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他非要入赘》 第1章 废后 凤冠碎 初冬的朝阳,堪堪跃过皇城朱红的宫墙,将金灿灿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太极殿前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 今日,是新帝齐珩的登基大典,亦是封后之日。 百官按品阶肃立,旌旗在微寒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漫长的御道尽头,等待着今日最尊贵的女主角—— 即将母仪天下的皇后,金珠珠。 金珠珠立在镜前,由着宫女为她戴上那顶沉甸甸、缀满东珠与宝石的九龙四凤冠。 冠冕的重量,几乎要压弯她纤细的脖颈,但她唇角却扬着一抹压不住、明媚又骄纵的笑意。 镜中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本就极盛的容貌,在华贵异常的皇后礼服映衬下,更是灼灼如烈日,令人不敢逼视。 大红色的织金凤袍,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裙摆逶迤在地,如同铺开了一片绚烂的云霞。 “娘娘,您真美。”身旁的老嬷嬷低声赞叹,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奉承。 金珠珠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掠过镜中那身奢华到极致的装扮,落在了妆奁盒底层,一枚有些旧了的金镶玉平安锁上。 那是她及笄那年,父亲跑遍全国才寻来的顶级羊脂玉,请能工巧匠打了送她的。 父亲当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我的珠珠,合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是啊,她金珠珠,从出生起,拥有的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父亲是富可敌国的首富,母亲是江南织造家的独女,她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顶尖。 就连她的名字,都取得直白而宠溺——珠珠,金贵的掌上明珠。 后来,她遇到了三皇子齐珩。 那个在皇家宴席上,于一片喧闹中独自坐在角落,侧影清俊又带着几分落寞的男子。 只一眼,她就陷了进去,非他不嫁。 父母拗不过她,几乎倾尽家产,为他铺平了通往龙椅的每一步。 如今,他成功了。 而她,也即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皇后,与他共享这万里江山。 想到齐珩,金珠珠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性子冷清,许是母妃早逝又不得圣心的缘故,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她相信,往后有她陪着,日日用她的热情暖着,总能将他那颗心捂热的。 “吉时已到——请娘娘起驾——”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断了金珠珠的思绪。 她深吸一口气,敛去唇边过于外露的笑意,努力端出几分皇后的威仪,扶着宫女的手,一步步向外走去。 封后大典的仪仗,盛大得超乎想象。 礼乐庄严,旌旗蔽日。 金珠珠手持玉圭,踩着厚厚的红毯,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太极殿。 裙摆上的凤凰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仿佛随时都要振翅高飞。 道路两旁的百官命妇,纷纷垂下头颅,不敢直视凤颜。 她能感受到那些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但她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扬,如同过去人生每一次出现在人前那样,骄傲得理所当然。 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齐珩的江山,有一半是她金家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如今,她不过是来拿回属于她的位置。 终于,她走到了御阶之下。 高耸的龙椅上,齐珩端坐着。 他身着绣有十二章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帘遮面,看不清神情。 但金珠珠能想象,那珠帘之后,定是一张清俊温和的脸。 他向来如此,待人接物,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礼部尚书开始高声唱诵那冗长的册后诏书。 文绉绉的辞藻,金珠珠听得半懂不懂,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淑德贤明”、“温良恭俭”、“堪为天下母仪”。 她心里有些想笑。 淑德贤明? 她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跟“温良恭俭”四个字,怕是边都沾不上。 齐珩为了给她这个皇后之位名正言顺,也是费心了。 诏书念毕,司礼监躬身,将盛放着皇后宝玺的金盘高举过头顶,呈到金珠珠面前。 只差一步,接过宝玺,她便是这王朝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金珠珠的心,因这最后的仪式而微微加速跳动。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宝玺—— “且慢。” 一个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自龙椅方向传来。 是齐珩。 金珠珠的手顿在半空,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百官之中,也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皇帝。 只见齐珩缓缓抬手,轻轻拨开了面前的十二旒玉串,露出了那双她曾以为盛满柔情,此刻却只有一片冰封湖水的眼睛。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皇后金氏,”他开口,声音透过清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德行有亏,骄纵奢靡,不堪母仪天下之重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金珠珠的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齐珩却不再看她,对身旁的内侍总管微一颔首。 内侍总管躬身,随即取出一卷明黄的绢帛,展开,用他那特有的、尖利而刻板的嗓音,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皇后金氏,出身商贾,不识礼数,性非温良,纵情享乐,毫无母仪之德。自入王府以来,未能恪守妇道,规劝君上,反恃宠而骄,耗费无度。今更于封后大典之上,举止轻浮,有失国体。如此德行,何以承宗庙、奉祖先?朕心甚痛,为江山社稷计,不得不废黜金氏皇后之位,收回宝玺册宝,即刻逐出宫廷,钦此——” “废后”二字,如同惊雷,在金珠珠耳边炸开。 她浑身剧烈一颤,头上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九龙四凤冠,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猛地歪斜,最中央的那颗东珠磕在她的额角,生疼。 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高座上的那个男人。 “德……行有亏?”她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她为了他,收敛脾气,学习那些繁琐无比的宫廷礼仪。 她为了他,求着父亲将金山银山捧到他面前,助他打通关节,结交权臣。 她在他被其他皇子打压、最失意落魄的时候,依旧陪在他身边,用她笨拙的方式逗他开心…… 如今,他坐稳了龙椅,她竟成了“德行有亏”、“不堪母仪”? 那当初,他为何要一次次接受金家的资助? 为何要在无人处,握着她的手,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道那些承诺,那些看似真切的情意,全都是假的? 都是……算计?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 “不……不是的……”她摇着头,想要上前质问,想要将他脸上那层面具撕下来看看,底下藏的究竟是什么! 可她刚迈出一步,两旁如狼似虎的侍卫便已上前,毫不留情地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放开我!齐珩!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为什么!”金珠珠挣扎起来,所有的端庄仪态在此刻碎得彻底,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凄厉而愤怒的质问。 她那头精心梳理的发髻在挣扎中散乱,珠钗玉环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那顶凤冠,终于不堪重负,“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上面镶嵌的珍珠宝石迸溅开来,滚得到处都是。 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和尊严。 高座上的齐珩,只是淡漠地垂着眼帘,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甚至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嫌她的失态,扰了这大典的肃穆。 “带下去。”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不带一丝情感。 侍卫的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将她往殿外拉。 华丽的凤袍被粗暴地拉扯着,发出锦缎撕裂的细微声响。 方才还充斥着庄严礼乐和百官朝拜的大殿,此刻只剩下她绝望的挣扎声和侍卫们沉重的脚步声。 那些曾经对她卑躬屈膝的官员命妇们,此刻都低垂着头,无人敢为她发出一言。那些目光,从最初的敬畏羡慕,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嘲讽,甚至是幸灾乐祸。 世态炎凉,竟如此分明。 她被一路拖行,穿过一道道宫门,朱红的宫墙在她模糊的泪眼中飞速倒退,如同她急速逝去的荣华和爱情。 最后,她被毫不留情地推出了最后一道宫门——神武门。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轰隆”一声合上,隔绝了她过去一年所熟悉的一切,也彻底断绝了她与那个男人的所有关联。 冬日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她仅着单薄礼服的躯体上,冷得她瑟瑟发抖。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那扇再也打不开的宫门,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尘土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的爱情,她的皇后梦,她引以为傲的一切…… 都在这一刻,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珠珠——我的珠珠——!” 两声急切、带着哭腔的呼唤,穿透了她绝望的屏障。 金珠珠茫然地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 是她的爹娘。 父亲金满仓,那个往日里总是挺着肚子、笑容满面、被称为“笑面财神”的首富,此刻发髻散乱,官袍歪斜,脸上满是焦急与心痛,跑得气喘吁吁。 母亲则是一身素净的诰命服,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几乎是扑跪到她身边,一把将她冰冷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 “珠珠,珠珠,你怎么样?别怕,娘在这里,爹娘都在这里!”母亲的声音哽咽着,温暖的怀抱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 金满仓看着女儿散乱的头发、苍白的脸颊、以及那身被拉扯得不成样子的凤袍,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猛地跺了跺脚,对着紧闭的宫门方向,嘶声吼道:“齐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欺人太甚!我金家倾家荡产助你,你便是如此对待我的珠珠?!” 他的骂声在空旷的宫墙外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金珠珠看着父母因她而痛心疾首的模样,心如刀绞。 是她,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连累了父母,害得他们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还要在此受辱。 “爹……娘……”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满是愧疚,“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看错了人……”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金母哭着打断她,将她搂得更紧,“是爹娘没用,没保护好你……这劳什子的皇后,我们不当了!我们回家!” 回家? 金珠珠茫然。 家在哪里? 那个堆金积玉、仆从如云的金府,还能回得去吗? 为了支持齐珩,家中产业早已变卖殆尽,如今,他们已是真正的身无分文,一无所有。 金满仓看着女儿眼中的绝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和悲愤。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和尘土,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回家!你娘说得对,这皇后,谁爱当谁当去!爹告诉你,只要爹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说着,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是一碗早已糊成一团、却还冒着些许热气的长寿面。 “今日是你生辰,爹记得。”金满仓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宫里规矩多,爹怕你吃不上这口家里的味道。本想等你典礼结束……快,趁还热乎,吃点……” 看着那碗卖相难看、却凝聚了父母全部爱意的长寿面,金珠珠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在皇宫,她拥有无数珍馐美味,却不及眼前这碗糊掉的面条万分之一珍贵。 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接过父亲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大坨面条,混着滚烫的泪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味道咸涩,面条软烂。 却是她十六年来,吃过最好吃、最温暖的一顿饭。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三人单薄的衣衫。 金珠珠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吃完了那碗意义非凡的长寿面。 胃里有了暖意,连同那颗被冰封的心,似乎也找回了一丝力气。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身后那象征着她一生耻辱的巍峨宫墙,最后,目光落回父母那写满担忧却依旧无条件爱着她的脸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骤然冲散了眼中的迷茫与绝望。 她缓缓推开母亲,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盛满天真与骄纵的明眸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破土重生。 她看着父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爹,娘。” “从今日起,我不是什么废后,我只是金珠珠。” “我们不去求任何人,也再也不靠任何人。”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软弱和过去一并吐出,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掷地有声地宣告: “我们靠自己!” 第2章 长生面 神武门外,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瘫坐在地的三人。 金珠珠那声“我们靠自己”的宣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清冷的宫墙外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迅速被风吹散。 金母愣愣地看着女儿,仿佛不认识一般。 她记忆里的珠珠,是会为了一件新衣裳不如意就嘟半天嘴,会因为丫鬟打碎了心爱的玉簪而发脾气的小女儿。 何曾有过此刻这般,眼神清亮、脊背挺直,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坚毅? 金满仓率先反应过来,他重重抹了把脸,将那些残存的泪意和悲愤一并擦去,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尽管眼眶还是红的。 “好!好!我金满仓的女儿,就该有这份志气!咱不靠他齐珩,爹娘有手有脚,还能饿着我的珠珠不成!” 他说着,努力想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加上情绪大起大落,身子晃了晃。 金珠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亲的手臂。 那手臂不再像记忆中那般坚实有力,反而带着一丝虚浮的颤抖。 金珠珠心中一酸,却强忍着没有表露,只是将父亲的手臂握得更紧。 “爹,娘,我们先离开这里。”金珠珠低声道。这宫墙之下,多待一刻,便多一分的屈辱和窒息。 金母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想帮女儿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衣衫,却发现那身繁复的皇后礼服早已在拉扯中变得皱巴巴,沾满了灰土,根本无法复原。 她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神武门,融入了京城清晨渐渐苏醒的街巷。 与皇城内的肃穆庄严不同,此时的京城街道正开始一天的喧嚣。 早点的香味混杂着牲畜的气味扑面而来,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辘辘声、行人琐碎的交谈声…… 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生动的市井画卷。 这一切,对曾经出入香车宝马、仆从环绕的金珠珠来说,熟悉又陌生。 她曾无数次从这样的街道穿行而过,却从未真正“看见”过它们。 如今,她身无分文,穿着破旧的单衣,金母将外面厚重的诰命服外套脱了,盖在她身上,只余下里面单薄的礼袍,走在其中,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烟火人间的真实温度。 有路人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三个衣着怪异、形容狼狈的人。 金珠珠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躲避那些目光,但一想到身后的宫墙,她便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前方。 她不能再退缩了。 金家在京城的府邸,早已在支持齐珩夺嫡的过程中变卖,充作军资。 如今,他们在京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金满仓带着妻女,在熟悉的街巷间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尽头。 那里有一扇低矮破旧的木门。 “这是……以前堆放杂货的旧仓房,”金满仓有些窘迫地搓着手,对女儿解释道,“爹……爹偷偷留下来的,本想留着做个念想,没想到……”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和几个歪歪扭扭的凳子。墙角结着蛛网,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这便是他们如今唯一的容身之所。 金母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哭出声。 她无法想象,她娇生惯养的女儿,要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金珠珠却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个“新家”。 比起那冰冷华丽的皇宫,这里固然破败不堪,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至少,这里是真实的,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不再有算计和背叛。 “挺好,”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能遮风挡雨就行。” 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那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被褥,然后开始动手,试图将上面积攒的灰尘拍掉。 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 金母见状,也赶紧上前帮忙。 金满仓则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那些杂物,试图给妻女腾出更多空间。 一家人默默地忙碌起来,谁也没有再说话,一种沉重、却又带着相互支撑力量的氛围在小小的仓房里弥漫。 简单的收拾过后,疲惫和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从昨日准备大典至今,他们几乎水米未进。 金满仓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他这辈子,从未为银钱发过愁,此刻却真切地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滋味。 金珠珠看着父亲的动作,心下了然。 她沉默片刻,然后抬手,开始解自己头上仅存的几枚素银发簪—— 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值点钱的东西了。 “珠珠,你……”金母想阻止。 “娘,”金珠珠打断她,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平静,“这些东西,现在戴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换成粮食实在。” 她将取下的发簪递给金满仓:“爹,拿去当了吧,换些米面回来。” 金满仓看着女儿递过来的发簪,那双手,曾经只用来抚琴、拈花、挑选珠宝,如今却要典当仅有的饰物来换取生存。 他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接过发簪,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在妻女面前失态。 屋内只剩下金珠珠和金母。 金母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我苦命的珠珠……是爹娘没用……” “娘,别这么说。”金珠珠反握住母亲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以前是女儿不懂事,总觉得有花不完的钱,有你们宠着,便什么都有了,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真心,也有些东西,是别人夺不走的,比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齐珩他……不要我,是他没眼光,没福气,从今往后,我只为你们,为我自己活着。” 金母看着女儿仿佛一夜间成熟起来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欣慰。 过了一会儿,金满仓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小袋米,几个干巴巴的馒头,还有一小包粗盐,他将当簪子换来的寥寥几枚铜钱小心地放在桌上,脸上带着几分窘迫和愧疚。 “只……只当了这些。”他讷讷道。 金珠珠却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三份,将最大的一份递给父亲,一份给母亲,自己拿起最小的一块,用力咬了一口。 馒头又干又硬,喇得嗓子疼,她却努力吞咽下去,然后扬起一个笑容:“爹,娘,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看着女儿强装笑意的样子,金满仓和金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心疼与决心。 他们接过馒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简单的食物下肚,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暖意和气力。 金珠珠站起身,走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巷。 各种摊贩的吆喝声、酒楼伙计招揽客人的声音、食客的谈笑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巷子口一家看起来生意颇为兴隆的酒楼上——醉仙楼。 那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宾客盈门,觥筹交错。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金满仓和金母许久未见的光彩,那是在她决定非齐珩不嫁时,曾出现过的、混合着倔强与势在必得的光芒。 “爹,娘,”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们也开一间酒楼吧!” 金满仓和金母都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呆了。 “开……开酒楼?”金满仓结结巴巴地重复,“珠珠,你可知道开一间酒楼要多少本钱?要打理多少关系?我们如今……”他看了看家徒四壁的仓房,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我知道,爹。”金珠珠走到父亲面前,眼神灼灼,“我们没钱,没势,甚至连个像样的铺面都没有,但是,我们有手艺啊!” 她指向窗外那家醉仙楼:“娘做的江南点心,曾是连御厨都夸赞过的!爹您走南闯北,尝过的各地特色菜肴数不胜数,那些方子,不都记在您脑子里吗?” 金母愣了一下。 她出身江南织造世家,于烹饪一道上确有独到天赋,尤其擅长制作各式精巧细致的点心,以往在家宴客,她的点心总是最受追捧。 可那毕竟是闲暇时的消遣,如何能当成营生? “可是珠珠,开酒楼不是光有点心就够的……”金母犹豫道。 “当然不够!”金珠珠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我们可以从小做起!不租铺面,就在咱们这仓房门口支个摊子!卖些娘亲拿手的点心,再配上爹记得的、几样简单易做又味道独特的汤羹小食!”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热气腾腾的小摊:“本钱不需要太多,就用当簪子剩下的这些铜钱,去买最基础的面粉、油糖和食材,我来帮忙打下手,招呼客人!” 金满仓看着女儿熠熠生辉的脸庞,那颗在商海沉浮多年的心,竟也被这大胆的计划说得活络起来。 是啊,他金满仓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能被眼前的困境逼死不成? 女儿都有这般勇气,他这个做爹的,怎能退缩? “好!”金满仓一拍大腿,胖胖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属于“笑面财神”的几分光彩,“就听珠珠的!咱们就从小摊子做起!你娘的手艺,加上爹这张尝遍天下美味的嘴,还怕弄不出好东西来?” 金母见丈夫和女儿都如此有信心,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点了点头:“那我……我就试试。” 说干就干。 一家人立刻开始筹划。 金母凭着记忆,列出了几样所需材料。 金满仓则根据所剩无几的铜钱,精打细算地规划着每一样材料的用量。 金珠珠则找来一块破旧的木板和半截烧火剩下的木炭,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开始写画。 “珠珠,你在写什么?”金母好奇地问。 金珠珠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想,咱们的摊子,总得有个名字。” 她将木板转过来,只见上面用炭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圆润可爱的圆圈,圆圈里面点了几个点,旁边写着两个同样稚嫩却努力工整的大字——珠玉。 “珠玉?”金满仓念道。 “嗯。”金珠珠点头,目光坚定,“金家的珠珠,和爹娘视若珍宝的玉。就算我们现在跌落尘埃,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依旧是珠,是玉。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却带着一种别样的力量:“我相信,我们做出来的食物,也配得上‘珠玉’二字。” 金满仓和金母看着那块简陋的招牌,再看看女儿认真的神情,心中都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名字,朴素,却承载着一家人不灭的尊严与希望。 第二天天不亮,一家人就忙碌起来。 金母凭借着记忆和有限的材料,精心制作了几样小巧的点心: 玲珑剔透的梅花糕,酥香可口的杏仁酥,还有软糯清甜的豆沙卷,金满仓则熬了一锅香气浓郁的山菌汤,又拌了一碟爽口的凉菜。 金珠珠负责将那块写着“珠玉”的木板挂在仓房门口显眼的位置,又将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搬出来,铺上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布,将点心和小食一一摆好。 此时,天色微明,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第一次站在摊子后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金珠珠的心跳得飞快。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那些小贩的样子,努力想开口吆喝,可声音到了嘴边,却细若蚊蝇,瞬间淹没在街市的嘈杂中。 有路人瞥了一眼他们简陋的摊子和那些看起来还算精致的点心,脚步却未停留。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升越高,他们摊子前却始终无人问津。 精心准备的食物,在清晨的寒风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金母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金满仓的笑容也有些维持不住。 金珠珠看着父母眼中渐渐黯淡下去的光,看着那些无人问津的点心,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难道……她的想法,真的错了吗? 他们真的……无法靠自己活下去吗? 就在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灭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大户人家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路过巷口。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金家简陋的小摊,落在了那块写着“珠玉”的招牌上,又仔细看了看桌上那些造型别致、即便冷了也看得出做工精细的点心上。 他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走上前,拿起一块梅花糕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那锅山菌汤的香气。 “这点心……是你们做的?”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虽然衣着朴素,却难掩容色的金珠珠脸上,带着几分审视。 金珠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发紧,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是,是我娘亲手做的,汤羹是我爹熬的,都很干净,味道……应该也不差。” 那管事模样的男子沉吟片刻,指了指桌上的几样点心和那锅汤:“这些,我都要了,给我包起来。” 第3章 云湛 那管事模样的男子话音落下,狭小的巷口仿佛瞬间静止了。 金珠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愣愣地看着对方,忘了反应。 “都……都要了?”金满仓率先回过神,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警惕。 他到底是经过风浪的,深知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 “怎么?不卖?”管事眉头微挑,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卖!当然卖!”金珠珠猛地清醒过来,压下心中的狂跳,连忙应道。 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找东西打包,才发现他们连个像样的油纸都没有。 金母见状,赶紧从仓房里找出几片干净、洗了又洗的旧布帛,小心翼翼地将其余点心和那一小锅汤羹包好、盖好,递了过去。 那管事也不挑剔,示意身后的随从接过,然后从钱袋里取出一小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放在摊子上。“不用找了。” 二两银子! 这对于曾经的金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甚至不够金珠珠买盒最好的胭脂。 但在此刻,对于身无分文、几乎山穷水尽的他们而言,这不啻于一笔巨款,是绝处逢生的希望! 金满仓双手有些颤抖地拿起那块尚带体温的银子,喉咙发紧,连声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那管事目光再次扫过那块写着“珠玉”的简陋招牌,在金珠珠那张即便蒙尘也难掩绝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 直到那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金家三口还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中。 “爹……娘……我们……我们卖出去了?”金珠珠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声音轻飘飘的。 “卖出去了!真的卖出去了!”金母一把抱住女儿,喜极而泣,“珠珠,你看到了吗?有人喜欢娘做的点心!” 金满仓将那块银子紧紧攥在手心,激动得满脸红光:“我就说!我就说你们娘俩的手艺,绝对没问题!开局大吉!这是大吉之兆啊!” 兴奋过后,冷静下来的金满仓看着手中的银子,若有所思:“这位贵人,看着不像寻常富户家的管事,气度不凡……而且,他好像特别留意了咱们的招牌和珠珠……” 金珠珠闻言,心下一凛。 父亲的话提醒了她。 方才那管事审视的目光,确实不像单纯买东西的顾客。 “爹,您的意思是……”她有些不安。 金满仓摇摇头,将银子小心收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摊子支应起来。既然开了张,有了这第一笔本钱,明天就能多准备些材料!”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家人因为这意外的成功而士气大振,立刻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二两银子,让他们的“珠玉”小摊走得更远。 有了本钱,一切就好办多了。 金满仓亲自去采买,精打细算,用最少的钱买回了质量最好的面粉、油脂、糖以及各种新鲜食材。 他甚至咬牙买了一只老母鸡,准备熬制高汤,提升菜品的品质。 金母则潜心研究,在有限的材料基础上,尽量变换花样。 除了之前的梅花糕、杏仁酥,她又尝试做了软糯香甜的桂花糖藕,咸香适口的肉末烧饼,还将那山菌汤进行了改良,加入了提鲜的虾皮和紫菜,味道层次更加丰富。 金珠珠也没闲着。 她负责清洗、打扫,给父母打下手。 那双曾经只用来抚琴刺绣的纤纤玉手,如今浸泡在冰冷的洗菜水里,被面粉沾染,甚至不小心被锅沿烫了个红印。 她咬着唇,默默忍下,没有吭一声。 她还用剩下的布头,缝制了几块稍微像样一点的桌布,将那块“珠玉”招牌擦了又擦,摆得端端正正。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学着观察,观察过往的行人,观察别家摊贩是如何吆喝、如何与客人交谈的。 她发现,光是站在那里是不够的,必须主动出击。 夜色渐深,寒风从破旧门板的缝隙中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 外面渐渐沥沥下起了冷雨,更添几分凄寒。 金珠珠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父母坚持让给她的、那条勉强还算厚实的被子,辗转难眠。 白日的屈辱、愤怒、迷茫,以及那份强行支撑起来的坚强,在寂静的黑夜里反复啃噬着她的心。 齐珩冰冷的目光、那顶跌落尘埃的凤冠、父母心痛的眼神…… 一幕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就在她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时,窗外风雨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声极其微弱、重物落地的闷响。 她猛地睁开眼,屏息细听。 除了风雨声,再无其他。 是错觉吗? 还是野猫弄倒了什么东西? 她本不想理会,可那声响仿佛烙印在脑海里,让她无法安心。 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悄悄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了一盏如豆的油灯。 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立刻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举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泥泞的地面。 只见在仓房后门的角落阴影里,蜷缩着一个黑影! 金珠珠吓了一跳,心脏骤缩,差点失手打翻油灯。 她定睛一看,那似乎是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浑身湿透,深色的衣物紧贴在身上,更显身形修长。 他脸朝下趴伏在泥水里,墨色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颈侧,看不清面容。 在他身下的泥泞中,隐约透出一抹不祥的暗红色——是血! 金珠珠捂住嘴,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是死人?还是……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湿气钻入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恐惧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关上门,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 那身影看起来如此孤寂而无助,就像…… 就像她今日被推出宫门,瘫倒在冷雨中的那一刻。 鬼使神差地,金珠珠咬了咬牙,端着油灯,一步步挪了过去。 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人的肩膀。 入手一片冰凉的湿意,但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温度?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金珠珠的心跳得更快了。 救? 还是不救? 此人来历不明,浑身是伤,显然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他们自身难保,再招惹是非…… 然而,目光触及那人身下被雨水晕开的血色,以及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金珠珠脑海中浮现出父母找到她时,那不顾一切奔来的身影。 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爹!娘!快来!”她回头,朝着仓房内压低声音急切地喊道。 金满仓和金母被惊醒,闻声赶来,看到门口的情景也是大吃一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金满仓看着地上血泊中的人,脸色发白。 “他好像还活着,”金珠珠急道,“我们……我们救救他吧?” 金母有些犹豫:“珠珠,这人来历不明,万一……” “娘,他伤得很重,扔在这里会死的。”金珠珠恳求道,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忍,“我们就把他抬进去,至少……至少等雨停了,他醒了再说,好不好?” 看着女儿清澈而坚定的目光,金满仓一跺脚:“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抬进去!” 父子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个昏迷不醒、浑身冰冷的男子抬进了仓房,安置在唯一那张板床的角落。 金母赶紧找来干净的布,和金珠珠一起,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泥污和血迹。 当那张脸逐渐清晰时,连金母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 即便在昏迷中,面无血色,唇瓣干裂,却依旧难掩其清雅绝伦的底色。 眉如墨画,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流畅而优美,一种仿佛刻入骨血的矜贵气度,即使在此刻最狼狈的境况下,也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 而他腰间,一枚质地极佳、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佩,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价值不菲。 此人,绝非普通百姓。 金珠珠看着他苍白而安静的睡颜,心中疑窦丛生。 他是谁? 为何会身受重伤,倒在他们的后门? 那枚玉佩,又代表着什么? 第二天,摊子再次支了起来。 食物种类更多,香气也更诱人。 金珠珠深吸一口气,克服着内心的羞怯,学着旁边卖菜大娘的样子,鼓起勇气,对着巷口来往的人流,清脆地喊了一声:“新鲜出炉的点心,好喝的汤羹,快来尝尝哎——” 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稚嫩,并不洪亮,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一点涟漪。 有几个原本匆匆路过的行人,被这声音吸引,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见到摊子后站着的竟是个容颜绝丽、虽衣着朴素却气质不俗的少女,都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娘子,这点心怎么卖?”一个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好奇地问道。 金珠珠心脏怦怦直跳,努力维持着镇定,将母亲交代的价格清晰地报了出来:“梅花糕两文钱一个,杏仁酥三文钱,汤羹五文钱一碗。” 价格实惠,点心看起来也确实精致。 那读书人便要了一块梅花糕和一碗汤羹。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渐渐地,小摊前开始有人驻足,有人询问,有人购买。 虽然不像昨天那位管事一样包圆,但零星的生意,如同涓涓细流,慢慢汇聚。 金珠珠从一开始的紧张生涩,到后来逐渐熟练,算账、打包、收钱,动作越来越利落。 她甚至能挤出一个不算太自然的笑容,对每位光顾的客人说声“谢谢惠顾”。 金满仓负责收钱和补充食材,金母则在后面的小灶台前忙碌不停。 一家人配合默契,虽然辛苦,但看着辛苦制作的食物被客人买走,听着那铜钱落入陶罐里叮当作响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踏实而充满希望的光彩。 然而,市井之中,并非总是和风细雨。 几天后,当“珠玉”小摊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开始有了些回头客时,麻烦找上门了。 三个穿着流里流气、膀大腰圆的汉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摊子前。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疤,眼神凶狠,正是这一带的地头蛇,人称“刀疤刘”。 “哟,新开的摊子?生意不错嘛!”刀疤刘一脚踩在摊子前的凳子上,歪着头,目光不怀好意地在金珠珠脸上打转。 金满仓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赔着笑脸:“几位爷,想吃点什么?小人请客。” “请客?”刀疤刘嗤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哐当作响,“谁稀罕你这点破吃食!懂不懂规矩?在这条街上摆摊,问过你刘爷我没有?”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跟着起哄:“就是!保护费交了没有!” 金珠珠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抹布。 金母也从灶台后紧张地探出头来。 “保护费?”金满仓依旧陪着笑,“这位爷,小老儿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这……这保护费要交多少?” 刀疤刘伸出五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五百文!一个月!” 五百文! 这对于刚刚起步、本钱微薄的金家来说,几乎是大半个月的利润了! 金满仓脸色一白:“爷,这……这也太多了点吧?我们小本生意,实在……” “多?”刀疤刘眼睛一瞪,伸手就想去掀桌子,“嫌多就别在这儿摆!给老子滚蛋!” 眼看那粗糙的手就要碰到桌沿,一只纤细却坚定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是金珠珠。 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站到了父亲身前,直视着刀疤刘,声音清冷:“这条街是官道,并非谁家私产,我们在此摆摊,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要给你交保护费?” 刀疤刘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敢出头,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嘿!小娘皮还挺横!凭什么?就凭老子拳头硬!” 他猛地抽回手,作势就要朝金珠珠推搡过来。 “住手!” 一个清越而略带虚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仓房那扇破旧的木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倚在门边。 那人脸色苍白,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衫,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正是被金珠珠救下,在此养伤的云湛。 他似乎是强撑着走出来,呼吸还有些急促,但那双深邃的凤眼抬起时,却带着一种与他病弱外表极不相符的冷静与锐利,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藏的锋芒,直直射向刀疤刘。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几位在此欺凌妇孺老弱,就不怕王法吗?”云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刀疤刘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弄得一怔,尤其对方那眼神,竟让他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但他横行惯了,岂会被一个病秧子吓住?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你小子谁啊?不想死就滚远点!” 云湛并未被他吓退,反而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因这咳嗽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他缓步走上前,虽然脚步虚浮,姿态却依旧从容。 他目光扫过刀疤刘腰间的腰牌,又看了看他身后两个混混的站姿,淡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这位好汉,若我没看错,你腰间这‘漕’字腰牌,应是城南漕帮信物,而你们三位,步履沉穩,下盘扎实,惯用右手,虎口有厚茧,是常年使棍棒所致,若我猜得不错,三位应是漕帮负责码头货物看管的外围弟兄,并非专司收取街面保护费的‘内巡’。” 他每说一句,刀疤刘脸上的凶狠就僵住一分,到最后,已是满脸惊疑不定。 云湛微微喘息了一下,继续道:“漕帮帮规森严,严禁帮众私收街面费用,扰民生事。此事若传到贵帮‘刑堂’柳三爷耳中,不知三位,还能否在码头上安稳讨生活?” 刀疤刘和他身后的两个混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家伙,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底细,甚至连他们隶属哪个堂口、顶头上司是谁都一清二楚! 这事若真被捅上去,按照帮规,他们最少也要断一只手! 刀疤刘眼神变幻,惊疑、恐惧、不甘交织。 他死死盯着云湛,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对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半晌,刀疤刘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哼!今天算你们走运!我们走!” 说完,竟真的带着两个手下,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连头都没敢回。 巷口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金家三口都松了口气,金母更是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金珠珠扶着母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倚在门边,因一番话耗费了力气而微微喘息的身影上。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苍白的侧脸和未束的墨发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他看起来依旧虚弱,可方才那番洞察秋毫、从容退敌的智谋与气势,却深深印在了金珠珠的脑海里。 这个“阿湛”……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落魄商人,怎会对京城帮派的内部结构如此了解? 怎会有那般锐利冰冷的眼神? 又怎会…… 在重伤之下,还能有这般临危不乱的胆识? 金满仓快步走到云湛身边,感激地扶住他:“阿湛公子!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快,快回去歇着,你伤还没好,可别再劳神了!” 云湛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抬眸,目光落在金珠珠身上,见她正看着自己,眼神复杂,便对她微微颔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随即转身,慢慢挪回了仓房内。 那一眼,平静无波,却让金珠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危机解除,“珠玉”小摊的生意似乎因这小小的风波,反而在左邻右舍中传开了一些名声—— 这家人,连地头蛇都能打发走,看来不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生意越发顺遂。 金珠珠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总是会不经意地看向那扇紧闭的仓房门。 夜里,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推开云湛的房门。 他正靠坐在简陋的床铺上,闭目养神。 跳跃的油灯光晕下,他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五官清俊得不像凡人。 似是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看向她。 金珠珠将药碗放在他床头的矮凳上,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