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看她口齿伶俐,更是欢喜,也不藏着了,直勾勾地盯着她柔软白皙的颈项:“娘子这样的人材,你男人好福气,羡煞我也!”
叶濯灵揶揄道:“我可是看见你娶了妻,贤惠得很呢,递那么一大包炊饼给你。她要知道你在外头这般油嘴滑舌,回去有你好看的。”
“嗐,那是我亲姐姐!她守寡多年死了儿女,前几日回来投奔我。不瞒娘子说,我早年娶了一妻,病死了,生了一个儿子,投军没了,现在嘛,家里是积了点财资,却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有个姐姐总比孤身一人好。”
叶濯灵看他摸过来的手就犯恶心,沉住气,轻轻地撇开胳膊,假惺惺地同他掰扯下去,用尽毕生所学说了好些上不了台面的话。两人说着说着,走了三四里地,远远地望见一个茶铺,棚下无客,冷冷清清。
“唉哟!”前面的采莼忽地一歪,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老板正口沫横飞地讲到什么叫“跑马”,冷不丁被这一声拉回了神:“哎,她怎么摔了?!”
前后马匹隔了七八丈远,叶濯灵心急如焚地叫起来:“这丫头不会骑马,定是不留神摔下来了,也不知有没有扭到脚。都是我不好,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前头!”
说着双腿一夹马腹,催马跑上前,老板慌忙道:“你慢些,我来扶她!”
话音未落,只见这怀着五个月身孕的小娘子也一骨碌从马上跌了下来,幂篱翻倒在地。
他脸色大变,还没开口,就心惊胆战地听见叶濯灵痛叫出声:“我的肚子……好疼啊……”
老板搓手顿足,这下可得赔钱了!
这时采莼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这儿走,带着哭腔问道:“怎么样?可摔到孩子了?”
叶濯灵好半天才撑起身子,闭着眼,气若游丝:“药……药,她那里有安胎药……”
“在哪?药在哪?”老板顾不得贪图美色,急得团团转。
“在我这,在我这!”采莼在腰包里摸索一阵,脸色苍白,叫道:“不好,安胎药放到我姐姐的包裹里去了!”
她给叶濯灵拭汗,重新戴上幂篱,对老板道:
“大哥,你行行好,赶快骑马去找我姐姐,她这会儿还没走远,我们怕是来不及进城了!”
叶濯灵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我要坐坐……”
采莼道:“我带她去茶棚里歇着,讨些热水,劳烦你把马拴在这儿。我跌坏了脚,骑不了马,你放心去。”
老板头一次碰上这种事,直叫晦气,对她道:
“我这就追去,你们等我回来。”
他把那两匹棕马拴在一棵柿子树下,骑了自己的马,挥鞭绝尘而去。
待他跑远了,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立刻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解开绳索,爬上马鞍。
“哎呀,真背!”叶濯灵突然蹙眉低叫道。
“怎么了?”采莼紧张。
叶濯灵假摔时,把马背上的青布扯歪了。马鞍后有一条绳,两边吊着行李,绳子会磨损马身,所以垫了块粗布,正好遮住了半个马屁股。此时一个烙印暴露在眼前,正是征北军的“北”字。
采莼看到它,又回去看自己那匹,也烙着一样的印记,不禁愣住:“怎么他家也有军马?”
叶濯灵在柿子树下踱了几步,思索道:“那队走西路的骑兵有五个,死了四个人、两匹马,还有一匹被人骑回去了,所以剩下两匹。羊脚村的士兵不会把马借给老板做生意,所以这两匹……应该是赤狄人抢到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怕被认出来,所以又把马放走了!”
“这么说,赤狄人确实下了山?”
“他们的马出现在村里,肯定离羊脚村不远。”
叶濯灵疑惑地自语:“他们到底在大周干什么,又是怎么瞒过村民的……”
一抬头,她瞥见个火红的柿子吊在三尺外,思绪戛然而止,扬手摘来吹吹灰,揭开柿子盖,对着嘬了几口。甘甜如蜜的果肉凉沁沁地滑进喉咙,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她的心情也好了大半:
“我们去东边的镇子换两匹马,再往南走。陆沧要去白河郡招降,抽不出身,只能让手下来找我们,那些人好骗。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她又摘了几个柿子,递给采莼:“我爹在就好了,唉,他就喜欢吃这个,咱们替他多吃点。”
提到老王爷,采莼摇头:“姐姐,我吃不下。”
叶濯灵硬塞给她:“吃吧!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吃饱喝足,他才放心。我连一天孝都没守,也没见他托梦骂我,他要骂我我就骂回去,我替他报仇来着,他只管好好地给地府判官吹耳边风,在生死簿上把陆沧的阳寿减二十年。”
采莼扑哧一声笑了。
叶濯灵咬着柿子背过身,眼眶一阵发酸,忙用力眨了眨眼。
*
黄昏时分,山头熔了一片浓金。
羊脚村东面驰来两骑,在村口停下,其中一骑跑入柳林中,少倾带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出来回话。
“主子,我们在山口守了两日,没看见赤狄细作。”
马背上那人玄袍玉冠,剑眉星目,衣上虽沾了些风尘,却丝毫未损一身冷峻的威仪。他稍抬手臂,肩上立着的灰鹘张开翅膀飞上天,在村庄上空盘旋。
“没有任何可疑之人?”
士兵不敢咬定说没有,呈上记录的册子:“出黄羊岭的人都在这上面,没有乘车乘马的,看相貌都是中原人。”
朱柯疑惑:“难道他们还在山里没出来?”
陆沧翻了两页纸,都是些砍柴挑水的村民猎户之类,还画了正字记录进出次数。
“山上只有一条主路,你们拨五人骑马进山去搜。这帮赤狄人里有使刀的高手,如遇见了,不要上前,径直回来禀报。”
他让骑兵堵住两头,本是怕他们进了黄羊岭,被那狐狸精故布疑阵骗了过去,想以逸待劳。
这会儿他到场了,进去搜搜也无妨,他担心的是那四个赤狄高手把狐狸精给绑了下油锅,和他抢人头。
士兵领命去了,他又叫住:“等等!”
“您有何吩咐?”
“这上头写的‘晌午有猎户家眷三人’,是男是女?”
“都是女的,两个年轻闺女,一个怀着孕。”
陆沧心里一沉,接着问:“可有马匹?”
“没有,拖着辆板车运包裹。”
“她们长相年纪如何?”
“据砍柴的樵夫说,怀孕的那个是猎户勾搭的小妾,从地主家逃出来的。她怀孕五个月了,戴着幂篱看不见脸,听声音年纪不大。猎户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怪清秀的。”
陆沧把册子一摔:“五个月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点了点头,“肚子可圆可大,说是怀了双生子。”
陆沧恨不得把这些人一铲子铲到地里去:“挺着大肚子走山路,还戴着幂篱,她是生怕不摔跤?”
一个士兵说:“正是呢,她到了小的面前,差点跌了一跤,嚷着肚子疼,问我们哪里有租马的,要去县城看大夫。”
陆沧深吸一口气,不多废话:“哪儿有租马的?”
士兵指向柳树林后头:“竖着红幡子的就是。”
陆沧差不多有了定论,却不好说出来,强压着火气:“你去问问住在山麓的猎户,可曾见过她们三个。”
说罢便打个手势,叫朱柯跟上,策马往红幡子的方向去。
两人穿过柳林,天色渐暗,千百朵茶梅在寺院的围墙外随风招展,鲜丽夺目。陆沧却嫌密密匝匝的枝桠碍事,用手拨开,拂了满身带着露珠的红粉花瓣。
朱柯低声宽慰他:“王爷,咱们至少知道郡主的去向。”
陆沧跳下马,面无波澜地道:“人都走了一日,紧赶着这会儿也没用。你在这里稍等我片刻,我拜完佛就出来。”
朱柯知道王爷孝顺,尽管他不信佛,但李太妃要他见佛就拜,他答应下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寺庙。陆沧刚出生时,李太妃请了位高僧算命,说这孩子虽是上等的八字,命硬得和棒槌似的,运却差了些,叫他多沾沾佛气,最好能在第二个太岁年之后成家,或许能化掉劫数。
这寺院不知是何年何月所建,久无人来参拜,红墙遭受风吹雨打,掉了大半漆色,花窗结着灰蒙蒙的蛛网。朱柯捣去蛛丝,往窗里窥视,屋宇破旧,杂草丛生,池塘后有一座黑洞洞的佛堂并东西两个耳房。
陆沧走到侧门,见木门上插着锁,手一撑便翻墙而入,从萋萋秋草间穿行而过,整了整衣冠,拾阶而上。
有个衣衫褴褛的僧人在堂前扫地,他唤了一声,对方没转身,走到近前合掌施礼,才发现是个眼花耳背的老僧,遂从怀中掏出一钱银子,比划着让老僧领他去堂内上香。这破旧的佛堂还没两个帐营大,案上设一个黄铜炉,供一尊笑口常开弥勒像,粗瓷盘中供的橘子已经蔫巴发皱了。
他在炉内插了三柱线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次,将起身时才想起拜佛是可以许愿的。
“倘若佛祖有知,就降下线索,让我早早抓到那狐狸精,叫她尝到厉害。”
他望着弥勒佛,又赌气地想:“偏偏是个大肚子的。”
走出佛堂,老僧正在池塘边挂灯笼,陆沧看他动作颤巍巍的,夺过竿子把那灯笼叉了上去,灯火照亮树下,泥地上显出一个大脚印。
他皱起眉,这不是鞋印,是有人光脚踩在泥里,再往后看去,塘边的草伏倒了一片。这偏僻破败的村寺,潭水本该浑绿,但水色仍是清幽幽的,原来院角有条四尺宽的渠通向外面的小河。
这河是从山谷里流出来的。
“贵寺可有外客居住?”
陆沧比划了几下,老僧摇头,竖起一根指头,表示只有自己一人。
他蹲下身,用手量了量脚印,此人起码有八尺高,脚印仅有这一枚清晰,其余模糊地消失在草丛间。他走到佛堂后,寺中还有一间香积厨和一间门窗破损的小屋。
说是香积厨,其实就是柴房里设了灶台,摆着些粗陋的食器。陆沧进来看了一圈,茶壶里有煮过的茶渣,墙角落着几根卷曲的棕色毛发,还有凌乱的鞋印,是两个人留下的。他又去相邻的小屋内查视,这是储物藏书的地方,架子上稀稀拉拉地放着袈裟毯子和经书,也有移动过的灰痕。
陆沧把老僧带进房,得知东西确实少了,却不知是何时丢的。老僧年事已高,昏聩颟顸,只在自己房里和佛堂打坐,不往后院走动,饭食由村民给他送。
……这寺里的佛像这么灵验吗?
陆沧虽然一直不信神鬼之事,但他是个注重实效的聪明人,立即折返回佛堂,跪在造像前双手合十,在内心补充:
“佛祖容禀,我极少许愿,不懂规矩。方才我说得不准确,狐狸精不是指赤狄高手,指的是我那黑心肠的新婚夫人。叨扰您,我重说一遍——
“倘若您有知,就降下看得见摸得着、对我有利的真实线索,在五天内或招降流民军前抓到姓叶名濯灵字净思的狐狸精,天数以孰早为准。她生于泰元三十年八月初二堰州东辽郡定远县边军营房内,生辰八字是乙巳甲申壬寅辛亥,母亲出自赤狄部落,父亲是韩王叶万山,有一个同胞哥哥。她长得像狐狸,大眼睛尖下巴翘鼻子,眼珠是棕绿色,肚脐上方两寸有一颗小痣,耳朵搓三下就会变红,不是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容貌相似的其他人。她也不能算是我真正的夫人,因为她骗我成亲七天,又把我休了。我抓到她,要给她点厉害瞧瞧,指的不是夫妻之事,是要把她吊起来抽,让她以后再也不敢骗人,诬陷我是乱臣贼子。”
弥勒佛慈眉善目地看着他,笑得有点艰难。
陆沧精确万分地许完愿,投了一片银叶子,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