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剑柄上的长指骨节分明,再往上是泛着寒光的腕甲。
    方才祝姯只顾着与孩童们嬉戏,并不曾察觉有人伫立多时,眉头渐松。
    可当她快步逼近时,男人面上那点柔缓神色飞速敛去,复又冷峻起来。
    区区一句呵斥可吓不住祝姯,她撩起眼皮,回眸打量,竟发觉此人相貌颇俊。眉宇间透着股锋锐神气,像只骁悍花豹。
    而且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直勾勾地盯着,而是微垂眼睑。眼神既不热切也不冷漠,仿佛只是习惯而已。
    惯于垂眼审视,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姿态。
    “快走!别磨蹭……”
    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官差低语,渐渐没入船舱深处。
    祝姯早已看清几人形貌,不欲多作纠缠,当即拉上侍娥登船。
    “娘、娘子,”侍娥按捺不住激动,唇齿发颤地嗫嚅,“那是……”
    与沈渊错身的瞬间,祝姯察觉他仍在盯着,便急忙截住侍娥话头,故意哼道:
    “狂悖无礼的楚人。”
    话音未落,雪纱已如烟霭般掠过舷墙。徒留一缕陌生幽香浮散风中,似有还无,恍若幻梦。
    世人总爱追寻神秘,雾里看花才最为动人。可这世道,越是动人的东西,越会吃人。
    沈渊暗自屏息,眸光含着审慎,凝望祝姯远去。
    随着最后一位客人登船,连接渡口的木桥顿时空了下来,兀自在水波里晃动不休。
    木板被河水浸透,渐次从陈旧的棕褐,变成湿漉漉的墨色。
    祝姯与侍娥穿过嘈杂甲板,在货箱与缆绳间迂回前行。末后侧身一闪,终于在僻静角落里站定。
    侍娥南溪呼吸微促,心中疑云翻涌,便急急去寻祝姯的眼睛:
    “娘子,是他?!”
    祝姯颔首,算是肯定南溪所言,而后又轻声呢喃:
    “路上怕是没那么清净了。”
    一阵急风掠过,重瓣桃花蓦地歪倒,娇柔地醉卧在臂弯中。祝姯垂眸轻拈花瓣,意味深长地感叹: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不远处传来船工起锚的号子声,混着河水拍打船舷的闷响,将未尽之语吞没在晨雾里。
    -
    商船缓缓驶离灵州渡口,祝姯与南溪隐在暗处。一番绸缪,言不能尽。
    过后天色尚早,二人便在舱里午憩,又自赏四十文钱与船家,请船工将膳食送上三楼。
    待晚些时候,祝姯将金银铃铛、璎珞项圈均收于匣内,这才与南溪出舱闲逛。她足音轻似狸猫,暗中探清船上各处。
    这艘三层楼船很是气派,船主自用了三楼左舷大舱,其余舱室俱是艄工揽人觅钱,搭有十二三个散客。
    另有一队大楚官吏,听闻是押送犯人回金陵的,也搭在众人舱里。
    近日唯有此船出航,船上尤为鱼龙混杂,既有异邦舞姬,亦有中原琴师。桌边落拓饮酒的中年男人,看样子还是位江湖游侠。
    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晃,祝姯沿着木梯,与南溪下到平层舱室。
    火舱位于船尾,是船上唯一设灶的地方。
    舱内闷热潮湿,土灶上架着一口铁锅,咕嘟咕嘟炖着鱼汤。胡料辛香四下逸散,诱人垂涎。
    几名桡手蹲在矮凳边上,正捧着粗陶碗扒饭。见两位娘子进来,忙不迭起身让出位置。
    “娘子们要用饭?”赤膊伙夫擦了擦汗,咧嘴笑道,“今日有刚捞的河鲤子,炖得烂熟,配新蒸的粟米饭,喷香得很!”
    祝姯含笑点头:“劳烦盛两碗汤,再来些胡饼。”
    南溪从荷包里摸出银子递过去,伙夫却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
    “方才听甲板上的兄弟说,您二位是神女座下的娘子,咱们都得托神女殿下保佑呢,哪能收您的钱?”
    祝姯也不勉强,只趁众人不留意时,朝南溪打个眼色,让她把银子悄悄留在笠帽下头。
    “阿叔这筐荇菜翠色喜人,醋渍最是开胃,可是从河湾背阴采来的?”
    祝姯弯腰凑近,指腹捻了捻笸箩里的荇菜,三言两语便叫伙夫眼前一亮。难得她岁数虽轻,却深谙跑船人的讲究。
    “娘子当真是行家!”伙夫脸上绽开笑容,话匣子彻底打开,“这是今早天刚蒙蒙亮,我在下游芦苇荡边采的。那儿的荇菜最好,等用咱们船上的老陈醋渍一夜,酸中带甜,明日就能当小菜配粥……”
    正说着,火舱外忽又传来脚步声,伴着佩刀碰撞的响动。祝姯闻声回首,恰见身着窄袖劲装的男子迈步而入。
    太子卫率杨瓒脚步微顿,显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她们。
    目光在祝姯脸上停留一瞬,杨瓒迅速移开,转而对伙夫说道:
    “烦请备些热食送上舱,再温一壶黄醅酒。”
    伙夫认得这队官差,忙不迭应下。
    就当杨瓒转身欲走时,祝姯却忽然开口叫住他:
    “这位郎君——”
    祝姯指尖轻点灶台,笑意盈盈:
    “鱼汤炖得正好,独饮恐是无趣。郎君若不急着走,不如一同用些?”
    杨瓒午后已得太子之令,探查这二位北域娘子的底细。此刻闻言,他却又故作迟疑,只抱拳道:
    “多谢娘子美意,只是公务在身……”
    “公事再忙,饭总要吃。”祝姯笑劝道,“何况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既是有缘相会,何不坐下闲谈两句?”
    话已至此,杨瓒顺势不再推辞,道谢后掀袍落座。南溪机灵地盛了汤,又掰开半张胡饼递过去。
    指腹无意触到饼上沾着的胡麻,杨瓒不由一怔。
    这饼上竟真是用胡麻撒的,而非寻常船食用的便宜麸皮。说明这趟碰上的船主,定然是来头不小,家底也厚实。
    “灵州胡麻甲天下,碾碎拌蜜能做馅,炒香了撒饼更是绝味。郎君尝尝?”祝姯噙笑寒暄,只等他慢慢放松警惕。
    杨瓒低头咬了一口,饼皮酥脆,内里绵软,胡麻香气混着麦甜在唇齿间漫开。比之军中的硬面饼,自是美味许多。
    “娘子在吃食上倒颇有见地。”
    杨瓒谨慎接话,心里惦记着献给太子品尝,便让伙夫再包起两张。
    “自小走南闯北,总会知晓得多些。”
    祝姯先主动袒露了两句,而后状若无意般打探道:
    “看郎君行止,像是官家人?此番北上是为公差?”
    杨瓒握碗的手微微一紧,心道此事没什么值得遮掩,便又颔首认下。
    就当杨瓒以为祝姯会刨根问底时,她却转而问道:
    “白日在船前遇见时,你们为首的那位郎君,他是什么官啊?”
    周遭倏而一静,大伙儿似乎都对此好奇,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杨瓒放下汤碗,扯谎时神色仍淡定如常:
    “我家郎君姓申,官居金吾卫中郎将。”
    祝姯“唔”了一声,若有所思。
    金吾卫吗?倒也称得上天子近臣,难怪眼高于顶。
    “我看郎君是个讲理之人,回头也劝劝你们中郎将。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诚然前途无量,但最好还是收敛些为妙。”
    “端看他那架势,仿佛这天底下,皇帝老大他老二似的……”
    祝姯无心之语,险些道破天机。
    杨瓒顿时脸色怪异,禁不住握拳咳嗽:
    “娘子留神,这话可不敢乱说。”
    这话叫楚人听去,兴许是有些大逆不道。祝姯歉然笑了笑,立马住口不言。
    杨瓒缓过神来,心中又不由暗忖:脱口道出中郎将的品阶,显是对朝廷官阶颇为熟悉。她果然大有来头,绝非等闲女子。
    杨瓒啜了口鱼汤,试探问道:“一路上总听人说起神女殿下,看娘子的行头,想必是同神殿有渊源?”
    祝姯闻言,神色坦然道:“不错,我是从莫尔丹来的神使。此番南下,正是奉神女之命,替信众消灾祈福。”
    “说起来,金陵也有我们王上派去的神使,郎君从前见过吗?”
    祝姯说着,将南溪拉来身边坐下,暗自拍了拍她手背。
    杨瓒点点头,顺着她的话接道:
    “曾有过数面之缘。在下依稀记得,她还是神女位下的右祭司,颇受百姓敬重……”
    “莫非娘子也是祭司?”
    南溪指尖微颤,又急忙稳住。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紧张地看向祝姯。
    祝姯依旧笑吟吟的,轻声说:“不敢当,我只是佾舞巫,岂敢与祭司阁下相提并论?”
    “原来如此。”
    杨瓒嘴上应和着,其实心里也弄不太明白。
    他对北域神职知之甚少,只忽然忆起祝姯的重彩面具,便忖度她是专司献舞娱神之人。至于祭司,应是她们上峰。
    南溪在旁边听得心急如焚。她们此行南下,其中一桩要事,便是寻这位右祭司。
    自打去岁年尾起,右祭司从金陵传来的信笺里,便总透着隐隐怪异,字里行间似有反常。祝姯担心她或有不测,这才决定亲自查探。
    可一下子问得太多,难免惹人怀疑。祝姯暂且不再追问,左右路程还长,日后徐徐图之更为妥当。
    察觉已在火舱内耽搁半晌,杨瓒等不及再闲叙,便假意感慨道:
    “神女慈悲,庇佑万民,委实叫人敬仰。只是听闻祂深居简出,连信众都少见其面?”
    祝姯眸光微闪,随即弯唇道:“神女殿下职责在身,每逢岁祭大典,必定亲临神坛,平日里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她即便现身,也不会以真容示人,我们北域人信奉‘神女无相’。”
    杨瓒连忙点头附和,暗自记在心间。过后不多时,便借故离去。
    祝姯却没急着走,仍旧混迹在人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消息。她生得明眸皓齿,言笑间又极是伶俐,船工们但有所知,无不细细说与她听。
    正说话间,忽闻火舱外传来谄谀之声:
    “……魏郎君要用什么,只管吩咐小的们送上三楼就是了,哪敢劳动您移步?”
    祝姯捧着粗陶碗,往灶台边凑了凑,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费阿叔,外头那位魏郎君又是何人?听上去好似来头不小。”
    话音刚落,伙夫大叔已麻利地往汤锅里撒了把葱花,铁勺在锅沿“铛”地一敲。
    “娘子这话可算问着了!”他甩了甩沾着鱼鳞的汗巾,往肩头一搭,压低嗓门道,“那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前漕帮二当家,魏道孤!”
    费大叔向门外瞟了眼,又往灶膛里添了根木柴,火苗“噼啪”窜起,映得他面庞黝黑发亮。
    “要不是他在这船上坐镇,咱们哪敢走这条水路?那些个劫船的,从前都是魏当家手底下的喽啰。打眼望见魏当家的旗,都得乖乖让道咧!”
    “竟这般威风。”
    听到这,祝姯彻底明白过来。这满船的人和货,都指望魏当家保驾护航呢,难怪船主将他奉为坐上宾。
    船上客舱大多设在二楼,三楼虽更开阔轩敞,却唯有四间舱室,只能租给最有头有脸的客人。
    右舷与她对门而居者,祝姯已然识得,正是那姓申的中郎将。
    而和船主一起住在左舷的,便是这位魏当家了。
    祝姯自门隙窥去,但见一位身着靛青锦袍的郎君,年过而立,颇有儒商风仪。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鹫,仍可窥见江湖人的狠劲儿。
    观其眼布赤丝,祝姯顿时想起相书所云:
    赤脉贯睛,主血光之厄。
    然而多数情况下,只是近日少眠所致。
    祝姯虽谙卜筮相术,却非痴笃之人,遂敛目收神,并未放在心上。
    “咱们桅杆上挂着的旋龟旗,就是漕帮信物。娘子若得闲,不妨去瞧瞧。”费大叔坐在杌子上添柴,自顾自地说笑。
    祝姯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细汗,莞尔道:
    “好,多谢阿叔。”
    祝姯对旋龟旗没什么兴趣,可架不住火舱里太过烘热,索性借机开溜。
    一路行至木梯前,隐隐可闻铁链拖曳之声,自甲下一层传来。
    想来她们在船外碰见的钦犯,便是拘押于此地附近。
    南溪眼尖,远远看清杨瓒等人在外把守,便赶忙转头:
    “娘子,那中郎将好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