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问得哑口无言。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小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想开口反驳,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他竟无从反驳。
是啊,她只是想活着。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拼尽全力的事情。
他一直站在云端,用他那套君子端方的标准去审视她,评判她,却从未真正地站在她的角度,想过她的处境。
是他母亲,先用一桩恶毒的婚事,将她逼入绝境。
也是他,在官道上,不问青红皂白地将她赶下马车。
她一个弱女子,在荒郊野外,除了抓住恭亲王那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陆青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词穷和狼狈。
“大公子不必为难。”姜意绵像是瞬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重新垂下头,恢复了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王爷的邀约,民女不敢不去。”她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若因此给侯府带来了麻烦,是绵绵的罪过,绵绵愿一力承担,只是……”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屋子里,那里隐约传来姜行舟朗朗的读书声。
“只是我弟弟行舟,他尚且年幼,天真纯善,今日之事与他全然无关,我只求大公子,看在我曾救过三小姐的份上,日后能对我弟弟,略加照拂一二。如此,绵绵便是死了,也感激不尽。”
她说完,便对着他,深深地拜了下去,竟是要行一个托孤般的大礼。
“你起来!”
陆青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力道大得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谁让你死了?”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翻涌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滔天怒火,“我安远侯府,还轮不到让你一个弱女子,用性命去换所谓的安宁!”
这个女人,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把安远侯府当成了什么地方?
她以为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谢安那个火坑,然后心安理得地照拂她的弟弟?
简直是荒唐!
“大公子。”姜意绵被他眼里的怒火吓到了,手腕被他捏得生疼,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那我该怎么办?那是恭亲王,我若是不去,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的……”
她哭得抽抽噎噎,整个人都在他手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雏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陆青宴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的怒火,不知为何渐渐被一种无力感所取代。
他烦躁地松开手,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她那张让他心烦意乱的脸,声音生硬又别扭。
“别哭了,这事我已经处理了。”
姜意绵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宽厚的背影,“你……你说什么?”
“我说,恭亲王那里,我已经替你回绝了。”陆青宴转过身,重新看向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讨厌她,讨厌她的算计,讨厌她的心机。
他告诉自己,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安远侯府的脸面,是为了不让谢安那个疯子得逞。
可当他对上她那双瞬间亮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的眸子时,他又不敢确定,他真的是因为这些?
“真的吗?大公子,您真的愿意帮我?”姜意绵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敢置信的惊喜。
“嗯。”陆青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别开了视线。
“多谢大公子,多谢大公子!”姜意绵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赦,对着他,又是福身又是作揖,“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您的大恩大德,绵绵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陆青宴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毫不怀疑,下一秒,这个女人就会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他这份恩情,去谋划她的下一步。
“收起你那套把戏。”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姜意绵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的感激和喜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还在狂跳的心口。
陆青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你明明可以轻易地救我,却选择冷眼旁观,最后还亲手送我上路。
这一世,你明明厌我入骨,却又三番两次地,为我破例,为我出头。
她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不过,看不懂也没关系。
只要他还能为她所用,就足够了。
她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陆青宴,你回绝恭亲王,这可比我自己去,要有意思多了。”
……
恭亲王府,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占地之广,几乎相当于小半个皇宫。
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奢靡与气派。
暖心阁,是恭亲王谢安最喜欢待的地方。
阁内四季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燃着能让人骨头都酥掉的异域熏香,十几个身姿曼妙,环肥燕瘦的美人,正围着一个斜倚在软塌上的男人,或捶腿,或捏肩,或剥了葡萄喂到他嘴边。
男人穿着一身绯色的长袍,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小半片蜜色的胸膛,一双桃花眼半眯着,说不出的慵懒与邪气。
正是恭亲王谢安。
他正享受着美人的伺候,听着小曲儿,就听见外面的内官通报。
“王爷,安远侯府大公子,陆青宴求见。”
“哦?”谢安的眼睛,倏地睁开,那里面,瞬间迸射出看好戏的精光。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美人们退下。
“让他进来。”
他倒要看看,这位不近女色,端方自持的陆大君子,亲自跑到他这烟花地里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