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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六大山,云生犯奸

作者:张步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韩大山的父亲韩长生,一落地就是个六指娃——他的左手从小拇指根部长出一根多余的肉橛子。只要手一动,这根肉橛子就滴流荡浪地晃动,既没有任何正常功能,又十分地丑陋和扎眼,这竟成了韩老爷子非常闹心的一块心病。


    他一直思谋了几年,待到儿子长到三岁,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天,他准备了烧酒、草药、绷带,剃头刀等必要的工具,让自己的婆娘把孩子捆绑在椅子上,紧紧地握住那只幼小的左手。他先给六指根上喷了一盅烧酒,然后拿出浸在酒碗里的剃头刀,一个冷不防,手起刀落,欻地一下从根部割下了那根肉橛子。孩子像杀猪一样刺耳地一声尖叫,他立即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草药面子,贴敷在淌血的伤口上,而后紧紧地缠上绷带。真是长受罪不如瞬间痛,没过半个月,孩子的伤口逐渐愈合,完全变成了一只正常的左手。


    到了孙子这一代,发生了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韩大山刚一出生,谁也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可是喂奶把尿时仔细一瞧,这个婴儿的两脚两手竟然全都多了一根小拇指;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多余的四根小指,不仅骨节、皮肉、指甲一应俱全,而且活动自如,和正常指头的功能分毫不差,所不同的是,两双手脚都比正常人大了五分之一。韩老爷子端详着二十四指的小孙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悲是喜,是福是祸,也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没过几年,老爷子殁了,孙子却一天天地长大成人。他身材高大魁梧,肩宽背阔,整个架构——包括五官在内——生生地比常人放大了一成有余。然而整体比例却十分地匀称。除了脚上的鞋必须由自家人特别缝制以外,似乎再也挑剔不出任何缺憾。庆幸的是,他不但气力超常,而且行动异常敏捷。逐渐地,“二十四”和“四六”竟成了他的代号,当然也是他的诨名。老人们叫他“四六娃”,孩子们叫他“四六叔”,小伙子喊他“四六哥”……,不过,其中却从来不带任何奚落和贬损的意思,甚至在无意之间还流露出某种艳羡的味道。


    十七岁那年冬天,一个晚上,他从镇上回来,只身一人往家走。当他走到萧老坟南沿,这里正好是被两边齐削的塄坎,夹在中间的一段马车道。他正在悠然晃荡地往西行走,忽然发觉对面有一对闪着蓝绿色的光点,迎面向他移动。待他明白过来,发现那对飘忽不定的光点,一直恐怖地死死盯住他,随即传来一阵低声嚎叫——原来一只野狼挡在他的面前,正在和他对峙。怎么办?两边是陡坡,一时很难攀爬;往后退吧,肯定遭到狼的攻击。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既然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奋力一搏。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好了对策,他似乎清醒过来,冷静地和野狼对视着,等待对方发力,露出破绽。野狼终于隐忍不住,身子往后一缩,一个箭步向他猛扑过来。野狼虽然狡猾,又有肉食动物特有的捕食猎物的本领,但是今天它遇到的不是慌乱中只顾逃命的野兔和豪猪,而是一位极其冷静沉着、又富于智慧的对手。慌乱之中,野狼没有准确地估算好距离,一个箭步恰好只扑到“四六娃”前面大约半米远的地方。四六娃张开双臂,顺势揪住狼的两只耳朵,把狼头死死摁在地上。狼的四肢在地上乱抓乱刨,无论如何挣扎,却怎么也发不了力。这样僵持了几十秒钟,四六娃才发现,眼前这个家伙并不是一只成年的老狼,而是一个刚刚学会独立捕食的、半大的狼崽子。既然这样,四六娃也是见好就收——他猛然揪起狼的两只耳朵,一个转身,使劲把狼甩到身后,趁机飞快地跑回家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右腿根部,被狼抓了两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四六娃大战野狼崽”——第二天一早,这个故事很快传遍了全村。当人们伸着大拇哥纷纷夸赞他的时候,他反而十分平静地说:“那是我运气好,没有碰到成年凶猛的野狼,要不然早就丢了这条小命。”


    韩家住在北门外大街。从祖上起就给肃家扛活,人们能够记起来的,轮到韩大山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


    大山的父亲韩长生,人称韩老大。他为人敦厚,心灵手巧。犁锄耙磨、摇耧下种、引渠灌水、收割打捆、装车驾辕、脱粒扬场、修理农具——他无所不能;小麦、包谷、谷子、荞麦、杂豆、棉花,何时下种,何时收割——对季节时令的把握,绝对能够做到精确无误;土地的墒情,土壤的粘性,如何轮作换茬等管理技能——他同样在行。更有甚者,他头脑活泛,无师自通,自幼练就了一双巧手。扎扫帚、编框罗、拧皮绳,样样精到——捆麦车的大绳、牛马车的拉套、牛脊梁上的轭头,马脖子上的套圈——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一年四季的农用家什,既不用求人,也很少用得着购买。有这样的长工精心谋划,领头干活,省却了东家多少麻烦和心事。


    然而老天不遂人意,大约从四十岁开始,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瘿瘤——西医说这是甲状腺肿瘤,乡下人把这种病叫“瘿瓜蛋子”。其实这种大脖子病在村子里少说也有七八上十个,但谁也没有他来得那么快,长得那么大。最初发现时只是一粒小核桃,很快变成了一颗小洋芋、一个小南瓜蛋子……不到五十岁,竟然像大半个成熟了的大南瓜挂在脖颈上。这时候,韩老大变成了“瘿瓜爷”。老爷子被沉重的“瘿瓜”压弯了腰,坠低了头。更为严重的是,“瘿瓜”压迫气管,令他呼吸困难,气喘吁吁,行走也成了问题。


    到了这种程度,东家也不便把他辞退回家,只好让他到村西的石窖看园子。儿子给他搭了一个大大的茅草庵子,盘了火炕,垒起锅灶,老婆子常年陪着他,在这石窖园子里安了家。


    韩大山从十二三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在肃家揽活。到了十六七岁,庄稼活上的十八般武艺,他早就拿得起放得下。更要紧的是,长年累月地耳濡目染,对于父亲运筹料理、精心安排活路那套领头羊的本领,也渐渐地摸到了门道。


    后来,随着肃家山路上的生意日渐兴旺,急需一个强人来带领扛活的脚夫,肃家大掌柜便带着他一起进了山。来来往往几年下来,眼见着他能够扛起大梁,文强掌柜就让他干脆放开家里的农活,专门在山路上帮自己跑生意。


    村里能够进山扛活的壮劳力大约有三四十人。但是每次出货的数量并不完全一样,所以只能以货物的多少确定脚夫的人数,保证每个进山的人都能够满负荷,这样脚夫们才能够挣到钱。另外进山、出山的货物数量也不会完全相等,而肃家主要以经营半成品的木枋为主,进山的货物只是顺路捎带,所以,人数的多少只能以出量进。


    活少人多,这是一个首当其冲的矛盾。为了能够兼顾大多数...


    货物准备停当,韩大山把此次进山的人召集在一起。


    “这次进山15个人,憨叔和曹雨生属于照顾户。憨叔家的日子过的滥,这个大家都知道;曹雨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虽然说已经过去几年了,但是抬埋三个死人拉下一尻子烂账,至今还没有还清。”韩大山询问大家,“先说说这事有没有意见?”


    “没有!”众人齐声回答。


    “进山的货主要是洋布,因为货源不足,又加了两驮子大青盐,这样就能保证每个人不少于200斤分量。”大山边说边分配任务,“明儿捆好背架子。记着,包好防潮的油布。憨叔和雨生,你们俩背盐,如果受潮弄化了,要赔偿罚钱的!”


    “知道。”二人低声回答。


    “这个季节进山,气候好,不热不冷,受不了大罪。”大山继续说,“但是,山里秋雨多,最好多带一套衣裳。不然,遇上连阴雨,就要精尻子(光屁股)扛活了。”


    大家一阵哄笑。


    大山最后交代:“老规矩,头两天不开伙,把干粮带够了。明儿后晌到双柏树下祭拜社公爷。后天麻麻亮出发。”


    一队弓腰驼背的黑影,像幽灵一样,在幽深昏暗的山谷中,艰难缓慢地向前蠕动,时而停下来歇歇脚步,然后又重复着自身固有的节奏。


    大约一个小时,红红的太阳终于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从小五台的山梁上露出了笑脸。山谷依然青翠幽暗——阳光把整个山涧切分成明暗不同的两个世界。眼前就是九里坪,韩大山知道,这是应该整理队伍的时候了。


    九里坪只有一户人家,茅草房前稍微空旷的平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树荫下很不规则地摆放着几块尺寸不等的大石头,一方面用作自家人平日里歇晌乘凉,顺便也为过路的脚夫们提供歇脚的地方。


    大山招呼脚夫们放下背架子,有的摸出了旱烟袋,有的走到溪边去打泉水。


    人说行船走马三分命,跑山背脚鬼门关。


    大山心里明白,每次进山,脚夫们的负重几乎都接近了自身体力的极限。这种充满艰辛凶险的长途背脚,拼的不是行走的速度,而是是否能够坚持到底的持久耐力;拼的不单是个人的吃苦耐劳,更是整个队伍的总体素养。


    等到大家都围拢过来,大山问郝兴元:“你那宝贝唢呐带了没有?”


    “带了。”兴元很干脆地回答。


    “好!你年纪最轻,人又活泛,反应快,你在末尾压后阵。注意,有啥情况立刻喊我,绝对不许一个人掉队!”大山接着交代,“雨生经常神不守舍,憨叔反应慢,你们俩紧跟着我,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这几天都是上坡路,而且坡越来越陡。我在前面压着步子,慢慢来,多歇几回,省着点气力。谁有啥事就大声喊,甭憋着。清楚没有?”


    “清楚了!”


    韩大山像一匹走头头的骡子,迈着稳健自信的步伐,缓缓悠悠地在山路上行进。时不时地回头瞟一眼长长的驮队,就近提醒一下紧跟在身后的雨生和憨叔。


    曹雨生住在北门外第一家,和十家院可以算作是邻居——但是相隔的不是普通的院墙,而是杜边村厚厚高大的村城墙。


    雨生家算不上村里显赫的大户,但日子过得却并不比普通人家差。父母亲生养了两儿一女,大姐早已出嫁,剩下他和哥哥云生,绕着父母膝下,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平和而又安详。八年前母亲突然间脑溢血撒手人寰,家里立刻折了一根立柱。村里人说他们家是“一双筷子夹着一根鸡骨头——三个光棍”。


    家里没有了女人,咋说也是不浑全。于是,他的父亲咬着牙卖掉了一亩地,打算先给他哥哥云生娶一房媳妇。钱筹好了,媒人也请到了,可一连说了三家都没有下文。原因是他这个哥哥云生,要说五官长相也并不比雨生差到哪里去。可是因为从小娇生惯养,长成人以后,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天天泡在北门洞子里,张家长,李家短,一会儿跟这个吵嘴,一会儿跟那个打架。播弄是非的结果,渐渐地,把自己的名声也在村里给拨弄坏了。更为要命的是,在他十岁那年,头上生了癞头疮。因为没有好好根治,最后留下一个红光发亮的癞子头,谁见了谁嫌,何况说媳妇这档子事。


    万般无奈,媒人悄悄地给他爸出了个主意:“既然钱也有了,也提了好几家了,干脆你从中挑选一个相中的姑娘,让女方的媒人来看看雨生,说不定还能成事呢?”


    他爸心里有点为难:“自古长幼有序,哥还没娶,咋能先考虑弟弟呢?再说,这事早已张扬开了,本来就是给他哥说的姑娘,咋能转过身再给他弟?”


    “事到如今,你想那么多也没有用,你总不能老大挡着路,就忍心让老二也一辈子打光棍。再拖下去,你那个钱不是白瞎了,地也白卖了?”架不住媒婆嘴说的天花乱坠,父亲终于点头同意。


    要说这云生、雨生两兄弟,看相貌,极其相像,谁也不会否认他们是一奶同胞。可是抛开这一点,谁都会说,他们绝对不像同一个父母生养。雨生不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为人厚道实诚。干起活来,不惜力气,又利索,又勤快。地里的庄稼活样样拿得起,基本上用不着他爸操多少心。屋里面劈柴、磨面、担水也样样放在心上。对乡党邻居、大叔大妈,谦恭顺从,从来没有红过脸。这么好的口碑名声,女方的媒人随便一打听,立马事成。


    雨生很顺利地成了家。小媳妇秀莲也是个知福疼人的女子。婚后小两口心满意得,日子过得恩爱温馨,第二年又添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娃。当然,凭着雨生的人品德行,孝顺伺候他爸,那是肯定无疑的。不仅如此,在自己的婚姻上,他从心底里感谢哥哥的让位。心想一个大男人家不会做饭,他绝对不会主动提出与哥哥分家另过。可这件事毕竟在云生心里留下了怨恨,种下了罪恶的祸根。


    自打弟弟结了婚,云生心里就没有痛快过。家里的活他从不伸手,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安逸。地里的活他不闻不问,却一如既往地甩着两只手,四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


    日久天长,堡门洞里指戳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找上门来向他爸告状。渐渐地雨生小两口也看不下去了。但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他忍气吞声,并没有发作。事情就这么僵持着,终于有一天,雨生还是忍不住以温和的口吻劝解他哥:“家里的事你可以不做,地里的活你可以不干,这些我都不计较。但是你能不能在外边少惹点事。咱爸老了,你至少让他安生一点。”


    雨生一听弟弟的话,立刻火冒三丈:“你倒说的好。你抢了我的媳妇,你敢情他娘幸福生活来到了,白天有吃有喝,晚上受受活活。我呢,我过的啥日子,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三年前的十冬腊月,为了让全家过个好年,雨生跟着四六叔进了山。不幸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但是雨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是那么的惨烈。


    雨生离家以后,云生每天夜里都到秀莲的房里去骚扰,无奈秀莲不从。为了自保,秀莲只好把房门闩死,想以此断了云生的邪念。云生见达不到目的,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一天深夜,他手持一把杀猪尖刀,轻轻地拨开了秀莲的门闩,悄悄摸进屋里。其实秀莲也早已做好准备,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云生一进门,秀莲就有所警觉,她立即坐起身,脊背紧紧地靠着墙角。


    云生轻声地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媳妇,你从了我,我一辈子对你好。”


    秀莲骂道:“你一个大伯子跑到弟媳妇房里,不知羞耻!”


    “你哪怕只从我一次,让我尝尝女人的滋味,了了今生一辈子的心愿,我今后再也不来纠缠你。”云生跪在秀莲面前求告。


    “只有畜生才会说出你这样的话,滚!”


    两人谈判不成,云生决定硬下手。他丢开手里的尖刀,一个跳跃向秀莲猛扑过去。秀莲一个翻身滚到另一个墙角,手中的剪刀欻地一下划到云生的脸上。然而一个弱女子哪能抵得过一个彪形大汉。尽管她拼尽全力反抗,秀莲最终还是被云生强暴了。


    云生得手以后,心里顿时荡起一股极大的满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阻止秀莲的喊叫声,他顺手抓起身边的枕巾捂着秀莲的脸,等到事毕,发现秀莲已经窒息。这时候秀莲三岁的女儿忽然大声哭叫,云生生怕哭声惊动邻居,更怕惊动他的父亲,他顺手一刀,立刻就把就孩子给捅死了。刚要离开,转念一想,秀莲也许还没断气,如果她真的醒了过来,面对活证人,他肯定死罪难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又往秀莲的前胸捅了一刀。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听到孩子的哭叫,想过来看个究竟。俩人一出一进,正好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云生自知祸事已经败露,连夜逃跑,几经辗转,进山当了土匪。


    老爷子进门点灯,看到血淋淋的两具尸体,立马就昏了过去。老人本来就有心脏病,受到如此惨烈的打击,三天后也一命归天。


    雨生得知消息赶回家里,看到好端端一个家,竟然就这样灰飞烟灭。他呆若木鸡,像傻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等他卖了最后剩下的两亩地,抬埋了三具冤魂的尸体,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他要真正面对的还有一尻子烂账——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必须去背。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四六叔到子午峪跑山。


    韩大山领着他的驮队,沿着“之”字形的山道,一路攀爬。大约中午时分,翻过土地梁,来到了大核桃沟。他招呼脚夫们放下背架子,歇晌吃中午饭。头一天进山不开伙,每个人拿出来的饭菜自然是五花八门。


    脚夫们进山,有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里面贴了油纸的竹编酱菜篓子,一个是用竹篾条箍扎的、带盖的扁圆木盒子——油篓子用来放置各种腌制的下饭小菜,木盒子既可以盛饭,也可以用来打水。


    “嚯,满满一盒小米混搭包谷仁子干饭,外加一篓子绿油油、又香又辣的腌蒜苔,看来邋遢婶很心疼你呀。”大山看了一眼憨憨叔的饭盒,打趣地说。


    “兴元呢?洋芋蛋焖大米干饭。自己腌制的剁辣椒。看来年轻的妹子媳妇更心疼自家老汉,连白米干饭都舍得拿出来。”大山一个一个地审视着,一边说,“大伙说说,该不该多扛活,多挣钱,顾恋好家里的老婆娃呀?”


    ……


    脚夫们进山,为了多落几个钱,在自己的吃用上,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主食几乎都是以杂粮为主,偶尔咥上一顿白米干饭,那也算是犒劳自己。但是他们一般不喝稀饭,因为那个东西不扛饿,尿上两泡尿就完了。至于下饭菜,从家里出来,都是自己家里腌制的蒜苔、辣椒、莴笋、萝卜、大蒜,雪里蕻、疙瘩菜、咸豆豉等等。离家久了,自带的小菜消耗完了,随便买一点四川豆瓣酱、西安酱菜园的八宝咸菜之类,那已经算是大大的奢侈了——他们身上的油篓子都是买咸菜剩下来的副产品。有的人为了省俭,干脆带上一辫子大蒜,搭在行李架上,吃饭时揪下一头,用以刺激味觉,哄哄嘴巴。


    韩大山深知脚夫们的苦愁。所以每隔三五天,就以集体开伙的名义,安排吃一顿大肉,强制性地给伙计们补充点油脂和热量。他生怕他们太苦了自己,更怕他们体力不支,倒在这长途背脚的山路上。


    大核桃沟是一条十里长廊,是子午道北端的必经之地。


    大明朝万历皇帝的生母李艳妃,当年抱着幼小的儿子离宫出走,上万华山出家修行,走的就是这条道。


    她虽然对朝政心灰意冷,决意出家,但毕竟与襁褓中的小儿难舍难分。她抱着孩子且行且徘徊,一步一回头。一会儿放马喂草,一会儿洗脸卸妆,一会儿搂着孩子掉泪……最后依在一块大石头上给孩子喂了一次奶,狠下心把孩子丢给宫中随从,转身一去,再不回头,上了万华山。


    这段凄婉撩人的故事,数百年来在民间辗转流传,在这子午道上留下了“离娘坪、喂子坪、搂子坪、撵子坪、放马场、艳妃池、摘儿岭”等许许多多令人追思不尽的遐想。当然也少不了以讹传讹的误读:比如把“搂子坪”说成“碌碡坪”;把“撵子坪”说成“碾子坪”;把“摘儿岭”误读为“枣儿岭”,如此不一而足。


    这一系列令人回味不尽的美好地名,最最瞩目的莫过于“喂子坪”和“摘儿岭”。


    韩大山驮队此次进山,第一个晚上就歇息在摘儿岭(枣儿岭)。


    摘儿岭只有十来户人家,村头路边也只有一个小客栈。掌柜的一看都是常客,虽然已经没有床位,也不好拒绝。他和大山商量:“本店安排不下,能不能在大庙里委屈一夜?我给你铺上谷草,不收你的店钱,你看咋相?”


    “能不能给烧一木盆洗脚水?”大山问。


    掌柜的急忙说:“这算啥事么?没问题。”


    出门在外,露宿野外不是常有的事么?何况大庙不仅能够遮风挡雨,还外加了烫脚和谷草铺垫的优惠。这种安排其实正合大山的心思——既省了店钱,又解决了问题,何乐而不为!


    吃完晚饭,在木盆里烫完脚,时候还早,脚夫们就围在一起谝起了闲传。


    兴元忽然问:“四六叔,你说李艳妃出家那事能是真的?”


    大山:“你动动脑子,仔细想想,哪能是真的?大明朝朱元璋最初在南京建都,后来他的儿子把都城迁到北京。万历皇帝的母亲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几千里,从北京赶到大秦岭的终南山来出家修行?这个事用脚指头也能够想明白。”


    “那为啥这么多的地名,都和李艳妃弃子出家的事有关系?”


    “这就是民间传说的魅力。人们心里一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老皇帝死后,李太后曾经署理朝政,对小皇帝的管教极其严格,同时又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善事。在人们心目中,她就是一尊积德行善、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于是,就有人幻想着她在万华山修行成了佛。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你添油,他加醋,……久而久之,越传越离奇,越传越美好。慢慢地,这个传说就融入人们的内心深处。然后,路过此地,或者在此安家的人,想取个地名,也就想到了这些美好的故事。这些地名叫得人多了,时间久了,好像也就成了真的一样。”


    “四六叔,你说说秦腔《二进宫》是咋回事?”


    “《二进宫》嘛,那就是一些文人雅士,吃饱了没事干,想着根据李艳妃的故事传说,编一个戏文,用来教化咱老百姓。”


    韩大山看着脚夫们都扯起了耳朵,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就兴奋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咱陕西的秦腔不管它有多少本戏、折子戏,说来唱去也就两句话:第一句是奸臣害忠良,第二句是妖婆子害先房。”


    “你看那《烙碗计》,那后妈妖婆子不喜欢先房留下的儿子,就给孩子挖了个坑,故意叫他用双手去端那个盛满滚烫热油的瓷碗,结果把孩子的两只手烫残了,这不就是‘妖婆子害先房’么?”


    “这个《二进宫》,写的是明朝万历年间,老皇帝突然间驾崩,儿子年幼不能执掌朝政。皇后李艳妃就在朝阳宫里,和开国公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结果,让她的父亲——太师李良,暂时替代小皇帝行使皇权。后来,当她发现其父李良有篡权野心,第二次召徐、杨二人进宫,设计调兵诛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李良,最终保住了大明江山。你们看,这不是在弘扬李艳妃、徐延昭、杨波三位忠臣,合谋剪除奸臣李良的壮举吗?这不是在褒扬李艳妃大义灭亲、杀父保江山的美德吗?所以说来说去,还不是在说奸臣和忠良之间的斗争。其实历史上,除了李太后确有其人,徐延昭和杨波二人并不存在;李太后虽然辅佐万历皇帝功不可没,但也并没有发生过戏文里所说的、大义灭亲诛杀其父的事情。”


    在坐的脚夫们听得入了神,忽然有人问:“四六叔,你肚子里咋会有这么多万货?”


    大山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自己哪有这么多万货?我也是从别人那儿趸来的。这些年,跟着东家大掌柜和守信哥来回跑山走了十几年,他们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听他们说的多了,也就记住了一些。这好比一个人水喝多了,总会有尿流出来——想和尿泥了,即便不想尿,硬挤也能挤出一小股。”


    “算了,不说了,咱们唱一段《二进宫》吧。”


    兴元吹起了他那心爱的唢呐,大山扯起了粗犷的嗓门,有会几句台词的也跟着附和起来:


    泪珠儿不住地胸前掉淌


    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


    哭了声老皇帝早把命丧


    小太子年纪幼怎能称王


    ……


    我的父奸心赛过王莽


    他要夺大明家锦绣家邦


    今日里我修书搬请徐杨


    请二人再进宫灭除奸党


    ……


    豪放悠扬的秦腔韵律,再配上婉转动情的唢呐声,飘忽在深邃空旷的山野,似乎把人们再次带入了大明朝宫廷争斗的现场。不知不觉之中,摘儿岭的许多男女老少也围拢到大庙广场上,来重温李艳妃在此地与幼主诀别的、难舍难分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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