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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落虎口

作者:海鸥不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采莼咧开嘴,可眼泪扑簌簌滚出眼眶,委屈地抽噎着:“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就是因为我多长了一个脚趾,以前在牙人那儿,才卖不出去……买主要我们脱光了站成一排,像挑牲口一样看身子,我每次都是那个被挑剩下的,只有姐姐没让我脱衣服……如果能早一点遇到姐姐就好了。”


    叶濯灵用汤圆的尾巴给她擦擦眼泪:“一群蠢货!只有我这样的聪明人才会买你,同样三两银子,我多买了一个脚趾头,可不是赚了?你要是告诉我你右脚也多一个脚趾,那我更开心了。”


    采莼吸着鼻子笑道:“右脚没有,我这是家传的。”


    叶濯灵做出遗憾的表情,捏了捏她的小脸,拾起床边的木盆出了屋子。


    邸店的热水在后厨取,叶濯灵去大堂又要了一个盆,和店小二打了两盆水上来,忽然背后一冷,感觉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她扭头看去,走廊尽头有个人正推门进屋,身量很高,露出一个油光锃亮的秃脑门。


    她进了自己房,问小二:“这一层新住了客人?我上来时没听见动静呢。”


    小二道:“那两位师父比你们早一个时辰住进来。”


    “和尚?”


    “是啊,没见过这么五大三粗的和尚,还喝酒吃肉。我们东家是胡人,说我少见多怪,他们西域的和尚都不斋戒,只有大周的和尚吃素。”


    叶濯灵奇道:“西域的和尚?哪里来的?”


    小二也不太清楚:“这就不方便问了,反正口音很奇怪,说话也磕磕巴巴。小少爷,您别打听了,早歇下吧。”


    叶濯灵目送他离开,特意在房前多留了一会儿,对采莼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从外面关上房门。她蹑手蹑脚地走下二楼,摸到西北角的屋子外头,这间房无人住宿,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和尚的屋子就在正上方,隐隐传来说话声。她插上门栓,撸起袖子,在榻上架了个小桌,桌上架了个茶几,几上架了个板凳,垒得像座宝塔,噌噌爬上去把耳朵贴在屋顶,屏息凝神地听起来。


    男人粗犷的声音穿透木板,刚听了一个词,叶濯灵的寒毛就竖起来了。


    他们在说赤狄语!


    她娘还没被掳走的时候,在家都说赤狄话,她和哥哥都会讲,这些年她怕自己忘了,只要城里有赤狄的俘虏、商人,她就跟他们讲上几句。但草原太大了,每个部落的用词口音都有差别,因此她现在听这两个假和尚说话有些费劲,只能听懂个大概。


    “……禾尔陀,你的两把刀埋在土里,不会有人拿走,你不要再想着它们了,快想想怎么找到叶万山的女儿。”


    “什孛利大王也太急了,我们连她的样子都不知道……”


    “刚才你下楼看到的那个……”男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嘴里叽里咕噜,语速很快。


    叶濯灵捕捉到几个词,单拎出来她知道意思,串在话里就根本听不懂,一迟疑的功夫,他五六句都说完了,她揪着耳朵,满面痛苦,只恨自己以前没有好好学。


    她跪在板凳上,耐着性子听了两盏茶的工夫,虽听得龇牙咧嘴眉毛打结,但也不是毫无收获。上个月陆沧斩了赤狄的左贤王,率十五万征北军杀得腥风血雨,东可汗的大军仓皇而逃,这两个赤狄人就在东可汗麾下,但他们是从西边一个小部落被临时征召来的,有自己的首领。大军后撤时,他们奉首领之命离队,偷偷从黄羊岭北部进入大周国境,发誓要把韩王叶万山的女儿带回去。


    这一行人总共有四个,最开始出了山往东走,听说燕王陆沧在城里,压根不敢进城,只在城外伺机而动。八月廿九晚上,他们听到有骑兵嚷着抓“赤狄细作”往黄羊岭去,皆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暴露了,想到这些人后头必有更多的追兵,就立刻动身折回了黄羊岭。


    征北军歇在桥头的村店里,有一个守夜的士兵看到他们,就破口大骂,让他们这些赤狄蛮子把韩王郡主交出来,他们一头雾水——明明还没进城呢,郡主怎么就被别人绑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杀了四个征北军,抢了两匹马,商量后认为是有其他部落的人来寻仇,把郡主带进了山中,于是匆匆去追,顾不得那个逃走的骑兵了。


    可他们往北追了半宿,没见到半个人影,地上也没有马蹄印。这个叫禾尔陀的人起了疑,觉得不一定是赤狄部落绑走了郡主,便让两人带着四匹马继续走那条返回草原的险路,自己和一人骑着两匹马往南,三天后走到山麓,依旧搜寻无果。禾尔陀在山脚偷听到樵夫说村口有带刀的人在抓贼,又注意到马身上有征北军的记号,想低调行事,便和同伴弃了马、埋了刀,趁夜色顺着河道游进了村寺中。他们剃了头发胡须,偷了袈裟钵盂,装作两个西域胡僧,跟村民混出了村子,因要就近找个能买到马的地方,一路走到了七柳镇。


    叶濯灵把凳子桌子一件件搬下来,感到一座大山压在了自己头顶,真是有苦说不出。她那个不省心的爹,到底在战场上骂了什么脏话呀!


    还是杀了他们部落里的老大老二?人家打输了,都不忘抓她回去泄愤!


    她的运气偏偏又这么好,和来抓她的人住进了一间邸店!


    今晚就是再困也睡不着了。


    她心事重重地走向门口,窗外忽地“扑棱”一声,闪过一条细长的黑影,似乎是只鸟飞了上去。


    “吓死我了……”她喃喃地抚着胸口,带上房门。


    回到三楼客房,叶濯灵和采莼说了这事儿。


    采莼也担忧得要命:“姐姐,今晚就走吧!咱们好不容易从黄羊岭下来,万一被那两个赤狄人发现就完了,他们就是来找咱们的,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叶濯灵把她的左脚放进冷水盆泡着,右脚放进温水盆,手指碰了碰红肿的部位,她短促地叫了声疼。


    “你再踩着马镫,就扭得更厉害了。”


    采莼自责:“都是我笨……”


    叶濯灵蹲在地上,先给她洗右脚:“你不是笨,是骗人没经验,我起初还以为你是装的。我们先休息几个时辰,丑时悄悄地上路。”


    盆里的水哗啦轻响,采莼望着烛火,瞳孔染上暖融融的光晕,嘴角抿出一丝害羞的笑,又垂下眼皮,低声道:“我要是像银莲那么能说会道,做事又麻利,就不会拖累姐姐了。”


    “自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叶濯灵在冷水里抚摸着她红肿的脚踝,说起计划,“我问过卖马的老板,镇外有一座荒废的驿城,修有南下的官道,十里外连着渡河的浮桥。我们南下,要么从这浮桥上过,要么往东五十里去乌梢渡乘船,陆沧要去白河郡,必是从乌梢渡发船,我们得避开他。”


    采莼乖顺地点点头,“那就走浮桥。”


    “浮桥下水流太急,马匹也许不能通行,要做好弃马的准备。”


    采莼立时心疼起钱来:“早知不买马了,走路过去,就这短短十里。”


    “万一路上遇到危险,马是能救命的,必须买。”叶濯灵其实也心疼那根紫金参,给她擦干左脚,从包里取出伤药抹在皮肤上。


    采莼脚底冰凉,心头却热乎乎的,合掌在胸前,闭上眼念念有词。房里一时极静,只有灯花的爆裂声。


    “许什么愿呢?”


    “求菩萨让姐姐早点找到世子,兄妹团聚。”


    叶濯灵拍了拍她的肩:“你到了南方,想不想找爹娘?”


    采莼想了半晌:“我被拐子拐走时,才三四岁大。我家门口有一个湖,爹爹曾经抱着我坐在木桶里摘莼菜,采莼这个名字就是他取的,可我连莼菜是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爹娘叫什么、家在哪儿。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不知还在不在世上,若是历经千辛万苦打听到了,却得知他们死了,那还不如不找的好,就当他们平平安安地活在那个湖边。”


    叶濯灵安慰她:“你不知道你家在哪,我却有个大致的方向,等我找到我哥哥,你也要这么喊他。我认的妹妹,他不敢不认的。”


    采莼拉出脖子下雕着荷叶的玉佩,放到叶濯灵手里,“这是我爹娘留下的,因为磕坏了一角,值不了几个钱,人贩子又嫌我是怪胎,身上戴的东西晦气,所以没卖。我不知挨了多少顿打,才保下它做个念想,姐姐认下我,我就把这个当结义的信物,你别嫌弃。”


    叶濯灵收下,翻了翻包裹,找出一枚镶金的翡翠坠子:“好妹妹,我祖上也阔过,成天吃香喝辣,到我这辈是落魄了。这坠子你收着,等我有钱了再给你买好的。”


    说话间,汤圆在褡裢里动了动身子,迷迷糊糊地探出脑袋,神情恍惚地打了个哈欠,竖起大尾巴,摇摇晃晃地往窗子爬去。


    叶濯灵提溜住它的后颈:“死孩子,这会儿要解手。”


    她无奈地走到窗边,忽觉有股凉风吹到面上,举着灯盏一看,原是破旧的窗纸上有个小洞,窜了丝风进来。


    “快去快回。”她支开窗子,警觉地左右看了看,让汤圆溜出去。


    丑时过半,夜深人静。


    邸店的马厩里窸窸窣窣,三匹马从打瞌睡的牛身后经过,驮着人和行李向北行去,消失在黑暗里。


    出了驿城,叶濯灵把采莼的军马丢弃在枯树林里。天穹高阔,旷野苍莽,一钩月尖如狼牙,冷冷地照着旧时的官道,她仰起头,几点冰晶似的寒星忽隐忽现,仿佛被河上吹来的秋风蒙上了一层水汽。


    “如此好风良夜,奈何做贼出奔。”


    她叹了口气,执鞭一挥,后面的采莼紧紧跟上,左脚缠了一圈布,仍在颠簸中疼痛难忍。


    两人约莫行了七八里,风中的水汽越来越足,马跑得慢了下来。


    “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采莼突然问。


    叶濯灵侧耳听去,有浪花在拍击河岸,“没有啊,就是河水。”


    身前的汤圆在空中嗅了嗅,用爪子扒拉了她好几下。


    她回头,月光还算明亮,堪堪能看清周围景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你别吓我……”叶濯灵蹙起眉头,叫采莼走快些。


    又走了一刻,汤圆跳上她的肩膀,倏地一蹬,腾空跃起,她急忙勒住缰绳,转身道:“小心!”


    采莼被汤圆吓了一跳,这小家伙扑到自己的马上,伏低身子,一眨眼就不知道蹿到哪儿去了,她只得停下马,四处找它:“汤圆,别闹了。”


    这一停,叶濯灵就听到了一阵怪音,像是老鼠在吱吱叫,又尖又细。她借着月光找了半天,只听见叫声,就是看不见它,汤圆在地上绕着采莼的马走了一圈,胡须抖动,龇出四粒尖牙,又跳上马背,抬起两只前爪在袱驼上刨来刨去。


    那包袱放在采莼身后,被汤圆这么乱刨一气,系口动了动,眼看着竟钻出一只油光水滑的耗子来。叶濯灵和采莼都惊呆了,根本不知它是何时藏到包袱里的,采莼最怕耗子,尖叫一声,抓着腰包在马上挥来挥去:


    “下去!快下去!”


    汤圆把那耗子赶了出来,扭打成一团,凶狠地互相撕咬。叶濯灵这时才发现包袱上被咬了个洞,而那和汤圆打架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耗子,而是一只仅有巴掌大、通体银白的鼬,瞪着一双绿荧荧的眼,小脸透着股凶狠劲儿,看起来比汤圆还要精些。


    采莼正拿包拍打着,“叮当叮当”几下,腰包里的东西接连砸在地上,她低头一看,却是腰包也被它咬穿了,不由柳眉倒竖:“汤圆,咬死这个小贼!”


    “糟了!汤圆,别打了,快走!”


    叶濯灵蓦然反应过来,这小贼应该是人养的!


    这玩意叫做银鼠,却比老鼠厉害得多,天性逞凶好斗,能捕杀比自己大几倍的野兔,有的还能蹬鹰,草原上的人养它来捕猎护身,她娘以前在部落里就养过一只。荒郊野外,哪来这么鬼精的东西,敢打马和人的主意,分明是有人故意把它放过来,扰乱她们的行动!


    汤圆听到呼唤,下口稍有犹豫,那银鼠看准时机,一口叼住地上掉落的物什,三蹦两跳蹿进夜色里。


    “哎呀,我的玉坠子!”采莼惊叫。


    汤圆发出示警的低啸,纵身跳上叶濯灵的马鞍,拍着她的胳膊让她向前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魂飞魄散——


    前方半丈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站了两个男人,都身披袈裟,头顶光光。一个彪形大汉扛着刀,比陆沧还高出一头,另一个身量较矮的左手拎着绳索,右手吊着那枚翡翠坠子,若有所思。


    银鼠正趴在大汉的肩头,不停地用鼻子拱他的下巴,瞟着汤圆叫得惨绝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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