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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生面

作者:鸡腿还是苕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神武门外,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瘫坐在地的三人。


    金珠珠那声“我们靠自己”的宣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清冷的宫墙外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迅速被风吹散。


    金母愣愣地看着女儿,仿佛不认识一般。


    她记忆里的珠珠,是会为了一件新衣裳不如意就嘟半天嘴,会因为丫鬟打碎了心爱的玉簪而发脾气的小女儿。


    何曾有过此刻这般,眼神清亮、脊背挺直,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坚毅?


    金满仓率先反应过来,他重重抹了把脸,将那些残存的泪意和悲愤一并擦去,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尽管眼眶还是红的。


    “好!好!我金满仓的女儿,就该有这份志气!咱不靠他齐珩,爹娘有手有脚,还能饿着我的珠珠不成!”


    他说着,努力想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加上情绪大起大落,身子晃了晃。


    金珠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亲的手臂。


    那手臂不再像记忆中那般坚实有力,反而带着一丝虚浮的颤抖。


    金珠珠心中一酸,却强忍着没有表露,只是将父亲的手臂握得更紧。


    “爹,娘,我们先离开这里。”金珠珠低声道。这宫墙之下,多待一刻,便多一分的屈辱和窒息。


    金母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想帮女儿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衣衫,却发现那身繁复的皇后礼服早已在拉扯中变得皱巴巴,沾满了灰土,根本无法复原。


    她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神武门,融入了京城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巷。


    与皇城内的肃穆庄严不同,此时的京城街道正开始一天的喧嚣。


    早点的香味混杂着牲畜的气味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辘辘声、行人琐碎的交谈声……


    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生动的市井画卷。


    这一切,对曾经出入香车宝马、仆从环绕的金珠珠来说,熟悉又陌生。


    她曾无数次从这样的街道穿行而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它们。


    如今,她身无分文,穿着破旧的单衣,金母将外面厚重的诰命服外套脱了,盖在她身上,只余下里面单薄的礼袍,走在其中,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烟火人间的真实温度。


    有路人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三个衣着怪异、形容狼狈的人。


    金珠珠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躲避那些目光,但一想到身后的宫墙,她便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前方。


    她不能再退缩了。


    金家在京城的府邸,早已在支持齐珩夺嫡的过程中变卖,充作军资。


    如今,他们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金满仓带着妻女,在熟悉的街巷间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尽头。


    那里有一扇低矮破旧的木门。


    “这是……以前堆放杂货的旧仓房,”金满仓有些窘迫地搓着手,对女儿解释道,“爹……爹偷偷留下来的,本想留着做个念想,没想到……”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和几个歪歪扭扭的凳子。墙角结着蛛网,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这便是他们如今唯一的容身之所。


    金母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哭出声。


    她无法想象,她娇生惯养的女儿,要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金珠珠却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比起那冰冷华丽的皇宫,这里固然破败不堪,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至少,这里是真实的,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不再有算计和背叛。


    “挺好,”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能遮风挡雨就行。”


    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那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被褥,然后开始动手,试图将上面积攒的灰尘拍掉。


    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


    金母见状,也赶紧上前帮忙。


    金满仓则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那些杂物,试图给妻女腾出更多空间。


    一家人默默地忙碌起来,谁也没有再说话,一种沉重、却又带着相互支撑力量的氛围在小小的仓房里弥漫。


    简单的收拾过后,疲惫和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从昨日准备大典至今,他们几乎水米未进。


    金满仓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他这辈子,从未为银钱发过愁,此刻却真切地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滋味。


    金珠珠看着父亲的动作,心下了然。


    她沉默片刻,然后抬手,开始解自己头上仅存的几枚素银发簪——


    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值点钱的东西了。


    “珠珠,你……”金母想阻止。


    “娘,”金珠珠打断她,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平静,“这些东西,现在戴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换成粮食实在。”


    她将取下的发簪递给金满仓:“爹,拿去当了吧,换些米面回来。”


    金满仓看着女儿递过来的发簪,那双手,曾经只用来抚琴、拈花、挑选珠宝,如今却要典当仅有的饰物来换取生存。


    他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接过发簪,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在妻女面前失态。


    屋内只剩下金珠珠和金母。


    金母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我苦命的珠珠……是爹娘没用……”


    “娘,别这么说。”金珠珠反握住母亲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以前是女儿不懂事,总觉得有花不完的钱,有你们宠着,便什么都有了,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真心,也有些东西,是别人夺不走的,比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齐珩他……不要我,是他没眼光,没福气,从今往后,我只为你们,为我自己活着。”


    金母看着女儿仿佛一夜间成熟起来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欣慰。


    过了一会儿,金满仓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小袋米,几个干巴巴的馒头,还有一小包粗盐,他将当簪子换来的寥寥几枚铜钱小心地放在桌上,脸上带着几分窘迫和愧疚。


    “只……只当了这些。”他讷讷道。


    金珠珠却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三份,将最大的一份递给父亲,一份给母亲,自己拿起最小的一块,用力咬了一口。


    馒头又干又硬,喇得嗓子疼,她却努力吞咽下去,然后扬起一个笑容:“爹,娘,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看着女儿强装笑意的样子,金满仓和金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心疼与决心。


    他们接过馒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简单的食物下肚,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暖意和气力。


    金珠珠站起身,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巷。


    各种摊贩的吆喝声、酒楼伙计招揽客人的声音、食客的谈笑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巷子口一家看起来生意颇为兴隆的酒楼上——醉仙楼。


    那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宾客盈门,觥筹交错。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金满仓和金母许久未见的光彩,那是在她决定非齐珩不嫁时,曾出现过的、混合着倔强与势在必得的光芒。


    “爹,娘,”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们也开一间酒楼吧!”


    金满仓和金母都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呆了。


    “开……开酒楼?”金满仓结结巴巴地重复,“珠珠,你可知道开一间酒楼要多少本钱?要打理多少关系?我们如今……”他看了看家徒四壁的仓房,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我知道,爹。”金珠珠走到父亲面前,眼神灼灼,“我们没钱,没势,甚至连个像样的铺面都没有,但是,我们有手艺啊!”


    她指向窗外那家醉仙楼:“娘做的江南点心,曾是连御厨都夸赞过的!爹您走南闯北,尝过的各地特色菜肴数不胜数,那些方子,不都记在您脑子里吗?”


    金母愣了一下。


    她出身江南织造世家,于烹饪一道上确有独到天赋,尤其擅长制作各式精巧细致的点心,以往在家宴客,她的点心总是最受追捧。


    可那毕竟是闲暇时的消遣,如何能当成营生?


    “可是珠珠,开酒楼不是光有点心就够的……”金母犹豫道。


    “当然不够!”金珠珠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我们可以从小做起!不租铺面,就在咱们这仓房门口支个摊子!卖些娘亲拿手的点心,再配上爹记得的、几样简单易做又味道独特的汤羹小食!”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热气腾腾的小摊:“本钱不需要太多,就用当簪子剩下的这些铜钱,去买最基础的面粉、油糖和食材,我来帮忙打下手,招呼客人!”


    金满仓看着女儿熠熠生辉的脸庞,那颗在商海沉浮多年的心,竟也被这大胆的计划说得活络起来。


    是啊,他金满仓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能被眼前的困境逼死不成?


    女儿都有这般勇气,他这个做爹的,怎能退缩?


    “好!”金满仓一拍大腿,胖胖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属于“笑面财神”的几分光彩,“就听珠珠的!咱们就从小摊子做起!你娘的手艺,加上爹这张尝遍天下美味的嘴,还怕弄不出好东西来?”


    金母见丈夫和女儿都如此有信心,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点了点头:“那我……我就试试。”


    说干就干。


    一家人立刻开始筹划。


    金母凭着记忆,列出了几样所需材料。


    金满仓则根据所剩无几的铜钱,精打细算地规划着每一样材料的用量。


    金珠珠则找来一块破旧的木板和半截烧火剩下的木炭,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开始写画。


    “珠珠,你在写什么?”金母好奇地问。


    金珠珠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想,咱们的摊子,总得有个名字。”


    她将木板转过来,只见上面用炭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圆润可爱的圆圈,圆圈里面点了几个点,旁边写着两个同样稚嫩却努力工整的大字——珠玉。


    “珠玉?”金满仓念道。


    “嗯。”金珠珠点头,目光坚定,“金家的珠珠,和爹娘视若珍宝的玉。就算我们现在跌落尘埃,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依旧是珠,是玉。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一种别样的力量:“我相信,我们做出来的食物,也配得上‘珠玉’二字。”


    金满仓和金母看着那块简陋的招牌,再看看女儿认真的神情,心中都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名字,朴素,却承载着一家人不灭的尊严与希望。


    第二天天不亮,一家人就忙碌起来。


    金母凭借着记忆和有限的材料,精心制作了几样小巧的点心:


    玲珑剔透的梅花糕,酥香可口的杏仁酥,还有软糯清甜的豆沙卷,金满仓则熬了一锅香气浓郁的山菌汤,又拌了一碟爽口的凉菜。


    金珠珠负责将那块写着“珠玉”的木板挂在仓房门口显眼的位置,又将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搬出来,铺上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布,将点心和小食一一摆好。


    此时,天色微明,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第一次站在摊子后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金珠珠的心跳得飞快。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那些小贩的样子,努力想开口吆喝,可声音到了嘴边,却细若蚊蝇,瞬间淹没在街市的嘈杂中。


    有路人瞥了一眼他们简陋的摊子和那些看起来还算精致的点心,脚步却未停留。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他们摊子前却始终无人问津。


    精心准备的食物,在清晨的寒风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金母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金满仓的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


    金珠珠看着父母眼中渐渐黯淡下去的光,看着那些无人问津的点心,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难道……她的想法,真的错了吗?


    他们真的……无法靠自己活下去吗?


    就在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灭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大户人家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路过巷口。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金家简陋的小摊,落在了那块写着“珠玉”的招牌上,又仔细看了看桌上那些造型别致、即便冷了也看得出做工精细的点心上。


    他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走上前,拿起一块梅花糕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那锅山菌汤的香气。


    “这点心……是你们做的?”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虽然衣着朴素,却难掩容色的金珠珠脸上,带着几分审视。


    金珠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发紧,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是,是我娘亲手做的,汤羹是我爹熬的,都很干净,味道……应该也不差。”


    那管事模样的男子沉吟片刻,指了指桌上的几样点心和那锅汤:“这些,我都要了,给我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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