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42章 渡飞索

作者:海鸥不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这会儿应是往山崖上去了。”


    陆沧抚摸着灰鹘的脑袋,与朱柯健步如飞地走在树林里,两人都是练家子,靴子踩在枯枝落叶上并未发出多大声响。


    若木是只很娇气的小鸟,被陌生人凶了,回来后一直垂头丧气地落在陆沧肩上,不肯再飞。


    陆沧怕它哇哇大哭,惊扰了林中的鸦雀,手里攥着一把没加盐的金钩海米,走几步就给它喂一只虾,吃得它又开心起来,眯着眼贴住他的脸颊,大方地用爪子把薅来的狐狸毛往他衣领里塞。


    陆沧一摸就知道这是汤圆的绒毛。若木捕猎的功夫很高,山里若有别的雪狐,它早就抓来玩儿了,也就是汤圆有叶濯灵护着,才没让它得逞。


    酉时他们一行人来到紫云山,士兵在靠近村口的林子里发现了一个树洞,里面有同样的白毛和食物残渣,还有驱蛇的雄黄粉。树洞旁一处土壤有挖掘过的痕迹,铲开来是新鲜的狐狸粪便——野外的狐狸不会埋粪,而汤圆是被叶濯灵逼着跟猫学的。


    两只狐狸精才走不久,他们搜了一通村子和树林,却没找到。士兵们准备去山崖时,若木带着狐狸毛从村里飞来,于是又查了第二波,依然被狐狸精躲了过去。


    陆沧读了几天的《江湖历览骗经》,一路观察叶濯灵的所作所为,反复思考,深有所感,对朱柯道:


    “骗术和兵法有共通之处,骗子擅长瞒天过海、故布疑阵,我们就来个欲擒故纵、引蛇出洞。”


    既然那狐狸精在村中,那么需要确认他们走了才会现身,去崖上渡河。他便假意带兵离开,实则悄悄地绕路去崖上,如果赶得及时,能跟她撞个正着。


    想到她惊愕又沮丧的表情,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不知不觉把金龟、红宝石、柱国印和休书都抛到脑后,心里只剩一股即将捕捉到猎物的隐秘快感。


    朱柯尽职尽责地提醒他:“王爷,切不可大意。我搜查时问了村民,那渡索溜得可快了,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如果郡主过河拆桥,咱们得想办法到对面山上去,这又是一日的工夫。”


    陆沧不假思索地道:“汤圆怕高,会闹,上了溜索有她好受的。我只担心她不会溜,要么卡在一半,要么砸进河里,眼看找到犯人,却没法捉拿归案。”


    这种竹藤编的索在南疆很常见,溜起来有关窍,有时需要四脚并用抱着索子攀下去,这样才能到达终点。外行人估测不好自重、渡索的软硬、它与平地之间的倨勾,往往把绳子往背上一绑,竖着溜下去,到了河中央成了个吊坠,要是脚下有鳄鱼张嘴,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郡主可别救火似的抢着过河。”朱柯叹气。


    山间月色清寒,偶有夜枭啼鸣。两人又走了一时,听见哗哗的水声,风逐渐大起来,这便是到树林的边缘了。


    河流从峡谷中奔腾而过,似千军万马挤在一条窄道上,水势盛大,涛声隆隆。说是窄道,也不甚窄,从村南的山崖到对面的山坪,有三十丈宽,对叶濯灵和汤圆来说,这么长的距离足够把她们吓到腿软。


    循着被村民踩出来的小径,叶濯灵一出林子就看见了那条长长的渡索。其时秋月在天,秋风呼啸,崖上落木萧萧,在月下呈现出一片盐沼似的灰白,这呜呜的大风中,有着另一个扑扑簌簌的声音,是渡索在大肆摇晃,似一条穿山而过的长蛇痛苦地翻滚挣扎。


    她趴着崖边的石头往下看,眼前天旋地转——


    百丈深渊下本该是一团浓黑,但滔滔河水反射出月光,黑白交错,明明灭灭,雪浪拍击着礁石,水花迸溅,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她瞬间想起以前看过的小画书,说地狱里有一口大锅,锅下燃着烈火,锅里煮着鬼,锅上有一座桥,鬼魂们从桥上经过,锅里的鬼就会嗷嗷叫着伸手抓新鬼替换自己,扯下来一个就上去一个。


    这条河和那口锅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哪个村里没有投水而死的鬼魂呀,他们都等在下面伸手抓她呢!


    叶濯灵打了个寒颤,心想:“我烧了那么多纸钱,爹爹一向疼我,应是在下面给我打通了关节才去投胎转世。我若掉下去,倒没什么后顾之忧,可汤圆若掉下去,到哪儿再去找另一只狐狸替它在那口锅里受罪呢?我先试试把这只大公鸡送到对岸,能过去自然是好的,如果它掉到河里,我就让河神老爷先吃一顿,保佑我们过河。要是他出巡不在家,我和汤圆掉下去,死了也有鸡吃。”


    说干就干,她把大公鸡的双脚用绳吊起,头朝下拴在溜梆上,又去看那根渡索。这条索用竹条和藤条编织而成,有碗口粗细,末端分出五股,紧紧地扣在一个半人高的石柱上,绳结打了一排又一排,看起来很牢固。因为年头久远,竹藤的表面被磨得发白,几处略有破损,毛毛糙糙的。


    叶濯灵把竹索嵌入溜梆的凹槽,对着鸡合掌拜了一拜,念念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生来就是桌上一道菜。”


    随后按着溜梆,站起身,严肃地撤了手。


    “哧”地一声,大公鸡随着溜梆从山崖上滑了下去,大惊失色地扑扇着翅膀,咯咯的叫声传出老远,叶濯灵拉长脖子,踮起脚尖,看到它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能行!能行!”她欣喜地在石柱边蹦了起来。


    可还没蹦两下,问题就出现了——这只鸡好像并没有溜到对面,但也没有掉下去,叫得声声泣血,惨不忍闻。


    阵风又起,稀薄的云层散开,月光锐利地照在峡谷上,叶濯灵揉揉眼睛,张大了嘴,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公鸡只溜了一半,不往下溜了!


    “一定是藤条太粗糙,把溜梆给卡住了……”


    她蹲在石柱边,双手抱着竹索摇起来,鸡叫得越惨,她摇得越厉害,可惜这竹索太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摇动了一丁点儿,满头大汗也没把鸡给送下去。


    汤圆在她身边翘首观望,圆溜溜的瞳孔里全是不信任,伸出爪子讨好地拍拍她。


    叶濯灵纠结了一番,最后斩钉截铁地道:“只能全力以赴了,你跟我一起,咱们比鸡重,从后面把它一撞,就一起溜下去了。村民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河,我就不信,偏偏我过不去。”


    她破釜沉舟,把汤圆兜在身前,用皮绳牢牢地系住腰和背,走到石柱下,摆正溜梆,心脏狂跳起来,膝盖不住地抖,攀住绳子的手也渗出汗。


    “汤圆,准备好了吗?”


    小狐狸拼命摇头,发起抖来,在她怀里扑腾。


    叶濯灵看到了,乱说一气:“汤圆真棒,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开始了,一、二、三!”


    她双脚向后一蹬,如离弦的箭从山崖上冲下去。耳旁寒风咆哮,冰冷的气流往鼻子里灌,她急促地喘息着,低头瞟了眼脚底,撞到嗓子眼的心陡然一沉,从脊背到后脑勺阵阵发麻,咽了口唾沫。


    溜梆顺势而下,越滑越快,对面的山越来越清晰,那只倒吊的鸡也越来越近,一丈,几尺,几寸……弹指间就要撞上去了,叶濯灵和它大眼瞪小眼,都爆发出一声冲破云霄的尖叫,只听“笃”地一响——


    大公鸡往前溜了下去,可叶濯灵的身子往下坠了半寸。


    风突然小了。


    叶濯灵的脸唰地一白。


    她卡住了。


    她眼睁睁看着鸡溜到竹索的尽头,仍头朝下咯咯大叫,可那不是惨叫,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汤圆感到身体静止了,以为已经溜到对面,可以喝上炖鸡汤了,在她怀里睁开眼,望见镶满星星的夜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经意朝下一瞥,“嗷”地一嗓子跳了起来。


    “别动!”叶濯灵的魂儿都被它吓没了,强自镇定,颤声哄它:“宝宝,你千万别动,会掉下去的……”


    可汤圆被吓疯了,爪子乱挥乱扒,两只后腿也从布兜里挣脱出来,叶濯灵连呼吸都停滞了,生怕她一动汤圆就砸下去,只恨方才没把它捆成个蚕蛹。汤圆呼哧呼哧地爬到了她头上,脚下还是不稳,又跳上了竹索,四腿伸开趴在溜梆上,死死地抱住,根本不敢往下看,喉咙里发出呜咽。


    叶濯灵更害怕了,万一卡住的地方被它弄松,梆子继续溜,它脚一滑翻下来,狐生就葬送在了鱼腹里!


    她试图深深地吐息,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大汗淋漓之后,全身虚软无力,一种沉重的绝望压在了她身上,比身后的包袱还要重,她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往深渊里坠落。她溜了十几丈,停在渡索的中间,这里本就是最晃的地方,两山之间的夜风像一只巨大的手,不知疲倦地摇着这根草木编成的长绳,摇得她肝胆俱裂、魂飞天外、惊恐万状,连一滴汗都流不出来了。


    叶濯灵再也支持不住,望着脚下汹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水里伸出手扯她的鬼魂,眼泪夺眶而出,吊在半空中抽泣起来,但风并没有因此生出怜悯,反而刮得更厉害了。她放声大哭,随着竹索从左哭到右,从右哭到左,汤圆也跟着嚎啕,一人一狐在月下哭得直抽抽。


    “救命啊——救救我们——”


    她哭喊起来,指望村民们能听见,喊一句吸一下鼻子,还记得安慰汤圆:


    “别哭了,我们会没事的,姐姐叫他们过来……呜呜……这个风怎么还在吹啊……好坏的风……”


    对面的大公鸡此时已啄松了脚上的皮绳,振翅一跃,拖着溜梆离开竹索,在石柱旁朝她的方向咯咯大笑了一阵,昂首挺胸地翘着尾羽走入黑暗中。


    哭声飘荡在山谷中,传来阵阵回音,惊飞了林中的群鸟,唤醒了睡梦中的村民,像指甲一样刮着陆沧的耳膜。


    他和朱柯一出树林,就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王爷,这是……”


    陆沧不敢确定,那狐狸精能这么哭吗?她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婉婉约约的,哪有这么天崩地裂飞沙走石?


    他走到崖上,定睛一看,看到个圆乎乎的背影,像个胖葫芦吊在藤上,在空中摇来荡去,葫芦顶上有个白生生的东西,还在动,号丧般啊啊大叫,幽惨凄绝。


    他僵住了。


    ……真的卡在一半了?


    “救命啊——爹爹……呜呜……我好怕……别晃了别晃了!呜呜……”


    陆沧一脚踏上石柱,居高临下远望,月亮悬于中天,清光大盛,竹索的中段镀了层银色。他总算看清了,那圆乎乎的玩意是个大包裹,下头露出两条乱踢乱蹬的腿,像被人捏住头部的甲虫,而竹索上趴着的小东西正竖着大尾巴保持平衡。


    他扶住额头。


    ……那尊弥勒佛也太灵了吧!


    陆沧想过几百种抓到她的情境,死也想不到是眼下这样的局面,刚刚他对朱柯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料这丫头真的这么莽,她都不犹豫,背着包袱揣着狐狸提着一口气就上了!换成普通的士兵,独自面对高山深谷,也至少要徘徊一炷香啊!


    他此刻不知说什么好,他是来缉拿她归案的,结果她把自个儿送到了鬼门关外,就差临门一脚。


    这叫什么?


    自作自受,活该!


    朱柯看到这精彩的一幕,也是哭笑不得,这叫他们怎么把郡主救下来?这么深的峡谷,总不能牵一张大网在下面接着吧!


    “王爷,我看还是找几个懂行的村民过来帮忙,爬到渡索上用叉子把郡主勾回来。”


    陆沧想象了一下那幅众人齐心协力叉狐狸的美好画面,摇头道:“她真是胡闹!自己送命就罢了,若是为了救她,还连累别人送了命,她到哪里去赔?你向村民借条长绳子,我去把她提溜回来。”


    朱柯劝道:“那六个士兵都能用,您何必亲自上。”


    陆沧眯眼看着叶濯灵在风中无助的身影,冷哼道:“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别人救了她,她还要暗地里做手脚反咬一口,非得我去灭灭她的气焰。等她见了我,要是不认罪,我就割了绳子,送她下河喂鱼!”


    朱柯语塞,郡主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气焰?哭得嗓子都哑了。


    但他很给面子:“这渡索您以前也爬过几回,小心些就是了。”


    陆沧唤道:“若木,你先把那白色的小畜生抓过来。”


    灰鹘点了点头,从他肩上展翅起飞,流星般划过夜幕,却越过了渡索中间的大葫芦,直直地往山林飞去。


    陆沧眉头一皱:“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