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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放夫书

作者:海鸥不睡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放夫书


    故韩王之女叶氏濯灵,幼承闺训,本欲全清白之身,奈何为燕王陆沧逼婚,六礼不备,肝胆俱裂,求死不能。


    陆沧其人,暴戾恣睢,居功自傲,夜半私语之时,尝显不臣之心,妾虽一妇人,仍不齿其所为,愿与其义绝。古之义绝,夫殴妻或杀妻之祖父母、父母,乃可行之,陆沧杀妾父兄,夺妾之志,更目无尊上,非人也!


    既以二心不同,妾奔舅氏,自后夫则任娶,永无争执。夫妻之缘,三世共修,实属难得,愿夫君相离之后,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效无皮之相鼠,人人唾弃;作溷轩之粪土,遗臭万年。


    叶氏家财皆为陆沧所夺,无所遗之,只余铜板一枚,聊慰其心。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一式两份,关圣帝君老爷、小妹叶汤圆所共鉴,如夫不受,可递与官府审断。


    叶濯灵泣血具


    永昌七年八月廿九】


    落款后还附着一个鲜红的狐狸爪印,缝着一枚铜钱,正好挡住了方形印章。


    陆沧读罢,气得将纸摔在桌上,用手拍得哗哗响,恨不得破口大骂,可踱来踱去,愣是被教养所缚找不出一个下流词骂女人,只觉滚烫的青烟从头顶一丝丝冒了出来。


    “这小杀才!成何体统?”


    他骂完就觉不对,这词儿倒像在嗔怪,便踹了一脚凳子,恨恨骂道:“背信弃义的骗子!无耻!禽兽不如!”


    昨日还皮软毛滑地窝在他怀里让他搓耳朵,今日就趁他不在卷了包袱逃之夭夭!早上还含情脉脉地跟他讨贴身之物,晚上就写这不堪入目的东西把他休了!


    是他逼她成婚?是他逼她洞房?


    什么叫他居功自傲、有不臣之心、目无尊上?!这信口雌黄的女骗子就算准了,她在休书里写这个理由,他必定不会让人传出去!


    什么舅氏,她哪来的舅舅?她还能跑去跟她爹打了几年仗的赤狄讨生计?


    简直荒谬至极,她写这玩意就是来故意气他的,竟然还施舍给他一枚铜板,说是分家产!


    陆沧火冒三丈地盯着用白线缝在纸上的铜板,这是放在棺材里陪葬的死人钱。他拔出匕首划断白线,将铜钱抛向空中,接连“叮、叮”两声,钱币被刀刃一劈两半,又被刀背击飞,“哧”地破窗而出,窗纸留下两个黑窟窿。


    他告诫自己要镇静,移回目光,重新看那印章,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这哪里是什么郡主千金的印鉴,分明印着“段元叡”三个字!


    猜测变为现实,他立马从行囊里找出入城时收到的赐婚书,借着烛火两相对比。那皱巴巴的书信上,赫然盖着与休书相同的段元叡私印,只是被水洇湿了左下角,有一小块略显模糊。


    陆沧不禁低叫出声:“糟糕!”


    上当了!


    新盖的这枚有瑕疵,细看就能察觉出不是真货,因此她故意用水痕掩饰,让这枚印成功地骗过了他和段珪,当时他还以为是被她的眼泪打湿的。


    而赐婚书的正文……


    京城应当来了使者送信,所以她知道大柱国的印是什么形制,段家专用的信函也是真的,但传信的目的绝不是赐婚,很可能是告诉她世子参与反叛已被诛灭,下达对韩王府的处置。


    陆沧如遭雷击,紧锁双眉,耳朵里嗡嗡地响。


    她留下的信函里一共有两张纸,他屈指抵住臌胀的太阳穴,用匕首挑开下一页,待纸上的内容映入眼帘,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不是他自己的字迹吗?


    若非口吻明确,他真要以为这几行字是自己梦游时写出来的!


    【沧浪君:


    人尽可夫,父一而已,雍纠之鉴,君忘之于脑后,妙哉妙哉!兵法云:上兵伐谋。妾不敏,试谋婚事一桩,再谋君之首级。已焚纸马三匹,黄泉路远,妾当亲送。


    未亡人叶氏再拜】


    “沧浪君”是狼的俗称,前头的休书骂得太毒辣,以致于陆沧看到她给他取的这个诨号,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猛地记起她曾求他写下三封文书,一封给朝廷,一封给叶万山,一封贴在城门外,还叫他删改字词。这纸上的字,全是信里抠出来的,他写过一遍,她当场学,更何况其中有两封不用寄走,可以细看。


    怪不得她要他落正楷的款,一笔一划写清楚。


    怪不得她要他把所有印章都盖一遍,私印王印将军印看个遍。


    这天杀的狐狸精不仅能仿刻印章,还会学人写字,心思深得可怕。还好他没用柱国印,若是这个被她学去,麻烦就大了。


    陆沧沉默地站在原地,蒸汽般往外冒的愤怒仿佛被千斤巨铁压住,憋在了皮囊里,只剩下无边懊悔。


    他入城占了天时,她却有地利人和,这相当于一个外乡人落进了地头蛇的陷阱,他对城内一无所知,然而她已用三天时间织好了网。


    ……他输在太小看她,甚至都没把她当作敌人。


    那狐狸精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胆大包天伪造赐婚书,模仿大柱国的语气和落款,骗过了他和十万大军,又在他离城后火速逃走,她想干什么?房里有暗道,她为何等到今天才走?她将要用什么方法取他的项上人头?


    守卫说她酉时还在房内,并未走多久。


    陆沧背后渗出薄汗,胸中却霍然升起一股该死的胜负欲,心脏咚咚跳着,微缩的瞳孔映着两簇火苗,变作冷厉的金色。


    他把两张纸塞回函中,放入行囊,高声唤人:


    “传本王的令,派最快的马,两人同行,务必截回时康!”


    在大柱国没有赐婚还降了罪的前提下,无论他私娶韩王郡主为妻,还是纳之为妾,都是勾结反贼,只要为郡主请封的奏书递到京城,就会有无数折子弹劾他居心叵测。那封书信里可不止谈了册封品级,还有收缴韩王私藏的兵器、向朝廷求官,这便坐实了“居功自傲”、“目无尊上”,甚至是“据北疆以抗京中”,她让他在城门外张贴告示,就是要把这事闹大,他说是朝廷赐婚,朝廷却不认,后果不堪设想。


    疑心一旦生出,君臣就有了隔阂,到时候他在朝堂上辩解,自己中了女人骗婚的圈套,有谁会信?一个死了父兄的十八岁女孩儿有那么大能耐,可以骗过堂堂燕王、让他言听计从吗?


    好面子的段珪和其他段氏将领会为他作证吗?


    就算他们都信了女方骗婚,也会认定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无能之人,到那时,他就真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了!


    ……好,她打的好算盘!好一个阳谋!


    陆沧哼了声,快步走出西厢,丢给士兵一块令牌,沉声道:“本王在苍水县接到密信,有赤狄细作混进云台城,将郡主绑走为质,本王赶回查看,果真如此。你们再选一匹好马,送到南城门外给朱柯,我与他火速追赶——”


    他想起她仿造的地窖图和墓室里的新皮袋,忽然间福至心灵,边走边命令:“立即封锁南门外树林!”


    叶濯灵把图纸交给他时,他就疑惑应该存在一条从韩王府到地窖的暗道,可她说没有,还说柴房里本就有可避祸的暗室。


    当时她很紧张,在出汗,杏仁味都飘到他鼻子里了。


    现在他全然明白过来——她在说谎,借暗室转移他的注意力,因为他猜中了!


    那么她和侍女应是从地窖出去,那里有她们准备的粮食和钱财。


    想通这点,陆沧估算着时辰,从进城到眼下只用了一刻,如果动作够快,运气够好,便能追上她们,把那只狡诈的狐狸逮回来拔牙剥皮!


    他跨出王府大门,翻身上马,随手揪了一名士兵到背后同乘:“你将郡主今日所作所为一一报来,不许遗漏。”


    “是!”


    话音刚落,钟鼓声遥遥传来,酉正到了。


    城南地窖。


    墓室内幽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墙角一只灰耗子正在觅食,耳朵一动,突然听到身后的棺材里传来动静,吓得抛了爪子里的蚯蚓,吱哇乱叫着从石头缝中逃窜出去。


    瘆人的死寂中,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是指甲刮着棺材板,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动,贴着黄色符纸的棺盖竟被缓缓顶开了。


    羸弱的火光“嚓”地亮起,一只惨白的手从棺材中伸了出来,而后……钻出一颗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死孩子,压我脸上。”


    叶濯灵抱怨一句,让汤圆叼着火折子跳出棺材,再从一数到三,“嘿哟”一声,和采莼合力把棺盖抬到最高,挨个从侧面爬出来。


    “汤圆,定。”


    小狐狸乖乖坐好,嘴里的火折子照亮墙边景物。


    “这棺材也塞得太满了,硌得我骨头疼。”叶濯灵环顾四周,先去翻了翻皮袋,里头的粟米没人动过,依旧是满的。


    采莼讪讪道:“银莲怕那些士兵看到这里东西太多,生出贪心拿走,所以只把口粮放在外面,衣物首饰都包好了放在棺材里。”


    二十年前韩庄王修暗道时,把通往地窖的口子开在了这间墓室下,原本的棺材早就被烧成了灰,里面的尸骨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后来叶万山接手韩王府,一家三口商量过后,继续散播树林闹鬼的谣言,以免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仓库,又在暗道口上压了个漆黑油亮的新棺材,底部掏空铺上稻草,棺盖不钉死,再贴上朱砂符咒,专门用来吓唬闯入这里的生人。


    这个障眼法果然有效,陆沧等人只粗粗看了一眼,并未彻底搜查。


    叶濯灵和采莼把棺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在墓室里换了身利落的男装,打理完毕后,用一张宽大的油布裹起所有包袱,拖到西墙边。叶濯灵按下机关,石壁轰然移开,露出另一个落满灰尘的石室。


    大事将成,她心情甚好,和采莼聊起天来:


    “你说,人能不能被气死?”


    采莼点头:“有这种死法,周瑜不是就被诸葛亮气死了吗,戏台上都这么演的。”


    这大概是世上最窝囊的死法了,但对仇人来说,是最轻松快意的。


    叶濯灵叹了口气,应该没有这样的好事吧!如果写几个字就能把陆沧气死,她还费什么劲儿找人合作啊。他看起来就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她留下的那两张纸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出出气,一张污蔑他要造反,另一张嘲笑他没脑子,还用他的笔迹写,谅他也不敢给第三个人看,被别人知道后他可解释不清。等守门的士兵发现她失踪,就会把信函送去给他亲自打开,到时候……


    哼,就算气不死他,也让他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来!


    他让人追回时康也没用,她还有后招呢。


    这时,隐约有“铛铛”几声传入耳中,是城头的晚钟。


    “咱们得快些,姐姐你去开门,我去搬皮袋。”


    采莼折回去。


    室内空旷,叶濯灵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面具,心疼地捡起来,用衣袖擦了几下。这是以前哥哥送她的生辰礼物,轻巧又逼真,她不舍得扔,也叫侍女带出王府,就戴在石雕菩萨的脸上,和棺材一样用来吓人。


    ……就是那禽兽好像没被吓到,这让她很沮丧。


    她夺过菩萨手里的罗盘,然后虔诚地跪下拜了三拜,又叫汤圆过来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菩萨原谅,小女子不是故意的,是有坏人杀我爹爹,我使个装神弄鬼的法子,不让他进来。那个坏人叫陆沧,您若有知,就助我一臂之力,早日把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来世我让汤圆给您当坐骑报答恩情,汤圆很乖的,跑一里地只要半条小肉干。”


    菩萨双手结印,微笑着俯视她和小狐狸,一派慈眉善目。


    叶濯灵把面具揣在怀里,站起身拍拍腿上的灰,带着汤圆走到石像后数尺,从陈旧的皮箱里取出一枚钥匙,打开上锁的木门。门后是死路,摞着三个大箱子,顶上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板,她手脚并用爬到箱子最上面,屏住呼吸,用拳头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石板另一侧立刻传来敲击回应,她精神一振,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石板往上顶,下一刹,清爽的风迎面刮来,她看见一方镶满星子的明净夜空。


    “郡主!”


    银莲紧张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叶濯灵一把攥住她的手,激动地摇了摇,颤着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采莼呢?”


    “她在搬米,你在这守着,我下去和她一块儿搬。那两个士兵呢?”


    银莲吹灭火折子,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在车里,都迷晕了。我在这儿等了半天,就怕你们出不来!”


    叶濯灵把汤圆抱给她:“你牵着绳子,千万别让它跑了,等我们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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