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过后众人依序退出福寿堂。
    才出了门子,清兰脸上那强撑的得体便瞬间瓦解,她是林氏仅有的女儿,自是千宠万宠不为过,林氏手指头都不忍对她伸下,与清娆擦肩而过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想到从未受过如此大耻辱还是忍不住狠狠横去一眼。
    恰又听见清芷因春寒咳嗽,清兰立刻用帕子掩住口鼻,对身边丫鬟砚心冷声道:“真是病秧子!离远些,没得失了身份。”
    清娆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她不是不明白嫡庶之别。现代因为一夫一妻制没有嫡庶,可有婚生子与私生子,两者差别却不大,婚姻法规定私生子也有继承权。她委实没有见过这般当面像是将人尊严踩在脚下的刻薄。
    府里上下都知道,夫人林氏只得了大姑娘慕清兰这一个嫡女。自己作为宠妾所出,被嫡姐视为眼中钉倒也情有可原。可三姑娘清芷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染了春寒咳嗽两声,何至于要受这般折辱?
    这一刻,那些曾隔着屏幕被扮演出的礼教,皆化作眼前的真实。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年的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嫡女”这个身份所代表的特权,以及“庶出”在这高门大院中可以被随意轻贱的处境。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一股混杂着荒谬与愤怒的凉意从心底升起。
    清娆有一种冲动想说什么,可大姑娘已经走远了,她又偏头看向另一个主角清芷,被嫡姐指名道姓的三姑娘在整个过程中表现了绝对的安静——她早已习惯了这般对待,所以一丁点不满也无。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默默地、顺从地向后退了半步,将自己藏进阴影里,生怕碍了谁的眼。
    清娆心说看吧,连当事人都没意见哪轮得上她置喙啊,然而清芷那副逆来顺受的麻木姿态,却又迟迟让她挪不动道,心头发堵。
    “四妹妹,你怎么了?莫不是身子还没有大好?”清芷见清娆僵在原地,以为又犯了头昏,见柳姨娘注意力不在这边,她蹑手蹑脚靠近清娆问道。
    清娆对上清芷清亮的眼眸,心间的梗塞里蓦地渗进了一丝清晰的心疼。
    才十四岁啊......
    “三姐姐,我没事。”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清芷微凉的手指,嘴角挤出一个苦笑,“刚刚大姐姐是因为我迁怒你,你可别多想,和你没关系。”
    清芷的手冰凉,下意识让清娆颦眉:“还关心我呢,自己的手这么凉。”
    妹妹的神情中夹杂着歉疚,而清芷却摆摆手,淡淡一笑:“你我说这么生份的话?”
    “大姐姐看不惯你,又何尝看得惯我?”清芷吐了吐舌头,朝那远去的背影悄悄扮了个鬼脸,这才露了几分十四岁少女的俏皮,“只当是清风过耳,虱多不怕痒。”
    她想得很开。
    清娆被清芷豁达的心态感染,也跟着绽开明媚的笑。“对!清风过耳,管她呢。”
    “哦,对了。”清娆想起来什么,小心翼翼地掏出袖中的帕子在掌心轻轻打开。几块琥珀色的松子糖还安然躺在帕心,依旧完好。
    清娆拈起一块糖,却没有自己吃,而是直接递到了清芷唇边,眼睛弯成了月牙。
    清芷连连摆手:“这是我特意留给妹妹的,我那里还有。”
    清娆经方才一事更想对清芷好点:“这可是咱们‘共犯’的证物,要一起消灭了才好。”
    清芷被她那句“共犯”逗得脸颊微红,就着她的手轻轻含住了糖块,“责怪”道:“我总归是说不过你的!”那点因擅自行动带来的后怕彻底驱散了。看着清娆执拗又亲昵的眼神,那股压抑已久的、属于少女的天性悄然抬头。
    两人相视一笑,亲热地你一块我一块把那点子糖块分食,齿颊间皆是化不开的甜意,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悄悄流淌。清娆初来这里,一个异世之魂,无根无萍,必须为自己找到支点,因而巴不得有个人亲近。
    “好姐姐,干脆到我那去坐坐。”清娆说,她确实有件事需要清芷帮忙,“我小娘的生辰快到了,念叨着想要个绣满蝴蝶的扇套,可我那水平你也知道......”
    她身为慕清时是一点针线活不会,幸而这里的四姑娘慕清娆也不擅女红所以她提这个要求清芷并未生疑。慕府请了嬷嬷教姑娘们规矩女红,几位姐妹也渐渐有了偏好。嫡姐清兰苦攻诗词;二姐清蓉琴艺最佳,清芷则因生母柳姨娘曾是主母身边针线上的人,一手女红尽得其母真传,最为出挑。她时不时要给主母、老夫人这几位得最不起的“真神”纳些鞋垫、绣个抹额,以示孝心。
    看着清芷意动又顾忌柳姨娘的神色,清娆心思微转,轻声补充道:“况且,咱们姐妹常在一处研习女红,性情相投,传到长辈耳中,也是件显得和睦、让父亲母亲宽心的事,岂不两全其美?”这番话说得冠冕,却也道出了几分实情。
    清芷呢,心里是愿意的,两个姑娘年岁相近又同是庶女常在一处做针线玩耍。嫡姐高高在上,训起话来当她身边的婢女一般不客气;二姐端雅从容,观善可亲,完美得让人不敢亲近,唯有四妹妹让她觉得安心又快活。
    但这事没有小娘的允许......她偷偷去瞧柳姨娘的脸色。
    而柳姨娘只恨自己脚步不够快,没能立刻带着女儿遁走,又怨女儿把她的话全当耳旁风——要与风头盛的云姨娘母女保持距离,免得连带惹了主母不悦。
    四姑娘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驳了面儿,便是得罪了老夫人和主君眼前的红人。她虽有心抱紧主母大腿,却也不敢明着开罪这对母女。只得暗暗推搡了一把女儿的背,低声催促道:“四姑娘既叫你去,你便好生去教教,仔细些,莫要糟蹋了四姑娘的好料子。”
    得到母亲允许,清芷那点欢喜才敢漫上眼角,轻轻“嗯”了一声,任由清娆拉着走。
    和姐妹两的一派和睦欢快不同,回到正院,清兰脸上只剩下沉沉的郁气,挥退左右后再也按捺不住,甚至顾不上坐下,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真是俗不可耐!”
    她猛地转过身,眼里满是屈辱,“祖母莫不是老糊涂了?我一个嫡女,难道要我也学那等妾室做派,贱人模样,穿红着绿,搔首弄姿。”
    清兰尤为不满母亲身为当家主母竟然容许宠妾猖狂,觉得太过软弱:“旁的有些家庭庶女当奴仆般对待也是有的,偏咱们家嘴上嚷着‘治家清明’,念叨对几个姑娘都一视同仁。”
    “呸!我何等出身,我外祖家是江南织造的林家,虽是商籍,却是皇商,富贵取之不尽,我何要沦落与几个婢生的胚子‘一视同仁’?”
    清兰忿忿。
    林氏已在上首端坐,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里的浮沫,听着女儿发泄。待她话音落下,才抬起眼,目光冷得像寒潭里的水。
    “说完了?”
    清兰被母亲这态度一激,更是委屈,眼圈都有些红了。
    见女儿这般情状,林氏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叹了口气,朝清兰伸出手:“我的儿,过来。”
    叹了口气,这才慢慢说道:“你是不了解你父亲这人,你娘我却是心知肚明,娇养的这各个大姑娘待长成以后都是有大用的,他怎么舍得现在苛待这几个小娘养的?”
    “不然以后怎么舍出去给慕家,给他慕崇文官途挣上实惠?”
    清兰问:“娘,那你不恨吗?云姨娘那样轻狂——”忆起今日请安时云姨娘竟在祖母放任下讽刺林氏,清兰垂下头。
    “我恨,怎么不恨?我堂堂林家嫡女,带着十里红妆嫁入慕家。如今这府里一饮一啄,一针一线,哪样不是靠着我的嫁妆营生?难道真指望你父亲那点清汤寡水的俸禄,能撑起这表面的风光?”林氏将女儿揽入怀中,声音里带上了压抑多年的痛楚与恨意,“只怪我当年被你父亲蒙蔽,看中他年少中举,仪表堂堂,又遇林家想借功名洗去商贾的铜臭气,这才央了你外祖嫁给你父亲。”林氏哽咽。
    “慕家穷,却自矜是书香门第,哼,所以你祖母看我这个商贾女儿不顺眼。”林氏冷笑着对清兰说,“什么书香门第?不过是地方上的破落乡绅罢了,祖上确实曾是举人当过知县,但到了你祖父时家产就早已在坐吃山空和多次科举失利中消耗殆尽。”
    “哼,我嫁进来时慕家家徒四壁,多亏了我这个‘铜臭味’的主母,日常用度皆仰我鼻息,这才有了现在这些贱人的富贵日子!”林氏拍着胸脯恨声道,“你祖母倒还嫌我玷污了他们慕家清贵的门风?还因为她一个寡妇养的儿子能娶上什么高门千金?”
    “真是恬不知耻!”
    “娘是真恨他们,各个狼心狗肺!”林氏低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胆汁,“我怀着你弟弟的时候,都快五个月了……你祖母,那个老不死的,就把云裳那个小贱人打扮得妖精似的,名正言顺地塞进来,就扎我的心,要分我的宠!”
    “自我嫁入慕家,她便将管家权捏得死紧,生怕我沾手半分。见我怀了你,更是防贼一般。后来我借着林家之势,才一点点将权柄夺了过来,她岂能甘心?”
    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清兰的臂膀,手中的帕子被绞得变了形。
    “你父亲……男人哪有个不偷腥的猫儿?我被那贱人气得日夜难安,心神俱损……不过半月,就……就见红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儿,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没了……要不是她们,你弟弟定能平安出生,你何至于如今连个嫡亲的兄弟都没有,要看着方姨娘生的那个孽种在府里横行!”
    林氏眼神怨毒,清兰忍不住缩入她怀里垂泪。
    话到此处,林氏的语气却又强行压抑下来,变回那个精于算计的主母。林氏拿起绢子拭干眼角的水痕,看着仍就哭哭啼啼,被几句挤兑就气得失了平静的女儿,又是几分恨铁不成钢。
    “那个老不死的几句话就让你失了体统?你是嫡出小姐,未来的高门主母,这点气都受不住,将来如何执掌中馈?” 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淬着冷意,“你当真以为,那老东西是真疼四丫头?”
    清兰抬起泪眼,面露不解。
    林氏冷笑一声,嘴角勾起刻薄的弧度:“四丫头,一个庶出的,她为何那般捧着?不就是因为四丫头长得像她亲娘,又比云裳更灵巧,更能扎我的心,更能显得我这个嫡母‘刻薄’?她这是拿四丫头当枪使,既要恶心我,又要全了她自己‘慈爱祖母’的名声!我呸!”
    “我的儿,你记住,”林氏目光灼灼,“那老东西的心思,毒着呢!这后宅只有咱们娘两才是一边儿的。”
    她猛地攥住清兰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四丫头不过是老东西手里的工具,我的儿,你和她不一样!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女,你的命比她金贵千百倍!娘就是拼尽一切,也绝不会让你沦落到那小妇养的境地,去给人做垫脚石,任人轻贱!”
    “只要你出息,娘必定为你挣出个锦绣前程!”
    正院厅堂内,墙上悬挂的《坤德允谐》匾额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庄重肃穆,无声地注视着这对母女。
    有人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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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