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角逐IP之光”活动最后赛段 “角逐IP之光”活动已经入围最后一个赛段。 看到读者群里踊跃投票,让我对活动名次也期待起来。 大家有空的话,可以给姜望投一下票。 还是那句话,笔者将以万字加更答谢前十。姜望则会以剑彰显他的决心。 现在排名并不稳定。 全订本书的,可以多领二十张召唤券。 全订过其它入围作品的,每一本多二十张。 没全订的也能领二十张,在活动全订页面滑到底,倒数第二个,那个“恶之环”是能领二十张召唤券的。 感谢读者“化外刁民”“八荒道果”“子辰平安”“观子哥”提醒。 感谢大家投票支持。 让荡魔天君留下更多痕迹。 关于加更我已经在写了。当然还是以质量为主,没办法很快,但大家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赖过账。 爱你们。 《赤心巡天》“角逐IP之光”活动最后赛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角逐IP之光”活动已经入围最后一个赛段。 看到读者群里踊跃投票,让我对活动名次也期待起来。 大家有空的话,可以给姜望投一下票。 还是那句话,笔者将以万字加更答谢前十。姜望则会以剑彰显他的决心。 现在排名并不稳定。 全订本书的,可以多领二十张召唤券。 全订过其它入围作品的,每一本多二十张。 没全订的也能领二十张,在活动全订页面滑到底,倒数第二个,那个“恶之环”是能领二十张召唤券的。 感谢读者“化外刁民”“八荒道果”“子辰平安”“观子哥”提醒。 感谢大家投票支持。 让荡魔天君留下更多痕迹。 关于加更我已经在写了。当然还是以质量为主,没办法很快,但大家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赖过账。 爱你们。 《赤心巡天》“角逐IP之光”活动最后赛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章 东华 临淄城的观星楼,今夜悬灯高照。 这是个无星的夜。星星落在大地上,是人间的万家灯火。 东国天下雄都,总是不歇喧鼓。 燕归巢时,麻雀又夜飞。 多的是妙曼腰肢随丝竹转,载酒铜觞与太白升。 欢笑又是彻夜。 酒客偶然抬头,感慨观星楼九十九层悬灯的美丽。却不知今夜长明,是为钦天监正的祭奠。 悲欢交织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风调雨顺七十九年矣。 那位年纪轻轻就登顶观星楼,以一己之力撑起东国星占版图的卦道宗师,不会再负手凭栏。那一卷星图道袍,不会再遮蔽东国的夜空,于观星楼顶似旗帜飘扬。 前些年在他主持下一夜拔起的望海台,雄矗帝都已成为新的风景线,昭显着大齐威服东海的武功。 其上日夜不熄的蔚蓝辉光,这时也如海潮般一叠叠翻卷。 今夜海不眠。 “人生并不公平。” 朔方伯府之中,过分年轻的伯爷,坐在爷爷生前常坐的那张大椅上。 这张代表鲍氏家主威严的椅子,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油光。 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树桩,载着鲍家的参天木。 几代风华,都描作挂画。几代老朽,或腐成春泥。 然后他茁壮成长,然后他坐立不安。 鲍氏历代“最天骄”,必然能创造鲍家历史最高成就的当代家主,在如火如荼的神霄战事里,取得了惊人军功…… 现在正回国休养。 未履朔方,待诏东华,只圈在鲍府这一亩三分地里……如坐家囚! 不,应该把那个“如”字也拿掉。 人在院中,岂不为囚。 锦衣华服的鲍玄镜,孤独地坐在那里。无形的枷锁,压皱了他的眉头。 “我是说,作为一个人而言,很多事情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他摸出一颗开脉丹,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响。 他在种族战场上做了坚定的选择,可他并没有被坚定的选择。 姜梦熊说,归国当有圣裁。 他也把这当做最后的机会,愿意为此表现。 可是他班师回朝,载誉而归,却未得到大齐天子第一时间的召见。 只有一个名叫“丘吉”的秉笔太监,带来几句不咸不淡的慰问。然后就让他闲坐家中。 这已不啻于刀锋临颈! 仅仅这种程度的“圣眷”,如何能支持他与那位“去国王侯”相争,如何能让这大齐帝国,在长相思之下,保住他的性命? 来府慰问的内官,不是霍燕山也就罢了。哪怕换成仲礼文,他都好想一些……偏偏是丘吉。 偏偏这位丘公公,与曾经的大齐武安侯……“素结善缘”。 昔日两侯同朝,齐天子“辄有赐”,隔三岔五就找个理由赏点什么。 “武安则丘,冠军则仲”,说的就是宫里对两位侯爷的赏赐,都有固定的内官来奉送。谁出了宫,今日就是赏谁——实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宠。 他鲍玄镜在齐国经营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也只不过得到一个“小冠军”的名头!自诩的“小武安”还没有被太多人认可,也没有机会再在神霄战场拿军功来奠定。 今天子示以凉薄,叫百官如何站队? 这样的他,怎么正儿八经的放到那位“武安”面前,又哪里算得上天平的两边呢? 可今日若不争于齐国……则诸天万界,哪还有立足之地? “魔族说谁是白骨降世身,谁就是么?谁就要死么?” “那岂不是阎王点卯,点到谁人,谁就得死?” “今日白骨,明日魍夭,后日又言魔祖,此中无穷尽。” “泱泱人族,难道任他几句闲言摆布?” “此非大国担当,对我也不公平!” 鲍玄镜暂止了咀嚼:“丘公公,你说呢?” 五官温和的丘吉站在庭院里,任穿帘而过的晚风,卷起他的衣带。 他的面色一贯红润,像正烤着一团心火。 把白骨的名字和魔祖放到一起,着实有些诙谐。因而他笑了。 “朔方伯何出此言呐?”丘吉笑道:“可没人说要杀您。您乃大齐世袭伯爷,尊贵之极,又是载誉而归,谁敢生此妄心?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您别往心里去。” 鲍玄镜猛地一拍扶手:“但我坐在这里就是在等死!” 他又平静下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我?” “从来天恩难测,我可不敢掂量。”丘吉稍稍欠身,以示敬意:“陛下忙于国事,忧心神霄战场,已是数日未歇,都住在紫极殿了。以下官看来……伯爷不妨耐心一些。” “自当以国事为重!”鲍玄镜撑椅而倾身:“正好陛下也关心前线,本座方从前线下来,当面禀军情!” 今夜无星,竟不知明日晴或雨。 就像他现在不知道,大齐皇帝是要磨他的性子、看他的态度,还是单纯的已经将他放弃。 长期以来他都是以超然的心态参与齐事,无论怎么曲意违心,台前表演,内心的视角都是高上的。 他是绝巅之上的存在,来重走一遍人间! 纵览齐国数千年历史,没有走到他那般高处的存在。看谁都要低一等。 一直到把自己逼到完全没有退路,只可等待天子裁决的今天。 他才陡然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心难测”。 生死任人,由惧生威。 才愈发理解了爷爷,明白他一生的取舍。 身在这样的齐国,侍奉这样的君王。 爷爷是怀着怎样的决心,才毅然走进那场大雨。 叫他余生都要听雨声。 “关于军情,大元帅自有呈报。”丘吉始终是那副温吞样子,慈眉善目,与世无争:“伯爷当下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休息?” “姜梦熊也是说让我休息……” 鲍玄镜笑了笑:“他把这话也一并送到了临淄吗?! 丘吉淡声道:“军神公忠体国,大有雅量,其心其志,天地可鉴。伯爷不必担心他在奏疏上有什么偏颇言语。” “偏心自陂,岂劳于文字!”鲍玄镜面上仍是克制的:“军神带兵打仗,或是绝顶。但在我这件事情上,并不公允。魔族一句白骨转世,他便把我赶回临淄——倘若神魔君当时说重玄胜是白骨转世,军神也会如此安排吗?” 他表现出刻意的不满:“无非是重玄家还有一个冠军侯,一个定远侯,又有政事堂易大夫为姻亲。而我鲍玄镜,父祖尽死,后无所倚。故为天下所轻!” 一直陪坐在左近的鲍维宏,心下已是叹息。 名满天下的朔方伯,同龄无敌的绝世天骄,竟然开口做这么粗糙的试探,且是对区区一个秉笔太监…… 可见他的心已经乱了。 丘吉难道能够真正把握天子的态度吗? 丘吉够格吗? 他为鲍氏的未来而忧愁。 也想到尚在妖界奋战的父亲。 或许作为一名将军在战场上厮杀,要比眼下在临淄好受得多。 山雨已来,身为油煎! “内官不言外朝事,这些事情,咱本不该言语。但既然您说到了博望侯……” 丘 吉看向鲍玄镜,似笑非笑:“想来他是一定有办法证明他不是白骨降世身的吧?” 是啊。 说一千道一万。 他鲍玄镜真是白骨降世身! 唯真相是自知的囚笼。 世上当然存在以假乱真的假面,当然有百口莫辩的冤心。 但在白骨降世身这件事情上,从军神,到笃侯,再到博望侯,这些身在前线的绝顶的聪明人,莫不心中有一杆秤在。 当鲍玄镜这样一个时代天骄,在鱼跃龙门的关键时刻,被军神送回临淄来…… 临淄之众,知者已心知。 鲍玄镜更自知! 不然他今夜的波澜,又是如何泛起? 鲍维宏并不觉得白骨降世身是什么问题,反而那更坐实了鲍玄镜的天资,于鲍氏的未来也有更多故事可讲。那灵咤圣府几成冥界临淄,也没谁对幽冥尊神抗拒。 唯一的问题,是今天的鲍玄镜,站到了前武安侯的对立面……在还没有成为图腾的时候,要对抗一个几乎成为齐地图腾的存在。 天平的两端,过于悬殊。 鲍维宏微微地抬起眼睛,看到当代朔方伯仍然端坐大椅,两根手指点在透光的木质扶手上,如行路之人,慢慢地往前走。 “玄镜?”他有些担心,忍不住从座椅上起身。 鲍玄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懂得越多,越是恐惧。或许什么都不懂……也是一件好事。” 鲍维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看向庭院里站着的丘吉,丘吉也没有言语。 “从未想过临淄城的夜晚有这么冷。” 年轻的朔方伯,声音悠悠:“我的心也冷了。” …… …… 灯光把霍燕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把谨慎的扫帚,扫去历史的蛛网。 路过那座石屏风的时候,他把影子抬了起来,避免自己成为那幅画作须臾的阴翳。 东华阁里有过很多的故事,一些他不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还有一些,他希望自己不知道。 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显然无法在这里长存。 “东华学士”正式成为一个官职,入品列朝,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 这官位品秩不低,是从二品,禄计元石,有“帝前行走,旁听朝议”之权。 事实上皇帝不太召来行走。 而东华学士之首,常年值守君侧的东华阁首席大学士,乃是从 一品。这官位空设,还没有人坐上去。 对于不回头的人,天子绝不会主动去劝说什么,曲折的表达也很少见。 这就是歉意了。 不过他的玉郎君,再未走进齐宫城。 天子御极已经七十九年了。他有卓然于世的武功,冠盖诸方的文治,一手将大齐帝国推举到如今的高度—— 治东海,御南夏,跨两域之地,悬日出之魁,盛世空前! 但他最器重的长子锁在冷宫,最宠爱的十一子结为秋霜,亲封的国公叛于明地,宠信无加的武安侯弃国而走…… 就连常在君侧的玉郎君,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离去,不再归阁。 是否世间愈是圣明的君主,到最后愈是孤家寡人? 那些读书练武的小太监,无不心心念念,要做这内官之首。以为侍君近前,凭天威而贵宇内。 可真走到了这个位置,才知什么叫“只鳞半爪在云外”。 他常年侍奉君王,略窥鼻息,已是天风浩荡。偶闻惊语,真个雷动九天!无一时不小心谨慎,无一刻不思前想后。 “陛下……” 霍燕山默默调整了紫玉书灯的亮度,小声进言:“朔方伯已经候在殿外,是否现在宣见?” 天子并未放下手里的卷宗,但视线略略抬了一寸。 “陛下先前吩咐,说是朔方伯来了可以直接入殿,不过去迎朔方伯的丘吉公公私言于内臣,说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怼,万一言辞无状,恐伤君心……所以内臣想着,还是来问一句陛下,是否可以让朔方伯再等一等?” “长夜寒凉,心火慢慢就淡了。” 霍燕山把头放低,声音也渐低:“您忙于国事,好不容易能有片刻小憩,若为庸事所累,妄惊心弦,则内臣死亦含恨。” “宣见吧。”天子的声音波澜不惊:“朔方伯乃有功之臣,朕岂会轻慢他?” 霍燕山一头磕在地上! 只应了声:“喏。” 天子未有申饬之语,但敲打实在清晰。 皇帝都不会轻慢的人,你霍燕山让他在外面等,哪怕只是“暂等”……这究竟是谁给的权力? 自己身为内臣,妄窥天心,在前武安侯和朔方伯之间轻率站队,已是犯了忌讳。 皇帝亲近与否,是否惦念,哪轮得到内官表态? 态度是皇帝最直接的权柄! 他明白当今天子厌蠢恶冗,不喜废话。 自己听懂了批评,受着便是,改正便是,无谓在此浪费皇帝的时间,表些不必要的忠心。 这一记重磕便是认罪认错。 至于其它……天子只看你后面的表现。 东华阁外珠光如雪。 虽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人为的亮堂也算良夜。 朔方伯的轿子就停在殿外。能乘轿至此方止,还真是兵事堂和政事堂才有的份量。 霍燕山高大的身形踏着碎步迎出,一边伸手掀帘,一边用袖子为其拂去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伯爷这边请。” 轿旁的丘吉微微欠身,以示对内官之首的尊重。 轿中身披先祖爵服、异常隆重的鲍玄镜,只是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不是说……要再等等?” 他拢了拢袖子,打着哈欠:“我都快睡着啦。” 霍燕山躬身低头,小心引路,声音也压低:“陛下累日案牍,心神颇耗,此时正在阁中小憩。” “伯爷星夜觐见,下面的人不能自决,恐扰圣安,亦不敢阻您车驾,误了国事,所以只说稍候……急忙讯问于咱。” “当其位,承其责。咱穿上这身袍子,就应该替他们担着。” “咱记得陛下说过,只要朔方伯到了,可不问而入殿——真是叫他们怠慢了!故此来迎!” 他微微抬起一点目光,让自己的歉声更为柔和:“伯爷等恼了吧?” 鲍玄镜扶着玉带,不紧不慢地踏行石砖,步声清脆,如在叩门。 他的确在叩一道朝圣的门。 “如此说来……”他英俊的脸上有了感怀的色彩:“陛下还是在意为国奋战之功臣的。” 霍燕山低声说:“您是简在帝心。” 丘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到了第二道宫门就止步,袖里拢着玉如意,站进了宫卫肃立的门洞里。 门洞阴影如垂帘,就此遮住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形。 霍燕山则是一直把鲍玄镜送到挂着“东华阁”悬匾的宫室,才在宫门外站定了。 亮堂堂的珠光,照着他的恭谨。 “伯爷,陛下就在里间,您直接进去便可。” 内官之首斟酌着措辞,静伫宫门,官服鲜亮,像一柱华表。 作为天子近臣,现在的过分尊重,抵消了前番的轻慢。所以天子的态度,又归于未知。 明里暗里的视线,在东华阁高耸的门槛前遽止,如潮涌 止于堤坝前。 鲍玄镜迈开犀牛皮鞣制的长靴,穿着他爷爷曾经穿过的爵服,戴着他如昔日武安一般、自着的冠,走进这天子偶憩之殿—— 这地方只是一间暖阁,在大齐帝国的绵延宫殿中,其实并不突出。 只是天子朝歇时常于此处看书批章,偶尔召些亲近的朝臣前来闲话……如那位玉郎君,常来解书。如那位前武安侯,常来背书。 渐渐它也就在朝野间有了一层神秘色彩。 都说只有最受天子恩宠的人,才会在这里被召见。 鲍玄镜还是第一次来。 他去过威严高阔的紫极殿,作为重臣参与朝议。也去过执掌帝国武力的兵事堂,同那些东国最顶级的统帅讨论军务。 唯独作为这二十年来东国最出色的天骄,朝野称颂的“小冠军”,姜望之后的时代骄子……他从来没有走进东华阁,没有被押着背过书。 或许是因为他很擅长读书,没什么考察的必要吧! 他抬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隐约明白这是一次重要的选择。 或许应该再想想,但路已经走到这里。 “臣鲍玄镜——” 当代朔方伯行了个军礼,以展示朔方鲍氏传家的风采,声亦洪亮:“陛见天子!” 坐在长案后的皇帝,如神龙盘在云海中。只有一角龙袍微卷在前,作为鲍玄镜视野的帷幕。 他垂眸注视着地砖,想象着这是一座演台。 今日他盛装登场,挂旗而来,要唱一台大戏,夺回台下应有的彩声,夺回他本该具备的主角位格。 皇帝的声音从高处落下:“这里不是紫极殿,不用那么正式。” 鲍玄镜还听到翻阅卷宗的声音。 显然这个时候,皇帝也没有怠慢政事。 官道的修行在于官事。体现官道最高成就的一国之君,亦是担待社稷,履极绝巅。 这一卷卷的工作,是他时时刻刻的前行吗? 在他漫长的政治生命里,又有哪些“政事”,让他倒退呢? 鲍玄镜没有抬头:“天子无私,臣以正见,不敢不正式。” “什么有私无私的,朕也为国而私!”格外清晰的翻页声,如浪潮相叠,皇帝的声音仿佛被潮汐托举:“朔方伯起来说话。” 鲍玄镜便站起来。 他的视线随之抬高。 高高摞起的奏章,仿佛坚不可摧的城墙。 莫测的 天子之心,就安放在城墙之后。 他没有看到。 他没有急切地去看。 “谢陛下!”他高声。 谢恩谢得气壮山河。 “听说你一直想见朕。”皇帝有些闲话家常的意思,声音不高,语气随意:“难得休息的日子,竟是在府里闲不住?” “闲猪待年刀,闲事风吹去。” 鲍玄镜昂首挺胸,目放精芒:“我乃鲍易之孙,大齐正印名爵,享禄朔方,世袭罔替朔方伯。兵事堂列席,湮雷正帅!陛下——” 他问道:“我应该闲着吗?” “齐有九卒,居其下而眺九卒者无算。齐以临淄御天下,富有东海,跨镇南域,名将贤臣未可数。” 皇帝轻描淡写地道:“朔方伯远征辛苦,该休息就休息。齐国不会离了谁就不行,也没有一定要你蜡炬成灰的意思。” “是啊,朔方在齐,贵为伯子。鲍氏离齐,不过一车马行商。” 鲍玄镜恭恭敬敬地道:“古来君臣一体,天子不爱孤臣,臣亦无颜苟且。一日天绝也,应当自弃!我就该坐在府中,待绞索转紧,闭上眼睛,等刀锋临颈。” “但臣又想,鲍玄镜这一生锦绣华章,是祖父亲手起笔,其次才是我寒暑用功。如若就这般潦草收场。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祖父?” 他仰起头来,直视天子冠冕:“国家……又怎么对得起我的祖父,以及鲍氏历代为国壮烈的人?” 这问题称得上尖锐了。尤其以鲍易为锋,着实不可轻慢。 皇帝暂且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将朱笔也搁下。 “鲍易国臣也,大齐勋故。一朝殁于东海,乃有田安平囚天牢,郑商鸣主审理,为的就是一个国法和公道。” “至于朕的国臣为何死在东海,究竟为何而去,又为谁而死……朕也不深究了,归根结底,那是他的选择。在不伤国事的情况下,朕亦悯之。” 他从长案后面投来毫无情绪的目光:“鲍玄镜,你以为,国家要怎么做,才算对得起鲍家历代忠烈呢?” 东华阁里,灯光并不似外间明朗。 昏昏有暖意,鲍玄镜瞧着,却是日暮的残光。 自己降生鲍家之后,所做的种种。皇帝或许最初不知。 但在确定白骨降世身的身份后,反溯过往……那么他鲍玄镜几乎是透明的! 永远不必怀疑这位霸业天子对国家的掌控力。 从国家的层面来 说。 或许在他作为鲍玄镜降生的时候,就发现他,然后杀了他,才是对鲍家最好的选择。 那么鲍易不会死,鲍家不会进一步跌落。 只要鲍易还在,鲍家就还有希望。 而如今……只有他鲍玄镜可以寄托鲍氏未来了。 他起则家兴,他落则族亡。 这也是鲍易在东海所做出的选择。 但彼时的鲍易一定没想到,纵然他牺牲自己去为孙儿遮掩,理论上已经没有任何漏洞可言……却还有一个论外的超脱者,将鲍玄镜的身份,弃于人前。 皇帝已经提到了东海,鲍玄镜自知再无侥幸。 深夜陛见,他原本也没有抱着侥幸的心情。 事到如今,还有退路可言吗? 该死的七恨,该死的重玄胜……这个该死的世界,给过他退路吗? “陛下!鲍家世受皇恩,世代报国,臣生即齐人,活即齐事。迩来二十有二年,处处为齐虑,事事为齐争。” 鲍玄镜往前一步,昂身而直:“今去神霄而适蜗角,失龙门而撤天梯。臣亦只有一言——” 年轻的朔方伯,如青松一竖,英姿勃发:“去国之武安,忠国之朔方!您怎么选?” 一个已经离开齐国的姜望,和一个世代忠于齐国,也愿意为齐国继续奋战、为齐国做一切事情的当代天骄,这本不该成为一个选择题。 这也是鲍玄镜在暴露来历的危险情况下,坚决与七恨划清界限,坚定不移地站在齐国这一边的重要原因。 但姜望于齐国而言,太特殊了…… 特殊到他坐在朔方伯府,感觉随时会有一纸圣命,将他押赴刑场,送予姜望刀下。 恰是他在齐国生活了二十二年,在临淄经营了二十二年,才深刻明白,齐人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摘下黄河首魁,使“齐天骄胜天下天骄”的姜青羊。 后来无论多么杰出的天骄,都不免被拿来与之比较。 愈是绝顶,愈在那人的影子里。 可这影子该撕碎了。 皇帝应该表态! 不然他要惴惴到何时? 他的希望也在惴惴中流逝。 “朝野都说你像冠军,你自己总说自己学的是武安。但你既不像冠军,也不像武安。” 皇帝深深地看着鲍玄镜,终于道:“你不该这么问。” 鲍玄镜静了片刻,忽然咧开嘴,笑出灿白的牙齿。 第三十章 夜雀南飞 东华阁外灯光灿亮,身形高大的霍燕山静伫光里,似披雪望天。 夜幕太重,星穹为钵所隔。 他感觉自己也是一个行钵者,拾取着宫廷内外的缘分,而天子是他唯一的布施人。 韩令荣升,已去负责打更人了。而他今夜的失分,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挽回。 在某个瞬间,他心有所感,视线落在二重宫门—— 阴影是被掀起的垂帘,丘吉那过于温和的五官,在夜海中浮出水面。 “丘公公!” 霍燕山的声音略略抬起,当然脸上还是带笑:“有事?” 守在天子近前,随时等候并传达皇帝的意志,是内官之首才有的福分。 他有事出宫去了,才轮到随堂太监。 而秉笔太监的优势,在于能为天子拟诏,也常常在外宣旨,传达皇帝的意见。 总得来说,秉笔于外,随堂于内。 随堂、秉笔十六位太监,再加上他这个掌印大太监,构成内官权力体系里的最上层。 在这个权力体系中,越靠近皇帝身边,权柄越重。 有时候大家斗生斗死,不过是为了在皇帝面前露一次脸。 霍燕山心中是有不满的。 他今夜在君前失分,就因为丘吉一句“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怼!” 常年随侍天子,亲见姜望和皇帝是怎样相处,他自然明白天子心中偏向于谁,他的站位也是坚定不移的。 而作为天子家仆,事事以上为先,他必须要对朔方伯的怨怼表达出态度——相对于“不懂事”来说,“不够忠诚”才是更大的问题。 所以丘吉那句私告一出口,他今夜的失分就成为必然。 若以此为结果倒推……丘吉的提醒果真是善意吗? 宫内之争,全在圣心。往往刀不见血,却杀人无形。 一旦被掀翻了,再想爬起来,可是难如登天。 迎着霍燕山的审视,丘吉并不说话。只是伸着懒腰,微笑着走出门洞。 往常落地无声,今日却足音清脆。 随着他的懒腰而举起的玉如意,贝叶般的钩头染着殷红! 霍燕山顷刻脊生凉意,意识到此时与往时任何一刻都不同。 他往丘吉身后看,门洞森森,如无底之海,吞没了一切光线。 本该在那里值守的宫卫,一个都不见。 “不必看了。” 丘 吉微笑着说:“该解决的我都已经解决——霍公公应当明白,在顶层的叙事里,他们什么都不决定。” 霍燕山这时候才惊觉—— 今夜的大齐宫城,未免太过安静。 除了某些被天威笼罩的时刻,他从未在大齐帝国的皇宫里感受过危险。也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明君当朝,圣治时代,竟有宫廷之变! 一时心中的念头实在跳脱。 他压根想不明白,这危险能够从何而来? 以至于看到丘吉此刻的笑,念及前一刻走进东华阁里的朔方伯,他竟有脱口而出的惊悚—— “荡魔天君杀过来了?!” 倘若天子决定庇护鲍玄镜,以那位荡魔天君恩仇必报的性格,以其人和白骨尊神的血海深仇,他有没有可能直接杀进临淄来呢? 而丘吉一向与之交好……有没有可能为其先驱,为之开宫门? 他明白这想法很荒谬,可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到别的危险。 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除了大闹天京城的姜望,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难得看到霍燕山的紧张,丘吉哑然失笑:“姜……那位吗?” 往前他从未展现过多么了不起的修为,至少是及不上已然洞真的霍燕山。 然而此刻随意一言,即见因果交错,在他眼中荡漾成实质的波澜! 甚而于他身前,交织出清晰的幻景—— 「背景是小城一般的国库。 主角是尚还有些青涩的姜青羊,和如今日一般慈面带笑的随堂太监丘吉。 那时候的姜青羊眉清目秀,眼神清亮,正处在年少得意、对未来满怀信心的阶段,却又压着沉甸甸的往事,沉稳笃行。 幻景中他正诚恳地道谢:“今日之事,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公公!” 那时候的丘吉只是温和地笑:“就当结个善缘。”」 霍燕山还要再看后面的故事。 丘吉举着的玉如意轻轻一敲,便敲碎这幻景。 他摇头咋舌:“那位已经强成了这个样子?一旦言及念及,我竟然连和他曾有过的因果交集都不能掩盖,动辄外彰于神通?” 说起来与姜望相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带着国库的钥匙,奉命去术库帮姜望领赏。那时候的姜望还在内府境……他主动推荐了旧旸皇室的《乾阳之瞳》,就此成为一段交情的开端。 他叹 息:“细想来,时流如渔鼓,岁穷又三更!” 霍燕山的脸色十分难看。 尤其在听到幻景之中,当年丘吉对姜望的那句道别语后。 “善缘”一词,最早源出于佛门。 虽然早已是常用的词语,毕竟齐国抑佛,天子一向对佛不喜。丘吉作为天子身边人,又怎会措辞如此不小心? 除非…… “枯荣院?”他看着丘吉,一字一顿,开口极重,落到具体的字上却很轻,仿佛提及莫大的禁忌! 这三个字也的确是齐国的“不可言”。 丘吉将玉如意敲在手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以为抚掌:“见微知着,不愧是霍公公!要不这内廷良宦如云,怎么是您登顶这内官之首呢?” “公公既是明眼之人。” 他又抬手指着浓如墨染的天空:“你看这紫微不照,日月不悬,岂非明主暗室,变革之象?” 霍燕山身形僵直。 些许宫斗心思,在这骤然掀开的大潮前,根本碎如浮萍! 以此时思前时,才发现自己太小家子气,拘泥于蜗角之中,对丘吉的揣测何等浅薄。 丘吉要的,不是他霍燕山在天子面前失分。 这位丘公公,压根没想过在当今皇帝面前争宠,因为他所效忠的,另有其人。 他要的就是鲍玄镜在宫外的那一阵等待。 让这般冷落,作为最后的砝码,加速倾斜鲍玄镜心中的天平。 从而让东华阁里的面圣,有血溅五步的可能。 而他无意之中成了帮凶! 诚然天子神威无上,白骨尊神也曾是幽冥超脱,青石宫里那位,更是显赫了整个元凤之政。 诚然是丘吉有心算无心,亦是他自己的不谨慎。 设想若是韩令在此,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霍燕山连连勾动暗令,却未惊动任何一个人。 整个东华阁宫域,都已陷入绝对的死寂。 是来自大神通者的掌控,还是在自己未曾惊觉的情况下,宫中变节者众? “我见明主在暖阁,未见明主在暗室。” “古往今来称名圣君,无有胜于紫极殿里坐朝者。泱泱大齐,雄魁东土,是他事功!” 霍燕山将身前横,浑如铁塔一般,拦在了殿门之前:“未知你所言明主,竟是何人?” 他声若雷霆,在广场上翻滚,却怎么也冲不破这个浓重的夜晚… …始终在殿前打转。 “日上中天,不免盛极而衰。长夜漫漫,岂不见朗月横空?” 丘吉仍是笑着:“紫极殿里固然是圣主,但御极七十九年,已进无可进,恋栈不去,徒损天下矣!紫天当死,青天当立,吾当北面而事青石宫,顺天应时!” “大齐正朔,在天子一言。君不言退,谁堪其位?”霍燕山面涨紫气,腾身而起,势如苍鹰搏兔:“名不正则言不顺,理不直而道不成……吾虽奴婢,斥之为‘逆’!” 一声“逆”字如惊鼓,在这长夜反复的轰隆。 丘吉终于不再微笑,手里的玉如意轻轻一摆,拂皱了夜色万里。另一只手张开五指,遥对当下的内官之首,往前一推—— 就如蛛网之上按蚊虫。 只这一下,战斗就已结束。 霍燕山整个人都被吊起来,一身紫气被轰散,手脚大张,虚悬空中。 “君虽君,臣虽臣,没有人永远做对事。愚忠愚孝皆不可取,父谬子纠,君错臣改,这才是最大的道理。” 丘吉抬眼看着他:“霍公公掌印多年,宫里多少还有用得着您的地方——咱代表青石宫,再给您一次机会。” 霍燕山被按在空中,已经显得干瘪,再不似旧时威风。却毫无表情地与丘吉对视,嘴里只吐出四个字:“乱臣贼子!” 丘吉遂不言语,只合指握拳。 但见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因果之线,从霍燕山七窍窜游而出,交错在他身外,一霎合拢——如同缚茧。 …… …… 第一道宫门和第二道宫门之间,亦是一片无遮的广场,此刻载光如池。 小小的麻雀在广场上方飞过,投下的阴影,便是今夜的横波。 鲍维宏站在朔方伯的轿子旁边,也不计较身份,和轿夫们杵在一起。 威武的宫卫全甲肃立宫门。 幽幽的门洞和紧闭的铜门,他明白门后是他永远走不进去的深宫。 但相较于第一道宫门之外的芸芸众生,他又离权力中枢很近。 这个世界是围绕着皇帝转的。 漩涡中心的人,掌握整个帝国的命运。 鲍玄镜能到这里来,有深夜奏对的机会,这是不是一种态度呢?应该可以得到天子的支持吧? 鲍维宏抱臂倚轿,有些不安的想着。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何在鲍府之中,鲍玄镜说他什么都不懂。 丘吉和鲍玄镜就在他面前谈妥了交易,而他从始至终没有听懂一句弦外音。 在某一个时刻,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但肃立的宫卫令他明白,都是错觉。 风月场里的莺歌之声,飞得很远。 他站在这里,竟然也听得见。 那歌声隐隐,唱的是—— “金炉香兽烟吹晚,雪枕锦衾云梦还。轻解罗衣羞为语,玉山横倒唤竹郎……” 哎呀好唱词。 啊不对,大半夜的唱这么高声这么香艳,有辱斯文。 什么红袖招、海棠春、天香云阁、温玉水榭、三分香气楼……他都不熟悉。 鲍维宏静静地看向天空,想着夜鸟南飞,明日或许有雨。 …… 不夜的临淄城,雀影在光中如游鱼一线,掠过许多街道的河流,沿着红墙攀上了太庙的黄檐。 齐礼“左祖右社”,太庙立在皇宫左侧。 历代帝王,于此供奉祖宗。 风调雨顺,常常写进祭文。 “奉天”和“护国”,是太庙里规格最高的两个陪殿。 护国第一,祭祀的是那位“十箭摧雄城”的摧城侯。 与之并列的灵祠,则是香火已凋的九返侯—— 自当年“张咏哭祠”后,凤仙张氏正式绝嗣。有关于这座灵祠的祭祀……“礼部专承之”。 这其实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 但神霄世界大战方酣,各国天骄闪耀其中,为人族争势,也为自己赢得一生的名声。 拥有非凡军事才华、本该于此大放异彩的李氏麟儿,却只能含笑于画中,一任尘来风卷,徒然让人怀缅。 老太君今天和过去很多天一样。 晚上仍然好好地吃了饭,吃干净一碟青菜,碗里的米饭一粒都没剩下,喝完一杯浓茶。只是在拄着拐杖离席的时候,怔然了瞬间,忽然说该祭一祭先祖了。 事母至孝的李正书,便替母亲来这一趟。 他当然明白,老太君想的不是祭祖之礼,而是她的乖孙。只是那份情感无处寄托,她不想说出口,不愿让晚辈担心。 国内这两天的风波他没有太关注。 说侍奉母亲,就是侍奉母亲,不是什么以退为进。 他不再读书,把书都锁进箱子里。他不再练剑,亲手把佩剑折断,扫进了尘埃。 学成文武艺……谁也不卖了。 他不再关心世 界,不聊国事,甚至不参与任何军事上的讨论。 李正言说逐风铁骑最近如何如何,他说他知道集市上有一家的蔬菜更新鲜,明天他会起早去……娘会爱吃的。 当代摧城侯破天荒地在桌上摔了碗,说了句“乌烟瘴气”。 听说他还写折子,大骂鲍家的那个小子——对方疑似是白骨邪神的降世身。 李正书不关心。 他只是理解。理解一家之主、霸国公侯、大军统帅,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宣泄情绪的理由。只有在他这个大哥面前,可以有一瞬间的失控。 弟弟和母亲,互相逞强。 “碎碎平安。”他只是笑着说。 但明白一万句平安也求不来真正的平安……也杀不掉田安平。 他是该去问一问田安平,当年东海的真相。但田安平已经堕魔,大家就有了生死的理由,似乎别的也不必再问了。 倘若龙川含冤,杀田安平没有错。倘若龙川的死确实跟田安平无关,杀田安平也没有错。那么有些事情就不用那么分明。 天意香的味道过于浓郁,李正书从来没有喜欢过。 但还是认真点燃了,又认真地拜了拜,插进香炉。 张了张嘴,最后什么祷词也没说。 无非是……“李氏先祖佑齐国”。 他站起身。 临淄没有什么好的,有一天母亲走了,他就去云游天下——当然中间可以去冰凰岛小住,凤尧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但终点一定是魔界。 陪祀的灵祠当然不会很宽敞,烟火缭绕尤其拥堵。 李正书慢慢走到灵祠的门口,抬眼便看到了宋遥。 这位名声极好的朝议大夫,刚从九返侯的灵祠里出来,正站在那边的门口。 看起来是不期而遇。 一个人深夜拜祠奉香已经有些奇怪,两个人撞在一块更是别扭。 尤其一摧城,一九返,颇有些命运编织的精巧。 李正书点了一下头,便算是已经问候,自顾往外走。 宋遥为什么来祭祀九返侯,又为什么大晚上穿着朝服,如此隆重。 这些他都不愿意思考。 他吃够了聪明人的苦楚。只希望自己什么都迟钝一些。 但宋遥却开口:“李玉郎!” 李正书站定了。 他回过头,看着身姿挺拔、五官明朗的宋遥,正目光炯炯地站在“九 返”二字之下。 “我记得宋大夫不是一个喜欢打趣的人。”他说。 主要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近,可以把“玉郎”当做昵称。 宋遥身上也沾着天意香的烟气,当然也沾着这十几年官场浮沉的风雪,他看着面前的李正书,眼神悠远。 所谓世间少有的玉郎君,今日一身简单长衫,难掩文华气质。仍是当初冠绝临淄的好样貌,五官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只是更深邃许多……唯独斑白的鬓角线条分明,让岁月变得如此清晰。 是何时白的呢? 前番见他并不如此。 但前番是何时见的……好像也已经很久了。 “风流倜傥的玉郎君,终也难追韶华!”宋遥轻叹。 李正书没有心情陪他感慨,只掸了掸衣角,似以此掸走烟尘。 “我们这个年纪,还聊什么韶华呢?” 当年鲜衣怒马的时候,大家也别过苗头,抢过风头。如今时移事过,无论再怎么复刻当年的场景,再怎么对立,对视,乃至对峙……都不见当年的心情。 宋遥又叹一声:“是啊,最该聊韶华的人,已经不在了。” “宋大夫不是这么不会聊天的人。”李正书的目光冷下来:“是不想,还是不愿?” 宋遥苦笑起来:“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在先祖灵祠之前,先君正庙之中,大家还是庄重一些。倘若你觉得剥他人的伤口是有趣的事情,那么我质疑你的人品。倘若你觉得刺痛我就能影响我,那么我质疑你的认知。”李正书看着这位朝议大夫:“宋遥,你是哪一种人呢?” “我是为你痛心,为李家痛心啊,李玉郎!”宋遥总是风轻云淡的脸,这时看起来倒情绪饱满,情真意切:“凤仙张和静海高的故事,当年龙川的朋友就很爱讲。今上恩亦无加,罚亦无加。有龙川之殇如刺在前,如今你李玉郎又奉孝弃忠,则君心何以加恩?他日李氏,岂不为今日张氏?” “凤仙张的衰落自有其咎,静海高的荣华也非全在枕边。旁人不清楚,宋大夫应心知。今上心思,岂决于妇人之言!”李正书面无表情:“石门李的确跟他们没什么不同……谁能不同?谁家永昌?路都是自己选的,兴衰都有前因。” “兴衰当然有前因后果,但兴衰也都在乾坤之中。风急天高,则倾舟覆水。风平浪静,则静海行波。” “无情天日,岂恤民生。寡恩国君,哪惜国臣!” 宋遥慨然陈词, 面上竟有虔色:“但你知道,我大齐自有仁君,朝野尽知慈名,早该登顶——百姓无不翘首,如期春晖也!” 李正书站定在那里。 他身后的摧城侯匾额,像一支悬在那里的箭。 他已经明白今晚是多么特殊的一晚。这是一场绵延了太多年的布局,在如此残酷的棋盘前,整个齐国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坐在皇帝的对面。 这是当年伐夏之后,暂且搁置的朝争。 一盘残局到如今。 他看到了,他很平静。 他说道:“当今太子的确仁德。想来陛下政数尽时,太阿相继,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李正书虽不再朝,言及太子,只认长乐宫中! 宋遥并不动怒,反而笑着:“今太子的确是好人选,若在太平时节,亦不失明君之格。但他晦隐太久,羽翼不丰,志气早被磨平。想超越今上,绝无可能。” “长乐太子城府渊深,性缓心宽,能容天下,还有高超的政治手腕,翻云覆雨,不在话下,调理阴阳,反掌观纹——但他不够能打。他从未在军略上证明自己,修行上也没有超迈前人的勇气。” “乱世须倚刀,争世无宁时。” 他就此定论:“当今之时,能六合匡一者,绝非其人!” 李正书不咸不淡地道:“若论军略,华英宫主演兵决明岛,历练九卒,早就赢得朝野认可。若论修行,她也独开道武,已见宗师气象,每一步都在超迈前人。” “别忘了华英宫主的兵略是谁教导,她的修行是谁指点。” 宋遥明白在玉郎君口中不可能听到那个名字,只好自己开口:“她越优秀,青石宫里那位就越耀眼。何况他们还一母同胞,青石宫里那位是她亦师亦父的至亲——斗争本不存在,当见‘青石替紫,镇国华英’!” 李正书眼也不抬:“宋大夫什么时候成了江湖术士?莫非治国无良策,勉为其难作谶语!” “今日并非要同你李玉郎鼓弄口舌,斗于言辞。” 宋遥认真地看着李正书:“其实天海一役后,本局胜负就已定了,如今说是官子,其实已经清盘。我们只是需要一场尽量体面的仪式,来迎接新日高悬,走的都是过场。” “李家不用做些什么。坐住便好。” “护国殿里,摧城灵祠仍为第一;军权、爵名、封地,有加无减;青石宫入主紫极殿后,国相一职,虚位以待——殿下这些年一直注视着你,深知你李玉郎的本事,不忍齐 失贤良,故使我请。” “我亦怀着十足的诚意,愿与玉郎君共事,为尊相辅弼。如师子瞻之佐闾丘!” “是说这些年怎么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李正书摇了摇头,语气却没有那么轻巧:“居其上者,不可凌其志气。窥人私隐,岂以称贤?” “我对你李玉郎一向敬重,为何故意曲解我意,句句都带刺?”宋遥苦笑着道:“当年殿下坐囚,你也是在东华阁里规劝过的,说‘人言怨怼,不足为凭。太子仁德,能见于时’——” “是啊,能见于时!此一时,彼一时。”李正书面无表情:“事实证明我错了。” 他并不惊诧自己在东华阁里的私下劝言,怎么一字一句被青石宫里那位知晓清楚。 但人总是在故事最后,才后悔不曾早知。 当年的姜无量,的确深孚众望。 当年的坐朝太子,的确朝野称贤。 其仁恕宽和,古今少见,文韬武略,天下罕有。父子两代明君气象,相继朝纲,寄托了多少人的理想。 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 所谓圣君圣太子,是到齐夏战争才分歧吗?还是说从根子上,他们的路,就不相同。 “何为时?”宋遥看着油盐不进的李正书,有些恨铁不成钢:“天时已尽在青石宫!李家都走到了这一步,你也走到了这里,竟不以为今时是良时吗?” 李正书呵然一声! “我必须要承认,当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天海事败,武帝未归,天妃超脱路断,今上负伤未愈;南夏、东海各有其责,不可轻移;笃侯、博望侯领军在外,未可勤王;风华真君神霄斩刀,已无余力;转求神道超脱的天妃和拳压一世的镇国大元帅,都参与古老星穹战场,尚在钵中……” “诸天万界都被神霄战争牵动了心神,诸天万界都陷足其中。” “群星不照东土,列国无暇此顾。” “齐国镇东海、定南夏,疆域极其广大,力量也非常分散。” “现在又大举征伐神霄,的确是国都最空虚的时候,其空虚程度前所未有!” 李正书看着宋遥,他的眼神是失望的:“可选择在当下出手……青石宫又何以称‘仁’?” 他波澜不惊了许久,唯独此刻显出情绪:“前线正在打仗,无数国人为人族奋战生死,前线是关乎现世命运的种族战争——而你们!在后方掀起叛乱!” “李玉郎!你以为这 第三十一章 今朝为贺 枫霞并晚的盛景,将至未至。 恼人的蝉鸣倒是歇了。 不过浓重的夜幕之下,什么样的枫红都是暗色。 安乐伯的宅邸倒是灯火通明,他这里整夜的艳色,不输临淄城里的销金窟。 纵情享乐的人,已经不容易快乐了。 但醉生梦死总好过醒着煎熬。 “院里的桃花开了!”美妾惊喜地叫嚷。 正噘着嘴巴在寻那张丰唇的安乐伯,却一下子失去了雅兴。 他不耐烦地转头过去,对着庭院的方向:“你来做什么?深更半夜的,不要让人误会!” 时令已然混淆。 院中不知何时有春风来。 从贵邑移来的老桃树,本来都已绝了枝,这时倒是开了满树,艳色颇丰。 树下站着一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男人。 穿着绣了大朵红花的绸衣,这在常人穿来难逃艳俗的华裳,却被他的容光死死压制。反似一幅“他在花丛笑”的风景画。 围绕在安乐伯身边的美妾们,一个个眸中异色连连。恨不得把视线扎进他的绸衣里,看看那锁骨之下,是怎样的丘壑。 “都走都走!”较之贵邑时期胖了好几圈的安乐伯,直接挥起胖手轰人。 美妾们排着队吻别于向来出手阔绰的安乐伯,在他的脸上胳膊上肚皮上都留下红唇印。 总不能为了美色,连钱都不要了。 桃树下的男人好看,但不抵饿呀。 “走走走!”安乐伯现在坐怀不乱。 他袒垂胸露副乳地坐在那里,像一颗挂满了红果的摇钱树。 莺莺燕燕们摇晃着去了。 酒气未散,香气未化,安乐伯却清醒了,眼神郁冷。 “你最好收起这样的眼神。”桃树下的虞礼阳,终于把目光从桃花上移开,落到这颗摇钱树上:“我说的不止是眼神,还有你的心情。” 姓极贵而名极重的姒成,冷冷地看他一阵。忽然咧开嘴笑了:“我心情很好啊。从未如此美好!” “你也不该高兴。”虞礼阳说。 姒成像是泄了气,索性往地上一躺:“我关起门来,谁有闲工夫管我的心情!倒是你这堂堂的齐国上卿,这时候来串门,传出去影响多不好?旁人还以为是本伯爷对大齐不忠诚!” “正是怕被人误会,怕影响不好,所以我亲自来见你。” 虞礼阳慢慢地说道:“任何人都 能理解,虞礼阳想要保护大夏末裔的心情。” “我没有听错吧?你在说什么东西?”姒成肥面紧皱:“什么大夏小夏的,我只知道大齐!哪有什么末裔呢?大家都是齐人。” 虞礼阳波澜不惊:“戏过了。” 姒成仰看着屋顶的明珠挂灯:“肯演,说明我还是本分的,对吗?” 虞礼阳裁下一朵桃花,轻轻地嗅:“就怕别人不这么想。” “那么虞上卿呢?你怎么想?”姒成双手枕着后脑勺,翘起二郎腿,让自己有一副优哉的模样:“齐人从不吝啬,对你的开价应该不会太拿不出手。” “我来到这里,替你锁上大门,就是答案。”虞礼阳说。 “古往今来,要么左转到头,要么右转到死,最忌首鼠两端。”姒成呵然:“虞上卿干杵在路口,不怕事后清算么?” 虞礼阳面无表情:“虞礼阳为齐上卿,不是因为他对某一个皇帝忠诚。” 他这个降齐的岷王,自是不忠诚于夏国的末代皇帝。他这个仕齐的上卿,也从未对姜述忠心耿耿。 他是南夏的一面旗帜,代表齐天子一视同仁的“圣心”。 他是南夏修行者心中的图腾,是最为神秀的那一峰。 南夏还在,绝巅的修为还在,他就有被尊重的条件。 “还是绝巅好啊,多少沾个‘君’字,可以感受自由。”安乐伯自嘲地笑:“可惜姒某志衰意驰,髀肉复生,只能临渊羡鱼——不知何为逍遥游。” 他又摇头:“前方都是迷雾,不知几步之后是深渊……不走也好。” 虞礼阳的视线落下来,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重量:“安乐伯。无论是谁,无论哪方势力。” “无论给你递了什么话,许了什么条件……” “我敬劝你——” “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他的声音沉下去:“无论今晚赢得紫极殿的是哪一个,你都够不上秤。” 桃花飘落在庭院石板,一时烂艳在枝,一时满地褪红。 “够不上秤?”大齐安乐伯,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哪怕我吃得这样胖,养得这样肥?” 虞礼阳就在院中看着他:“猪的胖瘦影响开席么?” “其实是影响的。”安乐伯说:“太瘦了不好吃。也不够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站一躺,一个 在庭院,一个在室内,都大笑起来。 一个笑得灿若桃花,一个笑得流出眼泪。 …… …… “哈哈哈哈——晏兄真是风趣!” 正在郡守府中作客的高哲,为晏抚随口一句并不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翻。 静海郡最大的世家门阀,和静海郡背景深厚的郡守,当然是有许多沟通的必要。 尤其曾经在临淄,他高某人和晏抚还是旧友,一起读过书,上过战场,也喝过花酒。 是有过一些不快的经历,但那会儿不是年纪小么? 那些不懂事的往事,还可以作为今天的注脚,在成年人的酒桌上,挪作笑谈。 如今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啦,要有大人物的气魄和胸襟。可以高谈的是民生,需要抓紧的是利名。 “你说你,现在花酒都不去喝,婚后刻板了许多!” 高哲指着晏抚:“我可真要批评你,想当年——” “当年我就不爱去!”晏抚拦住他的指头,笑吟吟道:“我都是坐在姑娘旁边修行道术,你忘啦?” 高哲差点一口酒喷出来:“那他娘不是姜——” 那个名字……他终究不能轻易地说出口了。 最后只是讪笑了一下。 也咽下了残酒。 晏抚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高兄,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咱们来日方长,改日再叙。” 高哲也就半推半就,依依不舍地离去。 只留下许多精心准备的海产——他知晏家富甲天下,寻常财物根本看不上眼,所以都是精心挑拣的一些稀有货色,花钱都买不着的。 深夜宾客散,下人撤去了餐具,晏抚静静地饮着解酒茶。 他跟谁的关系都说得过去。 没人会得罪一个成天请客的人。 但谁是朋友,谁是不那么熟的朋友,谁是生死之交……晏公子心里有一本清晰的账,将每一种关系都分得很清楚。 他的惯态温和,只是很多事情都不必在乎。 端来解酒茶的温汀兰,轻轻地为晏抚按捏肩膀,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这个高哲,一大把年纪了,还同当初那样……分不清自身斤两。” “高家人要是分得清,看得明白,也不会被当猪养。” 晏抚慢慢地道:“年猪就是要这种,用料少,出肉多。平时省心,年底够份量。” 作为晏平的嫡孙,贝郡晏氏的继承人,他的选择十分广阔,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一个位子轮岗。最后却选择来静海郡做一地郡守……走的自是从地方到中央的路子,将来要做宰辅的。 不治一地,无以主中央,这是常例了。 说起来静海郡郡守这个位子,今南夏总督苏观瀛,以前也坐过。 当然时移事易,形势大不同。 苏总督做郡守的时候,静海高氏可没那么厉害。 那时候的苏观瀛,大刀阔斧地改造静海郡,远没有今天这样的掣肘。当然时机未到,也没有高氏这块肥肉可以割。 晏抚的政治道路十分明朗,一路上的关隘都已算在阁中。静海高氏是他的第一道考题,他不止要答对,还要答得漂亮。 一张张满分试卷,最后铺成入阁的砖。 “孩子们都已经睡了……”温汀兰的纤纤玉指,贴在晏抚的肩膀上,指腹温热,呼气如兰。 对于她这般自小养在诗书里的大家闺秀,这就是极限了。 晏抚好好地喝着茶,忽然就被呛住,连连咳嗽了一阵。 “咳——这几天海上风浪太大,恐伤百姓生计,海岸那边我已让人去布置。家里的防风阵也要早晚开着,莫惜道元石,恐进了腥气。” “最近公务繁重,郡府里一堆事情,也不知在我任职之前,他们是怎样做事。我哪里这么忙过?” “说起来上阳岭矿脉减产的事情,已经有了调查结果——是因为海水倒灌,淤泥沉陷,清理出来很不容易,得从术院请调一些术士过去,之后还得请阵师重新布置……又是一大笔钱,唉,我哪里愁过钱呢?混到了今天,叫高哲都能贿赂我了!” “这茶不错,下次——” 温汀兰一言不发,只是慢慢梳拢他的头发,静静地看他找理由。 晏抚说着说着,终于认命了。 把茶盏一放:“走吧,进屋。” 温汀兰这才笑了,却是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夫君莫急。” 他们俩已经成婚好些年了,当初婚礼的时候,极尽铺陈,炫耀临淄,至今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大排场。 这些年夫妻恩爱,诞下一儿一女,可以说事事圆满。 只有一事不谐——扶风柳氏的柳秀章,将三分香气楼开遍了齐国各郡,相较于原先的四大名楼,声势已后来居上。有人说她毁了柳家的名声,也有人说她重塑了扶风。但不管怎么说,名字常在齐国的街巷流动,议论于他人 口耳。 她闻而不快,他避而不谈。 “我已急不可耐。”晏抚赶场似的说完这句,当然还是稳稳地坐着:“夫人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讨论?且慢慢说,自当以家事为重!我猜,是阿朱的课业?不行我今晚就好好帮她补一下,免得明天挨先生的骂——取她的作业来,笔墨伺候!” 他们生子为“青泽”,生女为“朱婴”。 青泽从小就懂事,不需大人操心。朱婴则是调皮捣蛋,和博望侯家里那小子是一路皮实……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也常常被长辈的拳头解决。 之前他还没有来静海郡任职的时候,晏朱婴和重玄瑜可是临淄城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走到哪儿都鸡飞狗跳。 他火急火燎地外放为官,也未尝不是孟母三迁。 温汀兰却不玩笑,咬了咬唇,很有些忧心的样子:“临淄城那边,今晚有大事发生……爷爷可跟你说了么?” 晏抚本来眼底都含着笑纹……一时都散在眸海。 他其实很愿意享受画眉之乐,在繁忙的政务之余,用简单平静的生活,宽容自己疲惫的心。 “贝郡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给我,上次发信还是前旬——”他轻缓地问:“什么大事?” 临淄三百里雄城,乃东国首都,就该是清风徐来,波澜不惊。哪有什么大事,能在临淄称“大”! 若真有影响整个大齐国祚的事情,自己那位智略绝顶的爷爷,不该没有言语。 除非……那位大齐帝国的第一功相,觉得他晏抚于此事根本没有影响,又或者认为只要他知情,怎么做都是错。 那么不让他知情,就已经是晏家的选择。 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枕边人,这位晏温氏……又是如何得知所谓的“临淄大事”,又是因为什么开口呢? “噢,是我爹给我传信了——”温汀兰的声音很轻,似不欲惊扰良夜,但话语的内容如雷霆阵阵:“说是今夜紫气稀薄,青气厚重……恐有天变。” 晏抚坐在那里,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映在茶汤上的疲惫的眼睛……伸手将茶盖掩上了。 “青气冲紫么……”他呢喃。 温汀兰幽幽一叹:“天行有常,日月轮转。今上御极七十九年,大约也到时候了。” 晏抚的手按在茶盖上,感受着已经不多的热气,忽然问道:“夫人,咱们夫妻一场。这些年来,我可有对你不忠,对你不好,怠慢于你?” 温汀兰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对我太好。你总是可以把别人的情绪照顾得很好。” “你当然不会怠慢我,是的,你用到了‘怠慢’这个词。” 她反复地咀嚼了这两个字,终于有了哀色:“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你应该找一个……你可以在她面前释放你自己的人。我说的不是关于卑微、尊重,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希望你可以任性自然,至少在家里轻松一点。” “你可以不用做一个谦谦君子,你可以坏一点,恶一点,或者懒惰无趣,全都没有关系。” 她放开晏抚的肩膀,走到晏抚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今天你什么都不缺,但是你好累。” 晏抚的表情有些忧伤了。 这忧伤显然与温汀兰的料想不同。 “郎君……”她伸手要抚摸晏抚的脸。 但这只手在半路就被晏抚捉住。 紧紧地捉住! 他们曾无数次交握彼此的手,比这更紧密的时候也有,但温汀兰从未有今天这样的感觉——晏抚的心,好像在颤抖。 “我相信温汀兰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本就这样温柔。她懂得关心旁人的感受。” 晏抚捉着这只柔软的手,抬眼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因为酒意尚未散尽,所以分不清那丝迷蒙是不是伤心。 他慢慢地道:“但温汀兰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她骨子里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她在感情里有强烈的占有欲——在惯来的教养和待人的温柔之外,她有一颗坚定的爱自己的心。” 温汀兰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是啊,从前的温汀兰不会这样言语。但是爱你让我失去一部分自己。我希望你更快乐,无论陪在你身边的人是不是我——你这样的人,不该被情事牵绊。你应该自由,应该快乐,应该去描画你的人生……你会成为大齐丞相,你会建立不朽的功业。” 晏抚闭上眼睛:“既然是你来跟我说青紫之替,想来我的岳丈,已经做出选择了?” 温汀兰语气柔缓:“今上武功更盛,青石宫文治更隆。我父亲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自然心中是有偏向的。” “夫人。”晏抚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酒意全无,双眸清亮如寒星:“其实无论临淄发生了什么,天变也好,虚惊一场也好,都是临淄城里当朝者的事情……你无心军政,向来只爱诗与花。而我这区区静海郡郡守,也影响不了什么国家大局。” 过往的琴瑟和鸣真实存在。 他多希望历历 在目的那一切,可以如画卷般停下! 但温汀兰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她仍然满眼爱慕,看着她的夫君:“新朝新气象,若无日月交替,军事堂政事堂里,何时能进新人?夫君年轻归年轻,总归不愿你多等。若有从龙之功,则夫君的宰辅之路会更加容易——静海高氏再肥,也只是年猪,不是什么恶虎,算不得功业。” 声音渐低:“况且我实在不愿,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路歧道远。” 说着泫然欲泣:“今分青紫,后隔内外,既为翁婿,竟成新旧两朝之分……叫我怎么回娘家,叫青泽和朱婴,以后怎么见外公?” 晏抚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流出泪来:“我不怪你,因为有些力量不是你能抗拒的。这无关于爱,是意志无法跨越的鸿沟。” “什么?”温汀兰一脸迷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夫君,你这样很吓人——” 夫妻俩一坐一站,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十指相扣,四目相对。 灯影映在窗上,已是一幅恩爱的画卷。 而晏抚道:“我的妻子死了。我会永远怀念她。” 死了? 这句话尚未来得及在温汀兰心里打个转儿。 便见晏抚那张温润公子的脸,忽然覆上了一张极其特殊的面具—— 像是一张叠纸拼凑的画面,在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神异体现。 温汀兰悚然一惊! 这张纸脸,是由许多张可以定义为珍品的符篆组成。 它们都属于十万年前符道大宗“天玄门”的传世作品,其名【甲子光谱】,一套有四十九张。在符篆之道凋零的今日,能得一张,已是弥足珍贵,足以改写神临层次的战斗。 而这里有一整套。 世上已经并不存在第二套了。 当这整套符册在晏抚的脸上出现,代表整个静海郡十年的税收……都点燃在一瞬。 若算上它在符篆之道上的历史意义,则价值不可估量。 晏抚下注太重,简直是倾城而决。 温汀兰的反应非常快,一层层的道术绕身而开,却被铺天盖地的光线扑灭。 她欲脱身而去,光亦为锁,将她定在当场。 晏抚和她十指相扣的手,已经被一层乌金色的皮革所阻。这从内府扩张出来的绝品皮甲,覆盖了晏抚全身,连一个毛孔都不露出。 然后是填满了视野、侵占了感知的强光。 炙热,刺痛。即便神临之躯,也有几乎融化的痛感! 恐怖的爆炸完全贴合着温汀兰的身体发生,却连声音都湮灭了。强光也在晏抚的皮甲上不断回弹,一次次冲刷温汀兰的道身,却始终约束在这方寸之地。 终于光褪尽。 只剩晏抚独坐在桌前,身上的乌蒙宝甲,一点一点地收回体内。 但温汀兰也并没有完全消失,它悬停在晏抚眼前,是一颗小小的……白色的种子。 【白骨之种】。 这可不是当初在枫林城出现过的低级货色,而是白骨离开幽冥都不舍得抛弃的珍藏。 在他决心作为鲍玄镜生存,完全丢弃过往,也不再使用白骨手段后……仍然得以保留的这一颗,它已与温汀兰完美共生,再也无分彼此。 鲍玄镜没有剥掉它,不是因为温汀兰这颗棋子的重要性,而是考虑到温汀兰一旦出事,以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必然导致他的人生出现重大漏洞。 相反若是从此对温汀兰不予理会,将这颗棋子完全搁置,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的鲍玄镜……不曾想到今天。 种子里响起幽幽的哭声:“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相爱不止千日,夫君,你怎能如此残忍?” 晏抚的指间翻起一枚铜扣,按下来就是铜钟,将这颗白骨之种,正正地扣在钟内。 骨种撞钟,叮叮咚咚。 一张隔元锁神的阵盘,作为绝顶法器【极岳钟】的底座。一套散魂惑心的阵旗,围绕在铜钟周边。 晏抚拍出一张又一张的担山符篆,全都贴在铜钟上。 符篆或名“太嶷”,或名“剑锋”,或名“永世圣冬”……虽只借名取力于山岳万一,却也是千钧万钧。 “你曾经有过几次不对劲,但只有那几次。” “我不愿怀疑我的枕边人。” 晏抚说着,又摇头:“不止是不愿——我不敢。” “对于我已经决定要相守一生的人,我不敢去设想那种最坏的可能。齐国名门给了我安全的假象。我的胆怯蒙蔽了我的认知,我的软弱让我不够清醒。” “但是今天,你想利用我,来影响我爷爷的决定,以此改写整个齐国的局势——这绝不是温汀兰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甲子光谱】抹去,现在只有平静的恨:“是你吧,白骨邪神,或者说……鲍玄镜?” 温汀兰过往的几次不对劲, 都跟苗玉枝有关。再联系到鲍玄镜从神霄战场撤下来的原因,晏抚不可能猜不到是谁在幕后主导。 种子终于停下那无用的哭声。 “严格来说,我真是温汀兰。”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 “你可以理解成我入魔了,而白骨大人是我的魔祖。” 声音在铜钟里打转:“既然不敢怀疑,为什么又要打破这一切?晏抚,我们本可以如从前一般,平静的生活不会改变。我可以继续爱你,一直爱你。” “我的妻子是温汀兰。你这幽冥世界的野魂,算是什么东西,也知道爱吗?”晏抚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一边张贴符篆、加注封印,一边捏碎了随身玉佩,传讯于贝郡。 “但是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陪着你啊~”白骨之种在铜钟里笑:“花前月下的是我,洞房花烛的是我,生儿育女的也是我。” “你如何能说,你的妻子,是另一个人?” 下一刻温汀兰就举钟而出,显化人形,欺近晏抚。摊开玉手,掌心正是晏抚捏碎了的那枚玉佩。 器物终究不敌神通! 她笑着问:“想清楚要怎么跟爷爷说了吗?” 在她眼前跳起的,是一枚怪模怪样的折纸护身符……像一匹长了角的青色的马。 青羊天契! 晏抚翻指将其弹出,天地也随之颠倒。 明明东海无波澜,却有潮声起。 温汀兰的美眸之中终于出现惮色,她猛地一握掌,掀开早就准备好的手段—— 凭空长出一朵白骨之花,张开利齿交错的巨口,顷将这青羊吞住! 天道力量也断流,截在空中,凝成琥珀般。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妻相伴这么多年,她非常明白晏抚的底牌是什么。 “夫君……” “这不是万能的东西。就像你那个朋友,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温汀兰笑道:“这张天契很强,但你现在还有些弱呢。” 以神临之修为,来做静海郡的郡守,晏抚甚至可以说“屈就”。 但在白骨的视界里,这般力量层次,的确算不得高。 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这张脸,晏抚并没有太多波澜,他只是疲惫地往后一靠:“那就等你真正的对手过来吧。” 温汀兰猛然转头! 看到汹涌的天道力量,在卧房里显化实质,化为咆哮的蔚蓝色神龙,绕 第三十二章 失其所乘 “我只想好好地做一个人。我非常努力的……做人。” 东华阁里,年轻的朔方伯碎冠披发,从中投射出来的眼神,像是月光穿过了树隙:“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给我机会呢?” 姜述朱笔一点,抹去了鲍玄镜人身二十二年的奋斗——在他已经彻底的变成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押注人族之后。 他站在东华阁中,酷似年轻时期的鲍易、但比那位“鲍剽姚”柔和许多的脸,冷落在陛前,眉心一点殷红。 血裂便由此蔓延开去,使得他像一枚被摔裂的美玉。凄惨破碎,见之可怜。 召天而显的神像已经破灭,本质的神躯仍然在圣意之下,接受大齐国法的惩治。 他战胜了诸天万界最恐怖的世界意志,降生现世为人;他逃脱了【执地藏】天意如刀的吞咽;他解决了天意对纯人的针对;他在观河台上成为胜于燕春回的隐匿者……他一路消灾化劫走到今天,本已无缺无漏,大道坦途。 却还要在此刻感受,何为“圣心即天心”。 好像兜兜转转这一路,从来没有逃出悬颈的天锋! 这种处境让人绝望。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也能真正咀嚼人的感受。 他正在剥离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淡化了痛苦。 “正因为你想好好地做一个人,朕才没有直接杀你,而是给你时间。” 齐天子的声音亦是淡然的,但不是神祇不意人间的淡漠,而是皇者至高无上的审视:“时间就是朕给你的最大的机会。” “时间是朕对于你这神霄的酬功。” “你过去的二十二年,赢得了这些。朕的剽姚将军,为你赢得了这些!” “朕给你这些时间,不是让你用来怨天尤人,用来仇恨。朕在等你作为一个人、作为真正的大齐朔方伯的努力。” 他悬提朱笔,如同抓握着鲍玄镜未决的命运:“你真的可以继承鲍易的名爵,延续朔方的意志吗?” “你的答案很潦草。你把朕赐予你的这些时间,用在了谋反上,你单枪匹马地走到这里,错误地选择了对手,想要血溅东华阁。” 御案之后,一声轻呵! “朕乃马上天子!昔为太子,即为齐使,刺敌君于殿上,只身降国——这些都是朕玩腻的花样,你竟丢人现眼到朕前!” “朕不得不亲提刑刀,回应你这鲁莽的行刺。也不禁要问一声——竟是谁人给你这样的勇气,又是这么的作践 你,把你当一条破抹布来用?” 斩势还要害意,杀人还要诛心。 鲍玄镜咬牙而错!却见那支天子御笔,在奏章上轻轻一圈,圈出了一个“废”字。 顷有洪钟,摇荡于天地间。 雷霆行旨,烝民奉命,有敕声曰—— “朕以赏罚二柄,不可废也,恩顺诛逆,自古行之。” “鲍玄镜骤蒙恩荫,年少袭爵,贵以方伯,重以锐卒,列名兵事,养望临淄。而竟大逆不道,忍弃历代荣勋,数典忘祖,以臣刺君! “东华之阁,敢言溅血。丹玉之璧,鉴照逆心。 “罪既滔天,君父恨弃。 “其鲍玄镜在身官爵,名实之属,一体削夺。累世荣勋,一革永革。 “天下之人,杀之无罪,辱之无咎。 “非为伯子,非为庶民,是东国一罪人矣!” 鲍玄镜身上的爵服,一瞬间失去了光色。那贵不可言的华绸,便如草枯花凋,质感比麻布都不如。 他苦修多年的道躯,血色褪尽。肉眼可见的精气神三花齐谢。 鲍氏累代奋斗的荣华长披,于他身后散为薄烟。 这些年滋养他的国势,这一刻如万蛇噬心,将他敲骨吸髓。这些年庇护他的国运,这一刻成了他脖颈上的绞索,一道道地绞紧。 在国家体制之中,君权至高无上,帝命高于天命。 这一刻鲍玄镜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行其常,帝行其纲。上有命,风雨雷霆俱从之。” 只是朱笔勾出的一个“废”字,已经做好决战准备的他,就被压得生生低头! 说到底,在国家体制里修行,想要问鼎超脱,要么君臣一体,文如晏平,武如姜梦熊。要么效金鲤蛟龙之变,臣进为君,一俟大权在握,化东国为白骨神国。 换言之,他如果不表现出晏平、姜梦熊一类的特质,而又远眺超脱,到最后就必然会走向篡逆—— 或许这才是大齐天子绝不可能选择他的根本原因。 “你说我逼不得已的选择,是滔天之罪,那便以此滔天吧!” 鲍玄镜被压低了头,但往前走。 他七窍之中的鲜血,顺着逐渐深凹的面纹流下,不停滴落地面,在东华阁的地砖上,沿成一条血线……但往前走。 “超脱路窄,大道孤行!” 他一步一个血印地往前,也呲开带血的牙:“此姜武安之所以去国,鲍朔方之所以弑君也! ” 国家剥离了他的名位,动摇他的精神。国家给予他的烙印,也被一点一点抹去了。 他愈是凄惨,愈是能够摆脱皇权的压制。 此刻他不失孤勇冲锋的姿态。 但长案之后,皇帝只垂落高上的声音:“青羊去国,确为求道。玄镜刺君,狗急跳墙——自抬其名,哂耳。” 这是东国君权所给予的历史性的定性! 对鲍玄镜的这一次行动,做了最后的总结。 他的视线亦往下垂。 那一个“废”字轰然更下,将鲍玄镜直接压趴在地砖上。 他的面门与地砖对撞,竟然像个烂西瓜般炸开了。 年轻英俊的五官,已经血肉模糊。 一身丰沛气血,如开水煮沸,壶中白气逃散。 只是眨眼工夫,趴在地上的朔方伯,便干瘪得只剩一副白骨架子,麻衣之下,挂着一层过分宽裕的皱皮。 随着他双手撑地,试图站起,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响。 看起来他在东华阁里毫无反抗之力,召天而来的白骨神像,理当有绝巅姿态,却也在临淄上空,被轻易点碎。 但从那牙都掉光了的白骨口器里,仍然发出骨头擦着骨头的声音,尖锐刺耳:“国家体制四千年,在历史长河里不过是一个小小浪花。而你们奉之为圭臬,说这就是时代。” “权力…… “我生活在权力中。 “我继承权力,拥有权力,也被权力制约。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逃不脱权力的囚笼。你也不例外。 “就像你要杀我,竟然要等到我先动手。你要杀田安平,先把他丢到牢中……事事要名正言顺。 “但是皇帝——你知道权力的本质是什么吗?” 鲍玄镜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愤恨的眼睛,变成两团幽幽的白火。 接着便从这白骨之上,重新生出神性的血肉,纤毫具体,一寸寸造就他现世阳神的神躯。 他早已决定放弃过往,拥抱修行世界无限的可能。 将与生俱来的神道手段都封存,将胎身之时就开始掌控的那些神仆,也都慢慢放开,转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操纵人心……人的方式。 今夜不得不取回。 曾经身为幽冥世界的神道超脱,灵视诸天万界,俯瞰古今神灵,神道对他来说,并没有秘密。 此 路于他唯一的关隘,也就是从现世阳神迈向现世神祇的那一步。 他的神道手段,远超一般修行者的想象。 像那尊召天而至的白骨神像,过一段时间他还能重新捏造。白骨的神道就在那里,在没有神祇高坐之前,任他肆意索取。 他的神柄一直在等他,一旦重执,也绝不肯再离去。 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他只能作为神祇前行。 前有原天神、苍图神,后有青穹神尊,即便是在神道不昌的时代,这条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指望。 只是他既没有永恒天国的遗产,也没有现世霸国的托举,现世神祇的门户,并没有为他敞开。 就算有一天他决定重归旧途,也该是他在齐国一言九鼎,在整个现世都举足轻重的时候——于众生高处瞰人生,让众生托举他登神! 而不是今夜这般,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剩这最后一条路。 那两朵幽幽的白火,在新生的神眸里跳跃,鲍玄镜抬起来,再次直视君容:“你以为自己至高无上,君心胜于天心,一言乾坤改,一念风云变。” “你可以审判我,把冷落都当成机会,雷霆也称作君恩。” “但权力不是自上而下的——权力是自下而上。” “我赋予了你统治我的权力,你才可以在这里倨傲自赏,高高在上。玩什么生杀予夺的小把戏。” “姜述,跟开天辟地就有的神道比起来,四千年的国家体制算什么?” “我不打算陪你玩了!你又算什么?” “你会发现——” “所谓的‘最高权力’,这种需要整个权力体系的支撑和承认,才能实现的力量……不过是一种集体的幻觉!” 他伸手一抓,将那个朱笔圈出的‘废’字,竟然抓到了手中,握住那具体的铁画银钩,真实的帝王权柄,持之如持一杆短钺!然后在殿中真正地站定了,气势高拔。 他亦俯视天子! “一旦宫门深锁,虽喧声不能过红墙。” “所以隔绝内外,是天子亦如更夫。” “故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云罢雾霁,与蚯蚓同——失其所乘也!” 轰隆隆! 殿中珠光碎如雨,明黄幔帐竟飘摇。 帝权仿佛瓦解,殿外隐有雷声。 姜述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直接地冒犯过。 但他并没有龙颜大怒,只是在奏章堆里捡回视线,认真地看了鲍 玄镜一眼。似乎从这时起,才真正把他看在眼中。 皇帝想起这些年来在朝堂里列班的臣子,每一个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些,他甚至是无法忘却。 年轻的鲍易是那么的强悍坚硬,重玄明图从小就器量高宏,有大将之风。 晏平用策如春风化雨,江汝默有一颗坚忍的心…… “鲍易把你教得很好。” 皇帝平静地说道:“你也的确有对得起幽冥超脱的视野,这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确然在某种程度上窥见了国家体制的根本,触摸了权力的本质。你对这个世界有认知,这很好,但你的眼睛里,少了一点模糊的东西。” “大丈夫驾势而起,而后风云九天。你亦知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但你不知云雾何来,你也不在乎。” “你不敬畏权力。” “有人天生斩妄,勇冠三军,却也潜伏爪牙,君前不曾散漫;有人以武安邦,时代问魁,却也循规蹈矩,得鹿宫前示生死。” “国家体制四千年,是时代走到这里的新篇。你身在其中,自以为看到本质,从来都不在乎——你不敬畏这个世界。” “这从来都没有的敬畏之心,是你走到穷途的根本原因。” 他说着,朱笔一勾,这一次,勾出了一个“诛”字。 皇帝的权力,不是你鲍玄镜不认可,它就不存在。 须知此地是齐国! 天子以八柄驭群臣,第八曰“诛”,以驭其过。 但闻雷霆炸响,又见紫气东来。 至高权力具现为清晰的齐国文字,削瘦而“诛”。 此字从天而降,化作一柄绛紫色的天剑,势横中宫,锋开天灵。 鲍玄镜踏地而拔起,以废字钺格之,迎出铿锵声响:“不过如此!” 两道字符在空中交撞,光芒并不外泄,而是向内纠缠,竟然混成一颗颗混沌的星子。 这些悬飞不止、拥有恐怖破坏力的混沌星子,绕着鲍玄镜的神躯而环转。使得他在神辉的苍白中,亦有混沌的晦影。 他之所以能夺下这个“废”字,自是因为青石宫让渡了国家的权柄——亦不仅仅是青石宫,整个齐国从上到下,支持青石宫的人不在少数。 在这场集体的权力幻觉里,青石宫在很多年前就占据塔尖。 他当然也明白,这朱笔圈出的两个字,就是齐天子对于这个夜晚的回应。 先“废”而后“诛”。 不止是对他。 往前有“废”而未“诛”者,今天姜述要以他鲍玄镜为前例。 他死,青石宫亦死! 东国的皇帝实在是傲慢,自视太高,把曾经企及超脱的存在,也拿作掌中任凭揉捏的棋子。 但那绛紫色的天剑,铺开的正是《至尊紫微中天典》里的帝王剑典,横竖为经纬,飞格切日月。 此剑有瓦解异质力量的能力,就连他至真至纯的白骨神力,也频频在剑光下动摇。 所幸他还有废字钺为倚仗,同样源出国柄的力量,消解了至高无上的帝权。 青石宫和得鹿宫的斗争早就开始,在他鲍玄镜这里,不过是最直接的一次碰撞。 “废”字钺未落下风! 至于剑术本身,双方都臻“世极”,一时难有高低。 “看来你已知道这一局的对手是谁——” 鲍玄镜幽幽地问:“你也等了他很久吧?” 他持废字钺与诛字剑交战,在东华殿堂厮杀如虚室白电,倏而折转,但永远都在四道庭柱中间,如在囚笼,难脱亦难进。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灿光如镜,而后一片白茫茫——【神明镜】开,所视即神国,所照尽神土! 他不断地取回白骨权柄,亦不断地拔升力量,忽而回身一格,错住了剑锋!白骨神力所晕染的苍白雪质,顺着紫色的剑锋攀沿。 “真是期待啊!” “我期待一个挑战者杀掉皇帝,也期待一个父亲杀掉儿子。” “无论哪种结果,都可以让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也审视一次自己的人生。” 在诛字剑的挣扎中,鲍玄镜提钺推着剑锋走,向皇帝的方向压迫:“姜述!暴君!你永远是对的吗?!” 齐天子面无表情,提笔又是一横。 噼啪! 一道绛紫色的雷霆,毫无征兆地劈到了鲍玄镜身上。 满殿的混沌星子都抽散。 无论他怎么遁逃,躲避,格挡,雷霆成鞭,像是命中注定,击破时空的阻隔,一下将他抽翻在大殿! 货真价实的现世阳神尊躯,在地砖上徒劳地抽搐。紫色的电芒如小蛇,窜游在他的七窍。 鲍玄镜翻身欲起。 噼啪! 又是一记雷鞭,将他抽回地面。 抽得他皮开肉绽,神力溃散。 他以神明之镜,察照人间,遍无所漏,却根本找不到脱身的那一线机会… …普天之下,无路可走。 “你逼死了重玄浮图,逼死了姜无弃,逼走了姜望,逼退了李正书,今天还要逼迫我!” 他不断地嘶声。 也只能在一次次徒劳的挣扎中,眼睁睁看着这具神躯走向崩溃—— 苍白的神力如月霜泻地,齐天子不仅削夺他的官职、爵位、权柄,还要削夺他的力量! 这才叫“名实之属,一体削夺”,至高无上的权柄。 这种对于力量的瓦解和剥夺,所造成的痛苦,更胜于凌迟。 鲍玄镜却一次次挣扎着跃起,不断地变幻方向,想要以此牵引出本不存在的漏洞来。 “戳到你的痛处了吗,姜述?” “你这种独夫,永远给自己选择,却不给别人机会。永远要别人证明自己,却不知臣心也有一杆秤!”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你,你从来没有想过。” “住在深宫里,你从来不觉得冷吗?这暖阁地龙,就能把你焐热吗?” “口口声声君恩,一句句对错——那你告诉我,设若你是我,如今还能怎么做?!” “姜望永远不会原谅我,你终究还是会在这间东华阁里做选择。” 他艰难地扑灭身上紫电,止住神躯的抽搐,握紧废字钺而高高跃起:“我不做今夜的刀,就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而你只会说一句叛逆!” “我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噼啪! 又一记雷鞭将他抽回地面,也第一次抽出了骨裂的响。 咔咔咔咔—— 其声冗长,如同万古冰川开裂。 皇帝的声音也随着这紫微诛雷的暴耀,而愈发威严高远:“朕给你的体面,就是时间。至于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 鲍玄镜披头散发:“我唯一的错就是不该选择齐国,选了你这么个昏聩暴君!我生而为人的功业,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被奉为座上宾。任何一个贤明天子,都会选择保护我!” 啪! 他的神躯被彻底抽碎了,碎成了一道光。 苍白的霜光之中,洇出一缕血色。 就在那御案之前,不到两步的距离,有一滩血泊。 朔方伯的确血溅五步了,但没有一滴是天子的。 就在此时有潮声响。 哗啦啦是海浪的声音。 悠长,寂寞,仿佛会永远持续——前浪已经消逝,后浪永追永不及,来不 及叹息,也作为前浪逝去。 长案后的大齐天子,一时悬笔,看向镇海台的方向。 哗哗哗! 再看御案之前,哪里是血泊? 分明一片血海! 浩荡的血色的奔流,像一支肆意涂抹的朱笔,把写满了黑字的奏章涂得一团乱糟……只剩触目惊心的红! 血腥的气味是如此粘稠,像是鲜血直接灌进了鼻孔。 眼睛丝丝麻麻,有针扎一样的痛。 空间在这时候是矛盾的—— 东华阁不算广阔,摆了太多的书,反倒是有些局促的。可御案前的那一片血海,分明广袤无边! 当皇帝的视线投注于此,粘稠的血海也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像是人身不断泛起的鸡皮疙瘩。 这是霸国天子的威迫。 人观血海,如视缸中水景。 这片血海好像也因为他的注视而诞生,因为他的注视而存在。 血海呼啸未止,随着视线的推移,在无边血色正中央,有一座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大的山—— 尸体堆成的山。 千奇百怪的死状,来自不同种族不同样子的尸体,就那么一层层的堆迭着,垒成了如此雄壮的山峦。 下可连海,上已接天。 视线往上,山也高拔。 猎猎天风,穿行尸山之隙,发出尖锐爆鸣。在那仿佛直抵苍穹尽头的尸山绝巅,赫然屹立着一张白骨神座! 一副小小的纤细的骨架,就在白骨神座上堆迭着,不知在此风化了多少年。 然后咔咔,咔咔,骨架动了起来,最后摆成一个端坐的姿势,定在了那里。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 垒成尸山的尸体尽数开口,无边血海之中,也冒起一个个血泡,装载着幽魂高声。 “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在幽冥世界,一具具骨头架子爬了起来,对天而拜。在鲍氏族地,在朔方伯府,在临淄许多的地方……一个个平时举止正常的人,忽然虔诚颂神。 密密麻麻的颂声,似窸窸窣窣的虫鸣。 那神座之上的骷髅,一点一点,回复了鲍玄镜的面容。 游历于人间的鲍玄镜,这一刻真正回归了他的白骨神座。 若不是身在东华阁,若不是有姜述面对面的压制,在他回归神座的一瞬间,整个三百里临淄城,都会沦为他的神域,城里的所有百姓,都会变成他的白 骨信徒。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通过有限的联系,接引有限的信徒,还没来得及对临淄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这一张白骨神座,就是鲍玄镜关于白骨神道的全部理解——从凡夫血气可破的毛神,直通幽冥世界无所不能的幽冥神祇。 亦是他降生现世之前,为自己将来所准备的、登顶现世神祇的最核心资粮。真正的白骨神权! 他一度搁置,放弃,想要走更强的路,追寻更多的可能。 如今再回首,由神至人再至神,感受大不同。 “悯众生而见五恶,转千劫而历浊世,我已知天地,天地知生死。” 在白骨神座之上,响起登圣者的宏声:“死生,白骨之道也!” 此刻他为现世阳神,更为神圣者。 他想他对前路有更深的认知,未尝不能走出一条,有别青穹神尊的路,真正开创神道全新的可能。 永恒天宫,未必不能再现。 可是他也听到潮声。 不是血海的粘稠海浪,而是更广阔、更悠远、更包容的海潮声……东海的声音! 茫茫东海,碧波之上。 大齐近海总督叶恨水,官服着身,引着近海总督府一众文臣,在近海军督祁问的护卫下,驾船行波。 其于海浪咆哮之地,风云汇聚之眼,展出青词一封,以焰焚之,耀燃于高空。 “维大齐元凤七十九年,仲夏之朔,近海总督臣叶恨水,谨率总督府文武、近海军民,以明烛醴酒,玄玉文帛,昭告于浩渺沧溟之主,高阳上圣海神娘娘座前—— 伏以: 乾元资始,坤德承载。混茫既判,水府攸司。 臣等仰观天象,俯察海波,知娘娘慈光普照,神威静镇。 千里帆樯,赖神辉而静渡;万顷碧涛,沐圣泽以咸宁。 今臣等奉天子明命,守此海疆。 常怀履薄之心,夙夜匪懈;敢忘临深之戒,寝馈难安。 幸赖神恩浩荡,使鲸波暂偃,蜃气潜消。 商舶渔舟,得通八方之利;煮海熬波,能充诸府之藏。 谨以丹诚,上达天听。 伏愿: 慈航永驻,慧光长明。 布甘霖以润八荒,敕风伯而绥四境。驱恶鳞于渊底,抚灵魄于人间。 皇图与碧水同在,圣德共潮声并远。 臣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词。” 第三十三章 国门 “金炉香兽烟吹晚,雪枕锦衾云梦还。轻解罗衣羞为语,玉山横倒唤竹郎……” 新晋的三品捕神颜敬,走进屋里,随手掩门,不让歌声飞得太远。 珠帘在他身后垂落,敲出哗哗的声音。 他没有师承。非要说的话,学过《有邪》,视天罗伯林况为人生偶像。 今夜的临淄不平静,他这个“重塑青牌荣光”的当代名捕,当然要出来行街,镇一镇魑魅魍魉。 艳歌当然还在唱—— “竹郎踏琼月,来掀琥珀帘。” “莫惊枝头鹊,莫扰妾心弦。” “汗湿红绡幔,香映彩画屏。” “郎可解得鸳鸯扣?流苏惹人恼,灯影摇复摇。” 唱着“摇复摇”的时候,歌女的腰肢也似在风中,柳枝般摇摆。 靠窗的酒桌上,铺开了一卷画轴,画上色彩鲜艳。画的左边是一壶酒,右边有一方砚,画中是个正在成型的美人。 一口酒一笔画的美丽画师,穿着宽松的文人袍服,戴着青色的书生方巾,仍然不掩艳色。 眸有微醺,两颊飞红,偶然从画作上抬起一眼,似醉似羞。 颜敬就在她的面前坐下,张口背着情报,几无情绪波动:“心香第七,朱颜。一位嗜酒如命的画师,擅画美人,身上总带着淡淡酒香与墨香——” 他轻轻地嗅了一下:“果然。” 名为‘朱颜’的画师,只洒脱地饮酒,提笔蘸墨,在画纸上任性泼洒,只道了声:“见笑!” 黑色的墨,在毫尖分出不同颜色,让画作如此鲜活具体。 颜敬略侧其耳:“还有天下第一歌女,琳琅,心香第六的美人——今夜竟有闲情,于此唱艳曲?” 歌声遂止。 而后是叮叮咚咚,一阵的琴音,锣音,鼓音,又有犬吠,鸟啼,货郎叫卖,小儿欢笑。 此般口技,尽启樱唇。又万分和谐地混作一阙,给人以天真自然的感受。这便是天籁。 一曲令人醉。 今夜的三分香气楼仍然宾客满座,觥筹之声如同炉底哔剥的薪火,煮得欲水沸腾。男男女女,天地阴阳。 当然在这最高的“香阁”里,并无别客。 自那帷幔之后,立住一道婉约的剪影。她开了口,果然音色醉人:“欲人见欲,情人见情,哪有什么俗曲艳曲。不过是有的假作正经,有的欺世盗名,而这里发乎自然,放乎本性!” “有的是穿衣服的地方,有的是脱衣服的地方。正襟危坐,也并非不是自然。”颜敬漫声道:“大家各司其职,各有其份。” “那您走进这香阁,可是走到了我的衣服里。”看台上跳舞的女人,娇笑着:“是不是孟浪了些?” “那么你呢,正在跳舞的这位——”颜敬看向这舞者:“方寸倾城的宋玉燕。据说倾城难买你一舞,今夜何来的雅兴,又是谁使的银钱?” 三尺看台上的舞者,身形纤柔。上身只穿一条抹胸,露出雪白肩窝和一截腰肢,下身穿着束裤,赤足如雪。 她在台上轻轻一旋,便如飘叶缓落。 动则骤,静则柔,停下来却是一张娇俏灵动的脸。 “颜捕头!”她笑着往窗外一指,说道:“值此仲夏良夜,大吉之时,妾心如春水,为临淄贺,为齐国舞——您以为如何?” 恰是在此时,天空有巨大的神灵虚影,碎为漫天繁星。 巡城卫纵马敲锣,穿街而过,高呼烟花为前线而贺。 官方的遮掩,倒似一声沉重的告警。 “说起来,宋姑娘原本未入香阁,是心香备选。是在那位昧月姑娘转去了心香之后,才替上了天香第七的位置。” 颜敬意态从容,静静地看完那烟花落幕,才回过头来:“我一直都很好奇——贵楼里的这天香与心香,究竟有什么不同?” 宋玉燕笑了笑:“不妨见字知意——天香是天姿国色,心香是动人心弦。” 颜敬若有所思:“前者更看重天生的颜色,后者更看重后天的手段?所以宋姑娘你舞技无双,朱颜姑娘丹青妙手,琳琅姑娘擅弄乐章。” 宋玉燕笑道:“这么理解也无妨。” 颜敬也笑,但将腰刀提起,放在了桌上,刚好压住了朱颜的画:“今夜香阁尽绝色,颜某艳福不浅!” 朱颜一手提壶,欲饮而止,一手悬笔,皱了眉头:“颜捕头这是何意?” “提问是我的工作,姑娘应该先琢磨答案,而非问题。”颜敬抱臂于前,施施然:“说罢,诸位来临淄,有何贵干?” “寻亲,访友,游戏,有太多事可做。”琳琅的声音在帷幔后响起,仍似奏乐:“一时半会可说不完。” “在下身任要职,无心惜花!”颜敬微笑道:“你们在这里若是说不清楚,少不得要去趟北衙诏狱,慢慢地说。” 楼下喧声一时静,阁中也肃然。 宋玉燕笑而不语。 朱 颜似醉未醉。 独是琳琅在帷幕后娇笑:“呀!呀!呀!很难想象如日中天的东国,现在是多么虚弱——竟连让几个小女子闲逛的气度都没有了!” 她掀帘而出,鬓上摇珠翠,美眸瞧着颜敬:“咱们可什么事都没有犯,颜捕头一言不合就要拿人刑讯么?” “罗刹明月净,久有祸国之名。三分香气楼,是其贼窟。”颜敬眸光平静:“对你们无论怎么警惕,都不为过。亦是颜某职责所在。” 琳琅咯咯笑着,向这位青牌捕头走来:“三分香气楼早已与罗刹明月净剥清干系,杀杀剿剿都过了好几轮,如今很多姐妹都是新人——现在我们的楼主是夜阑儿。您翻的哪门子旧黄历?” “而且这里是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明面上的负责人是扶风柳氏的柳秀章,产业的归属……应是在华英宫。” “你是在怀疑谁?不妨具其名姓!” 在喧声各飞的夜晚,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晓东华阁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然而今夜和也过去的许多夜晚一样,许许多多的齐人,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前行。一个齐人的工作和生活,就是齐事。忠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好好地生活,就是为国家努力。 说来也是缘分—— 当初林有邪和姜望的交情,是从她对姜望的怀疑开始。 颜敬以林有邪之父、天罗伯林况为人生偶像,于刑事一道已是齐国当代最着者。也是因为那位荡魔天君的侍女行为可疑,他才秉责而追。 倒是没有查到独孤小的什么问题,但拐了个角,盯上了枯荣院。 独孤小所去的余里坊,最早叫渔里坊,后来才改名为“余里”,在青石宫如日中天的时期,被称为“余里禅坊”。 余里禅坊当初有个开香行混日子的婆娘,现今名为“吉妪”,还在旧宅骗老街坊。 那一日独孤小去余里坊,就是特意拜访了“吉妪”,测了吉凶,与朔方伯府的鲍维宏隐秘碰面! 余里禅坊涉及青石宫,青石宫又涉及枯荣院,还有荡魔天君的侍女,当代朔方伯的堂兄……这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颜敬本着“必究可疑”的法家原则,虽然从未放松,但也知晓此中干系何等重大,不敢声张,甚至不敢上报。 他不怕自己因事害身,只怕身亡事隐,作为青牌却放纵了国家的隐患。 多年来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追查。 他发现枯荣院的余孽可能并未肃清! 这个国家明面上不言佛 ,但被佛家影响实在很深。大到屋宇楼台的建筑风格,小到斋素的盛行,佛偈的流传。 人人不言,但有所知,才能有所不言。 彰显东海事功的镇海台,恰恰建在枯荣院旧址上,算是彻底破除枯荣院影响的办法,但可能并不是收尾,而是上面对某些事情有所察觉后,不得不采取的反制手段! 德盛商行改造余里坊,则是那位智计通天的博望侯,对上意的揣摩。 一想也是——枯荣院已经覆灭了多少年,朝廷这么多年都是春风化雨地消解佛家影响力,没必要突然大兴土木,弄得大家都回想旧事。 当然这些最高层的谋划,颜敬无从知晓,也无从叩问。他只秉持着一位青牌的职责,做他该做的调查,即便最后不会有结果。 枯荣院的任何事情发展到最后,都毫无疑问地指向青石宫。 荡魔天君昔在齐国,是名绝天下的武安侯,后来去国独行,仍然是无数齐人心中的偶像。众所周知,当年他在齐之时,与华英宫走得很近。 而那位华英宫主,是青石宫废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亲近程度胜于所有。 事情都连起来了! 年轻的朔方伯鲍玄镜,一向以“小武安”自居,对荡魔天君极尽推崇。 那位华英宫主也是在军中有独一份的影响力,当年的老朔方伯鲍易,也曾亲口认可过华英宫主的军略。 那么荡魔天君的贴身侍女,和当代朔方伯的堂兄,在余里禅坊密会,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由…… 以此为基础来推演—— 如果青石宫有问题,那么华英宫会不会有问题? 华英宫有问题,当年在华英宫主和荡魔天君的支持下,来到临淄建立新总部的三分香气楼,有没有问题? 如果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有问题,那么销声匿迹多年的罗刹明月净,会不会就藏在临淄? 有朝一日,若生宫掖之变,这样一位登圣的强者,足有改变局势的能力! 这些猜想实在是太可怕,且还涉及皇储,涉及废太子,即便是政事堂兵事堂里的那些大人物,恐怕也没谁能说自己可以担得住。 在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之前,颜敬只能将一切藏在心中。 但今天他无法再等待。 神霄战争开启,朝野上下都绷紧了弦。 朔方伯携大功回国,这段时间又流言四起……他身为青牌,不敢不防微杜渐。 恰好心香第七、画师 朱颜,通过隐秘渠道进入临淄,这行踪被他捕捉——手上的确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罪证,可若要等到对方有实质性行动,他担心届时已经对齐国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怎么也要等到镇国大元帅回国,抑或天妃镇临淄,才能冷眼看狐禅。 当下临淄实在冒不得险。 情急之下他挎刀入香阁! 其实是为了敲打这些人,故意打草惊蛇,叫她们收心收手。 什么久追的功勋,什么自身的暴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临淄的长治久安。 但走进来才发现,这里的香气美人不止一位。 而且看起来,她们也并不是那么在意临淄的秩序了…… 齐国的秩序,本来是他最大的倚仗。是每一个齐人,敢独行郊野,夜游小巷的底气所在。 所以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 还有方才天香第七宋玉燕,所指的“为临淄贺”—— 夜空炸开的哪里是烟花? 分明一尊真正的阳神! 何时竟有神只,胆敢显出外像,笼罩临淄? 便是青穹天国那位,也不会如此无礼。 虽然第一时间就被击破,也是这元凤盛世从未有过的事情。 国势不振,乃有邪祟生。 所以果然出事了。 且香阁里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情。 反倒是他这个北衙青牌,还只能连蒙带猜! 刀就压在画上,颜敬仍不去摘取。只看着漫步而来的琳琅,悠悠道:“谁可疑,我就怀疑谁。谁犯大齐律,我就抓谁。” 他明白他必须要展现足够的底气,让她们以为自己有所恃,才有可能镇得住这些罗刹明月净所教养的美艳凶徒,为齐国那些真正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的人,争取一点时间。 此刻他隐隐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走到这里来。但他一时还没有想清楚,这双无形的手,究竟代表着谁。 琳琅笑眼瞧他:“哪怕是这座三分香气楼的真正主人,华英宫的执掌者?” 颜敬并不言语,只是轻轻一扬头,毫无疑问的默认了。 琳琅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我不禁要问——你身后站着谁?有这样的胆子?” 颜敬平静地看着这艳色:“我从小父母双亡,性格也不讨喜,没有遇到名师的运气,靠自己苦学,一步步走进北衙。” “说背景,确实谈不上。” 他摇 了摇头:“但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任用,享受俸禄,成为人们口中的大官……我感觉我的身后,的确站着一些人。” “在这个‘老有所养,幼有所学,学有所用’的元凤盛世,齐国就是我的背景。” “诸位若是有胆色挑战齐律,不妨来试一试,看看我的背景,够不够硬。” 他甚至伸手取过了朱颜手中的酒壶,笑出了几分轻佻来。 “前番罗刹明月净隐遁了,三分香气楼却没有完全剿灭。壁虎断尾而求生,夜阑儿对罗刹明月净口诛笔伐……你们这些人还活了下来,算是切割得快。” “这次还能找什么理由呢?还有谁会相信?” “相信我。虽然荆国是军庭,向有凶名。但在剿灭邪教这方面,我们齐国更有经验。” “前不见枯荣院乎?” 他说着,仰头自饮! 身在贼巢,强敌环伺,但好像他才是那个掌控局势的人。甚至还有心情试探一句。 朱颜只是静静地看他饮酒。 宋玉燕腰肢乘风,走过来将窗户关上了。 琳琅又笑了起来:“罗刹明月净弃我们而去,我们哪里还会和她有关系?颜捕头多虑了!” “世间千丝万缕,唯柔情难断。我在此间,也嗅得香气不绝。你们是没有犯事,但罗刹明月净我们齐国不欢迎,亦不得不警惕。” 颜敬也似有三分醉态了,往后一仰:“所以说说吧,你们为何来临淄?或者真要跟我换个地方说?” “行了。” 宋玉燕在窗前回身:“如果说罗刹明月净是我们永远切割不掉的污点……那这么些年在齐国发展,怎么没听你们北衙说什么?” “无非是往日有霸国自信,不在乎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又能课以风月重税,丰盈国库。如今风雨飘摇,孤舟难渡,四下漏风,就开始到处找理由。” “呜呼!” “当今齐天子是何等英雄,辉煌一生!” 她慢慢地俯下身来,注视着颜敬:“谁料想如日中天的那一刻,也是日落西山的开始——起时何缓,坠时何急也。盛世淬炼于血火之中,而结祸果于一时!” 是什么让这些人突然下定决心? 颜敬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而又被那“祸果”二字惊得悚然。 却见得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画师朱颜,此时亦伸手为引:“请君看取画中人。” 他下意识地看向摊开在酒桌上的那幅未完 画作—— 这时才发现,画里的那个美人,已经接近完成。 用一支墨笔,竟然画出了大片大片的色彩。在他腰刀止笔后,色彩却在自发蔓延。 浓郁的色彩,勾勒出妙曼身形。 颜敬心中警铃大作——罗刹明月净! 他终于意识到,这些香气美人来到这里,并不为别的事。她们是要在这里建立一个隐秘通道,开启门户,好让罗刹明月净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骤至临淄! 无论是因为什么,与谁合谋,眼下都是临淄不可承受之重。 颜敬伸手去拿刀。 那柄大匠所造、陪伴自身多年、且带着官运国势的青牌快刀,竟为色彩所锈蚀,陷于画中无踪! 他顺势以掌为刀,想要切碎这画作。 香阁里的几位香气美人,却都不阻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只飞虫在蛛网中无用的挣扎。 而后画中的女人动了! 那色彩流动的纤纤之手,只是轻轻一握,坐在桌边的颜敬,便已被掐住脖颈,举在了空中! 他掌下的刀光,碎成画上的几点飞雪。 此刻这画作,是数点飞雪一行人。 大块大块色彩堆叠的人物画像,和画纸上大片的空。 画中的女人轻轻抬起脚步,酒桌之上扭曲了时空。 眼看这凶名撼世的女人,便要从画中走出,来到这位于临淄繁华街区的风月圣地。 刺啦~ 画纸忽裂。 整张未完成的画作,从中断为两截。 一杆张炽着神焰的巨大画戟,已经取代了那柄被锈蚀的青牌快刀,正正地压在画卷上。 时空一时定。 罗刹明月净的降临……被打断了! 吱呀~ 香阁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一只皱皮深深的手,将珠帘掀起。 走进来的,是一个外表瞧来十分普通、此刻气血却凝成实质、织成了武服的老妪。 华英宫武嬷嬷! 相传华英宫主的一身武学,泰半都是从她身上学来,这才打下了道武合流的坚实基础。 她手掀珠帘,也似掀起了香阁中一直存在的某种压抑感。 已经得到解救、摔倒在地上的颜敬,一时瞳孔微缩,有些分不清状况——华英宫跟三分香气楼,不是一边? 那老妪却只侧身。 然后身 着绛紫色战甲,马尾高高扬起的大齐帝国三皇女——华英宫主姜无忧,便大步走了进来。 “拦住她——三息!”画里响起一个含混的声音,色彩在空气中流动。 那张画虽被斩断,却未完全分开,还有浓重的色彩,连接在断处,似要将此画复原——罗刹明月净要强行降临! 琳琅、宋玉燕、朱颜,齐齐动手。 大步流星的姜无忧,却只是翻掌往下一按,一个绛紫色的八卦气旋一闪而逝—— 三名实力不俗的香气美人,齐齐被按趴在地上。 竟是瞬间被封住了气血,锁死了灵识。 而那杆方天鬼神戟,一时神焰飞舞,数不清的鬼神之手,自焰中探将出来,齐齐撕向那画卷,将其撕成漫天的碎纸片。而焰光一卷,尽为飞烬。 那浓重的色彩犹有不甘,脱离了画卷仍然挣扎不休,甚至在虚空勾勒出彩色人形的轮廓——罗刹明月净并没有放弃降临,还想要强行击碎时空,洞穿国势阻隔,来到大齐首都。 色彩里有罗刹明月净流动的声音:“姜无忧,想不到你已绝巅。真是潜龙在渊,天下羞见!” 以颜敬的实力,根本看不清这场交锋的层次,但好歹听得懂“绝巅”二字,一时骇然。 现有的三蛟争龙局里,最先绝巅的竟是这位吗? 姜无忧面无表情:“孤已五十有五,为凡躯则已老,说天骄不敢称。之所以空耗如此多岁月,宁教天下伤我才情,也要成就道武绝巅。是因为我知道,所有陈旧的手段,都不够资格站在他面前——” “只有这样的我,才有万一的可能,向他发起挑战!” 她抬起手来,已握住画戟长杆,只是一拧,顷将那已成彩色人形的轮廓切得支离破碎。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冲天而起。 在高空为青凤紫龙,绕临淄而环游,瞬合八卦,托显山河。继见血气狼烟,以此八卦为底座,拔天轰隆,仿佛抵达天尽处…… 最后这狼烟天柱与山河八卦混光一处,赫然凝成一尊披甲的巨像—— 道武天尊! 此尊凤眸含煞,发尾如旗,仿佛神话时代的女武神,却又道韵天成,后悬紫龙青凤双旗,错举于空——阴阳二炁环转不休,生生不息。 她自成一个时代,自开一页篇章,自有一个世界! 那色彩的碎片中,传来罗刹明月净的笑声:“你将三分香气楼置于眼下,这么多年暗中渗透,从未放松。今夜又恰 好守在这里拦我……我竟不是你挑战的目标吗?” 那高穹的道武天尊,于天尽处投下冷漠的一瞰,抬手便轰下一拳。 但见九条紫色的神龙,从虚空垂下庞然如山岳的龙首,九龙相错,化为国玺一方,印在虚空。 时空同时一震! 然后定为永恒的平静。 三分香气楼的香阁之中,顿时颜色都散尽。 琳琅、宋玉燕、朱颜,包括颜敬,乃至于那位华英宫的武嬷嬷,身上的衣衫都褪色,一时只有黑白。 香阁里的色彩……被诛尽了。 “你先入境再说吧——站到孤面前!”姜无忧提起方天鬼神戟,便自转身。 琳琅被压服在地,褪去花容,仍是几位香气美人里最喜欢说话的那一个,此时面色惨白,惊声道:“她开启了护国大阵!” 以天下霸国的位格,大齐帝国这么多年的经营。护国大阵一旦开启,即便是罗刹明月净,想要打进临淄来,也是绝无可能。 换而言之,她们几个被当场压服的三分香气楼核心成员,再也不用指望援手。 倾城善舞的宋玉燕,只是惨笑一声,并不言语。 反倒是作画为罗刹明月净开门、此时受到反噬伤势也最重的朱颜,这时最为平静,她躺在地上,看着姜无忧的背影:“我想知道,柳秀章现今在哪里?” 柳秀章是她们发展的重要棋子! 甚至罗刹明月净都亲自与其沟通,许了她天香之位,还把她的弟弟柳玄虎送进【桃花源】,甚至动用了真阳鼎与之堆寿功,生生帮这个不开窍的废物推开了天地门。 这个人人看不起的庸才,现已是三分香气楼的奉香使——楼中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堆在他身上的资源,养一个真人也够了。 对于柳氏,三分香气楼的诚意不可谓不重。 但在既行大事的今夜,姜无忧出手果决,斩画于关键,柳秀章的站位究竟在哪里,已经非常明显。 尤其深刻的是—— 她们几个悄然来到临淄,夜访香阁,为罗刹明月净开门,这是楼里最高机密,并未知会柳秀章。 可对方却对她们的目的如此清楚。 这是认知上的巨大不对等。 那个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柔弱小娘,从始至终,竟将她们这些惯弄人心的女人……玩弄于掌中。 姜无忧当然不会理会她。 留在朱颜视野里的,只有一角飘扬的长 六周年庆典活动获奖名单 抽奖过程在直播间公开透明进行,全程得到广大书友监督。 现将抽奖截图公布如下。 大家可以对照自己九月份的月票编号,察看是否中奖。 获奖者请在本周之内联系运营官“汤圆酱”,读者群入口在起点读书《赤心巡天》首页简介末尾有附,未入群者请及时入群。 截止到本周末,即10月12日星期日,未有报知运营官相关收件信息,即视为放弃本次获奖奖品。 除了相应的月票编号中奖外…… 月票金主奖励实体书亲签+赤心巡天等身抱枕+角色立牌 月票第二第三名:奖励实体书亲签+赤心巡天小抱枕 月票前4-20名奖励:赤心巡天鼠标垫 《赤心巡天》六周年庆典活动获奖名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抽奖过程在直播间公开透明进行,全程得到广大书友监督。 现将抽奖截图公布如下。 大家可以对照自己九月份的月票编号,察看是否中奖。 获奖者请在本周之内联系运营官“汤圆酱”,读者群入口在起点读书《赤心巡天》首页简介末尾有附,未入群者请及时入群。 截止到本周末,即10月12日星期日,未有报知运营官相关收件信息,即视为放弃本次获奖奖品。 除了相应的月票编号中奖外…… 月票金主奖励实体书亲签+赤心巡天等身抱枕+角色立牌 月票第二第三名:奖励实体书亲签+赤心巡天小抱枕 月票前4-20名奖励:赤心巡天鼠标垫 《赤心巡天》六周年庆典活动获奖名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四章 皇图霸业 长案之后,皇帝放下了御笔。 因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明白,伏在案前的这个人,早已走出御笔所书的命运。 君父的权柄,不能动摇其心! 他的视线在那些奏章上停驻片刻,终于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后,慢慢地落在案前。 “朕的辛苦,岂你能言?” 皇帝微微地抬起下巴,显出一种久远的冷峻:“你以什么名义?你是什么身份?” 姜无量伏地未起:“今夜之前,父皇的儿子。今夜之后,齐国的皇帝。” 恼人的晚风,推搡着紫帷,皇帝寂寞地垂视,就这样看着案前伏地的人。 这是他的长子。 已故前皇后殷祧为他诞下的骨血。 当年他已经贵为太子,仍然常年征战在外,为国家拓土。朝臣谏言“储君不可无后,圣纲当有所继”,是以生子无量。 他早已军政握柄,并不需要一个孩子作为龙袍加身的助力。 但需要让朝野知道,他所许诺的一切,都后继有人。 后来他坐稳龙庭,仍然南征北战,年轻的太子监国,文治天下,将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条。 齐国崛起不易。武祖为这个国家留下了争霸的基础,也让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这个国家上,千年来不曾放松警惕。 他是在山岳压脊的情况下站起来! 他记得一路走来,给他支持的那些人。 当时他还在东域乱局里抽丝剥茧,将所谓的“日出九国”一一压服,将那些霸国的触手渐次绞断……那时候就已经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岛,私下跟晏平说“若往六合,必匡东海。” 但苦于国家新盛,手底下良才有限,南征北战到处都是人才缺口,一贯羸弱的水师还没来得及怎么建设—— 仍是年轻的太子站出来,为了帮他抚平朝野异见,还立下军令状。 而后亲自整训大齐水师,召集大匠研究宝船,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师框架……在淄河上游建起长济水寨,势吞东海。 仅仅五年时间,长济水寨轰开水门,千帆齐出,淄河入海,果然大胜于决明岛。 那时候决明岛还不叫决明岛,叫“普陀”。 姜无量击退海族后,就在战场原址围船立疆,引地脉、退海潮,垒土积石,一点一点筑成了海上“普陀山”。 代表齐国,以大齐太子的身份,立于海疆第一线。 彼时 钓海楼还是海上最强势力,旸谷还宣示着旧旸正统,近海形势之复杂,各家各派如星罗列阵……齐人援海之后再未离开,就在普陀山上站稳了脚跟。 后来姜梦熊登岛,搬来镇海石,压在登岛之处,亲手刻字“决明”,才从此改写。 关于决明岛这个名字的由来……既有军神姜梦熊所说“付尽生死,以决明暗”,也有东海渔民所传颂的“此岛之前,一决生死,此岛之后,皆是光明。” 殊不知“普陀山”本有别名,即“光明山”。 如果说是姜梦熊的战无不胜,将决明岛推到了并举于旸谷、怀岛的地位。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场大胜,让决明岛成为如今的东海第一军镇…… 那么完全可以说,是姜无量奠定了这一切的基础。 自那次东海扬威以后,天下都说,“圣太子肖圣君”。如此万古不出的人物,齐国接连兴龙,父子相继,何愁没有六合之业! 但世事……不如人愿。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伏身的长子,看着青衫之下他的脊线如一条伏龙,看着那黑发上的青玉簪,温润得没有一点锐意—— 数十载时光磋磨,他的锋芒更向内去,变得更温暖了。 就连这声“辛苦”,也情真意切得触他心弦。 可为君七十九载,他的心已经冷如磐石!弦似钢铁。 怎么不像呢? 又怎么像呢? 青石宫里的这位皇子,已四十四年没有出现在人前,但这天下明里暗里,从未把他挪出储君的讨论。 他是青石宫的囚徒。 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青石宫的主人! 这些年一直是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四蛟争龙局。但整个元凤年代,从未有人忘记青石宫。 后来的这些孩子,都是跟着皇帝坐天下的。 青石宫里的孩子,是陪他打天下的。 皇帝往后靠了靠。 似乎这又疏冷几分。 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你想坐这个位子?”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您也给了鲍玄镜机会,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也给了姜望机会,他也选择离开。” 姜无量伏地已经很久,尽了臣礼,子礼,此时他起身:“父皇,人有其志。” 他起身的时候,仿佛山川耸峙,似一条万里神龙,在滔滔大世仰身:“在儿子心里 ,您是古往今来最卓越的君王。但世间万物,因其不驯而繁昌。这个世界,不会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长。” “轩辕亦存魔潮之恨,烈山犹有长河之憾。” “君如此,臣如此。” “天下如此,朕,亦如此!” 说到“朕”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地站了起来。 他在御案之前,与坐着的君王对视。 皇帝是喜怒不形,他是温煦长在。 相较于威严炽烈的正午骄阳,他是不那么煊赫的,可是谁都能够直视他,谁都可以感受他。 “称上‘朕’了。”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得载不起任何情绪。 姜无量的声音却很重,每一个字都显出力量:“已经拖了很久了,不是吗?” “四十四年前就该此称。” 他的眼神里有悲伤:“因为不肯早称,所以有浮图之死,东禅之殇,朝野上下,受我所累,不知凡几。” “重玄明图为保全家族而死,但他的净土,也补全了你的佛国。他为人族而战的功业,浇灌了你的灵山。至于楼兰——” 皇帝看着他:“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国,为你梳理佛国信仰吗?” 重玄明图至死都心向青石宫。 皇帝却仍然重用重玄家,愿意给予机会,以至于有一门三侯之盛况! 谁说天子寡恩? 他绝不原谅错误,也绝不认为重玄明图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 重玄家内部的人心所向,亦是他和姜无量的战场。 这场争斗,又何止在一府一家。 “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姜无量认认真真地道:“但今日的不动明王,本有超脱之望,却只可香火阳神,永为圣名。那些被父皇刑杀的所谓‘殷党’,亦皆是我齐国的栋梁。其中却没有第二个人,能走东禅的生途。” “齐国的……栋梁?” 皇帝似乎认真地咀嚼了这句话:“你说的,是你姜无量的齐国,还是朕的齐国?究竟是你的极乐世界,还是朕的泱泱东土?” 姜无量眼神慈悲,却充满笃定:“东国未尝不可以极乐,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配得上永福永乐。” “没有极乐的世界。”皇帝眸深似海:“人生是喜乐掺杂着苦悲。” “昏君明君左右着老百姓的一生,生老病死折磨着每一个人。” 他说:“朕,也为无弃垂过泪!” 大齐帝国的霸业天子,一生不曾示人以弱,甚至连情绪都少有。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竟说自己有“垂泪”! 君不示臣以弱,但一个父亲,在自己曾经最信任的长子面前,谈及自己最怜爱的那个孩子……亦不免有这样的瞬间。 姜无量深深知道,对于他的父亲,这是多么难得的一面。只是垂眸:“平等国的事情,与儿臣无关。” “自然。”皇帝的声音道:“你们要是真有关系,你姜无量要是真的只有这样的格局——你今天出不来。” 姜无量怔然片刻,又大拜:“儿子明白,是父皇给机会。恰是如此,儿子一定要抓住这机会,不叫父皇失望。” “朕亦不知给了你什么机会。”皇帝面无表情:“叫你生出这样的妄心,竟以为自己是东国的正统。天下不独有你姜无量,朕多的是子女。” 姜无量直身道:“当年武祖迎娶天妃,情胜禅缘,借枯荣院成事,却摆脱了枯荣院的控制,反过来将这佛门圣地压制。” “到了您这一代,更胜武祖,想把枯荣院乃至整个佛家显学吃干抹净。” “殷家历代奉佛,素有慧缘。母后怀我的时候,您亲赴枯荣院,与时任山主论佛,三论皆胜,又解黄梵古经,破生死禅阵,争来那一颗大自在舍利,养出我这个天生佛子。” 在姜无量之前,整个姜姓皇族里,最懂佛的,其实是姜述! 正因为他佛法精深,更胜于枯荣院里所有禅修,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荣院夷平得如此彻底,这么多年徒有烟烬,不见复燃。 姜无量继续道:“您以为儿子会和您一样,以天心驭佛,积香火为沤肥,用金刚铸剑。” “但儿子……不止是佛子而已。佛亦不止是一件器物,一种手段。” “您这一生从未手软,败于您手下的强敌,莫不灰飞烟灭。唯独儿子,囚居青石宫四十四年,您不曾以国势煎熬,用帝权磨灭。” “因为您想要挽救儿子。” “您以为儿子是被佛法蛊惑。您后悔过早地让儿子接触佛法。” “佛说回头无岸,您却架起桥梁,一直等儿子回头——也在等当年站在枯荣院门口的那个自己……回头!” 姜无量漫声言语,而声如诵经。 这东华阁的地砖上,渐渐泛起“卍”字金印,似在仲夏唤起了地龙,又如一地莲开。 “这就是慧觉者吗?”皇帝的声音不见喜悲,眼神更远:“你 似乎也什么都知道。” 姜无量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您有没有想过呢——儿子并非是被佛法蛊惑,儿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 “您有没有想过——无论当初您走不走进枯荣院,儿子都会走到今天来。” 他双掌合十:“因为佛是救世的智慧,儿有涤荡苦海的心。” 皇帝的视线渐重了:“朕不闻青灯黄卷能救世,敲几下木鱼,天下就太平吗?这苦海无边,岂能用慈悲感化,姜无量,朕教过你——要用剑来宰割!” 姜无量接住这视线:“儿子正在学。” 今时今日,岂不合故时之言?今天他不正是“肖其君父”,用剑来宰割吗? 天子呵然一声! “要论真正的天子之剑,帝王之柄,你还差得远!” 又拍了拍扶手:“你若还想坐到这里来,就拿出你的态度。” “带着管东禅,和你这些年晦隐的家业,去把悬空寺拿下。” “朕当指划悬空旧址以封。” “无忧和无邪,朕也都会封出去。无忧当镇于海疆,无邪当伐于天外,无华神质内敛,坐于中庭。” “他日大宝谁继,且看拓土何来,功业谁家。” 他端直地坐在那里:“朕端平一碗水,不计较你的过去,宽宥你的今天,也算全了这一点血脉之情。” “我若能执心灭佛,就还是您的长子。反之,就该同枯荣院一起,被扫为历史的尘埃?” 姜无量道:“父皇从不原谅错误,这份机会难得。或许您心底也知道,儿子所行,并非谬途。” 他叹了一声:“您还是没有放弃六合的道路。” 皇帝只道:“天子何以言弃?” 这一路风雨,将齐国推举到今天的位置,难道是为了在这大争的时代,说一声“放弃”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没有六合的可能。仿佛天海那一次并未获得全方位的大胜,他就已经获得失败。似乎没有赢得武祖的跃升,他就已经失去统治力。 可是齐国从腥风血雨中走来,一直到今天的宏图霸业,武祖也长时间只作为一个历史的符号。 齐国现在没有超脱,过去也没有。 武祖那般挽救了齐国社稷的绝代人物,霸业败于当年,超脱路断天海。 他已经完成了武祖没能完成的前一件事,未尝不能续上后一件。 在武祖身死的那一年,帝国人心飘摇,社稷危在旦夕 ,谁又能想象,齐国还可以成就霸业呢? 想人之所不敢想,成人之所不能成,方称“圣天子”! “父皇已经扫平枯荣院,诛杀护教明王,囚禁济世佛子,逾四十年矣!佛教灭了吗?” 姜无量看着这位孤心万世的天子:“世尊死于理想,执地藏消于天海,佛教不复存在吗?” “众生慈悲永在,则佛法永在。” 他面有慈悲之色:“这一颗济世的心不熄,众生的愿不灭,则儿臣还会回来。” 这并非祈愿,而是一种事实的描述。 偌大的齐国,东至临海,西至衡阳,在这样的夜晚,未眠者不在少数。不断有人抱出堆尘已久的佛像,焚香而敬,默默祝祷。 信仰如洪,可疏不可堵,堵必噬之。 在那枯荣院旧址,巍峨不可摧的镇海台,此时微微摇晃。 那以梵骨佛经所夯实的地基……一个个小土包微微隆起,像是遍地坟茔,又像是林立于彼的光头。 似有无数僧侣,被埋于地下。 经历了四十四年的腐土植根,将于这个夏夜破土发芽,长成禅林。 而东华阁中,皇帝只道:“天下之心,不在于你!” “不在于儿子,也不在于父亲!”姜无量拔身直脊,也竟昂声。 “天下之心,在于天下。” “待儿臣登上大宝,他们会知晓,这是怎样一页篇章。” “儿臣与您争的,不是昔日紫极殿抑或今日东华阁里的一时胜负,而是这神陆的永恒故事,大齐的千秋万代。” “无华、无忧、无邪,都有明君之姿,但他们都没办法真正开创一个时代。他们各自只继承了您的某一个方面,无法成为超越您的存在。” “齐国万世不祧者,唯太祖、武祖,还有退位后的您。但不必再来一个太祖、武祖,或者您。” “欲成前人未有之业,不可奉前人为圭臬!” 光影一时摇曳。 仿佛这东华阁里的光,也不知该向哪边倾斜。 “你都开始做太庙的主了!”皇帝冷笑一声,又道:“是宋遥正天时那一次?至于宗室那些……你真以为他们支持你?朕只要一句口谕,即见他们持戈对你!” “宋大夫忠于国事。这些年他也夙兴夜寐,襄助您六合大业。他相信真正的六合,会在儿臣手中实现——”姜无量慢慢地道:“至于今夜,您……令不出东华阁。” “怎么, 隔绝内外?”皇帝看着自己的长子,倒有几许讥讽:“不妨跟朕说说,你一个冷宫里的囚徒,是如何邀买人心。这大齐宫城里,竟有多少你的人!” 姜无量叹了一口气:“倒不如问,这深宫大院,幽幽龙庭,父皇您……究竟信谁。” 皇帝有片刻的沉默。 他完全信任的人不曾有,但信任一半的人多少也有几个。 譬如姜梦熊,但征战在天外。 譬如李正书,但已相辞别。 譬如姜青羊,但已非齐人。 譬如那年风华正茂的姜无弃……他已是不疑了,但仅在秋霜那一刻。 皇帝微微倾身:“你说你不奉前人圭臬——不奉朕,不奉武祖,却奉佛?” “你奉的哪一尊?” 他冷声问:“燃灯?世尊?弥勒?” “四十四年我都在青石宫里看父皇,父皇不曾往青石宫里看一眼,故有此生疏之问——” 姜无量合掌于身前,这一刻终于身放华光,光芒无穷无尽。 他说:“我奉我。” “好!好气魄!”皇帝咧开嘴角,说笑太沉重,说悲太轻佻,这表情十分复杂。 他只说:“来!让朕看你手段!” 姜无量合掌低头,却以此尊,又是一礼:“父皇若于今日退位,亦当奉以上尊。位比武帝,德胜太祖,是太庙之中,万世不祧者!待儿臣六合,奉诸天冠盖,未尝不可举世而跃,追封超脱。” 皇帝抓起一把奏章,劈头盖脸地向姜无量砸去:“你有多大的脸面,让朕吃你的残羹剩饭!” 奏章飞扬如开扇。 “臣符言……” “易星辰敬奏天子……” “臣以南夏总督,举奉贵邑之福,问陛下于东都圣安……” 一封封奏章在空中飞舞,一幕幕山河在东华阁里变幻。 君王怒起雷霆,则山海为其惶惶。 这顺手一砸,即是万里河山。 姜无量却抬掌。 他的右手掌纹清晰,指节修长,瞧来并不是十分有力,可是摊开来却似有无穷广阔。 一幕幕山河落在他掌心,一封封奏章握在他手中。 雷霆之怒也好,天子倾国也罢,他尽都无声的接下。 “陛下!”他说:“臣心有山河之重,您何能轻掷?” 他将这些奏章小心地放置在一边,似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珍惜臣意,然后往 前走。 鲍玄镜走了很久都没走到的距离,他一步就已跨越。 青丝飞扬于额前,他已经翻越了奏章长城,来到了御案高墙后,在多年以后,久违地与天子如此亲近。 然后他看到了皇帝的拳头。 天子的袍袖如大潮翻滚,从中探出的拳头正引领这时代。 此拳东起海角碑,西绝照衡城,南当贵邑,北望东王谷。 七十九年帝业,三万里功苦! 皇图霸业一拳中。 能打碎天地万物一切自命的风流。 姜无量横掌。 他的掌接下了拳头。 他的手掌好似苍茫大地,无论怎样的暴雨雷霆,都默默地接受。 地势坤,厚德载物。 当然天威莫测,陨石西坠,地陷千里。但沧海桑田,又是一年草木。 拳势与掌势在整个大齐帝国的疆域里纠缠,同时也困宥在东华阁这方寸之间。他们有毁天灭地的威势,但其实都不舍得打坏这江山。 皇帝的拳头无穷极,姜无量的掌势也无尽头。 他们相峙于龙椅前,御案后。 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彼此看着彼此……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彼此! 在皇帝的眼睛里,姜无量只看到天空、陆地,和大海。 在姜无量的眼睛里,皇帝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光海,因缘所结的云,以及一架渐行渐远的石桥—— 有人在桥上走。 …… 嗒,嗒,嗒。 长靴扣地的声音是清楚的,奈何桥上的旅人,现在辞别了姜无量,独往东海走。 早在神霄战场,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来做交易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段奔赴超脱的新生,已然走入绝境。 因为七恨已经不再保留与他的合作,把他当成了弃子,甚至是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执地藏】在尚不知他具体身份的情况下,就能推动天意之刀,险些将他绝杀。已经对他知根知底的七恨,绝非他现阶段能够抗衡,就连逃脱都是妄想。 他唯一的机会,是借助人族的“英雄认同”,在齐国的支持下,成为彻底的鲍玄镜。让白骨尊神的身份,不再成为问题。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做得很好。 但姜梦熊那一句“博望侯当掌军”,再次将他击落深渊。 他虽然求得了一个回京面圣的 机会,但心里明白,大概率齐国只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价值。 而若真将那价值奉上了…… 他的死活就都不重要,更加没有资格跟姜望放在天平两端做权衡。 他没有想过半路逃跑,因为诸天万界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逃跑只是暂且延缓了死亡,却提前宣告了结局。 但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七恨的目的是什么。」 早年七恨为他遮掩,抹平了他人身最后的漏洞,应该是跟他有更长远的合作,甚或铺垫到超脱那一步……他也相信自己有更大的价值! 为什么会把他这样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用于局部战场的胜负? 即便他配合神魔君等,帮助诸天联军赢得了对齐国的大捷,也不足以改变整个神霄战局的劣势。 除非把他鲍玄镜逼到人族那一边,掀翻神魔君他们……才是七恨的目的! 乍看这是非常反直觉的一件事,七恨作为今世唯一的超脱之魔,完全没有理由坑害魔族。但仔细想想七恨超脱以来,对整个魔界局势的摆弄,又不难看出来……所谓的“至尊魔君”,正一个个被其掌控。 魔界的至尊,并不是那一个个具体的魔君,而是魔君的位置! 七恨的终极目的,恐怕直指那创造魔族的无上存在。 也唯有此等谋篇,才符合那盖世之魔的风采,才配得上他对七恨的认知。 他也准备用这个猜想,与姜述交换生机,为自己赢得生存的筹码。 但归国之后的闲置,让他意识到,姜述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在幽冥神祇的身份揭开后,姜述已经把他当成食物。 他在府中一直等,等待命运泛开的涟漪。 景国或者楚国,什么都好,他愿意“为王前驱”。 甚至七恨如果再丢下一块骨头,他也愿意当狗去咬住。 他抛弃近乎永恒的生命,来到现世博取未来,怎么都不会放弃。 但活着才有未来。 而一直到丘吉入府的那一刻,他才想明白七恨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 前线的一场溃败,远不及帝都失火、王朝内乱来得惨重! 一个内部生乱的齐国,才是真正减轻了诸天联军的前线压力。 他其实只有一条路走,而这条路正是由七恨掀开。 七恨真正对他发起的邀约,是他在临淄的这个夜晚! 他别无选择。 第三十五章 回家 曾经小院无人来。 曾经露摇藤架,风举清荷,只有橘猫一只。 曾经日影微斜,青苔褪色,院门推开时,总是那一张温煦的笑脸—— “哥!” 不在乎你是天才还是废材,不在意你热情还是冷漠,总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人…… 赶也赶不走,推也推不开的人。 再也看不见。 “你看!这是什么?” “你弟弟我,三城论道,三年生魁首!” “试试吧,再试试吧。” “哥!哥!” “王长吉!” “我们一起面对!” “哥……” 最后只剩一瓶……名为“拓脉灵液”的灵药,骨碌碌,在永远停滞的枫林城的记忆里,反复地滚动。 王长吉不想说“恨”,那个字太轻。 他只想说…… 镜海所倒映着的持竿者,像是忘了怎么做表情,一直静塑在那里。只是在甩开黄泉之鱼的这一刻,终于不那么平静地开口—— 他说:“念祥。” 你是否知道,你是否记得。 念念不忘,平安吉祥。 你的哥哥…… 找到祂了。 找到那个“神”。 轰隆隆隆! 轰隆隆隆隆! 万万里的海域,雷柱如林。 本来大齐敕书,紫微龙吟,就有天罚雷霆降下,在不断地轰击白骨神座,推印它于画中。 但这时叶恨水仰首,却见得紫微天龙所绕身的雷霆,已经稠密得如米浆一般,呈极度危险的暗紫色,煮沸般翻滚。 谁在东海煮雷霆? 天与海,难分色。 近海总督的职份,让他洞察茫茫东海。 遂看到密密麻麻的雷霆之柱,绕整个近海群岛而林立。其上符文密聚,皱如树皮,电光交织,竟而成网。 凡无人处,归属雷霆。 电光将近海的长夜耀作了白天,广阔东海仿佛变成了古老森林! 祁问早就借军督官势而真。不同于祁笑,他的福祸之门是左红而右黑,此刻轰然洞开,一边福气滚滚,一边祸气腾腾。 两气混淆,阴阳不分。竟不知今夜祸福,是吉祥还是灾凶。 他聚拢兵势,迅速以船队为基础结阵,守御海神图卷所在的这方天空。也立即唤醒决明岛的大 阵,和怀岛大阵遥相呼应。 一尊掼甲提刀的武将虚像,和一尊面目混淆的巨灵,各自跃升于大岛上空,在东海变局里蓄势待发。 唯见得那高举天穹的白骨神座,如受撞木所击,被一根接一根的雷柱,轰进了海神图卷,像是钉进了一颗骨钉。 而真正需要感受这一切的鲍玄镜,已经被彻底逐出了东海范围,倒飞在临海郡的上空。 曾经肃杀的海疆边郡,现在已是临岸观海、大兴旅游的郡府。 当然天府秘境遗址、齐境第一座太虚角楼、不输临淄的三分香气楼……也都是此地旅游业蓬勃的卖点。 德盛商行在这里承包码头,船发东海如箭雨。云上商路贯通于此,商队络绎不绝……这一切让临海郡的商业也跻身诸郡前列。 临海郡守吕宗骁,这些年来苦修不辍,在神临境中也算高手。可惜官绩虽隆,国势推举,却始终见不得真。 官道只是给予助力,让破境那一步变得简单一些,而不是让跃升成为必然。 他隐隐感到东海的巨大变化,也响应近海总督府的号召,以郡府之力加持神庙,积极推动郡内的海神信仰…… 而于此刻骤起身,惊得推窗外眺—— 只见得天空已经被雷霆覆盖。 那一片静覆于万家灯火的黑夜,已经被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雷海所取代。 今夜的临海郡恍惚如昼。 电光在苍茫大地铺了一片雪,而紫色的雷霆似如椽大笔,在这山河大地肆意点染。 那稠密的雷浆翻滚在高空,压在吕宗骁心头,令他呼吸艰难。但凡有一滴落下,都是毁灭性的灾难。 所幸华英宫主早已开启了护国大阵,霸国位格镇压一域。隐现于百丈高处的护国光幕,给了吕宗骁一定的安全感。 他猛然圆睁其眼—— 看到那无尽雷浆海洋的深处,有一条磅礴黄龙,龙隐龙现不知几万里长,正扑击一尊已经残缺的万丈神躯! 一路飞洒的神血,在长空剧变,隐现符文,生出怪影……却被无处不在的雷浆噬灭。 雷霆滚滚不曾歇,浪潮一卷又扑灭。 他使劲睁眼,却又寻不见了。 只有雷霆,无边的雷霆! 何等神通者,今夜于此大战? 吕宗骁飞在临海郡上空,声随雷霆而滚:“雷海悬空,神龙隐现,是圣君在朝,天象有感,扫荡妖氛,予天下太平!大家不必惊慌,夜闭门窗, 安枕即可。异象降于临海,明日当有庆典!” 临海夜不眠。 在鲍玄镜洞察大道根本的神目中,这片雷海自然又有不同。 他看到的是先天之炁,至精至纯的上清雷霆—— 一部《度人经》,天下广传的蓬莱岛传道之经,他当然也读过。从中也受益匪浅,感悟许多大道妙理。 但这个当初被锁死了修行,独居小院的“废人”,好像……读通了此经! 若非那双眼睛仍如故时,若不是前缘所系、因果纠缠,他几乎以为今天拦路的是季祚。 雷霆,天罚也。 他看到真切的道质,作为闪电之形,或为雀鸟,或为龙蛇,游走在他身边,不断轰击他的神躯。 密密麻麻的道质,已经搬得彼山空。 那独坐碧海的持竿者,身上涓滴都不剩。 没有人这样战斗! 不计损耗,不留退路,不顾未来,仿佛一生只为这一战。 在这样的雷霆里,鲍玄镜终于感受到,他强行控制一个哥哥杀死弟弟,所谓七情入灭,断缘登神……是多么沉重的“因”! 此刻他陷在巨大的“后果”里。 万丈高的残破神躯不断后退,却知“海无边”。 始终翻滚在无尽的雷霆中,神躯被雷浆洗去一层层神光。 穷尽神目,看不到雷海尽头。神意张极,寻不到此处边界。 一时被撞离了东海,急切竟找不到回头的路! 鲍玄镜当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作为人族的前路已断,作为神祇的神途也隔。仅剩一步之遥的白骨神座,已经被那张隔世的画卷所镇压,现在有天地之远。 他从企及超脱的那一步,被生生的推回去。 曾经临高望远,俯瞰人世,如今人海茫茫,天高一线。 他失去了那些力量,和那些可能,才会看得如此不真切。 冥冥之中他感到,王长吉的钓线,正钉在他命运的七寸。 就像这条【黄泉】所化的神龙,恰到好处地抵住了他的神道命门! 太了解他了…… 这位“最后的白骨圣子”,必然反复研读过《白骨无生经》,比之白骨道历史上任何一位教宗,都更认真,钻研得更深。 曾经那些关于白骨的神话,他早就不在意的、随意抛落在历史迷雾里的传说……这个人也一定逐一的捡拾,攫取点滴,一点一点拼凑出白骨的神像。 他在这一刻完全相信——王长吉若是走白骨神道,也有资格走上尸山血海,坐上那张白骨神座。 真是……让人惊喜。 鲍玄镜苍白的神眸里,只有亘古不化的寒冷。 不能再拖延了…… 曾经他作为幽冥神祇,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根本不在意一时胜负,动辄以时间的长度来落子,所以能够先输后赢,一局无生劫,填杀庄承乾。 似那般胜负,太多太多,若非涉及他对现世意志的抗争,根本不值得浓墨重彩。 后来他降生为人,拥有更广阔的未来,却也开始要感受时间的紧迫。 人是只争朝夕的生命。 无论东华阁的胜者是谁,他若不能在那之前拿到足够的筹码,就只能被吃干抹净。 鲍玄镜一手按着黄龙之角,抵冲其势,避免被穿腹的命运。在急剧的倒飞中,右手屈四指而竖食指,分割天庭,敕曰:“人死灯灭,神死星陨。枯命白骨,无往无生。故无神妄,无真妄,无上妄——作如是观。” 他猛然掀翻黄泉之龙! 翻荡不休的雷浆,又撞得他摇摇晃晃。 他手中握住一根根白骨天柱,倒贯入海,如立神碑,势要镇住这雷海。 倏而风云动,雷潮涌,黄泉之龙再次腾跃而起,以角触之,撞在鲍玄镜的胸腹处。 万丈高的神躯,一下子就炸开。 方才还汹涌浩荡的神力,转瞬涓滴都不剩。 没有一点气息,不见一丝残意。 就像他从来没有去过东海,黄泉之龙也不曾将他撞进雷池。 像是真正的死去了。 但就算真的杀掉他,也不会有如此彻底的死法! 黄龙游雷海,一时也茫然,空怀掘根涸池之仇,竟然寻不得旧主。但其游而复返,不断地淬以雷霆,让雷浆洗遍身上的每一片鳞,不给白骨可乘之机。 更有煌煌道质,化而为雷鸟,在八方巡行,其声啾啾不止,如呼离群之雁。又利爪如犁,反复地犁过这片战场,如勤恳老农正春耕。 雷霆道质名之曰【离恨天】……佛教传说以此为最高之天,道家亦以之为天阙至名。而持竿者以此,描述一生的离恨。 此刻独坐东海的他,仍然疏离地看着此方战场。把战场定在临海郡上空,以东国的护国光幕为砧板,是他刻意的设计。 现在砧上空空,他亦两眼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只持住一杆,竖垂 钓线,静待渔获。 这一路走来,不断地寻找,不断地迷失,走遍神陆,穷尽幽冥……关于白骨的线索,常常是浮光掠影,偶然闪现,遽而消失。 他早就习惯了寻找,习惯了等待。 况且白骨已在雷池中。 他很有耐心,可以坐到天荒地老。 这一生已经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没有任何变故可以分他的心。 这无尽雷海,杀伤力最恐怖的地方,其实是在那难以寻见的“边界”。 “不可越雷池一步”,是这门神通最核心的规则。 凡有逾越者,必迎来毁灭性打击。 当鲍玄镜身受雷霆,辨析雷电真意,真正找到这片雷海的边界,试图逃离……才是见生死的时刻。 而他若是永远不去触碰边界……雷池之中不断滋生的雷霆,终将毁灭一切。 时空在轰鸣中混淆,生机在雷霆后孕育,垂钓里最漫长的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瞬间。 眨眼之后,天地不同,雷池爆鸣。 但见那咆哮万里的黄龙之身,忽而蔓延出一条一条的血线。血络缠身,几如织网。一对龙角,顷就染红! 雷霆的轰鸣之声仿佛战鼓,喻示着又一轮新的战争。 鲍玄镜借黄泉之龙粉碎自我,借死而生,让这具神躯与黄泉相合,以此来反夺黄泉权柄。 王长吉是黄泉现在的执掌者,但他才是最了解黄泉的存在。 红色神纹在黄龙身上镌书,苍白神质竟染其鳞。 真正开启这场神道至宝的争夺战,鲍玄镜才注意到有些不同——黄泉先时为鱼、现时为龙,并非只是形显,而是真个血肉丰满,造物生灵。 竟有几分……山海造物的意蕴! 难道今天这场阻截,还有山海道主的布局? 此尊意在七恨吗? 还是也如【执地藏】一般,谋划轮回,意在幽冥呢? 一尊幽冥超脱,自坠后重返超脱的路,果然艰难困苦,颇受超脱者觊觎。 那些超脱一切的存在,因为他的过往,愿意把他看在眼中。 这是最大的不幸。 鲍玄镜一言不发,避幻想道蕴而走,慢慢以血络穿织这黄泉。 那沸腾的龙血之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白霜。 在某个瞬间天风一过,即便掀起寒潮。 白骨寒潮在龙躯内部奔涌,冻结了 一切途径的存在,以不容反应的速度,顷便抵达黄泉神龙的核心位置—— 不动则已,一动便奠定胜局! 神龙有灵,核心谓之“龙珠”。幻想道蕴也好,黄泉显化也罢,炼化龙珠,黄泉自归。 “……这是?” 在降临神龙丹田的瞬间,鲍玄镜的白骨神瞳遽然收缩! 他的确看到了黄泉龙珠,但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一颗光耀如烈日的龙珠,在他降临的瞬间竟然自裂——从中爆发出来的,是浩荡如大江大河的生机洪潮! 这等精纯而又磅礴的生机洪潮,便是丢一个死人进去,也即刻便活。 内府以下,死即复生。神临之躯,浸泡其中,可以生机不绝。即便绝巅强者,也能用之为药,以生残肢! 如此磅礴的生机,对谁都是大补,那血网缠身、痛苦不堪的黄泉神龙,此刻都精神焕发,剧烈挣扎,龙血将寒霜反吞。 唯独对于以死亡为核心路径的白骨神道……这份生机是世间最烈的毒药。 鲍玄镜放手侵夺黄泉,便等于自己吞下这剧毒,如同雪人抱火在腹中。 滋滋滋滋…… 白骨寒潮如蒸汽而沸。 黄泉神龙时而鳞开,时而又鳞生。 “不老泉?” 鲍玄镜终究见多识广,已经认出这骤然爆发的生机洪潮的核心。 东海之上,王长吉只淡声:“愿君多寿,长受今日。” 当年姜望从妖界带回此宝,养回原址,齐国便精心温养。 这么多年下来,耗费巨大资源养回的不老泉水,也只有一拳。 齐天子让王长吉去朔方伯府等着的时候,便将这拳头大的一团不老泉水,尽数送予,好帮他建立专门针对白骨的优势。 王长吉则将这些不老泉水,尽数灌注在黄泉神龙的龙珠中——本来是用了许多生机旺盛的天材地宝,专门调制的腐蚀白骨神道的“毒药”,但终究没有不老泉“毒性”大。 鲍玄镜的声音,在龙躯内部嘶哑:“今日始知,龙息香檀,是什么滋味!” 曾经最益于佛门修士的檀香,后来是专门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 改变这一切的,正是仇恨的力量。 海上钓客不言语,持竿的手始终没有动摇,唯见黄泉神龙身上的血线,渐次翻为浊黄。 护国光幕岿然不动,雷海在高空翻滚。黄泉神龙在雷池之中反复穿梭,身上霜气蒸 腾如白烟,亦都在升空的过程里被雷电击碎。 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战斗! 不知多少明里暗里的视线,投注于此。 而在无尽雷海的正中心,真正的枢纽之地,有一只苍白的手,悄然推开白骨门。 放出大部分力量,伪作争夺黄泉的鲍玄镜,真身暗度,波澜不惊地来到了这里。 连番消耗之后,他的虚弱已是肉眼可见。 好好一个英武的年轻伯爷,此刻单薄得像一张白纸,似乎随时被风吹去。 但他只是挪动他的身体,慢慢地往前走。 这一生走过许多的冤枉路,错路,甚至很多次徘徊、倒退,但他始终看到自己的前方,始终往他想要到达的方向走。 未来不值得相信,但他一定可以亲手创造。 忽略了王长吉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可以纠正它。 在已经认识到王长吉是何等了解自己、了解白骨神道后,他全然不作争回黄泉的指望,他明白黄泉之中必有对方的后手,他是主动踩进那陷阱。 为的就是现在。 东海登神已成泡影,白骨神座已入敌瓮。 在现世经营的一切都可以放弃了! 他现在必须逃离雷池,飞出现世,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先要确定自己还有下一步。 坠入雷池的第一时间,他就明白雷霆最残酷的力量在于边界。 恰恰是雷浆沸腾的核心之地,或者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白骨门开无声息,鲍玄镜几与天心一体,把自己的步点融进雷声里,不断磨灭自己被察觉的可能……终于来得及审视这中央雷境。 这里的雷电,跟季祚还是有所不同。 没有季祚那么恐怖的积累,雷霆的威能也没有推举到那种层次。 但…… 鲍玄镜看着前方这核心空境中,不断环转的五座雷池。 一时沉默。 这些雷池竟分五色,分别为白、青、黑、赤、黄。 王长吉竟然在内府阶段修筑了五座雷池,且以雷霆分出了先天五行,如此生生不息,遂有这不断生长的无尽雷海! 生死幻变。 无尽雷海的中心也并非生路,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鲍玄镜终于明白——他的白骨圣子,在这里等他。 【执地藏】推天意如刀 ,都尚有一线生机在。 这王长吉竟然算穷他的所有。 究竟是怎样的专注,怎样的洞察,怎样的知心人? 鲍玄镜感到自己的一生,过往的每一页,都被人细致地捡起来了。 很多遗忘的瞬间,都留待今日,叫他回想。 他摇头失笑,终究还是迈步往前。 他这种历万劫在幽冥成就无上,又放弃一切在现世追求永恒的存在。面对【执地藏】他也放手一搏,面对七恨他也反刺一刀……就算是死,他也要睁着眼睛看清楚,看自己是怎样死去。 一步踏出,眼前风景又不同。 鲍玄镜推开了一扇木门,来到一座陈旧的小院。 左前方有一架葡萄藤,这时候葡萄生得很好,沉甸甸地挂在那里,如珠串一般。 藤架下有一张竹编的躺椅,异常的光滑。躺椅上有一个绵软的布垫子,布垫上躺着一只四仰八叉的胖橘猫,正呼噜呼噜地睡大觉。 右前方的大水缸里养了荷花,一尾黄鱼在红花碧叶中,露了一小段黄鳞细密的腰身。 正前方的大门前,一方矮桌放置在屋檐下……倘若逢着下雨,便恰好作帘。 桌上有一碗白米饭,一碟油淋青菜,一碟黄豆炖猪蹄。 坐在门槛上的男人,正在慢慢地吃饭。 鲍玄镜看着他。 他也正好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瞳孔,或者说那静静旋转的雷池中心,就是瞳孔。 而眼仁的部分,完全被缓缓流动的雷浆所取代。 “呼……” 鲍玄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七恨出尔反尔,点破我的身份。” 他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如果不是姜述在东华阁——” 王长吉打断了他:“在你被送回临淄之前,我就已经抓到你了。武安城外荒山,文永登神的那一步……是你的手笔吧?” 鲍玄镜一时定在那里。 轰鸣了大半夜的雷霆,似乎这一刻才真正将他击中。 他终于明白姜述为何那样决绝地将他舍弃。 他是白骨降世身,这件事根本不止是猜疑,而是已经有了确定性证据! 已经完全没有辩解的可能,没有咬死不承认的余地了。 他当然相信自己当时做得天衣无缝,可王长吉既然已经点破这件事,从中反溯过程,查清真相并不为难。 所以……是我已经露了根脚,七恨那边才选择放弃吗? 那个魔头从来都是物尽其用,在可笑的白骨自己露出破绽,已经必死的情况下,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实在是太合理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里,祂甚至不需要问对方的意愿!随手一推,结局便定。 在我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人族而战的时候,当我为人族周虑,决定冒险揭露妖族图谋,为人族赢得应对战争的时间……反倒成为我的败亡之因吗? 鲍玄镜感到巨大的荒谬! 他曾经无数次俯瞰人间,闲时也翻阅一段段人生,常常觉得那些人类的挣扎与痛苦,都十分的可笑…… 原来做人本就是这么可笑的事情吗? “是我的手笔。”鲍玄镜终究是鲍玄镜,绝境不能真正让他绝望,他有一个真正强者的平静。 他看着院中的这个人,慢慢地说:“我拯救了人族,倒是想知道,人族何以报我。” 他开始说自己的伯父,说自己的爷爷,讲述鲍氏列祖列宗对齐国的贡献。 又说到他曾为幽冥神祇,是怎样默默地守护世界。在危机四伏的幽冥世界里,他是怎么一步步登顶…… 他还在讲他作为人的规划,他要怎么帮助人族崛起,怎么让人族永昌不衰,怎么人人如龙,盛况永恒。 王长吉只是吃饭,吃完了所有的菜,吃干净每一粒米饭。 最后他看着院中的鲍玄镜:“或许谁都不能磨灭你的功绩,或许你的确可以对人族有更大的贡献,或许把故事听到这里的人……都已经原谅你。” “但我不原谅。” 他平静地说完这句,侧过头去:“我联系不上你的主人……他怎么说?” 葡萄藤架上,不知何时栖了一只无尾燕。祂有血色的眼睛,尖利的爪子,和光亮的羽毛。 雷池的出口落点在幽冥世界明辰宫,冥府阎罗大君卞城王在那里等了好久。 鲍玄镜若是真个逃出了雷池,祂就是将其扑回雷池的后手。 而若祂结合阎罗宝殿的力量,都不足以挡住鲍玄镜的去路,联系灵咤圣府,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实在不行,自家酒楼里还有一个暮当家。 但鲍玄镜被齐天子鞭笞得太狠了,在这里就止步。 燕枭磨了磨尖牙,遗憾自己并未出力。将来论功行赏,少了一项重大表现。 血色的燕瞳死死盯住鲍玄镜,好似祂也与之有刻骨的恨:“我也 第三十六章 无量寿,无量光 我这一生最大的胜利是什么呢? 战功不可数,政绩不可量。 最艰难的路径,应当是在姬凤洲的注视下异军突起,魁于东境。 最辉煌的大胜或许是当年阵斩姒元……那位大道孤行之夏君。 可是回想起来最深刻的欢喜,却是尚在疆场的那一天,一身的血腥未散尽,听到了女儿降生的消息。 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不止赢得了天下。 作为君王赢得疆土,作为父亲赢得家人。 一生无憾矣,终能遂意此生! 生女无忧,他开怀大笑。 那是他与元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一个巨大的和解信号—— 这个女儿代表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仍然深厚,也代表皇帝与圣太子之间,又多了一条剪不断的理由。 所有人都觉得当朝圣君会与当朝圣太子和解。 朝野煊赫的殷家,仍然会聚集在皇帝麾下。已经成型的太子党派,仍然都是皇帝的忠臣。 太子会匍匐在圣君陛前,赞美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胜。圣君也会抚着圣太子的额头,告诫他未来还很长远……从此父慈子孝,政纲相传。 但自此开始的,却是君臣父子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 征夏之前,圣君圣太子之间,尚可说只是就事论事,在对外政策上有急有缓,在战争方向上有所分歧。征夏之后,双方在政治方向上就已经完全逆行! 皇帝赢得了霸业,再不容许忤逆。太子却坚持道路,不肯易纲。反倒是在天子格外霸道的时候,显现自己极少示人的刚强。 也是在那时候,朝野才知,那么宽仁温柔的太子殿下,竟然有那么硬的一副脊梁。 太子党羽被一片片的拆解,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一夜之间支离破碎……皇帝几乎是把太子身上的骨头全都敲碎了! 朝野敬仰的圣太子,仍然坚持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你真的是正确的吗……姜无量? “倘若今日是父亲要去青石宫杀儿子,我相信无忧也会守在门口。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制止这场必然会发生的道争——” 姜无量看着面前泛起真心笑容的大齐天子,忽然说不下去,也笑了。 这恼人的胜负欲呵! 其实无忧出生的那一段时间,正是他这个圣太子失势的时间。他没有踏上父皇给他留下的台阶,自然就只能滚落丹陛。 但那时候的东宫始终晴日朗照,他尽他的能力,不让妹妹受一点风雨。 直到无忧五岁那年,父子终于走到不可调和的那一步 ,他捏了捏无忧的小脸,说自己就要远行。 远行不过是从宫城的这一边,搬到宫城的那一边。 不过是间隔几堵冷落的墙,一扇沉默的门。 但从此是天各一方,本该永不相见。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死去呢? 是因为皇帝心软,爱惜长子,只废不杀。 还是因为身陷死局,冒死跃迁,已得无量之寿……天威虽重,终究投鼠忌器,恐怕动摇国本? 或许都有吧。 但望海台已经建在了枯荣院旧址上,东海之勋,日夜碾磨枯荣之德。岁月如刀,他再不起身,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人。 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那些禅修,那些对于国家未来有所展望的人,那些只是单纯的为了和平理想,为了极乐理念而奋斗的人…… 虽有时光漏断于檐前,又被青石磋磨着志气,不敢忘也。 在这紫极殿旁边,在这见证了齐国威严,也描述了当朝天子的东华阁……两个争龙夺鼎的人,明明已拳掌对轰,剑拔弩张,却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父子两人有多久没有这样相视而笑? 久远到……像是从来没有。 笑着笑着,笑容散去了。 像是微风皱面的一池春水,终会因为风的离去而平静。 变得清澈,变得冷冽。 姜无忧会一直待在青石宫的幻觉里,直到这漫长的一夜最终过去。 东华阁里对峙的父与子,君与臣,中间再没有阻碍了。 没有人会提着战戟站在他们中间,说今日以我为门槛。 没有人会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是父子,没有解不开的结—— 解不开的结,是存在的。 姜无量怔然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一位母亲的泪,在冷宫殿上,点滴到天明。 “同朕道争?!” “锁在宫中潜修几十年,你也是有资格说这话了。” 皇帝的声音如雷霆行于九天之上:“你姜无量何道益于天下,胆敢与朕言路?” 他的拳头往前推。 东华阁内骤暗几分! 仿佛他的拳头驱逐了光明。 而真切的在这暖殿穹顶,垂下绛紫色的龙须般的幔帐。像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神龙,在人间偶露鳞爪。 神龙不可见。 于是天子不可近。 姜无量一步就已经抵达的皇帝身前的位置,这时候空空荡荡——绝对意义上的空。 此处的一切禅意真意,理想光明,都被毫不留情地驱逐了。 姜无 量遂被轰飞。 本已撑天的身形就此倒飞过长案,而后更远,空旷殿堂似乎成了迢迢银汉。 银汉相隔,是永不允许再靠近的距离。 这一刻的皇帝身上,不再体现半点人性的柔软。 他无比的冷漠,绝对的高上。 掌托无限的姜无量,竟被一拳轰到了殿门上。 他在视觉意义上,干瘪得像是一页纸。 铛! 姜无量着青衫的身形,如一张挂画,贴合了紧闭的殿门。发出悠长的、老僧敲钟般的响。 今夜的东华阁是死寂的。 喧嚣的临淄城,并不向这里透出半点声响。 太暗了。 皇帝的眼睛都沉进阴影里,其间的意义变得晦涩,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儿子是两幅画。 一副石刻的屏风,众生的图卷。一副铜门的挂画……佛的刻像。 “父亲!” 挂在门上的姜无量,垂首说。 “父皇!” 齐国的废太子,像是悬挂在铜门上示众的囚犯,慢慢抬起头来:“大齐天子!” 他连唤三声,一声比一声重。 于是东华阁里有了声音。 他在厚重的铜铸的大门上,轻轻一抬他的手,发出清晰的“咔咔”的响。 自这铜门上拔出自己,如同拔出泥淖,挣出苦海——其身周竟然泛起一周神鬼泣拜的虚影。 不是游走人间的神与鬼,不属于修行道途的分支。而是先天之神,后土之鬼,是天地法则的一种体现。 仓颉造字天地哭,世尊成道神鬼拜,这是一种伟大意蕴的彰显。 姜无量从铜门上落下来,留下一道深嵌的人形。人已走了,人形还在东华阁紧闭的大门上熠熠生辉。 当这位废太子门前站定,于大殿的尽头再次仰看天子。 他身后的那扇铜门,竟然发出裂帛之声——这声音清楚得如同丝绸之裂,但给人沉甸甸的感觉,仿佛天幕被撕开。 厚重的铜门整个揭下来一层,仿佛真个揭下一张挂画。唯独是嵌在铜门上的人形,不复姜无量贴上去那样大张其手,而是已经双掌合十,礼敬南无。 刹那宝光生。 黄铜璨金,俨然已是一张鎏金的佛陀挂像。 把它挂到现世任何一个寺庙里去供奉,都不违和,都能接纳香火,而它实质上只是姜无量的一个背影…… 近乎于佛! 漫长的四十四年,是终于放下国事,无时无刻的修行。 天生的佛子已不止于佛子。封门锁 院的青石宫,像是佛陀成道的坐莲—— 此刻它在临淄上空绽放,如月亦如莲。 拦在月下的道武天尊,倒更像是月莲的护法神灵。它真实存在,可如此虚幻。 东华阁中的姜无量,就在这样鎏金的佛陀挂像前,静合其掌,竖于身前。 嗡~! 不知何来低沉的回响,东华阁的紫微中天旗,已经绷直如旗枪。 “儿臣并不以为,儿臣走的不是正路。” “无忧说她在意她五岁时的心情,她是对的。” “您说君心是天下之心,您是对的。” “但您错过吗?” “这世上正确的人有很多,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正确。但能够允许错误的人,并没有几个。因为正确是自己的,错误是他人的——你我之分,无处不在。天下之隔,在于天下。” “我姜无量要让正确的事情都发生,让错误的事情也有容身之地。让诸天没有痛苦,让世间极乐,一至于永恒!” 此刻他说话如洪钟,抬步似登天。 他和天子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被那一拳轰出了天堑,他的步子却在缩短这一切,倏而近矣又近矣,步步生莲,以莲补天。 最后是一片莲海,铺满了东华阁。 “太空,太大,太虚假!” 皇帝只用目光,就划断了莲海的蔓延:“你尚不如安乐伯。至少他在亡国之际,还知道去掘祸水。在亡国之后,明白第一步该去贪欢。你只能抱着虚捧的日月,整夜的幻想,看来青石宫的高墙,并不能阻隔虚妄。你心里的野草,比青石宫更荒凉。” 姜无量在莲上走:“因为它看起来不可能实现,所以才显得空,显得假。” “但是父皇——” “在齐国挑战您,在这片您已经建立至高威望的土地上,成为超越您的君王,应当也被视为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将做到。” “安乐伯的确有具体的步骤,我只是站在您面前。但仅仅站在您面前,就已经是弟弟妹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了,不是吗?” “无论文治武功,您都已经知道我能做到。” “开疆拓土,并神陆,匡诸天,这些都是因循旧迹的事情,儿臣不会做得差了。” “可是父皇——” “真正的宏图大业是什么?” “唯有一个从未实现的世界,一种从未诞生的想象,才是儿臣应该奋斗的事情!” 莲花一朵朵开了! 再看姜无量身后的铜版挂画,此刻辉辉灿灿,金华明朗。 有天女相,天龙相 ,阿修罗,夜叉众生…… 那只是一张铜版挂画吗? 分明一个黄金世界,一个伟大篇章。 “佛”的真意,“西天”的雏形! 一个世界正在诞生。 “父皇!” “母亲哭死在冷宫,您真的无动于衷吗?无弃带着寒毒离开紫极殿,您真的没有心疼吗?” “您已经握权天下,贵极人间。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再发生?” “尊贵如您都不能避免痛苦,您真的相信,您治下的百姓,都能过得幸福吗?” “为什么不让痛苦的一切,都终结在过去。” “为什么不放开手,让儿臣创造极乐的未来!” 此刻姜无量身前正有莲花生,身后正在诞生佛土。 他那张完美继承了今天子和殷皇后容颜优点的脸,竟然宝相庄严,已沐金光。 他真像一尊佛! 当他说“过去”。 敏合庙里,广闻钟轰然作响! 大牧王夫、礼卿赵汝成倏然而至,但看着紧闭的庙门,以及庙门上神冕大祭司留下的镇封,一时拧眉未语。 他尚不能知,此钟为何而鸣,神冕祭司又留下了什么布置。 而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正是当年青石太子出使草原……将广闻钟留在了草原上。 于过去,为今朝。 当他说“未来”。 须弥山上,钟声悠长。 一脸福相的永德山主,静坐于知闻钟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临淄东华阁里,大齐帝国的皇帝,仍然站在那里,审视他的长子。天南地北的钟声,并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他安静地听着,只说:“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不可能实现。” “如果是大家都知道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姜无量反问:“那怎么能算宣之于口的伟大?” 齐武帝曾说,警惕他人之口所宣称的伟大,唯恐自身成为代价。 姜无量要超越齐国历史上一切帝王,亦故意点明此句——他要成就一种真正的伟大。 无妨宣之于口。 在极乐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人成为代价。 荡魔天君姜望所辞的枫林城,不会再重演。秦广大君尹观所离的下城,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它的名字,不会再居下,因为无有上者…… 生老病死别离苦吗? 此后众生都逍遥。 这真是极度理想化的理想,比之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都要更极致。 姜无忧想当皇帝,是想赦免她的兄长,保护她的父亲 。 不能说因此她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曾说‘使百姓乐其业,使修者如穗苗’,此即德治之功。说明她是真正重民重本。 但想要带着齐国实现六合,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她缺乏对于亿兆百姓的远大理想。 她虽然有开道武新天的气魄,本质上更怀念寻常百姓家的灯火可亲。 而姜无量…… 姜无量的理想过于远大。 远大到姜述这样雄心勃勃、敢做敢想的君王,也觉得遥远,觉得不切实际。 “你要粉身碎骨,你要为理想殉道,出得此门,随便你怎么去死。姜无量——”皇帝龙袍飘荡,一指殿外:“齐国不会跟你陪葬。” “我会先实现父皇的理想,再贯彻世尊的理念,最后追逐极乐的可能。”姜无量的秩序始终不曾动摇:“父皇,我也姓姜,我是齐人,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你姓的是佛。”皇帝道。 他从袍袖中探出手来,五指一合。那悬在缦钩上,仅为装饰用的长剑,便落在他手中。 握剑的这一刻,金戈铁马,紫微龙吟。 万万里大齐疆域,似神龙于渊,未动其身,先醒其意。 仿佛这片土地才惊醒,才惊觉当今圣上是怎样一位杀伐天子。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拔剑! 现在却是对着他的长子。 “朕的理想!轮不到你来实现——滚远一点!” 他握剑即已横。 铺开满殿的莲花,一时都飞起,似是一剑将这无尽之莲都斩首! 光褪去。 如同大海退潮。 今帝之于青石太子,唯以二字。 一字曰“废”,一字曰“逐”。 废在青石宫,逐出东国外。 四十四年前削其名位,四十四年后永不相干。 “倘若政纲有继,朕会把六合留给你”—— 这句四十四年前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四十四年后他仍然没有说。 姜无量身上的佛光被斩断! 光线仿佛是真实的触须,在半空挣扎着被绞碎了,星星点点如飞萤。 “我不会走。”姜无量站在飞逝的星光中,一时如覆雪:“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佛已经诞生。” 飞逝的星光汇聚成星河,浩荡奔涌仿佛扰动了时光。 然后一幕幕岁月在其中变幻……这些星光竟然化作一条历史的支流! 历史长河,仿佛他的长披。 在今夜的东华阁,他一进再进 。他一再的跃升。 皇帝的眸光一霎灿亮,将这所有的历史都括在眼中,手持长剑劈斩,大袖翻卷:“百家归流,都在皇权之下!” 此时的临淄夜空,长夜无星辰,但紫微龙吟又阵阵。 渐有星辉流来,高举于中天,飞起一颗紫色的星辰—— 真正的紫微星,也被囚在乞活如是钵,封锁在古老星穹。 但齐室并不因紫微而贵,是紫微星因齐室而尊。 当今大齐天子,就是古往今来最明亮的紫微中天之“太皇”! 此般星辰在今夜,将那青石之月也压下。 千家万户的“我佛”,怎及亿兆齐民的“永寿”! 一时拜声压颂声。 东华阁里的姜无量只是垂眸:“众生平等,尽怀圣佛之心。” 光影骤折,夜空中青月化佛,掌拿紫微神龙。 东华阁里姜无量亦探掌,去抓那柄宰割江山的天子剑。 佛光是无穷无尽的。 天子斩退一潮,又有一潮来。 东华阁里光潮反复,像是无常的命运。 而姜无量的手掌已经抓住那剑锋——瞬间就被剑气绞碎。 可他的血肉手掌立刻又生出! 越是强大的存在,越难以修复道躯的伤势。 姬凤洲都有伐一真之隐伤,姜述亦有征天海之留患。 可这条定律在姜无量身上似乎并不成立。 他的手掌顷刻已被斩碎九百次,又九百次都复原,终究一把抓住了剑锋,发出金铁铿锵之响! 此即……【无量寿】。 姜无量是在三八九九年开始囚居青石宫,但他被废掉太子名位,却是在三八九三年……枯荣院也被夷平在那一年。 在天子大肆清洗太子党羽的时候,姜无量独坐深宫,石破天惊,修成【无量寿】。 比之于凰今默的【凤凰涅盘】,这是另一条道路的不死。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因为他本就不会死,不必有复生那一步。 更因为,凰今默无限复生的力量,来自于凰唯真的给予,永远不能超越凰唯真而存在,她甚至是永远地停在了神临境。姜无量的【无量寿】,却是向内自求,多年之前就绝巅。 天下百姓称颂圣君,祝愿天子的“永寿”。 在他身上真实存在。 当年的确有不少“请诛”的奏章,皇帝一概没有批复。 一边大肆清洗太子党,一边不以刑威加于青石太子之身,朝野都在揣摩和观望。 皇帝当年有没有想过真正刑杀青石太子 ?这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答案。 但毫无疑问,他当年若想彻底杀死青石太子,需要损用海量的国势来消磨,甚至要到“动摇国本”的程度! “父皇——” 姜无量的眼睛抬起来,此刻佛眸已成,其间显现世界生灭,不断幻转:“太庙今夜不偏帮,列祖列宗看着你和我。” “望海台已静默。” “观星楼正悬灯。” “我们就在这里,为国家争个未来。” 临淄城里,皇宫之外最重要的三个地方,都已经被青石宫的人拿下了! 分别代表祖命,神命,天命。 偌大齐国当然还归属皇帝,但作为曾经齐国的“圣太子”,青石宫打在关键,将这万里神龙暂时定止……让胜负只局限在东华阁中。 “好。” 皇帝的表情在阴影中沉晦。 “那就不‘逐’了。” 在姜无量那不朽的手掌中,皇帝一寸一寸地拔出长剑,如同将之拔出剑鞘。毫无保留的杀意,这时才宣泄—— “杀!” …… …… “将有大事发生。” 长乐宫惯常夜得很早,宫人各自安枕。只有几个值夜的人,还在认真地感受静谧。 躺在床上,姜无华忽然睁开眼睛。 他太平静。表达一种揣测的时候,像是描述一个预言。 旁边的宋宁儿,正靠在床头看一本闲书。她一向睡得晚,总要以此伴眠,而夫君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规律,堪为贵族典范。 “嘶——”她咋舌。 这本写的是潇洒多金的小公爷,爱上巷口卖炊饼的大婶……剧情正进展到关键阶段,即将私定终身。两人的爱情故事可歌可泣,荡气回肠。偏偏这时候今科状元横插一脚——其是炊饼大婶打小收养的弃婴,从来以姐弟相称。一直到当朝宰相榜下捉婿的那一刻,状元郎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情感,决定跟随自己的心。 此事还不大吗? 那些穷书生富小姐的套路,她早已看倦了。 姜无华早已习惯了太子妃的不在状态,自顾道:“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期间,博望侯夫人曾送了柳秀章一盒桂花糕。” “他们认识?” 宋宁儿正看到小公爷与状元郎见面,书中两人彼此都是一惊。原来三年前他俩化名求学,一见如故,约为异姓兄弟兄弟。曾约白首相知,如今为爱拔剑……何等精彩。 姜无华解释道:“那盒桂花糕是宫里赏出去的,取材于宫里那株老桂所结的桂花。” 他强调: “已故殷皇后最喜欢的那株香雪桂。” 平心而论,他的母亲不是一位多么有心胸的人,说是国仪天下,常常落眼小节。已经成了皇后,仍然计较锱铢——用前皇后喜欢的桂树,让人做前皇后常做的桂花糕,赐予臣属为节礼…… 这事儿做得姜无华没眼去看,但他也并没有规劝。 因为一位不够开阔的皇后,是他这个太子身上不多的漏洞,亦是皇帝随时能够拿捏的把柄。 真要把母亲劝好了,让父皇想着去寻其它把柄,那才叫麻烦。 “殷皇后”这三个字,总算惊醒了宋宁儿。 作为当今太子妃,今皇后的好儿媳,自是不便表态。 坏话她说不出口,好话不该她说。 将满脑子的情爱文学都赶走,开始思虑这万分凶险的现实宫斗。 思考了一阵,她问:“这说明什么?” “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姜无华淡声说:“虽然我不明白博望侯是怎么想到的,但他想对了。” 宋宁儿捋了捋线索:“罗刹明月净是从洗月庵出去的……” “她的师父是灯意师太,那是最初的罗刹女,也是天妃之前的洗月庵主。” “天妃鸠占鹊巢,和武祖一起推动这位师太入世,建立三分香气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三分香气楼是我大齐皇室的一步暗棋。” “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武祖去,天妃隐,这层关系也就淡了。等到罗刹明月净接掌三分香气楼,也就只有洗月庵还和她们有一定的联系。” “青石宫那位正好修佛。他和罗刹明月净有所勾连,也是说得通的。” “但绕过天妃去与罗刹明月净勾兑……这真是明智选择吗?” 自那次天海动荡,姜无华推门洞真,这长乐宫的情报,便都与太子妃共享。 说是从今往后,夫妻一起担惊受怕。 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太子妃反倒真个能够享受生活。不用再装天真憨态,反是真个生出闲情。 美食闲书马吊牌,样样得真趣儿。 “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关系有多紧密,谁也说不清。青石宫里关起门来青灯古佛,那位究竟走到了哪里,我也说不明白。若是涉及道途,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而对天妃她老人家来说,龙椅上那个人只要姓姜,具体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姜无华叹息:“况她今夜正陷于古老星穹,不涉人间事。” 宋宁儿想了想:“柳氏女亲近华英宫,近几年执掌齐国的三分香气楼,经营得很有几分气候……博望侯 第三十七章 最尊第一 当极乐世界里的“不动明王”,走出重玄家宗祠,掩上那扇沉重的门。 祠堂里的明烛,已然尽熄了。 唯有炉里的几根檀香,仍然明灭。能透过熏黄的窗纸,隐约照见。 祠堂外面围着高高的院墙,山陵隐隐,在黑暗中起伏渐远。 管东禅轻呼一口气,白气如霜,抬头的时候,看到院门的位置,站着身穿太子礼服的姜无华。 紫袍矜贵,绣四爪神龙。活灵活现,居于胸膛冷视。 倒比其貌不扬的长乐太子本身,要更显见威严。 “孤来晚了?”姜无华略扬其眉。 “不晚,不晚。”管东禅掸了掸衣角,笑着往前走:“殿下来了,就不算晚。” 整个青石宫一系,今晚唯一真正要面对的敌人,是当今天子。 而圣太子决定亲自面对。 其以白骨为子,借神行道,已入东华阁中。 在青石宫的计划里,这一切应当风雨不惊。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悄然完成至高权柄的交替。 理论上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华英宫是个例外,因为那是圣太子真正在意的一母同胞的血亲,她也对青石宫有最深刻的了解。 点碎白骨神像为烟,是东华阁里的天子之怒,亦能以之为惊鼓,掩盖这长夜剧变。 一切恰在灯下黑。 皇帝正在刑杀朔方伯,哪个不开眼的敢窥视? 煊赫临淄的道武天尊,会静伫在虚妄永恒的青石宫——倘若有人能剥开今夜的种种,看到这一层,也只会以为华英宫主道武成就后,去青石宫做什么宣称。 除此之外,青石宫在东华阁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夜晚更加平静。 在望海台、观星楼、太庙这些地方的落子,无非是镇平国势,静默打更的梆声。 智慧殊胜如晏相,旧事相关、割寿怀途如重玄褚良,对这些关键人物或抚或招,是为了在事后迅速稳定局势…… 要说真正有可能露出破绽、掀起波澜的地方,也就是罗刹明月净那边。更具体地说,是那些潜入临淄,为罗刹明月净开门的香气美人。 不是她们不够小心谨慎,而是她们的实力和眼界,就决定她们是漏洞本身。 在这种涉及霸国君权的革鼎之变里,万不可能以这种层次的力量为关键。 在验证华英宫的选择之外,她们更多是起到一个混淆视线的作用。 当然,要是能够钓到一些鱼,那就更好。 姜无华从长乐宫中走出来,是一个很大的惊喜。 唯一的问题在于…… 此君并没有去管三分香气楼里的琐事,没有被那几个香气美人牵绊脚步。而是直接来到了重玄族地,再干脆不过地拦在了重玄家的祠堂外。 完全可以说,是冲着他管东禅来。 而管东禅并不认为自己事先露出过什么破绽。 作为圣太子手下最锋利的那把刀,今夜之前,他一直在极乐世界静坐,经年累月的归于鞘中……只等今夜,为圣佛而鸣。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做出判断—— 姜无华已经察觉了青石宫的行动,并且在今夜之前,就知道他管东禅的存在……同时对今夜的易鼎之局,有相当深刻的洞见。 才能够精准地找到这里,一出手就要拦下他这柄青石宫最锋利的刀! “七贼。你说清楚——” 姜无华站在院门口,右手提住厨刀【治大国】,左手将小巧的【画眉】倒扣在掌心。 这个人即便是拿着刀,也不见有什么威胁的样子。 像是永远和风细雨的天空。 但他开口问话,院墙之外的天空,蓦就沉重几分。似乎这简单字句,将整个夜晚都牵坠。 他问道:“你把我们大齐帝国的定远侯,怎么样了?” 管东禅的眼睛泛起金色,就这样静看姜无华。 这是他第一次,把现太子作为对手来审视。 能在姜无忧、姜无邪、姜无弃的冲击下,坐稳太子宝座。现太子怎么可能是个庸才? 他想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姜无华在藏拙。 但所有人还是都小看了姜无华。 片刻的对峙之后,管东禅侧转半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想知道?” 他微笑:“殿下可以自己进去看。” 冷风如刀,刮过鬓角。寒意沁骨,衣如铁凝。毕竟是曾经当过国公的人,他的仪礼挑不出半点毛病。 院中一时肃重,虽夏末而见寒。 夜空中的浓云,也像军阵列甲。 “故有请,不辞耳。” 姜无华略微正了正太子衣冠,便昂扬迈步而入。 泱泱东土,岂有东宫不可履足之地! 但晚风忽而一旋,卷起落叶在他身前。各自结甲,立成两尊气势不俗的枯叶卫士,提以夏风为长刀,各以文火做眼睛。 阵列大齐储君身前,堪为仪卫。 院门外的黑暗之中,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暗色如水,逐渐漾出一张慈祥的‘阿婆面’。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好说话了,像是那种 “爱惜飞蚊解罩纱”的老好人。 但他幽幽现迹,在这夜里终究轮廓分明。 他的存在,将寒意都驱逐,让夏天回到夏天。 从来不显声色,几乎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大齐国相江汝默,就这样慢慢地走到姜无华身后:“既是‘七贼’当面,殿下岂可亲身涉险?” “至于定远侯的安危……” “就由老臣前去一探。” 从黑暗中走到院中来,江汝默的寥寥数步,是姜无华这几十年太子生涯的宣称。 如今的长乐太子,的确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坐稳东宫,齐国便在他身后。今日之朝臣,都能算是他的朝臣。 今帝一旦放下权柄,他是唯一合乎礼制的继承者。 华英宫和养心宫都默认有争储的资格,但毕竟都在“争”的路上,他已是储君。 江汝默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可毕竟身为大齐国相,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代表所有文官的站位—— 今夜文运为柱,百官为脊,撑的是长乐宫。 所以管东禅礼貌侧转的半身,便有几分陡然的锋利:“江相国!” 他审视来者:“你怎么来了?” “您这话问的,像是没有在齐国当过官。” 江汝默在长乐太子的阴影中往前走,态度明确地为长乐宫开路:“我俸我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官吏之任国也,尽忠职守。国家有需要,难道本相可以安然躺在床上。养得这肚满肠肥,真能一梦待天明吗?” “无天子之令,京畿大军不轻动。” “镇国大元帅和笃侯又远征在外……那就只好劳动我们这些文臣。” 他慢条斯理地跨过了院门:“前来平叛。” 管东禅圆睁金眸,顿显出几分忿怒相。 他并不介意自己被称之为“七贼”,因为那是当今天子的定性,他敬重天子。 他仍然尊称姜无华为“殿下”,因为他认可姜姓皇族的尊贵。 唯独江汝默口中的这个“叛”字,是他无法接受的。 “当年你便不以才思显名,政考也不上不下,修行是中人之姿,文章胜在四平八稳。所有人都说你是一个老好人。” 管东禅瞧着他:“这些年时局少风雨,境内也算安定。江汝默,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裱糊匠。等到夜过天明,出来裱糊一下窗缝即可……怎做得挽狂澜的事情?” “楼兰公当朝的时候,我都没有资格与他对话。后来为七贼而死,我也随大流写了抨击的诗篇,不过字句堆砌,自己都不记得内容了——不意再见是今 夜这般的场合。” 江汝默唾面自干,只是微笑:“您对我的评价我全盘接受——可今夜的风太大也太冷,屋里已经待不住人。我这个裱糊匠,不得不出来看一看……试试补天缺。” 彼时他已经走到了院子的正中间,或者说,他立足的地方,便自然的成为了中点。 东华阁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太庙又已封锁,护国大阵已经开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国势的调用都非常有限。 但相国者,文官之首,天下之枢臣。 整个大齐帝国的每一条经脉,都从他这里流经。 这秋阳郡是重玄氏封地所在,累代经营。在江汝默出现的这一刻,就由他代管。 偌大一个郡府,官气汇涌而汹汹,民心合聚而煌烈。 但见无数公文字眼,如他的面容一般在黑夜里清晰,竞相跃出水面,都投进他的身体。 其虽一身,却合天命地运,一时与管东禅相视,不落下风。 他更往前走,步划规矩,称量禅境,是朝官视佛,问责净土! 管东禅慢慢地回过身来,终于横拦在祠堂大门前,立成一堵高墙。他的左边是‘人生何难’,右边是‘天下之重’。 “说实话,从坐禅中醒来,听说现在的国相是你江汝默。” “我想天子果然是昏聩了。” “他被过去的一系列武功冲昏了头脑,愈发的刚愎自用,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这样一个没有立场的人。” “他只需要一个贯彻君意的傀儡,不需要一个真正能够调理阴阳的相国。” “他认为他永远圣明,永恒正确,将所有胜利全都归功于自己,将所有的错误都指咎于他人,不容许任何忤逆的声音。” “我尊敬他,爱戴他……也对他失望。” 说到这里,管东禅咧开嘴笑:“我很高兴能在这时候看到你的担当,看到你在和风细雨之下,本有如此坚定的立场。这让当今陛下,仍能在我的记忆中延续辉煌。” 他抬起手刀,虚虚往天空一斩:“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方不负君心国恩,才能让我相信,过去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作为元凤时代的唯一一尊国公,自其以后国公之爵不复有,他在元凤年间所建立的武勋,是任何武将都无法比拟的,只有天子本人能够压他一筹。 后来的大齐军神,也只能说相近,不能说超越。 他为之所付出的一切,当然也不能尽与人言。 当年是实打实攻破了强大的明国,才以明地为封地。 一旦东华阁 里易鼎成功,他就是青石太子压在兵事堂的大印。其个人修为,军功资历,都足够镇场。 此时抬手作刀,终叫东土有旧鸣——重复楼兰公的名号! 从齐都临淄到秋阳郡,刚好只间隔一个济川郡。 济川郡作为军事重镇,最有名的并非地上那些风景,而是地底深掘之后,围绕着万妖之门副门所展开的“济川地下城”—— 而整座“济川地下城”,就是在青石太子姜无量的手稿基础上扩建完成。 长期以来,朝议大夫宋遥,即是“济川地下城”的镇守者。 他最早并不是青石宫一系,不然也坐不稳朝议大夫的位子。但在经年累月的地下城镇守生涯里,对青石太子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对青石宫的理想,有了深刻的认同。 是他主动向青石宫靠拢,心中颂佛,得到佛的回应。 在某种意义上,“济川地下城”即是青石宫“王业之基”。 一旦东华阁里决出结果,济川郡和决明岛,会是偌大齐国版图里,最先响应中央的地方。 此刻管东禅掌刀横天,已将“济川地下城”运势调动。顷见济川郡上空,寒龙裂天而走,长空骤白而骤暗—— 是以郡势隔郡势。 济川一刀,切断了临淄和秋阳郡的联系! 院中的江汝默,仍旧慈眉善目。 他当然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也立即意识到太庙已经生变。 管东禅叫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好说话”的他选择往前走。 大袖一卷,手中握住书简。 这些年功业,管东禅所评价的那些“四平八稳”的文章,都在泛黄的竹简上,而后往前送—— 苦海分波,净土裂境。 百言不如一默,今以书简作刀。 此时的管东禅,却只是将那抬起的掌刀又落下。 虚空显现一尊顶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的忿怒明王尊,身裂长空,如缠锁链,背负业火,似担众生……手持戒刀而下斩! 这一生腥风血雨,都为我佛降外道。 不动明王,是禅的忿怒相。 两尊枯叶卫士,被刀风一卷就瓦解。 凛冽的刀意,吹断江汝默的须发。 无边的业火,焚烧他的文章。 哐当! 就在那明王戒刀倏而斩近,已逼至江汝默头顶时,最凌厉也最脆弱的那一刻——却见一柄厨刀竖来,以劈对斩,狭线相逢,劈在了刀锋上。 一长溜的火星飞在空中,飘荡似星河,两侧河岸各显幻象。 西岸是金身佛陀,普 度众生。东岸是万家灯火,围炉坐食。 万家炊烟对香火! “国相。” 姜无华脚步一抬,就到了江汝默身前。他的步子方阔,有一种‘名正言顺’的堂皇。 “受国不祥,为天下王。既言天有缺,自然孤有责——您可不能一直挡在孤的前面。” “不焚真火,岂证真金。不脱鱼鳞,何来龙鳞?” 他言笑自然,握住短锋,连连斩刀。 戒刀两尺三,厨刀八寸长。后者斩前者,如在砧板之上宰大鱼,开膛破肚去鳞,铿锵都带韵。 他五官生得确实不算精彩,但落刀的时候,真有行云流水的美感。 管东禅眸光灿亮:“殿下好刀法!着锋精准,剖势有力,非洞见国事民生,不可成此刀。” 手中戒刀更是一挑,便似大鱼从砧板上跳将起来,一跃为龙。 佛有护法,八部天龙。 此般龙众,不显皇权之贵,却游于净土禅境,有梵性之明。 他强势杀出姜无华的“砧板”,用戒刀化龙而斩龙—— 无边禅境忽有琴瑟和鸣。 不动明王身前有鸳鸯齐飞。 滚滚红尘如潮来。 却见一柄修眉小刀,立在潮头,悄然而至。点在戒刀之柄,将此刀点退三寸! 厨刀又一压,复将戒刀压回砧板上。 “以情爱之道,破青灯古佛……”管东禅的表情说不清是赞是讽:“殿下看来早有准备,一直都对青石宫抱有敌意!” “不要拿孤的未雨绸缪,称量你青石宫的贼胆包天。若无变化发生,准备永远只是准备。” 姜无华平静地道:“孤无害人之心,因为天下在孤。孤有防人之心,因为孤在天下!” 管东禅以戒刀称量修眉刀,辗转腾挪,哈哈大笑:“都说长乐宫里一对璧人,是伉俪情深,难得典范。” “今视之不过如此。” “殿下与那宋宁儿举案齐眉,琴瑟和谐……诸般表演无真心,只是为了修刀而已!” “情爱只是你谤佛的武器,岂不叫人见扼?” 厨刀在明,眉刀在暗,姜无华一手正持一手反握,堪堪将戒刀匡限在一地。 “名满天下的楼兰公,成了今天的不动明王,固守所谓的极乐世界,好像也已经忘记了红尘。” “你们偏执于一种理想的存在,就连情爱,也要偏执得这么理想。” “爱不是那么纯粹的事情。” “毫无理由的爱并不存在。” “我因为她的美色而爱她,因为她的家世清 白而爱她,因为有益于修行而爱她……这些理由有什么不同吗?” “我爱她是真的。” “爱就是真的。” 姜无华波澜不惊地说着,右手刀出有迭影,斩得戒刀如怒海孤舟。左手却是倏忽一递,温柔得像为妻子描眉,却于红尘惊涛中,已将那柄【画眉】……钉进了明王戒刀。 于刀锋之中嵌刀锋! 管东禅有些惊讶地看着这柄被钉穿的戒刀,终是叹息一声:“爱确然是真的。” “我认可殿下并非青石宫的替代品。” “您是另一种未来。” 他松开手,任由忿怒明王尊手中的那柄明王戒刀,在长乐太子的厨刀下支离破碎。甚至那忿怒明王尊本身,也簌簌如沙落。 而他遍身渐起光明意:“可惜能够实现的未来,只有一种。我已经走在最恢弘的道路上。今见歧也,我不得不向殿下……致以歉声!” 他松开的五指却合握,握成拳头更往前。 江汝默和姜无华都看到了这一拳的聚拢,却无法阻止它的诞生。 不能阻止它出现,就注定不能阻止它前行。 此无惧无怖无畏……大光明拳! 这只拳头聚势于东,轰然照出,轰得整个秋阳郡,真如秋阳高起,刹那间一片亮堂。 拳声嘹亮,仿佛叫破长夜的第一声鸡鸣。 一拳轰得千里光。 却见灿光波折,光海中有二指横来,便如蛟龙作剪。 瘦长的两根手指,不知何时潜来,却乍起于关键,以屠龙之术,剪破光明。 姜无华的【治大国】又斩至,【画眉】又轻起。 管东禅的拳头被剪退,只是拿眼一扫,便尽知前因。 “江相国的晦隐本事,确实是我平生未见。难怪这么多年位极人臣,还能不显山露水。今为遮掩,使我心惊。” 他感慨不已:“晏相也还是这么喜欢绵里藏针,笑脸杀人!” 在江汝默身周所逸散的文气中,光纹荡漾,晏平逐渐显出身形。 大齐帝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伟力自归的丞相…… 和灭阳国,齐夏一宗,都是他政治智慧的体现。 这两件事一完成,他彻底地隐于贝郡桃园,再不过问政事,也迎来了修行的又一重高峰。 此刻他以蛟龙剪挡住大光明拳,辅佐长乐太子重新得势,口中却幽幽一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管东禅还是那么喜欢指指点点。” “只是我晏平可以让你说几句,汝默惯来也笑骂由人……当朝太子却由不得你点评。” “你以为你是谁?” “你还当自己有身份?” 他在江汝默身后看明王,眼底其实无波澜。 管东禅‘嘶’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与晏相合作愉快,还能合作许多年。你这也太生疏了……旧交情,今不复?” “你觉得愉快,是我在照顾你心情。”晏平笑着,像是开玩笑,又像很认真:“昔年昔日将相和,无非是为国家计。今日都不在朝,可见真、见我,见不和矣!” 一直到这个时候,整个重玄族地才算反应过来,信箭排空,族兵具甲,一道道人影迅速飞来。 晏平随手抖出一封手令,那密集而来的重玄族人,便又如潮退去。 在远处列阵,一层层构筑起包围圈来。 不愧世代将门,一门三侯的底蕴。即便是主心骨都不在,也表现出良好的军事素养。 姜无华,江汝默,晏平。 今夜管东禅尝到的惊喜已经够多。 东国多天骄,这也让他对一生的事业更有信心。 “英雄无惧矣。” “我不问诸位为什么敢来拦我。” 他独一人,往众人走:“我只有一个好奇——既然决定出来站这个队,怎么不去东华阁,却来了这里?” “我管东禅死生无损于极乐,东华阁却是真正决定了天变。” “此非兵家必救。” 晏平没有说话。 姜无华不必说话。 江汝默温声道:“陛下无一言于外,非他不能。” “正如青石宫要决天变于无声,免伤国势于一时。” “谁又能比陛下更爱这个国家?” “所以虽是我们不约而同来到了这里……” 他抿住了一贯的笑唇:“我想这是陛下的选择。” 勿伤国体,东华阁里决生死! 管东禅本来龙行虎步地往前走,有开山断水的气势。 杀意都稠聚为甲,几乎重现当年战场上每战必破的楼兰公! 一时却定住。 这一刻好像想起了很多过往。 曾经他也与皇帝披甲同行。 曾经他深陷敌围,血战三日夜,却没有一刻绝望,因为他坚信大齐天子一定会杀来!后来果见紫旗。 今夜无数次眺望临淄,飘扬紫旗仍在,都不是旧时风景。 他怔然。 “他若来杀我,我不会反抗。” 管东禅缓慢地说:“我自护佛以来,扫荡外道从不手软,世间只有陛下让我提刀如此艰难。” 那是一个即使背向而行,也不得不 慨叹其精彩、仰敬其恢弘的人物! 不动明王抬起金色的眼睛,身上业火熊熊:“江汝默,晏平,作为回应——今夜我不会杀你们。” 江汝默不说话,只是更前一步,将长乐太子挡得密不透风。 “好哇管东禅,君子一言,百劫必践。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晏平微微一笑,本来一直站在江汝默身后,这时却越前而出:“既然你不杀我们——那我们就要杀你了。” 和风细雨潜入梦…… 院中不太平。 …… …… 静海郡中,风雨已定。 一滩碎骨在地上零落。 几根茶叶在碎瓷片上受潮。 莫先生归剑入伞柄。 来自华英宫的武士,沉默抬走同伴的尸体。 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怔然坐在地上。 直到屋里的人鱼贯而出,门窗外风声都渐远。 他才猛地惊醒,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抓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秀章!” 柳秀章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放开。 曾经温软无骨的纤白手腕,现在却是那么的冷硬,可以感受到强有力的心脏跳动。 万万不曾想到,弱柳扶风的柳秀章,有一天可以跟“力量”这样的词语联系到一起。 但她方才破窗而入,那惊艳绝伦的袖中刀,的确影响了战局的走向。 晏抚张了张嘴:“秀章……” 柳秀章淡淡地看他一眼:“鲍玄镜布局在你身边,选择在今夜伤害你,不是因为你很重要。是为了影响晏相。” “同理,我奉华英宫之命前来,是为了让晏相不受影响。” “晏公子莫要生出什么误会。” “还有,请称柳姑娘,或者柳楼主,哪怕全名‘柳秀章’。” 她转身自往外走:“晏府家大业大,让人说闲话不好。” 晚风终于推拢了门,也间断了晏抚看着苍茫夜色的视线。 这次告别很轻,但也很重。 …… …… 嘭! 姜无量的金身佛躯,再一次砸上了铜门。 大齐天子移履而近,拄以礼剑穿佛躯,但狠狠地钉在了铜门上—— 门上只剩姜无量留下的金身佛影,当然也被一剑击碎。 剑尖已经透门而出,天上的青石明月都见缺。 皇帝慢慢地拔回长剑,铜铸的大门也缓缓愈合。如活物之血肉,渐起心跳声。 就连这座大门,也已经“无量寿”…… 但皇帝始 第三十八章 青鸾胭脂,紫凤天子 “世间未有极乐者,铜花掷落莲花前。签筒摇碎檐角月……为谁求得上上签!” 很有些年月的小院,陈设简单的卧房中。发苍苍而齿摇落的吉妪,佝偻地坐在铜镜前,用一把木梳打理银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 她也风华正茂过,怀揣着一颗爱人的心,对未来充满想象。 后来是怎样衰老的? 镜染尘翳,渐凋朱颜。 香炉积灰,年复一年。 一豆油灯照禅房,在这个夜晚,她看到镜中恍惚的过去……灯光摇曳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越来越近,也在铜镜中越来越具体。 最后是一副俊美的容颜,与她老树皮般皴皱的脸,一同嵌在镜中。 圆镜如窗,镜中的人脸一后一前,一远一近。 像是一朵鲜花,和一丛荆棘。 吉妪轻轻地把铜镜往前推了推—— 离自己嫌弃的自己更远……也在更远的距离,把来者看得更清楚。 镜中阴柔俊美的男子,穿着略嫌逾制的礼服。 太子袍服绣四爪紫金龙,他的团龙也是四爪。 这位皇子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也不讲究什么“俭德为天下表率”……恣意享受,任性自我,甚至到了有些放荡的地步。 以至于天子都为他提字,要他“养心”。 今天就这样穿着礼服走进来了,倒提一杆红艳艳的长枪,枪尖拖地,叮叮叮叮凌厉的响。 “东谷有佳人,名而为‘虞芝’,琴医俱佳,天香第三……四十七年前一场大火,只剩焦尸一具,徒有芝兰余香——” 他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不意今在此!” “二八年华方能称之为美。”吉妪抬起苍老的手,轻挽银丝:“世间岂有年逾八十的佳人?” 姜无邪停在门口,笑吟吟:“美人在神不在皮——孤看师太,也风韵犹存!” 正是为了匿迹藏形,混同市井,吉妪才舍去不老的容颜,在这余里坊中,真实的老去。 她有东王谷改头换面的本事,又有三分香气楼沿袭洗月庵的“过去”之修,这么多年都不动声色,没有破绽可言。 就连前些年北衙的新晋神捕颜敬,几回明里暗里的查访,也把她当做无足轻重的禅院旧人,轻轻放过。 姜无邪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来,是有本事的。 “古来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政数八十,也当称老……老当服老,不可昏聩用事,衰杀人间。” “老身见证了枯荣院的颓败,刚好也见证暴君从那张椅子上走下 来。” 吉妪对镜道:“殿下以为如何?” “那么谁坐上去呢?”姜无邪问。 吉妪颤颤笑道:“殿下可有意?” “孤还年轻,现在担责太早。” 姜无邪摆了摆手:“你们这些个邪魔外道,狼心狗肺的……” 他笑道:“圣天子不坐朝一百年——本宫怎么养得恰好火候?” 吉妪在镜前回头,认真看向这位俊美皇子,眼中有几分了然:“殿下的《红尘天地鼎》,别有其路。看来是想熬到最圆满,以求无上真功——您确实是需要时间。” 姜无邪的《红尘天地鼎》乃是武帝秘传。但他走的路子,和武帝当年并不完全相同。 武帝当年质身于外,半生颠沛,游戏人间,处处留情。他却生来优渥,有一个好爹,可以更从容地布局铸鼎,有更安稳的成长环境,可以静待火候。 他行的是“青鸾紫凤帝王道”。 当初为救浮陆世界的疾火玉伶,铸成鸾鼎,顺势远行天外。 还有一座凤鼎,却是分意怀火,养在那些佳人道身。如今散落神陆,诸天遥应。 只等火候到了,鸾凤合铸,一步登天。 姜无邪倒是并不意外吉妪对自己的了解,只微微地侧头:“你出身东王谷,带发参禅枯荣院,又暗中加入三分香气楼……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孤是问——你是齐国的人,还是楚国的人?” 正如吉妪所说,二八年华方能称之为美。 三分香气楼的香气美人,向来更迭颇快,在内部修行中,有“红尘花期”的说法。 如今这些香气美人,都是近几十年涌现的。 过去那些“花期”结束的美人,要么转为奉香使,要么走进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当然现在应当知晓,她们其实都是去了极乐净土,建设那无量福德的理想世界。 天香第三的虞芝是个例外,虽多年不履红尘,天香第三的位置,还一直为她保留。 事实上她在当年就负责青石宫的情报工作,一直以“青雀”为名,隐于暗中。后来青石宫失势,她也就销声匿迹。 根据姜无邪所探得的情报,这个虞芝,应该就是青石宫和三分香气楼联系的纽带。也正是因为如此,罗刹明月净才会为她破例,叫她花期不退,给她保留位置。 正是清楚她曾经是姜无量的人,现在的三分香气楼又在楚烈宗熊稷手中,所以姜无邪才会问她归齐还是归楚。 “看来桃娘已经完全臣服于你。对你毫不保留,还帮你窥探楼中 隐秘。连我过去的身份都知道,并在今晚找到这里来……” 吉妪颇有些感慨:“当年枯荣院以天妃侍武帝,天妃转头却刀尖对佛。你们姜家人,是有说法的。” 谁能想到呢?临淄四大名馆里,温玉水榭的桃娘,竟是三分香气楼里的心香第二。 正如芷蕊夫人潜伏在荆国唐容身边,边嫱在牧国经营,对于齐国这个更容易下手的新兴霸国,三分香气楼当然不会没有落子。 多年以来正是桃娘一直潜伏在姜无邪身边,帮他打理生意,暗中接触齐国隐秘。 当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早就暗中效忠于姜无邪。 “不要因为孤练《红尘天地鼎》,生得又好看,就觉得所有美人都和孤有一腿啊。” “孤是讲究感情的,要的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不是什么利益的结合,皮肉的游戏。” 姜无邪一副叹气的样子:“我对桃娘既敬且重。我们存在共同的理想,对于未来有相近的想象。我当复兴武祖的伟业,而她学得满腹经纶,并不甘心以色侍人。” 桃娘想要什么,吉妪从不知道。 她也并不关心。 “香气美人”只是一个欲望的符号,一个代表诱惑的印记。天下都言其美,都对她们趋之若鹜。没人关心她们想些什么,想要什么,或许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之所以对青石宫忠心耿耿,随之隐,随之出。不就是相信青石宫所勾勒的未来吗? 从东王谷里的天才医修,到枯荣院里坐禅的女尼,再到青石宫的影子,三分香气楼的美人,最后隐为这余里坊中骗老街坊的江湖术士……她的人生之复杂,经历之坎坷,也是一部无人问津的晦涩的书。 不正是那位青石太子认真地注视了她的人生,告诉她前方有路,她才可以有勇气走到今天吗? 当初那个失魂落魄的雨夜,她在坟前泣血。 作为东王谷万年一遇的天才,她创造了世间最凶的毒,其名【九死】。 这毒药后来流传出去,落在一位贵人的孩子身上。 那位贵人亲赴东王谷,把她的丈夫抓起来,施以同样的毒,让她来解…… 她自己也解不掉。 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 那时候她并不明白人生的意义,不明白自己作为东王谷医修,探寻医路、研究毒素,究竟错在哪里。 可她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没有错误。 直到青石宫里的那一位,告诉她有真正理想的世界存在,需要他们为之奋斗。 所以她是能够理解桃娘的 。 也由此认可姜无邪的确有几分人君之姿——一个愿意关心别人想要什么的人,总归不是太糟糕的君上。 她怔然看向屋外的天空:“说起来今夜天变,老身并没有遇到殿下的预期。” “大概我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兄,不觉得有特意遮我眼帘的必要吧?” 姜无邪笑了笑:“他不是【慧觉者】吗?” “皋皆死,无名亡,全知的道果他在宫中坐食,世上应该没有他不能把握的事情了吧?” 全知的道路尚未走到终点,仅牧国都还有一个【天知】的涂扈,姜无量当然不可能真的洞察世间一切。如姜无邪这样的存在,也多少有些独特手段,能够保留一些真正隐秘。 吉妪自是听得明白他的试探:“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叹息:“青石宫那位一向仁爱广博,我以为……他不会杀你。” 姜无邪只是笑一声:“哦?” 在这么关键的夜晚,选择来到这里,作为自己登台的表演,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他并不认为吉妪有杀掉他的实力。 青石宫纵称“慧觉”,又岂能事事算尽! “殿下今夜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吉妪问。 “孤相信父皇能处理好一切,红尘沸鼎,静待火候即可。但实在也是闲不住——” 姜无邪一手提住红枪,一手大张,袍服飘卷,尽显恣意风流:“这大好良夜,群魔乱舞。孤若独坐宫中,不免寂寞!” “殿下不是闲不住,是坐不住。”吉妪语气笃定:“你知道青石宫里那位,是怎样的存在。” 姜无邪眺了一眼空中的青石明月,笑道:“那位兄长毕竟年长颇多,就当是孤的尊重!” “我想问问殿下——”吉妪看着他:“三分香气楼的事情,一直都是华英宫在掌控局势。您为什么不相信华英宫能够处理好这件事情呢?” 姜无邪深深地与她对视:“三皇姐太了解青石宫。而对于所谓的【慧觉者】,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被他了解。本宫不认为三皇姐能在青石宫面前赢得什么。她虽开道武,却囿于亲情,不能真正斩破明月。” 他收敛了一贯的放荡,显出几分认真:“孤不得不来。” 罗刹明月净这登圣的战力,是可以在东华阁战斗里投下沉重砝码的,绝不可潜入临淄城。 三分香气楼里的门户被关上了。 余里坊这里就是路径。 他要做的其实是和三姐一样的事情。 这件事情让谁来办,都不 够放心,只有他自己提【红鸾】而至。甚至不惜提前泄出几分紫凤鼎气,来获得一些改变局势的力量。 吉妪缓缓地道:“殿下不该来。” 越是了解【慧觉者】,越是会照出自身的破绽。 姜无邪虽然在修为上落后长乐、华英两宫,但这份敏锐……倒是真有该死的理由。 “但孤已经来了。” 红鸾枪划破地砖,火星一颗一颗地蹦出来,像是鲜活的春天的花开——在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姜无邪决定结束这场对话。 所以他杀进这禅房! 吉妪没有动,就静默在那里,定坐于铜镜之前。 红艳艳的长枪,将星子一般的枪尖,送到她的鼻尖,可是却没有再前。 姜无邪没有看吉妪,而是看着她身后的那面铜镜—— 准确地说,是看着今夜第三个入镜的人。 这面正对着房门的铜镜,是一扇何等无情的窗! 它照出了易逝的韶华,情缘的生灭,见证名为相逢的真正离别。 姜无邪定定地看着铜镜,终于道:“孤想过很多种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是你。” 往日寂寞的小院,今夜格外热闹。 此时来到门外的,是一个以木钗簪发,身着素净道袍的女子。 简约,宁定,却夺目。 没有人能忽略她的波澜壮阔,也没有人能在看到她的五官后,还只记得波涛! “小思。” 这两个字从姜无邪嘴里掉出来,像是一根弦,绷断了两次。 所谓高上者,心弦寸断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尤其对向以风流闻名的姜无邪而言。 他以事业和理想所沟通的桃娘,成为他忠实的臣属。 他真正付出真心,投入爱情的女人,却要在此时给他一剑。 或者这女人,从头到尾都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他才是那个在情爱关系里被驯服的人。 秦潋站在院门口的位置,依然是秋波盈盈地看着他:“我劝过你不要来——无邪,我劝你的你总是不听。”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为什么。” 姜无邪已经杀进吉妪的禅房,却手中悬枪而转身,那双多情的眼睛,泠泠有光:“唯一的答案——你就是罗刹明月净。” “你总是很敏锐。”秦潋看着他,平静地欣赏这副容颜:“但很多事情如果不强求答案,那才是它美丽的时候。” 许多年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罗刹明月净,从来没有公开显露真容的罗刹明月净,天底下艳名最炽的女子……竟然是稷下学宫 里的道学教习,养心宫主姜无邪最爱的女人! 都知洗月庵的修行者,是世上最懂得隐匿的存在,修过去修得完美无瑕,罗刹更是其中佼佼者。但她在临淄的这一手,实在是漂亮。 即便是姜无邪这般“有武帝之风”的明睿皇子,能得人用人、眼光锐利,在已经策反桃娘之后,哪里想得到身边还有三分香气楼的人,甚至就是楼主本人在身边呢? 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找到她。 哪怕荆国之前大费周折,也只是杀死一些香气美人,扫灭许多分楼,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真个大隐在朝! 谁能查到大齐养心宫呢? 三分香气楼里朱颜等人为她开的第一扇门,余里坊中吉妪为她开的第二扇门……这些都是她开在红尘的迷惑之门。 这些努力为她开门的人,也并不知道她的真身何在。 甚至她跟姜无量的交流,都从来只是通过极乐仙宫——尽管她奉其为佛,也还在最大程度上隐藏“过去”,藏于人所不知处。 她从来都在临淄。 她随时可以加入东华阁的战斗! 她本来可以继续隐藏下去,她甚至能够陪姜无邪一起失势,一起被关进冷宫或者锁进大牢……她一定会让姜无邪感受什么叫“不离不弃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是姜无忧关上了第一道门,姜无邪锁上了第二道门。 她无法借道而行,不得不自己走出来,揭下这从未有人揭开的假面。 “哼哼哼哼……呵呵呵呵呵……” 姜无邪笑了起来:“如果我从来没有看到你的真心,不曾认识真正的你,那我爱的是谁呢——爱是什么啊,小思?” “爱不就是自欺欺人?” 秦潋平静地与他对视:“你雨露均沾,到处留情,告诉我你每一个都是真爱。我要怎么才能相信呢?我不也要欺骗自己吗?” “我的心里到底待你如何,也不需要我用言语来辩白。过去相处的时光,自会为我表达。”姜无邪字句认真:“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同样的,我也不是一个懂得欺骗自己的人。” “你哪里需要欺骗?”秦潋淡笑一声:“你恃宠而骄,肆无忌惮。自恃拥有,从不珍惜——欺骗是一桩费心费力的事情,你这样的人懒于为之。要成为你最爱的女人,怎么会让你觉得麻烦?” “所以说——”姜无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的赞叹,他从不吝啬自己对美人的欣赏:“你一直在向下包容我,你是一个伪装成猎物的猎人。” “也许吧。”秦潋轻轻 地笑,秋波流转:“也或许这并不是一场狩猎的游戏……或许我真的爱你。可是你不愿意再继续,你非要来这里。” “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无论是作为小思,还是作为罗刹明月净。” 姜无邪很认真地道:“青石宫能够给你的所有,你将来都能从养心宫拿到更多。他难道能够比我更在乎你?” 大块大块的色彩,填充了这座小院。 红艳艳的红鸾枪,不知何时已色彩斑斓。 枪围早已被越过。 秦潋的纤纤玉手,正悄然按在姜无邪的心口。她红唇轻启,含情脉脉:“你将来能给我什么,取决于你的良心。我今夜能拿到什么,取决于我的选择——无邪,你懂我吗?” “青石宫懂你?”姜无邪好笑地看着她:“你懂青石宫?” “你知道末劫吗?”秦潋忽然问。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姜无邪提枪的手都已经被色彩侵袭,可他的笑容依然俊美,不失风度:“你难道要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我?” 秦潋摇了摇头:“也许它并不遥远。” “释道儒都有命运之子救世的预言。” “或者说,那些真正有力量、有远见的势力,都有针对末劫所做的准备。” “儒家以前的命运之子是施柏舟,新的人选尚不知是谁……或已被命运证否,或许不会再有。” “道家认定的命运之子,是那位太虞李一。” 她身上的雪色道袍,开出金色的昙花,这令得她有几分佛性的光辉:“而佛家预言里的命运之子……就是青石宫里的那一位。祂注定要拯救世界。” “哈哈哈哈,命中注定吗?这下不得不服了!” 姜无邪俊眉一挑,顿见睥睨:“天命即皇命!什么命运之子,不过些许天眷,勉强算个噱头。他可以是你们神神叨叨说的那些人,也可以是我姜无邪的儿子。” 自秦潋现身后就一直沉默的吉妪,这时幽幽开口:“我曾随侍如来,观行过去,武帝当年正是这么说。” 她有复杂的感慨:“今上当年……也正有此言!” 姓姜的这些人,好像从来都不信命。 可是命运这种事情,会因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就改变它的存在吗? “青石宫里的天生佛胎,就是当今大齐天子亲手养出来的!” “他的统御之术,是百川到海,天下慑服。他通晓佛经,穷览佛典,看到了末劫的预言,并决定括为己用。” “他以为他养出来的孩子可以天心降佛。什么 释道儒,兵法墨,诸教的命运都要握在他手中。” “他以为他的长子最终能够凌驾佛性而存在。” “唯独没有想过……青石宫里的那一位,本就是佛。” “佛不是一道台阶,佛是真理的一种表现。” “燃灯不在,弥勒未出,过去未来不可寻,东方药师无痕迹。” “这是中央世尊寂灭之后,唯一能够救世的存在,最尊第一的阿弥陀佛!” “祂是横三世佛里,坐在西方的那一位。” 吉妪满面虔色,双手合十:“天意当有,命中注定!” “孤只看到阴差阳错,看到青石宫里那一位,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姜无邪笑道:“你将一切都归功于命运,可并没有多么尊敬孤的好大哥。” “我不想这么承认,但青石宫里的那一位,的确是推动命运的人。” 秦潋抬起手来,轻抚姜无邪俊美的脸:“无邪,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错误,是你选错了对手。” 此时此刻满院花开,复杂的色彩,几乎流动成河。 院中的男女如此亲密依偎。 姜无邪低下头来,笑吟吟地看她:“这也未尝不是你的错误。” 他手中的长枪一霎殷红,将大片的色彩都驱散,那是他的血液……灌溉其上。 浮陆世界,牵牛星动。 东海上空,惊现红鸾。 就连那一轮青石明月,也好像走来了月老的虚影。 月老牵红线,红尘千千劫。 在这一刻姜无邪取用凤鼎! 父皇叫他养心,他也告诉自己要做更有耐心的那一个。 但今夜他不再等待完满,有些事情必须要他来做。 倒不在于什么命运,只因为他姓“姜”—— 生来享受的一切,该用一生来偿还。 一道又一道的红线,将他和秦潋捆在一起,顷便织成了一只情茧。 情人的心跳,交织成雷鸣。 这过程太快,叫吉妪都反应未及。 她的小院已经一地落花,一只至情至爱的红茧,如花苞未放,束缚了或许真正相爱过的两个人。 姜无邪已经舍弃了所有,包括他的红尘天地鼎,包括他爱人的心……点滴交织此茧中,只求困住罗刹明月净,熬过这个漫长夜晚。 吉妪静静地看着,终是叹息一声。 下一刻,彩色流动的手,破茧而出。千丝万缕的红尘线,反向织成了她的红手套。 力量层次上的巨大差距,并非意志能跨越! 在色彩喧哗的世界里, 秦潋的长发和五官仍是素净的。 她看着神华渐逝的姜无邪,怔怔然问:“无邪,你知道你和姜无咎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姜无邪意散力消,仍然不失优雅,微微而笑:“愿闻其详。” 秦潋道:“他说他真的爱每一个人。说到所有人都相信。” “而你……你真的以为你可以爱每一个人。” “你的心到底要分成多少瓣啊,你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你只不过在不同的新鲜感里流连,把一时的开心,定义为‘爱’。” “怜香惜玉是齐武帝的本能,皇图霸业才是他的本分。” “都说你像他,其实你最不像。” “你对爱情对权力的认知,都很单薄。你从来静不下心。” “你得其形而失其神。” 她戴着红尘手套的手,按在姜无邪的心口,慢慢地按了进去:“青鸾紫凤……我今取鼎。” 齐武帝的《红尘天地鼎》,是古往今来最强的双修功法。 姜无邪所行的“青鸾紫凤帝王道”,亦讲求情缘相系,阴阳和合,追求的是双双飞升。 但罗刹明月净以秦潋之名与之相爱,于此刻行的却是采阳补阴,夺鼎之法。 把姜无邪这么多年的苦心积累,大道之梦……收于一鼎,一口吞咽。 姜无邪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这是道基被夺的空落,他却还是笑着:“孤大概明白了,三分香气楼为什么会脱离掌控——看来灯意师太和武祖,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要讲。此情此恨,死而不绝,叫你绵延至如今。” 他笑着说:“后辈子孙承其德荫,享其光荣,为他偿还风流债,这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甚至是关切的:“小思,青石宫会允许你祸国吗?” 秦潋波澜不惊:“今结祸果,不覆社稷,覆姜述旧朝也!” 姜述可以说是当代功业最著的天子。 亲手终结姜述的时代,是一笔多么丰厚的资粮。 当初【祸果】道路泄露,天下警惕。当年谋荆望雍,谁不惴惴。 谁知这些年销声匿迹,她刀锋一转,折向东国! 事实上关于这一步的筹谋,更早于荆、雍。 祸国在当今时代是最大逆不道的路径,最真切的目标,从来藏得最深。 “你有收获,孤就放心了。” 姜无邪略略点头,慢慢道:“武祖心中唯有天妃一人,其它都是逢场作戏的手段,这一点我也必须要承认。灯意师太不曾被真正爱过,所以她不相信‘爱’这种事情。” 第三十九章 阴天子 “无华,你事事中庸,处处太平,往日韬光潜龙,是朕逼迫你过甚。” “往后海阔天空,自行其路罢。” “国柄有刺——” “朕今,为尔拔之!” 大齐天子掐着姜无量,看着姜无量,却字字句句都是对姜无华说,字字句句都诛长子的心。 他先被伤了心! 秋阳郡重玄宗祠。 姜无华右手厨刀对明王,左手眉刀修业火,忽闻龙吟天际,见紫微黯然,一时抿唇。 及至那一句“逼迫你过甚”入耳,潸然泪下! 天子把信任给了长子无量,把宠溺给了三皇女无忧,把欣赏给了九皇子无邪,把怜爱给了十一皇子无弃。 唯独于他,几十年来,不假颜色。 他是在皇帝最不信任儿子的时候,以嫡长之序为太子,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东宫。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勉励的话。 他事事都要做好,事事都不能做得太好。 不如青石太子,则不免使君父思过去,相形见其绌。 若如青石太子,则“是何居心!” 他的母亲帮不了他什么,所幸爱他,会为他规束家人。他的母族是“小户乍贵”,言官攻击的话柄。 娶妻也不能取贤取势,只能取一个“心思纯净”。 他的岳丈是小小的礼部员外郎,妻族之中已经最为位重。所幸自知自制,高位不受,安于一部坐闲差。 这一生的情绪,都留在东宫外的风雨里。他一路走来的每一步,都在分寸之内行事……喜不见,怒不见,活成一个绝不出错的人。 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夜晚,听到一个父亲的歉声,得到一位皇帝的认可。 在这之后,才是骤然意识到的“别离”! 管东禅却是当场立眸,死死地盯住了姜无华。 若说早先来此,姜无华是可杀不可杀,在大齐天子交付社稷,说出那一句“有子无华,可继大宝”后,姜无华就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 青石宫若胜,这样一位名正言顺的储君,是国家动乱之因。 青石宫若败,亦当先诛此君,以使天子别无选择——姜述这样的皇帝,是绝不会把国家传给庸人的。现在口谕传位于无华,其实是无华无量二选其一。 管东禅捉业火为刀,大步而前:“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殿下若现在退却,仍不失兄友弟恭,皇族体面。” 姜无华闭上眼睛,斩断泪水,再睁开时,已经眸光璨然。他一手厨刀一手修眉刀,迎着管东禅往前走:“陛下付我以天下,父亲 托我以家,此生唯前而已!管东禅!孤将一步不退,与尔斩刀——生为大齐天子,死奉太庙之中!” “管东禅!”晏平行于长乐太子之左,亦抓文气为竹节剑,意昂扬而声沉凝:“你刚刚说不杀老夫……这话还作数吗?” 江汝默走在长乐太子的右边,面有哀色,但温声细语:“出家人尚且不打诳语,不动明王岂会言行不一。晏相只管攻而不守,汝默当为东宫甲胄!” 前后两相扶太子。 天边已经黯淡的紫微星,一时又闪烁。 …… 东华阁里,铜门如砧。 阴天子已经把阿弥陀佛按在砧上,纵有【无量寿】的影响,这铜门生机无穷,奈何皇帝一手遮天,无尽死气与龙气,生生将此门定住。 他不召荡魔天君帮手,不召齐国强者护驾,不召天下兵马勤王,不撕裂国势与阿弥陀佛做生死争…… 而是掉头一步,先死后生,身登【阴天子】,为齐国求超脱。 再以此身决佛陀。 姜无量慧觉而明—— 就像他本想以登圣境界加【无量寿】神通,面对面击败齐天子,名正言顺地赢得大齐紫鼎,入主紫极殿。 再证阿弥陀佛,成就无量佛帝,再匡六合,一步步实现至高理想。 但对于这位霸业天子的强大,认知实在不够,即便不死不灭,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取得决定性胜利,即将空耗这一夜。不得已先佛而后帝,先举大誓愿,再争天下权。 皇帝大约也没想到祂能在今夜自证佛陀,以至于对局势失去掌控。又或者说,皇帝给长子的最后考题,作为姜无量的祂……答错了。皇帝大失其望,铁了心不传这个位置,所以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身证【阴天子】。 姜述这样的皇帝,始终以六合天子为目标,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肯退这一步的。 当初【执地藏】就许诺了类似的条件,彼时皇帝的回答,是将其按杀在天海。 而对于皇帝今夜的出题…… 姜无量不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在过往的人生中,他在东华阁里给出过无数个正确答案。 只是在走进青石宫的那一年,他已经决定不再退了。 已经有太多的人,为他的退让付出代价。 甚至于他的挚友浮图,也赴海而死。他的生身母亲,枯萎在冷宫。 从那以后,道路在此,绝不偏行。 “无华当国,自有雄阔。” “儿起大誓愿,以执念登顶,身缠红尘未可计。若政数百年,不能六合。当去其位,堕下超脱 ,为齐而死——” 姜无量道:“愿继以皇太弟。” 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祂:“朕当天下为正朔,无华继国是法统。轮得到你姜无量来许诺?” “说这些废话,是要朕瞑目吗?” 他掐着这尊佛陀的脖颈,狠狠往下一掼:“你还没赢呢!” 刹那天地颠倒,五行混转。 飘荡的紫黑色龙袍,遮盖着青衣。 皇帝的手掌掐着佛颈。 就此一路下撞,撞破了生机磅礴的东华阁,撞进幽冥世界,惯到一片惨白月光流荡的白色宫殿—— 幽冥世界白骨神宫! 曾经常年坐镇在此的众生僧人,已经不见踪影。 遍地幽幽白骨,早已被释放了怨灵。 还有一些生于白骨的幽冥世界原生存在,在白骨神宫大主管阴山鬼叟的带领下……一个个趴在地上装骨头。 这等撼摇整个幽冥世界的动静,远远超出他们对力量的想象。就算是见识再浅薄,也知绝不能招惹。 若有几分对荡魔天君的忠心,便要持刀对佛陀……奈何佛光一照,动都难能。 偌大神宫寂无声,只有阴天子和阿弥陀佛。 幽冥世界的至尊,和极乐世界的佛祖。 此刻眸视于眸,皇帝把青石太子按定在空荡荡的白骨神座上,按碎了神座! 一地碎骨,嵌如地棺。以之为墓,死气葬佛陀。 姜无量早有超脱之寿,无上之后更无疆。但阴天子亦是执掌生死之至高,一旦登顶,定生为死,赐死覆生。 幽黑的旒珠摇动,紫黑色的龙袍飘扬。 在皇帝的五指乾坤下,寿享无量的佛陀,半身绵软,半身僵! 就像皇帝当初培养姜无量来承继政纲,自身六合则六合,不能六合则伟力自归求超脱。 姜无量却要走自己的路。 最后父子见歧,刀剑相对。 即便真给姜无华做什么皇太弟,姜无华又真愿意走姜无量的路吗? 如果他不愿意,所谓“皇太弟”,也不过是青石宫故事重演。 如果他真心愿意,那他就不是姜无华。 所以这些话只是废话。 皇帝画了一辈子饼,看到别人提笔,就已经饱了。 姜无量佛眸温暖,骤放无穷之光,驱逐了这碎骨地棺的冥府阴翳,维持了身周至少三寸的光明。 空间上虽只三寸之地,于光所括,不知凡几。 光不可数,寿不可尽。 祂在阴天子的敕死下,仍然生机勃勃,一再昂扬。 “ 父亲!” 姜无量抬起佛光迸发的手掌,已经抓住阴天子的手腕,不使皇帝继续往前。 “子不责父,臣不罪君。” “儿子不说,不代表您没有伤过儿子的心。” “但伤心可宥,路歧无解。” 祂看着幽黑旒珠之下,死气帝气滚滚一体的阴天子,一把将其推开,自己也从碎骨地棺中起身:“走到今天,我们身后都站了很多人,我们都代表了很多人的理想——都不可以言退了!” “自古天家是无心者,伤心都不必说!你要走到这里来,就证明给朕看!”皇帝身形后仰的同时,随手握住一截白骨,也便握住了剑。 倏即回身,便以此剑下劈—— “看你靠什么站在朕的面前,用什么实现你的妄想!” 铛! 姜无量亦抓碎骨一把,融骨错光乃为剑,一剑格之。 皇帝的白骨剑上,死气成龙纹。阿弥陀佛的碎骨剑上,嵌光有“卍”字佛印。 两剑相错,幽冥寂然。 而后天见其隙,地见其裂! 万万里幽冥为冻土,亿万丈高穹见佛光。 许多缄藏于窟,匍匐于地穴者,不免于震怖间,回想起可怕的过往—— 曾经幽冥世界,为诸佛死地,亦众生绝境。 今似劫又重来。 一时天雷轰隆,其声裂耳。一时紫电暴耀,光灼鬼目。 鬼哭之声,遍及幽冥。天灾地祸,处处发生。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芥藏形。 两位争龙者在幽冥世界大战,一时厮杀于芥子之中,一时又显化伟躯,遮天蔽日。 这合世的幽冥,尚且为之摇颤。若在合世之前,又不知多少阳神,要死于余波。 对于大齐天子来说,这是久违的一场酣畅战斗。 走出东华阁,他才可以摆脱七十九年如一日的“案牍劳形”,真个舒展此身。 离开齐国,他才能杀个天翻地覆! 天子担国,这七十九年来,他未有一刻不负重。山河社稷担在肩,抬足一步,计议万年。 现在才是放下束缚的他,才能叫他真正不保留。让阿弥陀佛看到,什么是天子的剑! 天之青赤,地之幽玄,恍惚时光奔流,历史翻页。一幕幕奇景,席卷幽冥世间……翻覆沧海为桑田。 最后他们重会于白骨神宫内,万万里的雷霆之潮,以此为中心,一圈一圈地荡漾开。 所过之处,神灵绝迹,群鬼避道。 森森神宫,静得听得到不安的碎骨声 。 阿弥陀佛脑后大放光明,一圈一圈的光晕,无限遥远,其中有一个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极乐世界。 阴天子冕服着身,身后有无尽延展的阴影长阶,连接着真正的十八泥犁地狱—— 昔者【执地藏】欲建轮回,创造十八泥犁地狱,齐天子提戟独破之,尽得其意,为今日阴天子资粮。 此时天际又阴云滚滚。 佛帝之争稍一滞,幽冥世界的天空,即被紫旗遮蔽。 中性的声音,倏而响在白骨神宫外:“灵咤前来护驾!” 却见一尊身绕白色流火的灵神,在绵延的宫殿群落外俯身。 此尊生得钟灵毓秀,却也雌雄莫辨。眸如弯月,鼻似玉砌。披一件飞焰不止的幽冥法袍,俯身之时,飞溅的白色流火,如同蒲公英的飞花。 神圣洁净称之“灵”。 恩泽感应称之“灵”。 沟通天地称之“灵”。 此尊合道于幽冥初始,见证幽冥合世,拥有至高灵性,又具备无上威严。 作为原始的幽冥超脱,现阶段最强的阳神之一,亦是唯一一个还留在幽冥世界经营的古老存在……灵咤所过之处,天风浩荡,此世为之震荡。 幽冥意志若有实显,祂才是幽冥的孩子,所以祂的尊奉,才有相当关键的作用。 其以尊身行世,鬼哭为之悲,神恸似有哀。 茫茫幽天,显着祂的降临。 “灵圣王有心!” 阴天子的声音在白骨神宫内响起:“且于宫外护驾,勿使闲杂欺近——待朕斩逆而出,再与你定阴廷事务。” 大齐帝国久未封公,此刻还在秋阳郡厮杀的楼兰公,几成绝唱。 阴天子却随口就在这幽冥世界里,封了一尊王。 且是“灵圣”为号,几乎并肩天子之尊。 可见重视! 灵咤的身形在宫殿外降落,只微微欠身:“臣遵旨!” 空旷大殿有回声。 绝顶阳神的威压,如潮涌而止,终不越门。 姜无量略略侧耳,慨声一叹:“灵咤归齐,可谓忠心耿耿。幽冥划疆,奠定阴廷,处处出力。今夜举紫旗,亦是旗帜鲜明——但哪怕是到了现在,父皇也并不信祂。” 皇帝一剑横抹:“为人君者,绝没有完全的信任!” “不信不意味着不能重用,信任也不意味着毫无保留。” “天子不疑,社稷生蠹。天子固信,家国必倾。” “你以极乐为理想,若当其国,不意味着要人人求极乐。志同道合的永远只是少数,绝大 多数人只是要吃饱穿暖,人生有希望。” “而天子不以疑……失众!” 他的剑推横在空旷大殿,又延展在茫茫极乐世界。 姜无量以身拦之,佛躯裂开又愈合,先以佛光推其锋,而后才以剑斩剑。 “儿臣……受教。” 铛! 碎骨之剑斩在白骨之剑,佛光照着龙气死气,正相持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 偌大的白骨神宫群落,许许多多的白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皆向阴天子而拜! 帝气起势如山洪。 整座白骨神宫,亦似灵性诞生。在阿弥陀佛的【无量寿】将其影响之前,先一步响起闷雷般的心跳声。 大齐天子转道【阴天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备选。但东海之上吞神力而灌溉阴廷,乃至于将战场转移至白骨神宫,都是一步接住一步,未有偏转。 成为【阴天子】只是第一步——就像阿弥陀佛远没有成长到理想的层次,皇帝也在幽冥世界里,寻求新的伟业。 双方都在战斗中飞速跃升。 这个时候鲍玄镜的贡献就体现出来—— 最纯粹的白骨神力,唤醒了这座神宫。源生于幽冥的力量,滋养着阴天子。 阴山鬼叟福至心灵,伏地拜曰:“奉荡魔天君之令,臣等叩见阴天子!” “臣等叩见阴天子!”大批的白骨卫士化形而拜,混个从龙之功,为自己加授神职。 白骨神宫自此编入【阴廷】! 交战的双方自然都明白,姜望不可能那么早就布局在这里。所谓的“荡魔天君之令”,只是阴山鬼叟对“上意”的揣摩。 但这一批鬼神的敬奉,还是倾斜了双方对于白骨神宫的争夺。 微渺的支持已是天倾。 阴天子令行此方,遂是一剑,斩破了姜无量手中佛光碎骨剑,剖其面皮! 严格来说,他们都已超脱,但还都不算完整。活着走出这里,修补这猝然行之的缺漏,才能真正不朽而无上。 金身佛躯一裂即合,仍不免有金色佛血,流淌在姜无量脸上。使祂看着前方,如睁着带泪的眼睛。 祂说:“父皇,当初在【执地藏】身上,我们还有一局胜负,未见分晓。” 【执地藏】是从世尊尸体上爬起来的超脱。 而阿弥陀佛,是与世尊并举的佛。 当初大齐天子执戟往征天海,除了尝试推举武帝、天妃超脱外,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用【执地藏】的尸身,奉养青石宫里的天生佛子。 在【执地藏】的尸身上,长出寿也无量的阿弥陀佛。 更早之前,姜无量作为东宫太子,出使牧国,有天下知名的“三合之约”。其与北宫南图斗“信”,同施柏舟斗“剑”,同涂扈斗“知”,一胜一负一和,将原属于枯荣院的广闻钟输给了牧国…… 当时相约,必三合全胜,乃归广闻。 姜无量以平局认负,而以全胜才还钟,向天下展现了大齐太子的气魄。牧国也在那场“三合之约”里,展现了草原霸主的深厚底蕴。 但其实那一步,根本就在谋划【执地藏】。 将广闻钟留在草原,镌刻苍图神使敏哈尔的传说,为中央逃禅做准备。 那一位源执而生的【执地藏】,早就被青石宫视作成道资粮。 阿弥陀佛正是要吞世尊之执,统一诸世禅信,掌握中央四方。 及至后来姜无量囚,枯荣院覆,故事走向了另外一种结局…… 姜无量所论的胜负,是说祂本可以完成【执地藏】的谋划。皇帝固执其心,选择托举武帝和天妃,却因为景二的故意放纵,无罪天人的有心碍难,而功败垂成。 就如齐夏战争,皇帝用胜利证明了自己的正确。那么在天海战争里,他的“未能如愿”,或许也要成为错误的佐证。 大齐天子当然不会否认这一点,他的眼眸深沉:“你想怎么论这胜负?” “父皇以【阴天子】为退路,失天玺而得冥玺,总不至于忘了这幽冥世界,本来是谁做主。” 姜无量合掌敬言:“您欲王制幽冥,阴土称帝……地藏王菩萨允许吗?” 此言一出,幽冥震动。 无尽冥土,狂卷阴风。浩荡此世,恹恹如天倾。 皇帝明白,不愧是慧觉者,不愧已证阿弥陀佛——姜无量找到了最关键的那个点。 祂不在超脱的厮杀里下功夫,而追究【阴天子】的超脱本身。不迎絮果,摇动根因。 今为【阴天子】,这条路上最大的问题不是别的,正是幽冥世界已有的超脱存在——【执地藏】败亡之后,源于世尊慈悲所诞生的【真地藏】! 今御阴廷,首先要面对的是已有的冥府,当下人尽皆知的阎罗宝殿。 他以大齐天子权柄,在幽冥划疆。用大齐国势,扶持灵咤,建立灵咤圣府。再以灵咤圣府为基础……吞白骨神力,受东国祭祀,构建阴廷。 从本质上来说,是绕过了阎罗宝殿。 把本该出现的纠纷,留待以后来解决。 姜无量却把“将来”,提到“现在”。 皇帝眸光深晦, 只道:“地藏王菩萨以真慈悲降世,誓愿救苦幽冥众生。朕为阴天子,不失此心,更彰此志——祂岂有不允许的理由?” 【真地藏】若是一个有着具体思考、具体情感的存在,理所当然地会支持阿弥陀佛。 因为阿弥陀佛的终极理想、最终誓愿,所谓“众生极乐”,是以“众生平等”为途经! 在世尊理想面前,自世尊而源发的存在,不可能不为之让道。若是【执地藏】还活着,恐怕此刻都已经杀上前来。 但现存于冥世的【真地藏】,只是世尊慈悲的一种阐发,是如太虚道主一般,冥世规则的现实体现,没有偏向,没有立场。慈悲即是祂的偏向,规则即是祂的根本。 所以一直到姜无量强行感召,祂才有所反应。 对于怎么利用规则,怎么在规则之下行事,常年制定规则的皇帝,心中也非常清楚。 他会踩着【真地藏】的底线,来行使阴天子的权柄。 刚刚敕封的‘灵圣王’,乃至接下来的阴廷建设,都将成为他慢慢制衡【真地藏】的手段。 【真地藏】即便知道这些,也无法阻止。因为祂作为规则的具现,无法阻止“救苦幽冥众生”。 阴天子只要坚持做有益于幽冥的事情,就能潜移默化的将权柄替成。对一手创造大齐霸业的皇帝来说,这根本不算难题。 除非有另外一种力量,将之推演为具体的斗争——推阴天子一下,让其越线是一种办法。拽【真地藏】一把,帮祂在模棱两可的时候,做出否定,也是一种。 “西方极乐之主,礼敬地藏王菩萨!” 姜无量在大殿之上绽放佛光,与代表世尊慈悲的【真地藏】,以佛法相会。 然后目视天子:“幽冥世界已立冥府,已有阎罗大君。此之谓‘先后有序’。人间六合尚要一匡现世,父皇要建立阴廷,成就阴天子,焉能不证而得,不征而成?” 古今无有不王天下而称帝者,阴天子和地藏王菩萨必有一争,至少要定论高下,此为果位必然。姜无量要将这场争斗,推举到现在发生。 祂以【无量光】影响幽冥世界,以【无量寿】托举阎罗宝殿,以极乐佛意,引动地藏王菩萨之真意……方有道果之问。 阴天子只是一掌按下,如乾坤定玺,将无量之光,重新压回白骨神宫:“地藏非尔意,乾坤是君心!” 姜无量合掌:“即如太虚阁代行玄意于人间,阎罗宝殿代行佛意于冥土……地藏之意,当由此倾!” 此时有白犬谛听奔行而来,幽冥亦升月。 地藏王菩萨 的座前神兽,代其聆听,以辨是非。阎罗宝殿的力量化为此月,正以它的光辉照耀冥土。 白骨神宫之外,灵咤举旗一横,挡在谛听身前。 但祂虽然挡住了低吼的谛听,绝无可能抵挡地藏王菩萨的力量—— 阿弥陀佛身为佛祖,承认了地藏王佛,也触动了【真地藏】的力量,撬动了规则之内的选择。 大齐天子至少要获得阎罗大君的认可,才能赢得地藏王菩萨的默许。否则,地藏王菩萨就是阴天子的阻道者——虽已成道,犹来阻之。 他成就阴天子的那一步,绕过了地藏王菩萨,玩弄了冥世规则,不可谓手段不高。 而姜无量将那规则化出,提之为天堑,横拦在道前,此亦无上手段。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时今日,十殿阎罗的集体表态,就是地藏王菩萨的态度……代行佛意的一点倾斜,足以改变地藏真意的天平。 事实上地藏王菩萨敕封十殿阎罗,就是修补身为规则化身,必须遵循规则,不够灵活的缺点,防的就是阴天子这般玩弄冥土规则的存在。 大齐天子了然这一切。 一手提剑,另一只手负于身后,旒珠轻摇,淡然高上:“朕匡冥土,亦有重于阎罗,何妨听听他们……其心所向!” 此时阎罗之月,照耀白骨神宫。 阎罗大君的尊身,徐徐在殿中降临。 真如朝臣列队,奉着神台上两位对决的君王。 自【真地藏】敕封诸阎罗,已经过去了一些年月,仍未有功德累聚至阎罗大君者。现在的阎罗大君,还是只有五尊。 其中玄冥宫坐阴曹之主,普明宫坐龟虽寿,纠伦宫坐阎罗天子,明辰宫坐燕枭,七非宫坐阳玄策。 这场超脱战斗的天平,一时悬决。 每一尊阎罗的意志,都是影响平衡的砝码。这也是他们这些年治理冥府的功业,所反馈的真正能够影响冥土的话语权。 五尊阎罗入殿,即已感知因果。幽冥世界的未来,如此清晰的把握在诸王手中。 在其他任何时候,这些阎罗见了大齐天子都要避道。今日却在姜无量的推举、【真地藏】的庇护下,有了左右幽冥局势,甚至动摇东国格局的份量。 “方知阎罗之重矣!” 卞城王燕枭一马当先,喜不自胜。 然后伏身就拜:“小王拜见阴天子!甘为天子马前卒,为陛下开冥土。惟愿圣尊永寿,无上无疆!” 众皆瞩目。 却见其大礼拜伏,一拜再拜。 简直是阴天子的第一忠臣!虽晏平郑世, 第四十章 海上忽闻潮信来 长久的雷霆之后,幽冥世界下起了不歇的雨。 悬空为月的阎罗宝殿,早就消失无踪。名为“谛听”的白犬,也已避雨而走。 雨中天穹有隙,冥界留下了永不能弥合的天痕。 禅声湮。地藏王菩萨的普度经,终于渐消渐远,飘散在天地之中。 一身青衣的姜无量,缓缓走出宫门。 门外站着手拄东国紫旗的阳神灵咤。 天湿法衣,雨垂紫旗,使其萧萧。长久的沉默,在雨中轰鸣。 “灵圣王。”姜无量缓声道:“先君的允诺,朕不会改。此后齐国有两王,一为明王,一为灵圣。佛土冥土,朕不二视。” 灵咤拄旗不语,姜无量也立身静待。 忽然祂咳嗽起来。 以手帕拭之,金血粲然。 嗒嗒嗒嗒,雨敲宫檐,似无尽时。 一地的白骨,都铺成碎瓷。 灵咤低下头来:“自当尊奉。” 祂的头颅低下来,垂坠的紫旗却扬起。 雨中翻卷如龙,成了新君冠盖。 姜无量金色的眼眸眺望远世,在雨中朗声:“冥土乃现世之冥土,现世是诸国之现世。天下必匡,不在今日。神霄未决,齐当先以人族胜万族,不外伐一土,外据一宫——冥世仍治于冥府,地藏王菩萨为鬼神共尊。” 阎罗十殿明或暗,暗沉的四殿与长夜一体,明亮的六殿似火炬久燃。 秦广王静静地靠坐在大椅上,以手支颔,眸中篝火,无声地跳跃。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虚弱,彼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响应阎罗宝殿。 卞城王在大殿角落里缩成一团,燕眸滴溜溜地转。 阎罗天子根本未有再关注此界。 龟虽寿所化的甲胄武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殿,只道了一声“善!”。 盔中眸火渐熄。 唯有肃英宫中,机械的声音一再响起—— “兼相爱,交相利。” 咔咔,滋滋。 冕服下的傀君,碎成一地零件。 须臾又立起,撑住冕服,继续道:“不相爱,攻伐生。” 噼啪! 一地零件。 轰隆! 祂又复生,略显呆板地道:“无罪之国不可侵,侵之为‘攻’,非攻也。有罪之君诚可伐,伐之为‘诛’,是诛也。” “不可……不义!” 滋滋。 “天下……太平!” 六合天子的道路上,没人会被“非攻”约束。 “大不攻小,强不侮弱”的国 家关系,也只是想当然的理想状态。今日借墨以御强侮者,亦是他日国强侮弱者。 傀儡并不知道祂的理想不会实现。不知道设定于祂的精神,有朝一日或许只有祂在坚守。 傀儡怀着“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决心,在生与死的世界,一再毁灭又诞生。 就像身合幽冥的地藏王菩萨也不会想——冥众无尽,何能度尽。 可具体的人格,现实的意识,却注定要在远大的理想之前煎熬——在理想实现之前,或许它被称为妄想。 姜无量收回了眸光。 轰隆隆! 几万里的电光,撕破长空,冥世骤而明。 …… …… 青羊镇。 正声殿。 漫长的夜晚早已过去,鸡鸣了几回。 躺在竹制摇椅上的清闲老人,手里抓着一杆旱烟,在那里敲着火石,却怎么都不能点燃。 姜无量踏进殿中,足音清脆,不断回响,赫然正声。 “咳咳咳!” 姜无量用手帕捂着嘴。 “咳咳咳!” 老人没有吸入烟气,却也咳嗽起来。 他伸手在旁边的果盘里寻摸,手一抖,橘瓣、西瓜块、剥好皮的雪果儿,洒了一地。 果盘也砸在地上,哐啷啷的响,倒像是谁家丧事的锣。 正声殿里常有天籁,偶然悲声。 “烛老先生。”姜无量低头为礼。 老人赶紧爬起来:“不敢当此礼!” “咳咳咳!”姜无量捂住嘴,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道:“烛老先生为齐巡夜千载,奉国一生,朕岂不悯?” “岁流月逐,朕不能见。英雄迟暮,令人悲怀。” “禅院有极乐之境,朕怀无量寿福。愿许您为真正的夜游神,佛国护法,永志人间。” 作为一国之君,新晋天子,祂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姿态不可谓不谦卑。 老人却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姜无量温缓地看着他:“您有什么顾忌,不妨说来。料得东国之事,都可为您圜之。” 老人静了片刻,缓声道:“先君龙驭宾天,谥号可曾定下?” 姜无量面有戚色:“当谥‘光武’。” 老人摇了摇头:“这个‘光’字,他不会喜欢的。” 姜无量略略垂眸:“您觉得哪个字更好?” 老人摆摆手:“自有朝堂上的大人们商论,老朽早已是一介草民,没有资格多言。” 姜无量欠身道:“天下未靖,国家事繁,还要请烛 老先生多多费心。”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摇摇颤颤地转身:“不敢以老朽害天下。” “烛老先生!”姜无量把住他的手腕,又是一阵咳嗽,佛血染得手帕都是金色。 他咧开嘴,笑容依然温暖:“无量从小也是您看着长大。这次从幽冥回来,都没来得及去临淄……第一程便是这里。” “您有什么不满,尽可斥之责之,朕都听之受之——万请不要对齐国放手!” 夜游神烛岁,是齐国几千年的守护神,从武帝朝一直守夜到如今。 他对这个国家意义非凡。 当初姜述在太子时期就已经掌权,也是在太子时期,就得到他的认可。 他要是站出来说句话,远胜于礼部千宣万宣。 “是啊,老朽一直看着您。”老人走不动,便站住,叹息道:“夜游尚存三身,一身在此,一身在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一身还在枯荣院旧址,夜夜提灯……贵人难道不觉碍眼?” “夜游国也,提灯照明。枯荣旧题,何言其憾,您苦心周虑,都为国事,朕是敬心如初。”姜无量恳声道:“恨不得您提灯于殿前,也照一照朕之荒谬,朕之不敏。” 祂牵着烛岁的袖子,就像牵着一个信重的长者:“往后路长,莫使无量迷途。勿叫我……忘前事之悲。” “或许您真能是一代明君吧!论才论德,史书难见。然老朽福薄,不能相伴。” 老人缓慢地将袖子扯出来:“说来佛土敕神,永为护法……您以为是对老朽的恩宠?” 他摇了摇头:“老朽守了这么多年的夜,好不容易长休,您还唤我回去……真能体谅老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无量不能再劝。 祂遗憾地放手:“无量儿时,也曾提着白纸灯笼,跟着您转。您若记怀,虽辞而莫疏,告诉无量,有哪些不足。” 烛岁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祂,终是道:“您的才能非老朽能够置评。一定要说的话……老朽为武帝旧臣,武帝一生风流,爱佛女,不爱佛。” “不爱佛”,这三个字即是边界。是他拒绝的原因。 夜游神从来只忠于齐国。 若说具体忠于哪个皇帝……他效忠的是武帝! 起于武帝姜无咎,终于先君姜述。 姜无量沉默良久,终有不甘,叹息道:“若是朕来主持天海,武祖未见得会事败。” 烛岁却直接转过身去,慢吞吞的走开:“武祖事败有因由,功行不满,本具难求。他不曾怪责谁人……您难道有责怪?” “无量 失言!”姜无量躬身为歉。 “武祖去时,请史书为他美言。老朽无所祝也……但愿史书也为您美言。”烛岁不回头地摆了摆手,进了里屋。 姜无量独在殿中沉默。 许久之后,捡起地上的果盘,奉在凳上。放下一颗金灿灿的补寿的大丹,而便消失在此间。 …… …… 秋阳郡,重玄祖祠。 大战方酣。 被管东禅戒刀挑破的“天下白”,终究是雄鸡一唱,使齐土大光。 唯独从夜到白的厮杀,未能为这位不动明王添上勋衣。 他虽然实力超卓,刀法绝世,在绝巅层次向也难逢对手。 奈何他面对的是完全不顾自身防御的晏平、动不动就拿身体给姜无华挡刀的江汝默、以及太懂得防御的姜无华。 一柄厨刀,一柄修眉刀,身虽斩刀不止,风雨不能沾衣。 “明王若是按捺不住,不妨早下杀手。”晏平招招指着要害,动辄奋举全力,剪灭管东禅的道质,言语却平缓:“你我相识一场,老夫实在不舍得一再占你的便宜!” 江汝默已经为姜无华挡了三十七刀,每每都是管东禅主动收力,但他也不免累伤而疲。 此时提着气道:“晏相莫要小觑明王!他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会对你下杀手!” “用不着激,也不必来讽。” 管东禅刀势暴烈,言语倒还平静:“我既然做出承诺,就不会改变。今天你们能够凭借这点固执战胜我,那是我蠢笨,是我该死。唯独我不会不守信。” “是吗?明王果然重诺?”姜无华寻隙进刀,【画眉】杀敌的同时,【治大国】将自己守得水泄不通。 他斩刀而问心:“天子封你以明地,你却在明地举叛旗。难道没有违背你对天子的承诺吗?” 管东禅面如静水,挥刀相迎:“我有愧于陛下。但从一开始,我效忠的就是圣太子!圣太子一日不废,我一日为天子马前卒,从来征战不惜命。偌大东国,我等在马上取。殿下坐享其成,今日何以言非?!” 四人杀成一团,不乏天翻地覆的手段,但都默契地压制余波,不破坏这处宗祠。 对于大齐顶级名门,世代忠烈的重玄家,他们各有敬重。 姜无量就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内。 他抬手一按,即见光流风静,刀剑都分。 四人各立院落一角,他缓缓走入其中。 激荡的锋芒,因他而收敛。交汇的风云,见他而厘清。 当啷! 晏 平的竹节剑坠落在地,显示他心中的震惊! 或许他也预期过不同的结果,可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不能相信。 天子……怎么会败? 东华阁里走出来的胜利者,怎么可能不是姜述? 那位东征西讨,一生无败绩的君主。那位一手托举东国,建立不朽霸业的传奇。那位文治武功都可问魁历史的存在! ……怎么会? 嘴角见血,终于将江汝默一贯的慈和,搅扰出两分狞色。 他只是横伸右臂,垂着残破的带血的袖子,再一次将长乐太子拦在身后。 这位被不少人嘲笑过绵软的“阿婆”,在今夜的秋阳郡,比谁都要刚强和坚韧。 他真的一次都没有退缩。并不是因为管东禅“不杀”的承诺,而是他真有为国储而死的决心! “见过晏相,江相……咳咳!” 姜无量有掌控局势的从容,虽因风而咳,但施施然见礼,优雅而贵重:“两位国相为社稷辛苦,无量心中怀敬。” 他又看向长乐太子:“好久不见,无华。”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姜无量,姜无华当然明白故事的结局。 他只是归厨刀于鞘,收眉刀于袖,正一正衣冠,拍了拍江汝默横伸的胳膊,柔声道:“江相。从今往后,我当亲临风雨。” 江汝默终于放手。 久别多年的两兄弟,在庭中相见。 姜无量淡看风云。 姜无华步步往前。 “皇兄。”他终于站定了,开口却道:“好久不见,你有些失礼——今当以‘陛下’称朕。” 姜无量抬起手来。 惊得晏平眼皮都是一跳。 但祂却只是将这只手比在腰间。 “回想当年我从决明岛回来,你才这么高,围着我转,说将来要和兄长一样扬威海外,说要做兄长的大将军……” 青石太子看着长乐太子,脸上是温暖的笑:“无华,犹记否?当年的心情,还作数吗?” 姜无华却不笑,只是平静地道:“皇兄递的台阶很漂亮,可是朕五体不勤,走不上去——” 他问:“当年父皇披创而归,在殿上昏迷,你泪流满面,伏在地上为父皇祈永寿……那份心情,今天还在吗?” 姜无量眸色黯然,片刻后才道:“其实是在的。” “所以呢?”姜无华问。 “我与父皇道路见歧,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姜无量看着自己的弟弟:“此生以六合为路,以极乐为愿……纵弃永恒,不能舍此志。” “ 以六合为路?”姜无华掸了掸衣角:“朕依稀记得,四十多年前,兄长就已经被废为庶民。朕都不该称你皇兄,你恐怕够不上这个‘姜’姓。” 他问:“这天子大宝,你又何来的资格染指?” 姜无量轻轻一叹:“我跟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愿许长乐为皇太弟。” 祂语气认真,很见诚恳:“若我能六合匡一,你亦是永世亲王。若我六合失败,百年后以身祀国,社稷交于你手……在我离开之前,会尽力为你铺平道路,就像父皇所做的那样。” “你还不明白吗?”姜无华问。 姜无量看着他。 长乐太子道:“父皇若有言,我做什么都可以。父皇若无言,你说什么都不行。” 他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性子,现在却伸手指着面前的阿弥陀佛,用食指敲击不朽佛主的胸膛,敲出轰砸大地的闷响:“姜无量你记住——江山百代,社稷万年。这大齐皇室,朕,才是正朔!” “姜无华你放肆!!!”旁边的不动明王终于不能再忍耐。 姜无华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姜无量报以轻蔑的一瞥,双手张开,以示拥抱一切的胸怀:“杀了朕吧!” 他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弑君。当手熟耳。” “姜无华!”管东禅大喝:“先君指手画脚,乃至提刀挥剑,都是理所当然。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你自幼养在深宫,生来荣华富贵,不曾为国家拓寸土,不曾为天下流血汗。这天下是你的吗?” 他怒火炽烈:“我们在前线厮杀的时候,你在哪里?东域乱战,天下举火,我和佛主死守狭山一条道,鲜血填壑为河,使天下称‘抱龙’,是今日抱龙郡!那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朕有资格。”姜无华却很平静:“朕的资格正是先君给的。” “我看殿下是看不清形势!”管东禅握住戒刀,语气森然:“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长乐宫难道只有殿下一人吗?” “好个不动明王!” 姜无华冷笑:“朕之妻也,昔日长乐太子妃,今日大齐皇后宋宁儿。朕之母也,昔日大齐皇后,今日大齐皇太后!朕之大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朕之小家,方寸之内,唯此数人。” “你便都杀了吧!” “杀得天下无有不服者,杀得长乐宫中无人烟。姜无量的位子自然就坐稳了。” “古来成王败寇,国鼎之争从来残酷。” “朕从来就没有侥幸的打算!” 姜无量抬手一拦,已经准备为自己安个暴躁嗜杀之 名声的管东禅,便熄灭了业火,沉默退下。 他心中实有千言,古往今来王朝之祸,莫非二主。 他管东禅可以不是个东西,可以愚蠢,暴躁,大逆不道,可以一怒之下杀了姜无华,屠了长乐宫。可以承受责罚,承担骂名,甚至愿意斩首以还先君…… 国家不能留下这样的祸患。 但佛主已经表明态度,他就只能沉默。 “无华。”姜无量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相较于其他没有见过面的兄弟姐妹,祂跟姜无华是真正相处过的。 那时候祂的东宫位置岿然不动,姜无华也天真质朴。虽非一母同胞,却也算得相亲。 时光终于把少年变成了大人,而权力垒起的高墙,称之为“深宫”。 他们变得如此遥远。 姜无华惨然一笑:“是朕要如此吗?” 他看着这位神通盖世的兄长:“每年前皇后的祭日,无忧都会去青石宫看你。” “每年重玄明图的祭日,定远侯都会回秋阳郡。” “前皇后选了一个好日子。你也选了一个好日子。” “便在今日吧!朕继先君而去。” “抹掉朕的一切!” “朕的祭日……不要有人祭奠。朕死后,不要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 殷皇后选择在何皇后入主后宫的那一天死去,未尝不是一种惨烈的报复,也引来何皇后永远的记恨。 姜无华从前都觉得是母后过于计较。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胜利者的从容——那么多年,他毕竟坐稳东宫。 他施施然在长乐宫里洗手作羹汤,理所当然能够予冰冷的青石宫以怜悯。 当他成为失败者,连所向无敌的父皇都战败,他这个名正言顺即位的君王也顷刻成为阶下囚…… 锦绣宏图成荒草,那些怨意与嫉恨,才在荒芜的内心蔓延。 他当然恨姜无量为什么要从青石宫里走出来,为什么不早早死在青石宫! 他想姜无量一定也很恨他。 恨他夺了祂的太子之位,恨他的母亲,害死了祂的母亲。 “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孩儿,忤逆父皇。她的离开跟你没有关系,你的母后那些作为,也很难算得上影响。” 姜无量伸手解下姜无华的腰间厨刀,指间眉刀,又为他理了理衣襟:“你既然不愿意,那以后就禁足在长乐宫。何太后想来也不愿意见我,早晚请安,徒然见厌,我就不唱这场面戏了……便将她送到长乐宫,与你作伴。” 姜无华站定在那里,任由姜无量收来拾去。只道:“朕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以你为正统。” “你还记得阳国吗?”姜无量问。 “那是晏相的政绩,定远侯的武勋。”姜无华说。 “阳玄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姜无量说到这里就停住,转道:“我想,一个皇朝的正统与否,或许不在香火宗庙。” “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变得更好,我就是正统。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衰败,我就是篡逆。” “如果可以,我希望父皇活着,看我实现理想。” 祂拍了拍姜无华的肩膀,自往外走:“你替父皇看着吧。” …… ……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御驾亲临的第三个地方,是望海台。 日头已经升起,不闻昔日亡魂的哭声。 大齐统一近海的武勋,荡漾在蔚蓝色的光晕里。 在这里还有一尊夜游神的分身,日夜提灯,巡行于此,如同它还是枯荣院遗址时。 却在这个没有霜雾的清晨,无声地离开了。 很多人都在身后叫他,但他并没有理会。 说起来望海台下便是打更人的衙门,堂皇大气的高台,底座开了一扇暗门。 最初打更人的衙门是另有去处的,但因为打更人首领常年巡灯于此,打更人的集会便也常在枯荣院旧址进行,久而久之,成了定例。 待得韩令接掌打更人,他直接跟阮泅商量,就在望海台这里新建衙门。 自那以后便有了“东台”的说法,与“北衙”并称。 韩令就定坐在堂中,看大门紧闭,听门外渐有人声。 这当然是一种屈辱。 他的职责所在,他却不能履行。 不过天下受辱者不独是他。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当初也是这么被人定在衙中,坐视一切发生。 门推开时,他眯缝着眼睛,看到光线投进来,在门口勾勒出青石太子的身形。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但他当然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还有这个温暖的眼神。 “韩公公。”姜无量先开口。 “殿下。”韩令也温声:“老奴身不自由,请恕不能全礼。” 姜无量的眸光落到他身上,由枯荣旧怨加于其身的禁锢,便悄然被解开。 “见谅。望海台位置关键,昨夜天变,事起突然,不能妥善对待大家……” 姜无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韩令担忧地看着祂:“您生病了。” 姜无量叹息一声:“朕得了不会好的 病。” 韩令温缓地道:“国事艰难,殿下万请珍重身体。” 姜无量看着他:“朕今来此,是有要务托付于公公——” “殿下。”韩令轻声打断了祂:“我爱戴您,因为您是陛下的爱子,他最信任、最看重的长子……老奴忠君而及皇嗣。” “韩公公的忠心,朕自是知晓。”姜无量缓声道:“现在国家有事——” 韩令再一次将他打断,那眼神带着一种哀哀的期盼:“陛下已经宾天了吗?” 姜无量微垂佛眸:“朕罪孽深重。” “在东华阁?”韩令问。 “事起于东华阁,结束于冥土白骨神宫。”姜无量说。 “那里老奴没有去过……”韩令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东华阁的方向,大礼拜倒。 伏地,叩首,合掌。 如是者三。 拜完之后,他在地上跪坐,反手就是一掌,自覆面门—— 用力之巨,面骨当场塌陷,鲜血鼓破耳膜而出,如同喷泉! 一层佛光包裹着他,定住他消散的生机。 姜无量半跪在地上,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竟有哀声:“韩公公,这是为何啊?即便不愿从朕,也可觅一良地,颐养天年,朕……从未想过杀你。” 整个面门都塌陷了的韩令,瞧着十分狰狞,但他咧着嘴,却是笑了:“殿下……天下革鼎,不杀以示仁,我岂能让您有仁君之名?” 姜无量一时沉默。 祂身怀无量寿,可以让他死不了。 可救活他,才是真正的杀死他。 …… …… 青石宫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姜无忧倒提方天鬼神戟,在门口站了很久。 她的兄长在她身前,她的父皇在她身后。 这一路走来如此勤修武艺,就是为了以武止戈,免于至亲相杀—— 她明白这是一道多么难解的题,无论父皇还是长兄,都是她一生难越的高峰,遑论在这种层次的争杀里“解斗”。 诸天万界大概没有人可以做到。 她明白华英宫里挥洒的汗水或许只是一场无用的远梦,哪怕今天已经自开道武,也只是有开口的资格。 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童年光景,她太怀念。 父皇求六合天子,大兄求众生极乐,如果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她为什么不能实现自己的幻念? 母亲说过,等大兄回来,就给她做桂花糕。 那一年她没有等到桂花落下,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