的商人。“他们看着呢。”


    妲己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在手上。她知道“他们”是谁。几个商人士兵像青铜铸就的雕像,散立在河岸不远处,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们打磨光亮的甲骨和头盔上,反射出坚硬、冰冷的光泽。他们的眼神比青铜更硬,像淬了火的钉子,毫不留情地将每一个有苏氏的女人——无论老幼——都钉在这片即将告别故土的河滩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河水的腥气、泥土的土腥、远处未熄烽烟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营地方向飘来的血腥。


    姐姐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那手心粗糙,布满常年劳作的茧子,却带着一丝绝望的暖意。姐姐的手指用力,近乎粗暴地将她从河水中拉出来。“洗不掉的,”姐姐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它会留在那里,直到……”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比河水更冷,直刺妲己的心底。


    就在这时,姐姐借着身体的遮挡,迅速将一件小而坚硬的东西塞进妲己虚握的掌心。那是一把骨刀,很小,不过巴掌长短,打磨得异常锋利,顶端尖锐,柄部缠着防止打滑的细皮绳。它冰凉彻骨,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皮肤。


    “拿着。”姐姐的嘴唇几乎没动,“有机会……就用。”


    妲己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她没有问“用”来做什么,也没有问“机会”在哪里。她只是依凭着本能,将那柄小小的骨刀飞快地藏进破烂衣袖的夹缝里。骨头坚硬的触感硌着她的手腕,一种尖锐的清醒感刺破了连日来的麻木与浑噩。


    沉重的皮靴踩碎陶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每一步都带着征服者的傲慢与力量感。那个穿着华丽青铜胄、腰佩宽刃铜钺的商军将领走了过来。他身材高大,面容被头盔的阴影遮去大半,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他的目光像在清点牲口,缓慢而挑剔地扫过蜷缩在河边的女人们,最终,那目光的铁钉,牢牢钉在了妲己身上。


    “你。”他伸出戴着皮护指的手,指向她,声音如同金属摩擦,“抬头。”


    妲己依言抬起头。一阵野风吹过,卷起河面的湿气,也吹乱了她多日未曾梳理、沾满尘灰草屑的长发。发丝黏在脸颊、脖颈,有些痒,但她没有伸手去整理。她只是睁大眼睛,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像,唯有眼底深处,封存着尚未熄灭的火焰。


    将领上前一步,带着一股浓烈的皮革、汗水和青铜锈混合的气味。他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很大,迫使她仰起脸,更完整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指腹有厚厚的茧,摩挲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你就是苏护的女儿?叫妲己?”他的问话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喉咙干得像是被沙砾磨过,妲己努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是。”


    “很好。”他松开了手,动作随意得像丢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甚至带着一丝嫌恶,仿佛碰触她玷污了他的手指。“王点名要你。算你们部落走运。”


    走运。妲己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词。父亲死了,头颅被悬于木桩示众;部落里敢于反抗的男人们被屠戮近半,殷红的血浸透了部落祭坛前的土地;剩下的青壮年被铁链锁住,将成为永无天日的奴隶;世代积存的粮食、肥壮的牛羊马匹被洗劫一空,帐篷被焚毁,只余下断壁残垣和袅袅残烟……这叫走运。一切的代价,仅仅是因为商王帝辛在战报或某种进献的图册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或画像,并且“点名要她”。因为她成了一件稍微珍贵些的战利品,一件即将被送入那座名为“朝歌”的奢华囚笼的玩物。


    一股混合着悲愤、屈辱和荒诞的情绪猛地冲上咽喉,让她几乎作呕。就在这时,姐姐猛地再次抓紧她的手,指甲深深掐入她的掌心。那一下尖锐的疼痛,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即将失控的情绪泡沫,让她瞬间清醒过来。疼痛提醒她活着,而活着,才能记住。


    她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推搡着,走向一辆等待已久的马车。马车简陋,不过是木制的车板配上两个巨大的实心木轮,拉车的马匹瘦骨嶙峋,鬃毛杂乱。车轮碾过河滩的碎石和坑洼,发出嘎吱作响的呻吟,剧烈的颠簸仿佛要将她连日来饱受折磨、已然脆弱的骨头彻底摇散。她死死抓住车板边缘,努力回过头。


    姐姐依旧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影在开阔的河滩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风吹起她破旧的裙摆,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她的脸庞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作了妲己视野尽头一个凝固的、小小的黑点。更远处,部落曾经聚居的地方,几顶未被完全烧毁的帐篷骨架歪斜地指向天空,冒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残烟,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微弱的呼吸,即将消散在广漠的天空下。


    路途漫长而煎熬。白日的烈日炙烤,夜晚的寒风刺骨。押送的士兵们似乎并不急于赶路,夜晚宿营时,他们围着篝火,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囊和干肉,大声谈笑,咀嚼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烤肉的香气混合着酒气飘过来,妲己空瘪的胃袋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噜声,唾液本能地分泌,但没有任何人理会她。她蜷缩在马车冰冷的角落里,看着跳动的火焰,明白自己在这里的定位:一件货物,一件需要保证活着抵达朝歌、献给商王的特殊货物。仅此而已。


    那个偷偷塞给她骨刀、眼神里交织着嘱托与绝望的姐姐,现在在哪里?是被编入了其他奴隶的队伍,走向未知的苦役之地?还是已经像许多反抗者一样,倒在了某片荒芜的原野上?妲己不敢深想。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袖中的骨刀。它那么小,那么脆弱,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能刺穿一个披甲士兵的喉咙,更遑论那位深居王宫、护卫森严的商王。但这冰冷的触感,这坚硬的存在,是她与过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它硌在她的手心,以一种近乎疼痛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一件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事——


    她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哪怕那机会渺茫如星火,黑暗如深渊。


    马车昼夜不息,向着东南方向,向着那座传说中堆砌着玉石、充盈着酒肉、回荡着靡靡之音的城池——朝歌——驶去。那座即将吞噬她、或许也将被她反噬的巨兽,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两旁掠过的、属于商人统治下的陌生山川与田野。她不是在休息,而是在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记住。记住父亲悬尸木桩那僵直的背影,记住姐姐最后那诀别而坚毅的眼神,记住指甲缝里无论怎样搓洗也去不掉的、属于至亲的暗红颜色。每一个细节,都是一颗仇恨的种子,被她深深埋入心底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壤。


    商王帝辛。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块烧红的炭。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件稀世的战利品,一个可以彰显他武功与权威的美丽象征。


    他不知道,他带回了一根刺。


    一根淬着部落之血、凝聚着亡魂之怨,必将深深扎入他那看似固若金汤的王朝心脏的毒刺。


    (“四大妖姬”系列终章)《鹿台骨》为传奇落下帷幕,全新女性历史系列即将开启,静待君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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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血痂未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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