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太子后》 第1章 花与剑 灵州,黄沙渡。 河风腥浊,脚夫们赤膊扛着麻袋,在货栈与船只间穿梭。汗珠砸在甲板上,转眼便被碾成模糊水渍。 “鬼啊!” 不知是谁粗着嗓子大吼一声,队伍里顿时惊慌骚动。麻袋撞在铁钩子边,“刺啦”裂开道细缝。 灰鸽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胡麻籽撒落,立马炸开了锅。“咕咕”叫声此起彼伏,你推我挤地涌上前。性子急的踩到同伴后背,引来一阵不满扑打。 “叮铃——叮铃——” 铜铃声刚响起,便又淹没在市声当中。 侍卫们正要循声去望,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突然自麻袋后头冒出来。七八个泥猴似的孩子追在后面,扬起一溜黄尘。 杨瓒心绪绷如满弦,险些要拔刀出鞘,却被太子一个眼神钉住。 “傩面。” 太子收回目光,声音淡淡。 渡口前鸡飞狗跳,定睛一看,果然是孩童们在追逐嬉闹。他们额间涂着朱砂,蹦蹦跳跳的模样,格外滑稽可爱。 戴面具的女童边跑边回首,咯咯笑着,不料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着朝前方扑去。 “当心。” 太子眼疾手快,伸手一揽,稳稳扶住女童肩膀。獠牙面具歪斜,露出其后乌溜溜的眼珠。 看清眼前丰神俊朗的贵人,女童先是惊愕,随即眼眸弯成月牙,脆生生喊道: “多谢郎君!” 太子只道“何足挂齿”,又抚了抚女童绒软发顶,这才收回掌心。 杨瓒赶忙蹲身,替女孩扶正面具,温声驱赶道:“小娘子快去顽罢,莫近水边。” 女孩嘻嘻一笑,转身又跑向同伴。红绳系着的铜铃在腰后一蹦一跳,很快融入熙攘人潮。 杨瓒警惕地随在太子身侧,扶刀禀道: “殿下,近来河上漕帮猖獗,常以铁索拦船,劫夺财货,乃至伤人性命。” “沿岸各船家闻讯,皆不敢轻易渡河。” 目下正值阳春三月,大河桃花汛方过,伏秋大汛未至。水道既无汛期湍急之险,又非枯水滞涩之态,本该是商旅兴盛时节。盖因前故,河边往来船只寥寥无几。 如今唯有渡口东侧,泊着艘吃水颇深的商船。船身似由画舫楼船改制,双桅之间垒起三重飞檐楼阁,碧瓦朱甍。 船头四面开敞,设红木围栏,可供宴饮。其后雕花槅扇密排,是为寝居。 宽阔甲板上,数名精壮汉子正捆扎货箱,手法利落,一望便知是惯走甘凉道的老江湖。 “臣等几经寻访,方觅得这位船老大。他倒敢搭人南下,只是……” 杨瓒顿了顿,声音更低: “住在船上与人杂处,终究委屈了殿下。不若由微臣出面,请辛使君调派官船护送?” 杨瓒言下所指,正是灵州刺史,辛怀恩。 “不必。” 皇太子沈渊没多犹豫,立刻抬指回绝。 远处山峦起伏,陇西春色尚未全然舒展,隐含几分苍茫之意。 他目光平静,落在河面: “既无官船可乘,便随商船而行,正可细察沿途风物。” 杨瓒欲言又止,终究抱拳应下。 本朝定鼎天下,不过一十七载。都城又远在江南,对这关陇之地,颇有些鞭长莫及。 灵州刺史辛怀恩,出身陇西门阀之首辛氏。当朝广开科举,擢拔寒门,明里是求贤若渴,实则早已剑指世族。 如今灵州官船皆在辛氏手中,未到十分紧要关头,太子自是不愿泄露行踪,免得打草惊蛇。 “时辰不早了,押人犯登船。”沈渊抱剑当胸,沉声命道。 “是!” 杨瓒当即应声,转身交代手下,将此番捉住的前朝余孽押过来。 船埠上河风忽急,吹得沈渊披袍翻飞。他立于船前,目光闲闲地落在对面街巷,亦将塞外山河尽收眼底。 大河自陇山咆哮而下,至灵州境内忽转温驯,作龙蛇之盘。激流在此折转,将两岸冲刷出千里沃野。 远处,昆仑山余脉在晴空下显出淡紫色轮廓。山顶积雪未消,映着白花花的日光,亮得耀眼。 皑皑雪山、大漠黄沙、绿野平畴,三般壮景竟在此处交映,正是塞上独绝风光。 “……我现在可是神女殿下,你们都要向我行礼!” 孩童嬉笑声随风传来,船边君臣听清“神女”二字,登时侧目去看。 方才那戴粗制面具的女童,正站在孩子们中间。 她张开双臂,麻布衣袖在风中鼓荡,似是在模仿神女降世之姿。 察觉孩童们在扮神女,杨瓒立时想起大楚与北域的联姻,不由窥了眼太子殿下的表情。 十七年前梁都陷落之夜,传国玉玺却不翼而飞。前朝余孽正是借此煽动民心,言沈氏“虽得江山,未获天命”。 既然万民笃信神女可通天地,圣上便令储君娶之为妇。神权皇权,合二为一,则“天命不归”之谤,也可不攻自破。 然而太子此番深入北域腹地,竟只顾追查玉玺下落,毫无顺道一晤未婚妻的打算。 杨瓒猜测,太子其实不大乐意接受这门亲事。 正当忖度间,孩童们已围拢成圈,拍手唱起《神女谣》,童音稚嫩悦耳: “金铃摇,白鹿来,” “神女踏月下瑶台。” “袖里撒落长生籽,” “沙地长出粟米来……” 沈渊没急着离去,反倒多看了两眼。 这支童谣虽在民间广为流传,只是他久居宫禁,难得能亲耳听闻。 歌声犹自飘扬之际,忽又有几声铃响掺杂进来。 婆娑花影中,两位年轻女郎踏歌近前。 其中一人乌发半挽,额缀珊瑚珠,身着象牙白纱袍。臂悬七宝金铃,正是声响来处。 孩童们见状,不自觉停下歌舞,让出一条路来。 待近些,便见她包袱外所悬之物,乃一重彩面具,数枚青铜卦钱,并一犀角铃铎,竟是司祝娘子的打扮。 灵州乃边塞要冲,市井间有束冠的汉郎、披毡裘的羌人,更有高鼻深目的粟特商贾。然无论衣冠如何殊异,大多对神女顶礼膜拜。 在此间万民心中,神殿是不逊于王庭的存在。 认出来人身份不凡,方才还神气十足的女童蓦地羞红了脸,慌忙将粗制面具往身后藏去。小手搓着衣角,连头都不敢抬。 见孩子们情状可爱,祝姯玩心大起,索性屈膝半蹲,与孩童们一般高低。 “哈!” 祝姯把重彩面具覆在脸上,作势欲扑,惊得小童们尖叫连连。 待发觉她不过是逗趣顽闹,孩子们这才又亲热地涌上前来,与她笑作一团。 有个胆大的要伸手揭开面具,祝姯却假意躲闪,发间编着的流苏铃铛,“哗啦啦”响个不停。 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女童,此刻也忘了羞怯,拍手笑道: “姊姊扮得比我像多哩!” 晨光漫过沙洲,将众人影子描得短短圆圆。几只沙燕被欢笑声惊动,低低掠过青翠秧苗,翅尖点起细碎水花,溅在商船边。 总角小儿忽从人群中钻出,仰着脸蛋好奇问道: “姊姊是从莫尔丹来的吗?” 此言一出,几个年纪稍长的孩童顿时屏住呼吸。 莫尔丹,意为光明,乃北域王都,传说中有神女居住的圣城。 祝姯眼波微转,并不隐瞒,只噙笑颔首,颈间宝珠璎珞折晃出金芒。 孩童们闻言,忍不住欢呼雀跃,又兴致勃勃地追问: “姊姊,莫尔丹的神殿前,当真有会发光的金骆驼吗?” 祝姯还未作答,旁边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已抢先开口: “我听阿耶说过,莫尔丹的城墙都是白玉砌的,夜里会自己亮起来哩!” 孩子们童言无忌,听得祝姯乐不可支,倚去侍娥怀里。 侍娥亦忍俊不禁,肩颤难抑。她抬眸望了望日头,又赶忙与祝姯咬耳朵: “殿下快别逗小娃娃啦,再耽搁下去,船都要驶走了。” 话音未落,几名渔妇提着满篓鲜鱼归来。为首的妇人抹了把额间汗珠,热情招呼道: “二位娘子用过茶饭不曾?今日这河鲜肥美,不如到我家里坐坐?” 孩子们回头见状,顿时蜂拥而上,围着自家阿娘打转,倒替祝姯解了围。 起身望了眼不远处的商船,祝姯笑道:“多谢阿嫂美意,只是船将启程,我们这便要告辞了。” 妇人会意点头,将竹篓交给身旁孩童抱进去。她眼角笑纹舒展,轻声问道:“小娘子此去游历,可是要为百姓祈福?” “正是。” 妇人们闻言愈发恭敬,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新烙的胡麻饼,娘子们带着路上吃。” 祝姯正要推辞,妇人们已七手八脚将饼子塞进她行囊。眼见得盛情难却,祝姯只好收下,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以北域之礼道谢。 妇人们同样交叉双手,躬身还礼,嘴里还祝颂道: “神女保佑,娘子平安渡河,一帆风顺。” 祝姯闻言不禁挑唇,柔声辞过众人后,便与侍娥往船边行去。 自离开北域王都莫尔丹,她们一路跋涉,穿过大漠与边关,终至这商旅交汇的灵州地界。 此行关山迢迢,前日抵达灵州后,二人见水路通达,便决意雇只大船,尽快南下。 侍娥掂了掂包袱,轻声说:“殿下,昨日我听船工们说,这船要行至胜州附近靠岸,一口气走五六日水路再歇。” “也好。”祝姯微微叹息,“上月胜州地动,朝廷虽已遣官员赈灾,却不知如今城郭修缮几何,是该前往一探。” “胜州自有神女祠在,殿下放心便是。”侍娥说,“纵使朝廷赈济缓急未卜,奉祠娘子们也必定护持信众,不使百姓流离失所。” 祝姯略一颔首,余光扫过往来的商贩与脚夫,又轻声提醒: “外头人多眼杂,莫再唤我‘殿下’。” 小侍娥赶忙捂了下嘴巴,四下张望,心有余悸。不料这一看,竟却愣在原地。 发觉身边人出神,祝姯不禁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三丈开外,有几名大楚差役,正押解一人登船。 那犯人手脚皆缚铁链,不防岸边河风太盛,罩头黑布被吹得掀起,赫然露出一张胡人面孔。 只见他乱须虬结,发辫散乱。高耸颧弓之下,是皮不贴骨的浮肿。 祝姯急忙趋步近前,眯眼分辨之际,一只脚已踏上木桥。 “朝廷办差,闲人退避!” 正欲再探时,一柄乌黑剑鞘,突然抵至身前。 剑锋停得克制,怀中桃花却已先惊。浅胭脂色花瓣被风所扰,颤颤晃动了两下。 祝姯(guā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花与剑 第2章 春水船 按在剑柄上的长指骨节分明,再往上是泛着寒光的腕甲。 方才祝姯只顾着与孩童们嬉戏,并不曾察觉有人伫立多时,眉头渐松。 可当她快步逼近时,男人面上那点柔缓神色飞速敛去,复又冷峻起来。 区区一句呵斥可吓不住祝姯,她撩起眼皮,回眸打量,竟发觉此人相貌颇俊。眉宇间透着股锋锐神气,像只骁悍花豹。 而且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直勾勾地盯着,而是微垂眼睑。眼神既不热切也不冷漠,仿佛只是习惯而已。 惯于垂眼审视,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姿态。 “快走!别磨蹭……” 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官差低语,渐渐没入船舱深处。 祝姯早已看清几人形貌,不欲多作纠缠,当即拉上侍娥登船。 “娘、娘子,”侍娥按捺不住激动,唇齿发颤地嗫嚅,“那是……” 与沈渊错身的瞬间,祝姯察觉他仍在盯着,便急忙截住侍娥话头,故意哼道: “狂悖无礼的楚人。” 话音未落,雪纱已如烟霭般掠过舷墙。徒留一缕陌生幽香浮散风中,似有还无,恍若幻梦。 世人总爱追寻神秘,雾里看花才最为动人。可这世道,越是动人的东西,越会吃人。 沈渊暗自屏息,眸光含着审慎,凝望祝姯远去。 随着最后一位客人登船,连接渡口的木桥顿时空了下来,兀自在水波里晃动不休。 木板被河水浸透,渐次从陈旧的棕褐,变成湿漉漉的墨色。 祝姯与侍娥穿过嘈杂甲板,在货箱与缆绳间迂回前行。末后侧身一闪,终于在僻静角落里站定。 侍娥南溪呼吸微促,心中疑云翻涌,便急急去寻祝姯的眼睛: “娘子,是他?!” 祝姯颔首,算是肯定南溪所言,而后又轻声呢喃: “路上怕是没那么清净了。” 一阵急风掠过,重瓣桃花蓦地歪倒,娇柔地醉卧在臂弯中。祝姯垂眸轻拈花瓣,意味深长地感叹: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不远处传来船工起锚的号子声,混着河水拍打船舷的闷响,将未尽之语吞没在晨雾里。 - 商船缓缓驶离灵州渡口,祝姯与南溪隐在暗处。一番绸缪,言不能尽。 过后天色尚早,二人便在舱里午憩,又自赏四十文钱与船家,请船工将膳食送上三楼。 待晚些时候,祝姯将金银铃铛、璎珞项圈均收于匣内,这才与南溪出舱闲逛。她足音轻似狸猫,暗中探清船上各处。 这艘三层楼船很是气派,船主自用了三楼左舷大舱,其余舱室俱是艄工揽人觅钱,搭有十二三个散客。 另有一队大楚官吏,听闻是押送犯人回金陵的,也搭在众人舱里。 近日唯有此船出航,船上尤为鱼龙混杂,既有异邦舞姬,亦有中原琴师。桌边落拓饮酒的中年男人,看样子还是位江湖游侠。 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晃,祝姯沿着木梯,与南溪下到平层舱室。 火舱位于船尾,是船上唯一设灶的地方。 舱内闷热潮湿,土灶上架着一口铁锅,咕嘟咕嘟炖着鱼汤。胡料辛香四下逸散,诱人垂涎。 几名桡手蹲在矮凳边上,正捧着粗陶碗扒饭。见两位娘子进来,忙不迭起身让出位置。 “娘子们要用饭?”赤膊伙夫擦了擦汗,咧嘴笑道,“今日有刚捞的河鲤子,炖得烂熟,配新蒸的粟米饭,喷香得很!” 祝姯含笑点头:“劳烦盛两碗汤,再来些胡饼。” 南溪从荷包里摸出银子递过去,伙夫却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 “方才听甲板上的兄弟说,您二位是神女座下的娘子,咱们都得托神女殿下保佑呢,哪能收您的钱?” 祝姯也不勉强,只趁众人不留意时,朝南溪打个眼色,让她把银子悄悄留在笠帽下头。 “阿叔这筐荇菜翠色喜人,醋渍最是开胃,可是从河湾背阴采来的?” 祝姯弯腰凑近,指腹捻了捻笸箩里的荇菜,三言两语便叫伙夫眼前一亮。难得她岁数虽轻,却深谙跑船人的讲究。 “娘子当真是行家!”伙夫脸上绽开笑容,话匣子彻底打开,“这是今早天刚蒙蒙亮,我在下游芦苇荡边采的。那儿的荇菜最好,等用咱们船上的老陈醋渍一夜,酸中带甜,明日就能当小菜配粥……” 正说着,火舱外忽又传来脚步声,伴着佩刀碰撞的响动。祝姯闻声回首,恰见身着窄袖劲装的男子迈步而入。 太子卫率杨瓒脚步微顿,显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她们。 目光在祝姯脸上停留一瞬,杨瓒迅速移开,转而对伙夫说道: “烦请备些热食送上舱,再温一壶黄醅酒。” 伙夫认得这队官差,忙不迭应下。 就当杨瓒转身欲走时,祝姯却忽然开口叫住他: “这位郎君——” 祝姯指尖轻点灶台,笑意盈盈: “鱼汤炖得正好,独饮恐是无趣。郎君若不急着走,不如一同用些?” 杨瓒午后已得太子之令,探查这二位北域娘子的底细。此刻闻言,他却又故作迟疑,只抱拳道: “多谢娘子美意,只是公务在身……” “公事再忙,饭总要吃。”祝姯笑劝道,“何况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既是有缘相会,何不坐下闲谈两句?” 话已至此,杨瓒顺势不再推辞,道谢后掀袍落座。南溪机灵地盛了汤,又掰开半张胡饼递过去。 指腹无意触到饼上沾着的胡麻,杨瓒不由一怔。 这饼上竟真是用胡麻撒的,而非寻常船食用的便宜麸皮。说明这趟碰上的船主,定然是来头不小,家底也厚实。 “灵州胡麻甲天下,碾碎拌蜜能做馅,炒香了撒饼更是绝味。郎君尝尝?”祝姯噙笑寒暄,只等他慢慢放松警惕。 杨瓒低头咬了一口,饼皮酥脆,内里绵软,胡麻香气混着麦甜在唇齿间漫开。比之军中的硬面饼,自是美味许多。 “娘子在吃食上倒颇有见地。” 杨瓒谨慎接话,心里惦记着献给太子品尝,便让伙夫再包起两张。 “自小走南闯北,总会知晓得多些。” 祝姯先主动袒露了两句,而后状若无意般打探道: “看郎君行止,像是官家人?此番北上是为公差?” 杨瓒握碗的手微微一紧,心道此事没什么值得遮掩,便又颔首认下。 就当杨瓒以为祝姯会刨根问底时,她却转而问道: “白日在船前遇见时,你们为首的那位郎君,他是什么官啊?” 周遭倏而一静,大伙儿似乎都对此好奇,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杨瓒放下汤碗,扯谎时神色仍淡定如常: “我家郎君姓申,官居金吾卫中郎将。” 祝姯“唔”了一声,若有所思。 金吾卫吗?倒也称得上天子近臣,难怪眼高于顶。 “我看郎君是个讲理之人,回头也劝劝你们中郎将。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诚然前途无量,但最好还是收敛些为妙。” “端看他那架势,仿佛这天底下,皇帝老大他老二似的……” 祝姯无心之语,险些道破天机。 杨瓒顿时脸色怪异,禁不住握拳咳嗽: “娘子留神,这话可不敢乱说。” 这话叫楚人听去,兴许是有些大逆不道。祝姯歉然笑了笑,立马住口不言。 杨瓒缓过神来,心中又不由暗忖:脱口道出中郎将的品阶,显是对朝廷官阶颇为熟悉。她果然大有来头,绝非等闲女子。 杨瓒啜了口鱼汤,试探问道:“一路上总听人说起神女殿下,看娘子的行头,想必是同神殿有渊源?” 祝姯闻言,神色坦然道:“不错,我是从莫尔丹来的神使。此番南下,正是奉神女之命,替信众消灾祈福。” “说起来,金陵也有我们王上派去的神使,郎君从前见过吗?” 祝姯说着,将南溪拉来身边坐下,暗自拍了拍她手背。 杨瓒点点头,顺着她的话接道: “曾有过数面之缘。在下依稀记得,她还是神女位下的右祭司,颇受百姓敬重……” “莫非娘子也是祭司?” 南溪指尖微颤,又急忙稳住。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紧张地看向祝姯。 祝姯依旧笑吟吟的,轻声说:“不敢当,我只是佾舞巫,岂敢与祭司阁下相提并论?” “原来如此。” 杨瓒嘴上应和着,其实心里也弄不太明白。 他对北域神职知之甚少,只忽然忆起祝姯的重彩面具,便忖度她是专司献舞娱神之人。至于祭司,应是她们上峰。 南溪在旁边听得心急如焚。她们此行南下,其中一桩要事,便是寻这位右祭司。 自打去岁年尾起,右祭司从金陵传来的信笺里,便总透着隐隐怪异,字里行间似有反常。祝姯担心她或有不测,这才决定亲自查探。 可一下子问得太多,难免惹人怀疑。祝姯暂且不再追问,左右路程还长,日后徐徐图之更为妥当。 察觉已在火舱内耽搁半晌,杨瓒等不及再闲叙,便假意感慨道: “神女慈悲,庇佑万民,委实叫人敬仰。只是听闻祂深居简出,连信众都少见其面?” 祝姯眸光微闪,随即弯唇道:“神女殿下职责在身,每逢岁祭大典,必定亲临神坛,平日里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她即便现身,也不会以真容示人,我们北域人信奉‘神女无相’。” 杨瓒连忙点头附和,暗自记在心间。过后不多时,便借故离去。 祝姯却没急着走,仍旧混迹在人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消息。她生得明眸皓齿,言笑间又极是伶俐,船工们但有所知,无不细细说与她听。 正说话间,忽闻火舱外传来谄谀之声: “……魏郎君要用什么,只管吩咐小的们送上三楼就是了,哪敢劳动您移步?” 祝姯捧着粗陶碗,往灶台边凑了凑,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费阿叔,外头那位魏郎君又是何人?听上去好似来头不小。” 话音刚落,伙夫大叔已麻利地往汤锅里撒了把葱花,铁勺在锅沿“铛”地一敲。 “娘子这话可算问着了!”他甩了甩沾着鱼鳞的汗巾,往肩头一搭,压低嗓门道,“那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前漕帮二当家,魏道孤!” 费大叔向门外瞟了眼,又往灶膛里添了根木柴,火苗“噼啪”窜起,映得他面庞黝黑发亮。 “要不是他在这船上坐镇,咱们哪敢走这条水路?那些个劫船的,从前都是魏当家手底下的喽啰。打眼望见魏当家的旗,都得乖乖让道咧!” “竟这般威风。” 听到这,祝姯彻底明白过来。这满船的人和货,都指望魏当家保驾护航呢,难怪船主将他奉为坐上宾。 船上客舱大多设在二楼,三楼虽更开阔轩敞,却唯有四间舱室,只能租给最有头有脸的客人。 右舷与她对门而居者,祝姯已然识得,正是那姓申的中郎将。 而和船主一起住在左舷的,便是这位魏当家了。 祝姯自门隙窥去,但见一位身着靛青锦袍的郎君,年过而立,颇有儒商风仪。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鹫,仍可窥见江湖人的狠劲儿。 观其眼布赤丝,祝姯顿时想起相书所云: 赤脉贯睛,主血光之厄。 然而多数情况下,只是近日少眠所致。 祝姯虽谙卜筮相术,却非痴笃之人,遂敛目收神,并未放在心上。 “咱们桅杆上挂着的旋龟旗,就是漕帮信物。娘子若得闲,不妨去瞧瞧。”费大叔坐在杌子上添柴,自顾自地说笑。 祝姯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细汗,莞尔道: “好,多谢阿叔。” 祝姯对旋龟旗没什么兴趣,可架不住火舱里太过烘热,索性借机开溜。 一路行至木梯前,隐隐可闻铁链拖曳之声,自甲下一层传来。 想来她们在船外碰见的钦犯,便是拘押于此地附近。 南溪眼尖,远远看清杨瓒等人在外把守,便赶忙转头: “娘子,那中郎将好像在里面。” 第3章 月下逢 “嘘。” 祝姯竖指于唇前,暗自记下方位后,立刻挽着南溪离去,以免招人耳目。 暮色降临后,天穹尽染靛蓝。此刻河面青光潋滟,水浪卷着碎星子,层层叠叠地朝船边涌来。 岸边沙丘起伏如卧兽,其间有上百只高大骆驼,正成群结队地赶路。骆驼绒毛上沾着银辉,行走时如负霜雪。 祝姯最喜这些毛茸茸的活物,见状顿时烦恼皆抛,扶栏朝岸边张望。 “十一、十二、十三……” 她愉悦地眯起眼眸,数着那些黄骆驼与白骆驼,无奈每每数到二十左右,便要遭人打岔。 “娘子,您说楚人抓安磐陀做什么?” 南溪仍心有余悸,不住朝底舱的方向瞟。她拉了拉祝姯衣袖,忧心忡忡地絮念: “他可是知晓咱们神殿不少秘密,会不会抖落出去啊?” 大约是三四年前,安磐陀假扮杂役,悄悄混入神殿。后来遭祝姯识破底细,他便趁夜遁逃出莫尔丹。 半载以来,北域暗探四处搜捕未果,岂料今日在灵州地界得见其踪。更叫人不安的是,此人竟成了大楚阶下囚。 “事已至此,唯有见机而行。”祝姯轻叹一声,“那中郎将鹰视狼顾,绝非易与之辈,更何况他还带着不少扈从……” “咱们须得谨慎周旋,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便冒险杀人。” “杀人”二字落得极轻,散入风中,了无踪迹。 过后好半晌,竟没听见南溪再张口。 祝姯微微侧眸,见她仍蹙着眉头,不由展颜发笑:“多思也是无益,你这小丫头犯愁甚么?美景当前,错过岂不可惜?” 见祝姯这副欢快模样,南溪只好按下愁绪,扭头去瞧骆驼憨态。 夜风将烦心事尽数吹散,不一会的工夫,南溪便也转愁为喜。 望见桅杆上滴溜溜打转的灯笼,南溪灵机一动,趴在祝姯耳边道: “这般良辰美景,若只是看着,倒也可惜了。等改日天晴,我弄些蒲萄酒来,陪娘子在楼上吃几盅如何?” 祝姯闻言,顿时被勾起酒馋虫,不禁抿了抿唇瓣:“妙极!届时定要请二楼那位琴师,遥遥奏几支清曲。你我把酒临风,真似要羽化登仙,直往蓬莱宫去了。” 南溪听罢,竟促狭一笑:“咱们这船可载不动谪仙人,娘子可别跟上回似的……醉得连人和骆驼都分不清!” 听见南溪揭自己的短,祝姯恼羞成怒,不禁“哎呀”一声,跺脚去捉她。二人笑闹间,忽瞥见远处沙丘泛起银浪。 驻足细看,原是月色铺满流沙。 祝姯霎时心潮澎湃,忍不住展怀感慨: “古书有云‘星垂大漠,月涌长河’,今夜一见,诚不我欺!” 月光洒在祝姯笑靥上,连睫毛都沾着细碎银辉,活脱脱是只得意雀儿。 话音未落,身后木梯“吱呀”一响。 沈渊自底舱拾级而上,石青锦袍几乎融进夜色当中,唯有腰间玉带钩泛着冷光。 未能从钦犯口中撬出玉玺下落,沈渊面色不虞,眉宇间还凝着阴郁。 瞧清船头翩跹转圈的女子,他指腹蹭过剑柄,蓦然发问: “夜深不寐,何故于此?” 祝姯闻声,惊得险些跌下来。慌忙回首时,鬓边青丝被河风撩起,凌乱地拂过面颊。 方才沉醉在这星河月色当中,祝姯正是满心晕陶陶。未料女儿家独享的欢愉,竟忽遭外人撞破。 她一张俏脸红白交加,像是只月下打滚的狸奴,被人捏着后颈皮拎起来。 早知便不该走夜路,真是见鬼了! 好在这窘迫来得快,去得也快。 祝姯平复心绪,若无其事地跃下台阶,随手一指夜空: “观星啊。” 女子语调轻快,尾音微微上挑。 “观星?”沈渊扬眉重复,有些意外。 观星象可预测风云,于行船至关紧要。沈渊向来不信巫祝之术,唯觉观星还算个实在本事,没那么怪力乱神。 可此刻更深露重,她不归舱安歇,反在船头徘徊不去,着实可疑。 沈渊一瞥天穹,见今夜星河璀璨,所谓“观星”之语并无破绽,这才收回目光。 “那你说说,都观出什么了?”沈渊发问,穷追不舍。 祝姯只觉他气息迫近,下意识退开半步,后腰抵上船栏。 “阁下既不掌舵,又何必过问这些?”祝姯避而不答,反口将人噎了回去。 船上众人皆为渡客,这阴晴风雨,原是艄公与舵手当虑之事。 与他有何干系?安心坐船便是了! 沈渊自然听得出,祝姯是在挤兑他多管闲事。可不知为何,他竟没作恼,只短促地笑了一声。 祝姯本还戒备地竖着尖刺,闻声不禁狐疑地睨他一眼,怀疑他是气疯了。 “问清楚些,总归有备无患。”沈渊不疾不徐地说,“不然这船若被风浪掀了去,吾等可就要效那浪里白条,泅水过河了。” 祝姯暗自纳罕,此人言语似讥讽又似顽笑,竟叫她捉摸不透,一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相对。 但应当是没安好心吧。 瞧他那张冷脸,也不像是会说笑话逗趣的主儿。 “倒是娘子……”不等祝姯开口,沈渊忽而话锋一转,“适才逢人打探在下,意欲何为?” 祝姯闻言眉梢微动,心知必是杨瓒将火舱里的闲话,尽数禀与他听了。此事祝姯早有预料,即便被问到眼前,依旧神情坦荡,毫无惊慌: “左右到金陵还有些时日,相互结识一番有何不可?” 说着,祝姯忽作恍然状,指捂唇前,轻轻“啊”了一声,暗怼他道: “奴家是有婚约之人,断不会乱打陌生郎君的主意,阁下尽可安心。” 祝姯故意学着金陵女郎的礼节,双手交叠置于腰间,俏生生地福了福身。 裙裾随她动作轻轻一荡,紫纱披帛随风扬起,与沈渊衣袂相贴。 可惜薄纱与锦缎不过交叠一瞬,便惊鸿掠影般倏然分开,势要与他划清界限似的。 沈渊自认不喜巧舌如簧的女子,可望着她那双清亮眼眸,心中又恼不起来。 明明骨相锐艳似胡姬,皮相却犹存汉女之端丽。 种种矛盾的气质,放在她身上,竟奇异又和谐地糅为一体。 沈渊心下暗忖,或许就是这份难以捉摸,令人戒备难消。所以他才频生探查之心,眼睛不自觉地追着她转。 一念至此,沈渊暂且收敛心神,垂眼命道: “回房去。” 见祝姯不为所动,沈渊指下略一使力,剑鞘中“铮”地弹出两寸青锋。 “快点。”沈渊冷下脸色,故意吓唬她。 剑光映着月色,在眼前倏地一闪。 祝姯见状先是微惊,反应过来后不忿地“哼”了一声,提起裙裾绕过他,夹着尾巴溜溜去也。 “南溪——” 祝姯在前头唤了声,小侍娥便忙不迭地追上去。攀木梯前,南溪还不忘回头瞪沈渊一眼。 二人循着烛光亮处往回走,此时廊间人影幢幢,船工们正扛着桐油麻绳往底舱去。想来是要加固龙骨,免得浪激漏水。 待登上二楼客舱后,四下倏然寂静,眼前也渐渐转暗。 原先搁在壁台上的琉璃灯,竟都不见了踪影。 南溪赶忙扶住祝姯手臂,两人摸索着朝三楼行去。 “怪事,”南溪忍不住嘀咕,“下楼时明明还摆着几盏烛灯,怎的这会子都不见了?” “许是端下去添灯油了罢。” 祝姯话音未落,忽觉壁上画像幽幽反光。侧眸一瞥,只见绢本上铺染的金粉,在月光下明明灭灭。 画中神女手执白莲,轻纱覆面,衣带当风。画像边角略微卷起,显是挂了有些年头。 船主们大多都会供奉神女,以祈求平安渡河。但因神女不以真面目示人,各地所绘画像形貌各异,或立或坐,或喜或嗔。 眼前这幅之所以能辨出是神女,全因画上那只展翅火凤,正是神殿图腾。 白日路过时,南溪还曾驻足欣赏,拍掌直道有趣。 此刻夜半无人,火凤扭转脖颈的姿态,却显得有些诡异。 那双眼珠直勾勾盯着梯口,本是由朱砂点就,褪色后更像是干涸的人血。 南溪莫名脊背窜凉,不自觉往祝姯身边靠了靠。 祝姯却没怎么关心画像,只竖起耳朵,留神听着身后脚步声。 转眼间,画舫三楼已近在咫尺。梯口前悬着簇新的天水碧纱幔,夜风一送,纱料便如吹皱的池水,层层涟漪自下而上荡漾开来。 祝姯突然回身,俯视站在下方阴影里的沈渊,气汹汹地问道: “你这登徒子,尾随我作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月下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