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安否?云裳带着娆儿,来给您请安了。”
    声到,人到,帘拢“哗啦”一响,被一双细腻柔润、指甲染着蔻丹的手优雅掀起。
    云姨娘当先走了进来,珠翠盈头,光彩熠熠比衣衫还亮眼三分。她并不像其他妾室那般垂首敛目,目光径直便落到了上首的老太太身上,眉眼间流转着一股寻常妾室没有的张扬与底气。
    清娆在她身后半步,为了配合母亲的衣着也穿了一身水红色衣裙。和云姨娘不同的是,她是严格恪守嬷嬷教授的礼节行礼。
    就着行礼的动作,清娆悄悄抬眼,那双酷似云姨娘的杏眼里,流光闪烁,先是在小娘明艳的侧脸上打了个转,而后又在其他两位谨守本分的姨娘和庶姐身上一晃而过,嘴角便抿出一对乖巧又甜美的梨涡。
    她心道,瞧我这娘亲,通身的气派硬是把这一屋子人都比下去了。也多亏了她这般做派,我们母女在这府里才能过得如此滋润体面。我们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她这般风光,我自是跟着沾光。
    云姨娘未语先笑,上前极自然地虚扶了老夫人的手臂一下,态度亲昵:“来晚了,还望老祖宗宽恕。”
    老夫人一见她们,脸上顿时又绽开笑,轻轻拍了下云姨娘的手背,嗔怪道:“云裳,你是我身边出来的,说这些个虚话作甚?”
    想到大太太林氏作为儿媳还姗姗来迟,老夫人愈加不满,脸上摆着的笑容却更深,朝清娆伸出手:“快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清娆没有立刻过去,而是下意识地先抬眼,飞快地望了云姨娘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云姨娘接收到女儿这与往常不同的谨慎眼神,心下略觉惊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几不可察地递去一个眼神。
    得了这肯定的信号,又听得老夫人那句亲厚特别的“身边出来的”,清娆心头那根弦瞬间松了下来。她心念急转,甚至想到,我小娘敢这般张扬,底气除了父亲的宠爱,看来也少不了这位的默许甚至纵容。
    这位老夫人是她们母女实打实的靠山啊!、
    心念一定,清娆脸上那点拘谨立刻消融,转而绽开一个全然依赖的、属于娇憨少女的笑容,声音又软又糯:“祖母!”像只雀儿,她提着裙摆,步履轻盈地扑了过去,依偎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显然极为受用,布满皱纹的手立刻怜爱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轻轻拍抚着。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端详,见清娆气色红润,眼神里都是对她这祖母的孺慕。
    和那些个面上恭敬、眼底疏离,与她娘一个鼻子出气的,到底不同。
    老夫人语气愈发和蔼:“有些日子没瞧见我们娆姐儿了,在屋里闷坏了吧?前阵子听说你身上不爽利,祖母这心里一直惦记着。如今瞧着,脸色倒是比先前更红润了些,可见是真正大安了。”
    清娆心知自己哪里是真有什么病,不过是借着这场“病”,争得时间在屋里恶补这府里的人情往来、规矩忌讳,生怕行差踏错罢了。此刻听着来自身体亲人的关怀,再思及自己占了人家孙女儿的身子,这份疼爱本不该自己享用,心头顿时像被细针扎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不敢与老夫人对视,稳了稳心神才寻了个最稳妥的藉口。
    “劳祖母挂心,孙女儿已经大好了。只是前些日子头晕得厉害,怕过了病气给您,这才没能来晨昏定省……心里,心里却是一直惦念着祖母的。”
    这祖孙亲厚、其乐融融的一幕,落在刚刚进门的最后两人眼中,便显得格外刺目。
    林氏一身宝蓝色织锦缎裙,梳得一丝不乱的圆髻上只簪一支碧玉七喜玲珑簪,通身的气派沉静雍容,彰显着正室主母的身份。她步履沉稳,上前敛衽行礼,声音温和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给母亲请安,母亲昨夜可安好?”
    “嗯。”老夫人眼皮未抬,只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侍立在侧的云姨娘立刻察觉了上首的不悦,捏着帕子便是一声娇笑:“哟,夫人今儿个来得可真是时候,咱们都快散了呢。”
    林氏心下冷笑,知道这是老夫人借这贱婢的口敲打自己。她目光扫过云姨娘那张美艳张扬的脸,语气平淡:“府中事务繁杂,我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不比云姨娘清闲,能在老夫人跟前日日承欢。你这般殷勤也是应当的,毕竟……是老夫人身边出来的人,知道本分。”
    “也是,虽是好命做了妾,总归是慕府的家生子出身。这人啊,最不能忘的,就是自己的根!”
    她刻意在“本分”二字上略略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云姨娘保养得宜的指甲和那身玫红锦衣。
    “云裳这名字取得是真好,衬你。”林氏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这般可人疼,难怪老夫人时时惦念。”
    老虔婆!
    林氏垂眸,压下眼底的厉色,专挑这等狐媚子养在身边,取名“云裳”,吃穿用度比小户小姐还体面,养成个“副小姐”的心性再塞过来给我添堵!什么居心,当她不知道么!
    慕家大姑娘清兰紧随母亲,她穿着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一张瓜子脸莹白如玉,眉眼疏淡,一双凤眼肖似其母,眼尾微挑全是淡漠。听着云姨娘和林氏的争锋,清兰眼里划过一丝厌恶和鄙视,薄唇紧抿,下颚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容亲近的孤高,向着老夫人面无表情地拜下:“清兰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老夫人这才略睁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兰姐儿今日这身,素净了些,年轻姑娘,也该有些鲜亮颜色。”
    老夫人略微摇头,对大姑娘爱素的古怪颇为不满,心底对儿媳林氏的不满又翻涌上来。
    好好一个嫡出小姐,偏被她养得这般小家子气,没半分体面!说起来外祖家还是林家那样的富贵人家,这府里是短了她的用度,还是亏了她的份例?非要穿得像个守孝的,平白惹人不痛快。
    老夫人伸手示意清兰站近些,又拈了拈她的衣袖料子,又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算严厉,却让满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这料子是好料子,绣工也精细。我们慕府的嫡长孙女,原该如此。”她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微妙一转,“只是……兰姐儿啊,你年纪轻轻,正是如花似玉的好时候,怎么总偏爱这素净得近乎清寒的颜色?这月白、浅紫,好虽好,却未免太寡淡了些,衬得脸色也少了几分血气。”
    她不等清兰辩解,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神色端凝的林氏,继续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讲究的是大方贵气,温婉可人。倒不必学那等寒门小户,一味追求什么‘清冷孤高’,那不是什么福相。你瞧瞧你四妹妹——”
    她说着,脸上不自觉地又带了点笑意,看向一旁的清娆,“她那身水红,看着就让人心里头亮堂、欢喜。咱们家又不短这些尺头,年轻姑娘,穿得精神些、喜庆些,自己看着高兴,长辈瞧着也心里舒坦,觉得兴旺。这才是一家子该有的气象。”
    她轻轻拍了拍清兰的手背,语气慈祥,却字字敲打在林氏和清兰的心上。
    清兰脸上得体的笑容微微一僵,迅速低头应道:“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她退到母亲下首坐下,指尖却悄悄掐住了掌心。她自诩清流雅致,瞧见一旁明显过于秾丽的清娆,眼中闪过鄙夷。
    老太太训话,满堂寂静,众人皆垂首敛目,一副谨听教诲的恭顺模样,然而这肃穆之下,却是心思各异,暗流涌动。
    清娆学着众人的模样头也埋的低低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于膝前的手上,微微发愣。
    方才那一幕幕在她脑中飞快闪过。老夫人与林氏之间那摆在台面上的不睦、自己生母恃宠而骄的张扬、以及老夫人对嫡姐听起来在好意教导,又像是敲打立场的言辞……
    清娆心中微微叹气,看来这宅院往后的日子,还有的熬。自己这个宠妾之女的庶女,此刻坐在这里,简直像是被放在火上慢烤,只觉心累。
    她下意识地轻轻抖了抖衣袖,只盼着这煎熬的晨会能快些结束。
    坐在最下首的清芷,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清娆几不可察地轻轻抖了抖衣袖,显是百无聊赖,又见对面嫡母与嫡姐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心下便是一紧,只道四妹妹定是气闷又委屈了。
    趁着上首老太太语速微顿,无人留意这角落,她悄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物事——一方素白帕子包裹得仔细。用手肘极轻地碰了碰清娆,待她疑惑望来,便飞快地将那帕子塞进她微凉的掌心。动作间带着生怕被察觉的急切,帕角掀开,露出几块琥珀晶莹、嵌着饱满松仁的糖块,甜香隐隐。
    正是清娆素日最爱的那一口。
    清娆先是一怔,随即了然,长睫低垂,三姐此举虽微末,这人情淡薄的深宅里,却是一份难得的善意。她旋即想到,自己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多个姐妹走动,于情于理都并非坏事,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份不那么复杂的关系来缓解孤独......
    她审慎地想了很多,然而眸底瞬间漾开的暖意与笑意却怎么也遮不住。
    这个姐姐啊,前日里听闻她病着,也是忙不迭悄摸着过来看她,也是这般,揣着新得的点心陪她说话,生怕她原先活泼的妹妹躺久了无聊了。原本清娆还忧心前路漫漫、步步惊心,此刻却觉得,这日子,似乎也并非全无盼头。
    仔细说来,清娆想,她还欠了清芷的情咧,毕竟不少府里的人情关系,都是从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口里透出来的。确实没什么心眼。清娆默默想。如果有,就该知道,这时安慰都不是从同一个娘肚里的庶妹,才是亏咯。
    傻丫头。
    清娆趁众人目光都凝在砖缝或是各自思量之际,微微侧首,对着清芷无声做了个口型,随即极快地、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
    动作间,她已不动声色地将帕子重新裹好,指尖在那微硬的糖块上轻轻一按,像是确认了这份心意,这才小心翼翼地纳入袖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