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沧虽在南方长大,却对那个剜人眼睛的韩庄王略有所知,此人因残暴吝啬而臭名昭著,最后被赤狄人拴在马尾巴上拖了二里地,和殉国沾了边,得了一个“庄”的美谥。
但他知道的只有这些,因此老妇人走后,他召来朱柯,命他向本城老人探问。
朱柯办事细致,去了一遭,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回禀:“还有个老人也知晓,但只是传闻。他说当年韩庄王想造反,秘密修了这个地窖,完工后把工匠都杀了,又命亲信在几个县搜刮粮食。结果地窖建成没几年,赤狄人就打打进了城,韩庄王和他的护卫全死了,王府也被洗劫,后来就没有人知道地窖在哪儿了。”
陆沧捏了捏沙包,“继任的韩王是谁?”
“是韩庄王的儿子,主脉就剩他一个,继位数年也死了。那会儿赤狄来势汹汹,叶氏本就人丁稀少,更被打怕了,竟无人愿意坐王位,推来推去,就推到了叶万山身上,他来当这个冤大头。”朱柯感慨道。
陆沧点点头,原来自己的便宜岳父是这么稀里糊涂当上王爷的。女儿像爹,这父女俩都不怎么聪明——或者说,都有个自以为是的毛病。
老妇人透露出地窖里有八千石粮食,实则他根本没打算充军。
他麾下十万人,八千石够干什么?一个士兵每天发两升粟米,这么多塞牙缝都不够。何况二十年过去,就算地下干燥阴凉,也定有损耗。
粮食可以还给附近几个县,但里头的兵器和火药必须要充军,这些东西不能放在地方官员和百姓手上。
朱柯很会读眼色,建言:“王爷,您回府问问郡主,恰是个试探的机会。这事儿连外人都听说过,她爹打仗需要粮食兵器,不可能没找过地窖。”
陆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昨夜第二次手下留情放过了那丫头,她在痛苦的权衡后选择归顺他,做他的枕边人保命。
嫁是真的嫁了,睡也是真的睡了,可一时的选择就代表她从此全心全意向着他吗?
陆沧不需要她爱自己,只需要她安分守己,不背地里捅刀子。
地窖的事,她若一问摇头三不知,就说明依旧怀有对付他的心思;若和盘托出,那才是真的安分了,把他当成夫婿。历来败将献城都要献宝、献地图,她得拿出态度来。
他将沙包高高抛起,又接住揣到口袋里,大步走出棚屋,声音往上扬:“不早了,回去见夫人。”
申时未到,韩王府的厨房已忙得热火朝天。
府里一下子住进六名将军,还要管副官的吃喝,余粮告罄在即。昨日办婚礼,那一车鱼肉加上两只雁都祭了五脏庙,时康一个头两个大,见到小兵往府里运刚打来的野鸡狍子,如遇救星,赶紧叫厨子料理了。
……再没点填肚子的荤腥,只能把郡主养的狐狸加点花椒桂皮炖了。
灶上的鸡汤咕噜噜冒泡,时康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在厨内找了一圈,只找到半块硬邦邦的馍。正嫌弃时,一个清秀的侍女掀帘进来,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有杯红枣茶、一块喜饼。
时康知道她叫采莼,跟郡主六年了,昨日在房里和郡主商量计策的就是她。
他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就是来套他话的!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还以为自己是软柿子。
他面上仍笑眯眯的:“姑娘有何事?”
采莼福身道:“郡主让奴婢来问问王爷何时回府。奴婢听说时大人从早上开始忙,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来给大人送些茶点,大人别嫌弃。”
她把那杯茶递到他面前,时康接了,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放到嘴边又远离,反复几次就是不喝。
采莼急了:“奴婢怎敢在里面下毒?大人若不信,奴婢先尝一口。”
说完便掰了一小块饼放入口中,又来夺茶杯,时康把茶水往地上“哗”地一泼,正泼在她鞋边,笑道:“罢了罢了,姑娘就当我多心吧。”
采莼见他这般无礼,眼眶红了,哽咽道:“奴婢的主子已经是王爷的人,时大人又是王爷身边的护卫,奴婢怎敢坏了郡主的前程?”
时康将喜饼往窗外一扔,一群麻雀从枝头呼啦啦飞下来,争先恐后地啄食。
“姑娘可知我为何在厨房盯着?就是怕哪个糊涂东西往锅里下药。我家王爷总说男人不跟女人计较,我今儿就同姑娘明明白白地讲清楚,别以为我话多,你就能从我嘴里套出什么来。我在王府里长了一十七年,断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也不会让你一个小丫头拿捏,你若有别的心思,趁早打消,否则——”
他拿过架子上一只破瓷碗,当着她的面轻轻一捏,“啪嚓”一声,那碗就裂成了几片,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采莼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大人误会了!”
这副模样看在时康眼里,就坐实了心怀诡计,他神情蓦地一厉,喝问:“你从实招来,到底找我干什么?!”
采莼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盈睫:“奴婢……奴婢只是想让大人在王爷面前替郡主美言几句……”
时康冷哼:“最好如此,你可别是想从我这儿问出王爷的喜好,以便图谋不轨。郡主刺杀王爷两次,我都知道,你要想活,就学聪明些。”
这话当真是撕破脸皮了,采莼抚着胸口喘气,极力掩饰发抖的声音:“多谢时大人点拨,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您和王爷。”
时康拖长鼻音“嗯”了声,嘴角重新挂上微笑,“起来吧,但望你记住这句话。”
采莼被他训了一顿,极是蔫巴可怜,拍了拍裙上的灰尘站起来,低声下气地奉承他:
“大人果然得王爷信任,连……都知道。想来除了大人,王爷不放心别人管府里,所以独独把大人留下,叫其他人跟去巡城。”
……时康笑容一僵。
采莼继续拍马屁:“大人连看锅都亲力亲为,可见对王爷忠心耿耿,他有公差要事,定都交与大人办,大人年纪这么轻,真是前途无量。您放心,奴婢心中有数,万万得罪不起您。”
她没抬头看他的脸色,行了个礼,轻轻地走出去。
屋里的时康沉默了好半晌,在灶台上狠拍一掌,震起锅灰。
窗外忽有校尉喊:“时护卫,王爷回来了,开饭开饭,快把菜备上!”
他火冒三丈,冲外头吼道:“催你爹催,小爷就是当厨子也不给你端菜!”
这声音随风飘到花园里,采莼挎着竹篮走过一片青草地,朝后面瞥了眼。
……果然郡主说得不错。
男人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自作聪明的,一旦他觉得某个女人笨,或是自觉看穿某个伎俩,便会放下戒心,暴露本性。
就是她弄不懂,为什么话本小说里都不这样写?
她经过假山,遇上穿铠甲的朱柯,对方把她一拦,“姑娘,我有几句话问你,请跟我来。”
采莼跟他走到二进院子,心里打起鼓,这人不是好糊弄的。
朱柯温声道:“打扰姑娘,你来府中几年了?有没有去过王爷世子的书房服侍?识不识字?有没有见过上一任韩王?”
这厢他俩在院子里一问一答,那厢陆沧进了闺房,饭菜也随之端上桌。
铜炉里燃着熏香,暖阁充斥着一股廉价的艾草味,煞是提神醒脑,陆沧解下披风,一面用麻布细细擦拭着刀刃,一面走到炕边。
此时日头西移,天色尚明,淡白的秋阳束成丝线,在红纱帐上描出几朵金合欢的轮廓,帐中侧卧着一抹身影,鼻息浅浅。
……还在睡?
他站了须臾,撩起半片纱帘,入眼一滩浓墨般的青丝泼洒在枕上,蜿蜒迤逦至床沿,发尾悬在空中。他的新婚夫人面朝墙壁,锦衾掩住肩膀,露出一茬鲜笋似的雪颈,半枚红印隐在乱发间。
陆沧悄然坐在床沿,用刀柄轻轻戳了下被子:“起来吃些东西。”
被子动了。
叶濯灵慢慢地抽出一只胳膊,把头发捋到一边,仍背对他躺着,那枚吻痕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再往下瞧,又是一枚,颜色更深。
陆沧犹豫片刻,掀开被子,她猛地抓住被角,把自己牢牢裹成个粽子,只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瓜子脸,可当目光触到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刀,她睫毛一抖,再冰冷的表情也被惊惧破坏了。
……她怕这玩意。
陆沧把擦了一半的环首刀收入皮鞘,放到桌上,试图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它叫流霜,是我母妃重金请工匠打的,取过的性命约莫有一千条,血气重,许多人见了都怕。只要你不生二心,我不会用它来杀你。”
她的脸又往被子里缩了一半。
他觉得自己好像说得不太对,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干脆不去深究,生硬地把她手里的被子拽出来——不出所料,遭到了剧烈反抗,于是他使了个擒拿术,将她朝下一翻,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双腕,举过头顶。
叶濯灵的呼吸变得急促,可最终一个字也没挤出来,沉默地被他压在褥子上,感到那只带着茧子的温热大掌捏住后颈,贴着皮肉一寸寸往下滑。指腹按过颈骨,她头皮发麻;划过肩胛,她寒毛直竖;摸到尾椎处,她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冷汗从手心渗出。
陆沧嫌心衣带子碍事,扯开扔到一旁,按摩着她的背,明明是给伤兵活络筋骨,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转起了走马灯,昨夜的画面纷至沓来,好不热闹。
……不能往下看。
他这么告诫自己,给她揉筋就认真揉,要不得酸一整天,可视线像粒油珠,从颤动的黑发滴到雪白的背上,自然而然地滚过一弯纤秀的弧度,落在两盏凹陷的腰窝里,打了个转儿,就是出不来。
……就看一眼,应该不要紧。
他用指节按着脊背两侧的筋脉,力道不重,可她皮薄,稍微按两下肌肤就泛起绯红,和被热水烫过似的。她被他揉疼了,却又不敢叫喊乱动,侧首望向他,黑眸中水汽弥漫,嘴里咬着那件茜红的心衣,鼻子哼唧着。
这声音又娇又委屈,唤起回忆,陆沧的思维停滞了一瞬,血液直往脑门上涌,手指摩挲着她颈后的印子。
……这是昨夜留下的痕迹。她要躲闪,他却下意识在她颈后留下一个浅红的印记,掌心扶住她的腰肢。
下方那处痕迹,是两人贴近时留下的。她被他揽在身前,肌肤相融间,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萦绕在鼻尖,让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在那片肌肤上留下一个轻吻。
右侧腰窝的那处红痕,是他情急时留下的。她不愿让他触碰腹部,他只能扶着她的腰侧,以免她失了力气。最后关头他一时情动,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就是……眼下这样的姿势。
陆沧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手仍停留在她腰间。掌下纤腰不盈一握,此刻正如风中秋叶般微微颤抖。
这般的轻颤,让他想起昨夜她在浴桶中的模样。水波荡漾间,她无力地倚在他臂弯中,那细微的战栗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竟让他一时失了神智。
那时她伏在他肩头轻声呜咽。
恰如此时此刻。
陆沧觉得身上热极,连迎面刮来的风都是燥的,清凉的艾草熏香根本无济于事。
……秋天怎么会有这么热的风?
窗子不能再开了。
叶濯灵感到背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愣愣地支起上半身,看着他去关了窗、插了门、脱了外袍,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脸庞逆着光,鼻梁侧的阴影更显沉郁,两只眼荧荧发亮,像暗处盯住猎物的猛兽。
……他要干什么?!
不能好好给她揉一揉吗?他都盘剥她一晚上了!
然而在他俯下身时,她竭力把满肚子脏话压了回去,水杏眼波光流转,羞红着脸嗫嚅:
“请夫君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