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三十四章 皇图霸业

作者:情何以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案之后,皇帝放下了御笔。


    因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明白,伏在案前的这个人,早已走出御笔所书的命运。


    君父的权柄,不能动摇其心!


    他的视线在那些奏章上停驻片刻,终于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后,慢慢地落在案前。


    “朕的辛苦,岂你能言?”


    皇帝微微地抬起下巴,显出一种久远的冷峻:“你以什么名义?你是什么身份?”


    姜无量伏地未起:“今夜之前,父皇的儿子。今夜之后,齐国的皇帝。”


    恼人的晚风,推搡着紫帷,皇帝寂寞地垂视,就这样看着案前伏地的人。


    这是他的长子。


    已故前皇后殷祧为他诞下的骨血。


    当年他已经贵为太子,仍然常年征战在外,为国家拓土。朝臣谏言“储君不可无后,圣纲当有所继”,是以生子无量。


    他早已军政握柄,并不需要一个孩子作为龙袍加身的助力。


    但需要让朝野知道,他所许诺的一切,都后继有人。


    后来他坐稳龙庭,仍然南征北战,年轻的太子监国,文治天下,将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条。


    齐国崛起不易。武祖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争霸的基础,也让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这个国家上,千年来不曾放松警惕。


    他是在山岳压脊的情况下站起来!


    他记得一路走来,给他支持的那些人。


    当时他还在东域乱局里抽丝剥茧,将所谓的“日出九国”一一压服,将那些霸国的触手渐次绞断……那时候就已经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岛,私下跟晏平说“若往六合,必匡东海。”


    但苦于国家新盛,手底下良才有限,南征北战到处都是人才缺口,一贯羸弱的水师还没来得及怎么建设——


    仍是年轻的太子站出来,为了帮他抚平朝野异见,还立下军令状。


    而后亲自整训大齐水师,召集大匠研究宝船,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师框架……在淄河上游建起长济水寨,势吞东海。


    仅仅五年时间,长济水寨轰开水门,千帆齐出,淄河入海,果然大胜于决明岛。


    那时候决明岛还不叫决明岛,叫“普陀”。


    姜无量击退海族后,就在战场原址围船立疆,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了海上“普陀山”。


    代表齐国,以大齐太子的身份,立于海疆第一线。


    彼时


    钓海楼还是海上最强势力,旸谷还宣示着旧旸正统,近海形势之复杂,各家各派如星罗列阵……齐人援海之后再未离开,就在普陀山上站稳了脚跟。


    后来姜梦熊登岛,搬来镇海石,压在登岛之处,亲手刻字“决明”,才从此改写。


    关于决明岛这个名字的由来……既有军神姜梦熊所说“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也有东海渔民所传颂的“此岛之前,一决生死,此岛之后,皆是光明。”


    殊不知“普陀山”本有别名,即“光明山”。


    如果说是姜梦熊的战无不胜,将决明岛推到了并举于旸谷、怀岛的地位。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场大胜,让决明岛成为如今的东海第一军镇……


    那么完全可以说,是姜无量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


    自那次东海扬威以后,天下都说,“圣太子肖圣君”。如此万古不出的人物,齐国接连兴龙,父子相继,何愁没有六合之业!


    但世事……不如人愿。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伏身的长子,看着青衫之下他的脊线如一条伏龙,看着那黑发上的青玉簪,温润得没有一点锐意——


    数十载时光磋磨,他的锋芒更向内去,变得更温暖了。


    就连这声“辛苦”,也情真意切得触他心弦。


    可为君七十九载,他的心已经冷如磐石!弦似钢铁。


    怎么不像呢?


    又怎么像呢?


    青石宫里的这位皇子,已四十四年没有出现在人前,但这天下明里暗里,从未把他挪出储君的讨论。


    他是青石宫的囚徒。


    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青石宫的主人!


    这些年一直是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四蛟争龙局。但整个元凤年代,从未有人忘记青石宫。


    后来的这些孩子,都是跟着皇帝坐天下的。


    青石宫里的孩子,是陪他打天下的。


    皇帝往后靠了靠。


    似乎这又疏冷几分。


    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你想坐这个位子?”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您也给了鲍玄镜机会,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也给了姜望机会,他也选择离开。”


    姜无量伏地已经很久,尽了臣礼,子礼,此时他起身:“父皇,人有其志。”


    他起身的时候,仿佛山川耸峙,似一条万里神龙,在滔滔大世仰身:“在儿子心里


    ,您是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君王。但世间万物,因其不驯而繁昌。这个世界,不会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长。”


    “轩辕亦存魔潮之恨,烈山犹有长河之憾。”


    “君如此,臣如此。”


    “天下如此,朕,亦如此!”


    说到“朕”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站了起来。


    他在御案之前,与坐着的君王对视。


    皇帝是喜怒不形,他是温煦长在。


    相较于威严炽烈的正午骄阳,他是不那么煊赫的,可是谁都能够直视他,谁都可以感受他。


    “称上‘朕’了。”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得载不起任何情绪。


    姜无量的声音却很重,每一个字都显出力量:“已经拖了很久了,不是吗?”


    “四十四年前就该此称。”


    他的眼神里有悲伤:“因为不肯早称,所以有浮图之死,东禅之殇,朝野上下,受我所累,不知凡几。”


    “重玄明图为保全家族而死,但他的净土,也补全了你的佛国。他为人族而战的功业,浇灌了你的灵山。至于楼兰——”


    皇帝看着他:“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国,为你梳理佛国信仰吗?”


    重玄明图至死都心向青石宫。


    皇帝却仍然重用重玄家,愿意给予机会,以至于有一门三侯之盛况!


    谁说天子寡恩?


    他绝不原谅错误,也绝不认为重玄明图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


    重玄家内部的人心所向,亦是他和姜无量的战场。


    这场争斗,又何止在一府一家。


    “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姜无量认认真真地道:“但今日的不动明王,本有超脱之望,却只可香火阳神,永为圣名。那些被父皇刑杀的所谓‘殷党’,亦皆是我齐国的栋梁。其中却没有第二个人,能走东禅的生途。”


    “齐国的……栋梁?”


    皇帝似乎认真地咀嚼了这句话:“你说的,是你姜无量的齐国,还是朕的齐国?究竟是你的极乐世界,还是朕的泱泱东土?”


    姜无量眼神慈悲,却充满笃定:“东国未尝不可以极乐,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配得上永福永乐。”


    “没有极乐的世界。”皇帝眸深似海:“人生是喜乐掺杂着苦悲。”


    “昏君明君左右着老百姓的一生,生老病死折磨着每一个人。”


    他说:“朕,也为无弃垂过泪!”


    大齐帝国的霸业天子,一生不曾示人以弱,甚至连情绪都少有。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竟说自己有“垂泪”!


    君不示臣以弱,但一个父亲,在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长子面前,谈及自己最怜爱的那个孩子……亦不免有这样的瞬间。


    姜无量深深知道,对于他的父亲,这是多么难得的一面。只是垂眸:“平等国的事情,与儿臣无关。”


    “自然。”皇帝的声音道:“你们要是真有关系,你姜无量要是真的只有这样的格局——你今天出不来。”


    姜无量怔然片刻,又大拜:“儿子明白,是父皇给机会。恰是如此,儿子一定要抓住这机会,不叫父皇失望。”


    “朕亦不知给了你什么机会。”皇帝面无表情:“叫你生出这样的妄心,竟以为自己是东国的正统。天下不独有你姜无量,朕多的是子女。”


    姜无量直身道:“当年武祖迎娶天妃,情胜禅缘,借枯荣院成事,却摆脱了枯荣院的控制,反过来将这佛门圣地压制。”


    “到了您这一代,更胜武祖,想把枯荣院乃至整个佛家显学吃干抹净。”


    “殷家历代奉佛,素有慧缘。母后怀我的时候,您亲赴枯荣院,与时任山主论佛,三论皆胜,又解黄梵古经,破生死禅阵,争来那一颗大自在舍利,养出我这个天生佛子。”


    在姜无量之前,整个姜姓皇族里,最懂佛的,其实是姜述!


    正因为他佛法精深,更胜于枯荣院里所有禅修,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荣院夷平得如此彻底,这么多年徒有烟烬,不见复燃。


    姜无量继续道:“您以为儿子会和您一样,以天心驭佛,积香火为沤肥,用金刚铸剑。”


    “但儿子……不止是佛子而已。佛亦不止是一件器物,一种手段。”


    “您这一生从未手软,败于您手下的强敌,莫不灰飞烟灭。唯独儿子,囚居青石宫四十四年,您不曾以国势煎熬,用帝权磨灭。”


    “因为您想要挽救儿子。”


    “您以为儿子是被佛法蛊惑。您后悔过早地让儿子接触佛法。”


    “佛说回头无岸,您却架起桥梁,一直等儿子回头——也在等当年站在枯荣院门口的那个自己……回头!”


    姜无量漫声言语,而声如诵经。


    这东华阁的地砖上,渐渐泛起“卍”字金印,似在仲夏唤起了地龙,又如一地莲开。


    “这就是慧觉者吗?”皇帝的声音不见喜悲,眼神更远:“你


    似乎也什么都知道。”


    姜无量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您有没有想过呢——儿子并非是被佛法蛊惑,儿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


    “您有没有想过——无论当初您走不走进枯荣院,儿子都会走到今天来。”


    他双掌合十:“因为佛是救世的智慧,儿有涤荡苦海的心。”


    皇帝的视线渐重了:“朕不闻青灯黄卷能救世,敲几下木鱼,天下就太平吗?这苦海无边,岂能用慈悲感化,姜无量,朕教过你——要用剑来宰割!”


    姜无量接住这视线:“儿子正在学。”


    今时今日,岂不合故时之言?今天他不正是“肖其君父”,用剑来宰割吗?


    天子呵然一声!


    “要论真正的天子之剑,帝王之柄,你还差得远!”


    又拍了拍扶手:“你若还想坐到这里来,就拿出你的态度。”


    “带着管东禅,和你这些年晦隐的家业,去把悬空寺拿下。”


    “朕当指划悬空旧址以封。”


    “无忧和无邪,朕也都会封出去。无忧当镇于海疆,无邪当伐于天外,无华神质内敛,坐于中庭。”


    “他日大宝谁继,且看拓土何来,功业谁家。”


    他端直地坐在那里:“朕端平一碗水,不计较你的过去,宽宥你的今天,也算全了这一点血脉之情。”


    “我若能执心灭佛,就还是您的长子。反之,就该同枯荣院一起,被扫为历史的尘埃?”


    姜无量道:“父皇从不原谅错误,这份机会难得。或许您心底也知道,儿子所行,并非谬途。”


    他叹了一声:“您还是没有放弃六合的道路。”


    皇帝只道:“天子何以言弃?”


    这一路风雨,将齐国推举到今天的位置,难道是为了在这大争的时代,说一声“放弃”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没有六合的可能。仿佛天海那一次并未获得全方位的大胜,他就已经获得失败。似乎没有赢得武祖的跃升,他就已经失去统治力。


    可是齐国从腥风血雨中走来,一直到今天的宏图霸业,武祖也长时间只作为一个历史的符号。


    齐国现在没有超脱,过去也没有。


    武祖那般挽救了齐国社稷的绝代人物,霸业败于当年,超脱路断天海。


    他已经完成了武祖没能完成的前一件事,未尝不能续上后一件。


    在武祖身死的那一年,帝国人心飘摇,社稷危在旦夕


    ,谁又能想象,齐国还可以成就霸业呢?


    想人之所不敢想,成人之所不能成,方称“圣天子”!


    “父皇已经扫平枯荣院,诛杀护教明王,囚禁济世佛子,逾四十年矣!佛教灭了吗?”


    姜无量看着这位孤心万世的天子:“世尊死于理想,执地藏消于天海,佛教不复存在吗?”


    “众生慈悲永在,则佛法永在。”


    他面有慈悲之色:“这一颗济世的心不熄,众生的愿不灭,则儿臣还会回来。”


    这并非祈愿,而是一种事实的描述。


    偌大的齐国,东至临海,西至衡阳,在这样的夜晚,未眠者不在少数。不断有人抱出堆尘已久的佛像,焚香而敬,默默祝祷。


    信仰如洪,可疏不可堵,堵必噬之。


    在那枯荣院旧址,巍峨不可摧的镇海台,此时微微摇晃。


    那以梵骨佛经所夯实的地基……一个个小土包微微隆起,像是遍地坟茔,又像是林立于彼的光头。


    似有无数僧侣,被埋于地下。


    经历了四十四年的腐土植根,将于这个夏夜破土发芽,长成禅林。


    而东华阁中,皇帝只道:“天下之心,不在于你!”


    “不在于儿子,也不在于父亲!”姜无量拔身直脊,也竟昂声。


    “天下之心,在于天下。”


    “待儿臣登上大宝,他们会知晓,这是怎样一页篇章。”


    “儿臣与您争的,不是昔日紫极殿抑或今日东华阁里的一时胜负,而是这神陆的永恒故事,大齐的千秋万代。”


    “无华、无忧、无邪,都有明君之姿,但他们都没办法真正开创一个时代。他们各自只继承了您的某一个方面,无法成为超越您的存在。”


    “齐国万世不祧者,唯太祖、武祖,还有退位后的您。但不必再来一个太祖、武祖,或者您。”


    “欲成前人未有之业,不可奉前人为圭臬!”


    光影一时摇曳。


    仿佛这东华阁里的光,也不知该向哪边倾斜。


    “你都开始做太庙的主了!”皇帝冷笑一声,又道:“是宋遥正天时那一次?至于宗室那些……你真以为他们支持你?朕只要一句口谕,即见他们持戈对你!”


    “宋大夫忠于国事。这些年他也夙兴夜寐,襄助您六合大业。他相信真正的六合,会在儿臣手中实现——”姜无量慢慢地道:“至于今夜,您……令不出东华阁。”


    “怎么,


    隔绝内外?”皇帝看着自己的长子,倒有几许讥讽:“不妨跟朕说说,你一个冷宫里的囚徒,是如何邀买人心。这大齐宫城里,竟有多少你的人!”


    姜无量叹了一口气:“倒不如问,这深宫大院,幽幽龙庭,父皇您……究竟信谁。”


    皇帝有片刻的沉默。


    他完全信任的人不曾有,但信任一半的人多少也有几个。


    譬如姜梦熊,但征战在天外。


    譬如李正书,但已相辞别。


    譬如姜青羊,但已非齐人。


    譬如那年风华正茂的姜无弃……他已是不疑了,但仅在秋霜那一刻。


    皇帝微微倾身:“你说你不奉前人圭臬——不奉朕,不奉武祖,却奉佛?”


    “你奉的哪一尊?”


    他冷声问:“燃灯?世尊?弥勒?”


    “四十四年我都在青石宫里看父皇,父皇不曾往青石宫里看一眼,故有此生疏之问——”


    姜无量合掌于身前,这一刻终于身放华光,光芒无穷无尽。


    他说:“我奉我。”


    “好!好气魄!”皇帝咧开嘴角,说笑太沉重,说悲太轻佻,这表情十分复杂。


    他只说:“来!让朕看你手段!”


    姜无量合掌低头,却以此尊,又是一礼:“父皇若于今日退位,亦当奉以上尊。位比武帝,德胜太祖,是太庙之中,万世不祧者!待儿臣六合,奉诸天冠盖,未尝不可举世而跃,追封超脱。”


    皇帝抓起一把奏章,劈头盖脸地向姜无量砸去:“你有多大的脸面,让朕吃你的残羹剩饭!”


    奏章飞扬如开扇。


    “臣符言……”


    “易星辰敬奏天子……”


    “臣以南夏总督,举奉贵邑之福,问陛下于东都圣安……”


    一封封奏章在空中飞舞,一幕幕山河在东华阁里变幻。


    君王怒起雷霆,则山海为其惶惶。


    这顺手一砸,即是万里河山。


    姜无量却抬掌。


    他的右手掌纹清晰,指节修长,瞧来并不是十分有力,可是摊开来却似有无穷广阔。


    一幕幕山河落在他掌心,一封封奏章握在他手中。


    雷霆之怒也好,天子倾国也罢,他尽都无声的接下。


    “陛下!”他说:“臣心有山河之重,您何能轻掷?”


    他将这些奏章小心地放置在一边,似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珍惜臣意,然后往


    前走。


    鲍玄镜走了很久都没走到的距离,他一步就已跨越。


    青丝飞扬于额前,他已经翻越了奏章长城,来到了御案高墙后,在多年以后,久违地与天子如此亲近。


    然后他看到了皇帝的拳头。


    天子的袍袖如大潮翻滚,从中探出的拳头正引领这时代。


    此拳东起海角碑,西绝照衡城,南当贵邑,北望东王谷。


    七十九年帝业,三万里功苦!


    皇图霸业一拳中。


    能打碎天地万物一切自命的风流。


    姜无量横掌。


    他的掌接下了拳头。


    他的手掌好似苍茫大地,无论怎样的暴雨雷霆,都默默地接受。


    地势坤,厚德载物。


    当然天威莫测,陨石西坠,地陷千里。但沧海桑田,又是一年草木。


    拳势与掌势在整个大齐帝国的疆域里纠缠,同时也困宥在东华阁这方寸之间。他们有毁天灭地的威势,但其实都不舍得打坏这江山。


    皇帝的拳头无穷极,姜无量的掌势也无尽头。


    他们相峙于龙椅前,御案后。


    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彼此看着彼此……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彼此!


    在皇帝的眼睛里,姜无量只看到天空、陆地,和大海。


    在姜无量的眼睛里,皇帝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光海,因缘所结的云,以及一架渐行渐远的石桥——


    有人在桥上走。


    ……


    嗒,嗒,嗒。


    长靴扣地的声音是清楚的,奈何桥上的旅人,现在辞别了姜无量,独往东海走。


    早在神霄战场,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来做交易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段奔赴超脱的新生,已然走入绝境。


    因为七恨已经不再保留与他的合作,把他当成了弃子,甚至是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执地藏】在尚不知他具体身份的情况下,就能推动天意之刀,险些将他绝杀。已经对他知根知底的七恨,绝非他现阶段能够抗衡,就连逃脱都是妄想。


    他唯一的机会,是借助人族的“英雄认同”,在齐国的支持下,成为彻底的鲍玄镜。让白骨尊神的身份,不再成为问题。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做得很好。


    但姜梦熊那一句“博望侯当掌军”,再次将他击落深渊。


    他虽然求得了一个回京面圣的


    机会,但心里明白,大概率齐国只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价值。


    而若真将那价值奉上了……


    他的死活就都不重要,更加没有资格跟姜望放在天平两端做权衡。


    他没有想过半路逃跑,因为诸天万界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逃跑只是暂且延缓了死亡,却提前宣告了结局。


    但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七恨的目的是什么。」


    早年七恨为他遮掩,抹平了他人身最后的漏洞,应该是跟他有更长远的合作,甚或铺垫到超脱那一步……他也相信自己有更大的价值!


    为什么会把他这样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用于局部战场的胜负?


    即便他配合神魔君等,帮助诸天联军赢得了对齐国的大捷,也不足以改变整个神霄战局的劣势。


    除非把他鲍玄镜逼到人族那一边,掀翻神魔君他们……才是七恨的目的!


    乍看这是非常反直觉的一件事,七恨作为今世唯一的超脱之魔,完全没有理由坑害魔族。但仔细想想七恨超脱以来,对整个魔界局势的摆弄,又不难看出来……所谓的“至尊魔君”,正一个个被其掌控。


    魔界的至尊,并不是那一个个具体的魔君,而是魔君的位置!


    七恨的终极目的,恐怕直指那创造魔族的无上存在。


    也唯有此等谋篇,才符合那盖世之魔的风采,才配得上他对七恨的认知。


    他也准备用这个猜想,与姜述交换生机,为自己赢得生存的筹码。


    但归国之后的闲置,让他意识到,姜述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在幽冥神祇的身份揭开后,姜述已经把他当成食物。


    他在府中一直等,等待命运泛开的涟漪。


    景国或者楚国,什么都好,他愿意“为王前驱”。


    甚至七恨如果再丢下一块骨头,他也愿意当狗去咬住。


    他抛弃近乎永恒的生命,来到现世博取未来,怎么都不会放弃。


    但活着才有未来。


    而一直到丘吉入府的那一刻,他才想明白七恨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


    前线的一场溃败,远不及帝都失火、王朝内乱来得惨重!


    一个内部生乱的齐国,才是真正减轻了诸天联军的前线压力。


    他其实只有一条路走,而这条路正是由七恨掀开。


    七恨真正对他发起的邀约,是他在临淄的这个夜晚!


    他别无选择。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