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沧本想说自己和官差有些关系,可以帮他走走门路,但又怕他心生怯意,便道:“我的东西也被贼偷了。那两个贼,是不是光头的和尚?”
“那会儿天刚亮,我眼睛不好使,只看到两个灰衣裳的光头,好高的个儿,背着一个麻袋,风一阵骑马向西去了。您要是昨日之前丢的东西,肯定就装在麻袋里呢!”
陆沧不禁怀疑起自己昨夜的判断,赤狄人比叶濯灵先走了两个时辰,还没骑马,虽然是同一方向,但他认为他们不是去捉狐狸的,可能有别的机密要办。
朱柯问:“老板,前日买马的人,说不定是来踩点的,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一个年轻人,用幂篱遮着脸,不知道长相。他拿一根人参跟我换了那匹马,要得很急,说要和他弟弟赶夜路去广源县。”
“他弟弟呢?”
“没在呢,他自己牵着马就走了。”
陆沧奇怪:“什么人参能换马?”
老板左右瞅瞅,压低嗓音道:“看你们面善,就跟你们说了。那小少爷家里开药材铺子,给了我一根紫金参,虽然只有一点儿,可药效好极了,我回去切了一根须泡水喝,老伴儿乐了一宿,早上起来还给我端茶送水呢。”
陆沧沉默了。
……紫金参。
韩王府仓库里值钱的玩意,原来都叫狐狸藏到洞里去了!这么宝贝的东西,也不知她带了多少在身上。
还有,什么药材铺,什么广源县,又给他来这招甩追兵的障眼法!她家那生皮铺子这么快就打烊了?
“呵呵,那是值钱货,确实能换匹马。”朱柯打圆场。
这老板,可不是踩着王爷的尾巴了嘛,哪个被休了的男人肯听你这闺房之乐?
幸亏王爷脾气好,换个人,铺子都给你掀了。
从集市出来,陆沧一言不发,顺着大街慢慢地走,前方忽奔来一个士兵,行色匆匆。
“什么事?”
“王爷,驿城外的枯树林里拴着一匹军马,想是细作留下的。小的回来禀报,无意中又看见一匹马,和军马体型相似,掀了布一看,左股上竟烙着印!”
陆沧神色一凛:“在哪儿?”
士兵带着他和朱柯往前走:“离这儿不远,就在赌坊外头。”
陆沧打开笼子,让灰鹘飞上天巡视。鹘鹰的眼睛是出了名的锐利,能看到六里之外,这只小家伙出窝第一天就会捕猎了,最喜抓跑得快的兔子貂狐之类,它抓到不会当场吃掉,而是带着猎物飞回主人面前,哇哇叫着让人陪它一块玩儿。在云台城时,他怕若木吓到汤圆,就没有把它带入王府,如今却希望这只鸟能好好报答自己的养育之恩,吓死一个是一个。
赌坊设在镇子西头,一座五间的大屋,揽着个院落,足足占了半条巷子。百姓们早过了手里有余钱的时候,十有四五揭不开锅,这不入流的地方反倒生意兴隆,大门外设有一排拴马桩,个个都拴着骡子和驴,当中还有一匹棕马。
陆沧一眼就认出这马与寻常吃草的马不同,肩高腿长,身上带疤,是匹出入战场的老马。他望了眼敞开的大门,院内空荡无人,屋里却传出粗鄙不堪的呼喝之声,闹得沸反盈天。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掀开马上的布,果然有一枚“北”字烙印,心下一沉。
那狐狸精难道此刻正在里面逍遥快活?
他看向桩子边瘫着的几个瘦骨伶仃、失魂落魄的赌鬼,说是人,可已经没了人样,他们听到院里传来“赢了、赢了”的大喊,麻木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波动,绝望中透出嫉恨。
“这种腌臜地方,她也敢进去!”陆沧暗自怒道。
人只要染上赌瘾,就和这几个赌鬼一样废了,什么违律背法的事都做得出来,莫说偷盗抢劫,就是父母妻子、手足亲朋也敢翻脸打杀。
军规严禁赌博,他的溱州军如果有人敢赌,不论在营中还是营外,抓到就砍手除籍,征北军是别人的兵,他就管得松些,士兵不把骰子带到军中来,他就不罚。
有个看门的老汉坐在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朱柯递给他几枚铜板,低声询问几句,老汉答道:
“不是两个人,只有一个来了。”
他托着烟杆,慢悠悠地回想:“穿得普普通通,背着包袱,看起来急着用钱。我们这儿要先交本钱给东家保管,然后上桌,他拿了把匕首当本钱。”
陆沧按住刀柄,耐着性子问:“可是一个戴着幂篱的人?”
老汉吐出个烟圈,“没戴。”
“长相呢?”
“天色暗,看不清,只记得他没胡子。”
陆沧快把刀柄捏碎了:“她何时来的?”
“昨日太阳没落山就来了,赌了几场,赢了些钱,喜气洋洋地出来吃了顿酒,然后又回来玩儿,眼下还在里头呢。”
一旁瘫着的赌鬼冷笑几声:“开大小连赢七把,能不回来再捞点?老子就要在门口等着,看他何时输掉裤子。”
陆沧听了,真叫个急火攻心,气得耳朵嗡嗡直响,若说她为了报仇栽赃他是情理之中,那她进赌场玩了一宿,就是骨子里不学好,这个糟心的玩意,救不回来了!三百鞭抽死拉倒!
朱柯看他脸色沉得怕人,就知道一会儿要鸡飞狗跳了,叫带路的士兵守着马,同老汉说他们是来向马主讨债的,紧跟着陆沧进了院子。
一进去就有伙计笑着迎上来,走了几步,腿又打着摆子往后退,慌慌张张地跑去喊东家——来者不善,兴许要砸场子。
陆沧几步便从门口走到屋前,想到里头聚着一群流氓闲汉,乌烟瘴气不堪直视,脑仁疼得厉害。
他紧了紧护腕,抽出腰间的马鞭往上一抛,握住把子末端,轻轻地往门上一叩,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扇木门从中大开,断裂的门栓飞出老远,“咣”地砸在一丈开外的赌桌上,震得桌子都晃了晃。
满屋子的赌徒都惊呆了,摇骰子的面如土色,玩牌九的张口结舌,打马吊的战战兢兢,连角落里两只啄得正凶的斗鸡也停下了,在漫天纷飞的羽毛中愣愣地看向门口。
片刻后,有人拍着桌子嚷起来:“哪个混账在这撒野?要赌就赌,不赌滚出去,来讨债的就找你冤家,不是我们惹的你,你拿我们出气?人多还怕你不成?”
“我正是来寻冤家的。”陆沧冷冷道。
说话的同时,一抹黑影直冲那人面门扑来,他来不及闪躲,惊恐地看着那东西越飞越近,险险地擦过脸颊,“笃”的一声击中椅背。他连人带椅一块儿翻倒在地,老腰摔得生疼,腿抖如筛糠。
“是银子……”
“有十两吧……”
周围的赌徒窃窃私语,那人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一屁股坐在那锭飞来的元宝上,瞬间气焰全无,赔笑着拱手:“老爷,您要找谁,只管问我,我是这里的二东家。我们玩儿的时候门都紧紧闭着,就是怕有人赖账逃跑,连出恭都在那边帘子后头。”
陆沧仿若未闻,在大堂内扫视一圈,没有,左右看了一看,也没见着半条狐狸尾巴,便示意朱柯去查看堂屋西面,自己去了东边。这屋子是五个通间,由花罩帘布隔开,他掀了第一张帘子,面前是个打牌的地方,摆着春台绣墩,漱盂果盘,众人被他身上慑人的气势逼得从凳上站了起来,就似那桌上的骨牌,一个推一个往角落里倾。
……还是没有。
他径直往前走去,用鞭子挑开第二片布帘,就在那一刹,前方有人叫道:“不好了,他要赖账!别让他跑了——哎哟,疼死我了!”
陆沧抓起桌上的果盘,抖腕一掷,瓷盘如流星划过空中,“咚”地一下,敲中窗下那人还没跨出去的半条腿。
地上倒着一个财主模样的人,以为打手来了,用折扇指着窗外:“就是他!他赌到一半就溜,还踹了我一脚!我呸,什么还不起,你小子不是还有颗红宝石吗?拿出来啊!”
……红宝石?
这三字入耳,陆沧只觉天旋地转,血脉倒涌。
鸽血宝石?她敢拿他送的鸽血宝石当赌资?
那不是放到她爹的墓里陪葬了吗?!
窗下那半条腿抖了一抖,倏地撇了出去。陆沧怒火中烧,拔刀而起,冲到窗边手一撑翻出屋子,挥出一刀,贴着那人的头皮“铿”地插入草地,再屈膝压住两条腿,右臂死死地勒住脖颈。这一连串动作经过无数次演练,完成在弹指之间,等他意识到对方是个男人时已经迟了,他抬起这人的头,心中巨震——
这哪是他的冤家狐狸精,分明是他军中的老熟人,华仲!
陆沧莫名松了口气,又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会在此?”
华仲也惊得魂飞魄散,数日前他与时康分别后刮了胡子、扔了铠甲一路潜逃,经过七柳镇想换匹民间的马,结果看到客栈边有个赌坊,赌瘾就犯了,在这赌了一夜,手气极佳。方才他听见有人闹事,担心是段珪派来找他问罪的,不管不顾地夺窗而出,死也想不到会是陆沧亲自来抓他。
他颤了颤嘴唇,脸被勒得青紫,双手在空中胡乱摆动,一副快窒息的模样。陆沧放开他,点了他的穴道,和屋里几人道了声“叨扰”,从外面关上窗,把他拖到僻静的角落。
“王爷,我……”华仲伏在地上,拼命想着理由,汗如雨下,“我,我……”
他一肚子的花言巧语都在陆沧失望而严厉的眼神下偃旗息鼓。他出现在离军队数百里之外的赌坊,被抓了现行,最轻也是个流放的罪,再加上背叛主帅假传消息,长出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陆沧俯视着这张剃了胡须的面孔,不多言语,扯下他肩上的包袱,抖开一看,除了衣物、伤药、军中的干粮,另有个荷包,里面放着枚金锞子,还有一颗灿若骄阳、红如石榴的宝石,在青天白日下熠熠生辉。
他踏着华仲的背,把腰刀从土里拔出来,架在华仲的后颈上,语气森冷至极:“这宝石是从哪来的?”
“是,是夫人给的……”
刀刃嵌入脖子一分,鲜红的血流了出来。
“想好再说。”
“是夫人给我的!千真万确不是我偷的,王爷饶命啊!”华仲杀猪似的叫起来。
“你在这见过她?”
“没见过,是她在王府里给我的!我走了之后,再没见过她了!”
陆沧闭了闭眼,把沾血的刀在他衣角擦了擦,收回鞘中,又封了华仲的哑穴。他在秋风里站了片刻,气海翻涌不休,只得运功压下,双腿沉甸甸的,比打完一场仗还累。
此时朱柯从屋门那儿赶了过来,看到改头换面的华仲,也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又瞅见王爷手上捏着一颗鸽血宝石,立刻明白事儿不止鸡飞狗跳那么大了。
王爷给郡主的贵礼,到了下属手上。
这还了得!
不是他二人私相授受,就是郡主使唤华仲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拿这个作谢礼。
郡主又不瞎,吃过好的,还能去吃泔水?与其相信她和华仲私相授受,还不如相信她勾引段珪,毕竟人家虽然是个草包,长得也没王爷那么带劲儿,但端正是端正,有钱是有钱。
什么大事,是值得用这枚稀世之宝当报酬的?
他越想越怕,对陆沧道:“王爷,咱们不如先回丰谷县,在军营里审他,再给段将军去信问问。”
陆沧踢开华仲:“你将他捆了,找个无人之处拷问。我在附近搜一搜,只要郡主没过河,我就有把握捉到她。”
两人挟着华仲走出院子,跨出门槛,看大门的老汉见怪不怪,仍吧嗒着旱烟,拴马桩旁的几个赌鬼幸灾乐祸地瞟着华仲,如一帮阴沟里的老鼠在五十步笑百步:
“你不是连着赢吗,原来债还没还清!”
“嘿嘿,任你家财万贯春风得意,这回赔掉裤子咯……”
这话本是讥讽华仲,但他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已没了活命的指望,怎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反倒是陆沧,听到那“春风得意、赔掉裤子”之语,立时勃然大怒,内心更是羞愤难当,狠狠一鞭甩在赌鬼身下的青砖上,砖石噼噼啪啪裂开一条缝,足有两尺长。
赌鬼们都吓得怔住了,不明白这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债主为何突然出手,歪歪倒倒地爬起来,冲他磕头如捣蒜。
陆沧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纵身上马,扬鞭朝东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