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黄沙渡。
    河风腥浊,脚夫们赤膊扛着麻袋,在货栈与船只间穿梭。汗珠砸在甲板上,转眼便被碾成模糊水渍。
    “鬼啊!”
    不知是谁粗着嗓子大吼一声,队伍里顿时惊慌骚动。麻袋撞在铁钩子边,“刺啦”裂开道细缝。
    灰鸽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胡麻籽撒落,立马炸开了锅。“咕咕”叫声此起彼伏,你推我挤地涌上前。性子急的踩到同伴后背,引来一阵不满扑打。
    “叮铃——叮铃——”
    铜铃声刚响起,便又淹没在市声当中。
    侍卫们正要循声去望,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突然自麻袋后头冒出来。七八个泥猴似的孩子追在后面,扬起一溜黄尘。
    杨瓒心绪绷如满弦,险些要拔刀出鞘,却被太子一个眼神钉住。
    “傩面。”
    太子收回目光,声音淡淡。
    渡口前鸡飞狗跳,定睛一看,果然是孩童们在追逐嬉闹。他们额间涂着朱砂,蹦蹦跳跳的模样,格外滑稽可爱。
    戴面具的女童边跑边回首,咯咯笑着,不料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着朝前方扑去。
    “当心。”
    太子眼疾手快,伸手一揽,稳稳扶住女童肩膀。獠牙面具歪斜,露出其后乌溜溜的眼珠。
    看清眼前丰神俊朗的贵人,女童先是惊愕,随即眼眸弯成月牙,脆生生喊道:
    “多谢郎君!”
    太子只道“何足挂齿”,又抚了抚女童绒软发顶,这才收回掌心。
    杨瓒赶忙蹲身,替女孩扶正面具,温声驱赶道:“小娘子快去顽罢,莫近水边。”
    女孩嘻嘻一笑,转身又跑向同伴。红绳系着的铜铃在腰后一蹦一跳,很快融入熙攘人潮。
    杨瓒警惕地随在太子身侧,扶刀禀道:
    “殿下,近来河上漕帮猖獗,常以铁索拦船,劫夺财货,乃至伤人性命。”
    “沿岸各船家闻讯,皆不敢轻易渡河。”
    目下正值阳春三月,大河桃花汛方过,伏秋大汛未至。水道既无汛期湍急之险,又非枯水滞涩之态,本该是商旅兴盛时节。盖因前故,河边往来船只寥寥无几。
    如今唯有渡口东侧,泊着艘吃水颇深的商船。船身似由画舫楼船改制,双桅之间垒起三重飞檐楼阁,碧瓦朱甍。
    船头四面开敞,设红木围栏,可供宴饮。其后雕花槅扇密排,是为寝居。
    宽阔甲板上,数名精壮汉子正捆扎货箱,手法利落,一望便知是惯走甘凉道的老江湖。
    “臣等几经寻访,方觅得这位船老大。他倒敢搭人南下,只是……”
    杨瓒顿了顿,声音更低:
    “住在船上与人杂处,终究委屈了殿下。不若由微臣出面,请辛使君调派官船护送?”
    杨瓒言下所指,正是灵州刺史,辛怀恩。
    “不必。”
    皇太子沈渊没多犹豫,立刻抬指回绝。
    远处山峦起伏,陇西春色尚未全然舒展,隐含几分苍茫之意。
    他目光平静,落在河面:
    “既无官船可乘,便随商船而行,正可细察沿途风物。”
    杨瓒欲言又止,终究抱拳应下。
    本朝定鼎天下,不过一十七载。都城又远在江南,对这关陇之地,颇有些鞭长莫及。
    灵州刺史辛怀恩,出身陇西门阀之首辛氏。当朝广开科举,擢拔寒门,明里是求贤若渴,实则早已剑指世族。
    如今灵州官船皆在辛氏手中,未到十分紧要关头,太子自是不愿泄露行踪,免得打草惊蛇。
    “时辰不早了,押人犯登船。”沈渊抱剑当胸,沉声命道。
    “是!”
    杨瓒当即应声,转身交代手下,将此番捉住的前朝余孽押过来。
    船埠上河风忽急,吹得沈渊披袍翻飞。他立于船前,目光闲闲地落在对面街巷,亦将塞外山河尽收眼底。
    大河自陇山咆哮而下,至灵州境内忽转温驯,作龙蛇之盘。激流在此折转,将两岸冲刷出千里沃野。
    远处,昆仑山余脉在晴空下显出淡紫色轮廓。山顶积雪未消,映着白花花的日光,亮得耀眼。
    皑皑雪山、大漠黄沙、绿野平畴,三般壮景竟在此处交映,正是塞上独绝风光。
    “……我现在可是神女殿下,你们都要向我行礼!”
    孩童嬉笑声随风传来,船边君臣听清“神女”二字,登时侧目去看。
    方才那戴粗制面具的女童,正站在孩子们中间。
    她张开双臂,麻布衣袖在风中鼓荡,似是在模仿神女降世之姿。
    察觉孩童们在扮神女,杨瓒立时想起大楚与北域的联姻,不由窥了眼太子殿下的表情。
    十七年前梁都陷落之夜,传国玉玺却不翼而飞。前朝余孽正是借此煽动民心,言沈氏“虽得江山,未获天命”。
    既然万民笃信神女可通天地,圣上便令储君娶之为妇。神权皇权,合二为一,则“天命不归”之谤,也可不攻自破。
    然而太子此番深入北域腹地,竟只顾追查玉玺下落,毫无顺道一晤未婚妻的打算。
    杨瓒猜测,太子其实不大乐意接受这门亲事。
    正当忖度间,孩童们已围拢成圈,拍手唱起《神女谣》,童音稚嫩悦耳:
    “金铃摇,白鹿来,”
    “神女踏月下瑶台。”
    “袖里撒落长生籽,”
    “沙地长出粟米来……”
    沈渊没急着离去,反倒多看了两眼。
    这支童谣虽在民间广为流传,只是他久居宫禁,难得能亲耳听闻。
    歌声犹自飘扬之际,忽又有几声铃响掺杂进来。
    婆娑花影中,两位年轻女郎踏歌近前。
    其中一人乌发半挽,额缀珊瑚珠,身着象牙白纱袍。臂悬七宝金铃,正是声响来处。
    孩童们见状,不自觉停下歌舞,让出一条路来。
    待近些,便见她包袱外所悬之物,乃一重彩面具,数枚青铜卦钱,并一犀角铃铎,竟是司祝娘子的打扮。
    灵州乃边塞要冲,市井间有束冠的汉郎、披毡裘的羌人,更有高鼻深目的粟特商贾。然无论衣冠如何殊异,大多对神女顶礼膜拜。
    在此间万民心中,神殿是不逊于王庭的存在。
    认出来人身份不凡,方才还神气十足的女童蓦地羞红了脸,慌忙将粗制面具往身后藏去。小手搓着衣角,连头都不敢抬。
    见孩子们情状可爱,祝姯玩心大起,索性屈膝半蹲,与孩童们一般高低。
    “哈!”
    祝姯把重彩面具覆在脸上,作势欲扑,惊得小童们尖叫连连。
    待发觉她不过是逗趣顽闹,孩子们这才又亲热地涌上前来,与她笑作一团。
    有个胆大的要伸手揭开面具,祝姯却假意躲闪,发间编着的流苏铃铛,“哗啦啦”响个不停。
    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女童,此刻也忘了羞怯,拍手笑道:
    “姊姊扮得比我像多哩!”
    晨光漫过沙洲,将众人影子描得短短圆圆。几只沙燕被欢笑声惊动,低低掠过青翠秧苗,翅尖点起细碎水花,溅在商船边。
    总角小儿忽从人群中钻出,仰着脸蛋好奇问道:
    “姊姊是从莫尔丹来的吗?”
    此言一出,几个年纪稍长的孩童顿时屏住呼吸。
    莫尔丹,意为光明,乃北域王都,传说中有神女居住的圣城。
    祝姯眼波微转,并不隐瞒,只噙笑颔首,颈间宝珠璎珞折晃出金芒。
    孩童们闻言,忍不住欢呼雀跃,又兴致勃勃地追问:
    “姊姊,莫尔丹的神殿前,当真有会发光的金骆驼吗?”
    祝姯还未作答,旁边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已抢先开口:
    “我听阿耶说过,莫尔丹的城墙都是白玉砌的,夜里会自己亮起来哩!”
    孩子们童言无忌,听得祝姯乐不可支,倚去侍娥怀里。
    侍娥亦忍俊不禁,肩颤难抑。她抬眸望了望日头,又赶忙与祝姯咬耳朵:
    “殿下快别逗小娃娃啦,再耽搁下去,船都要驶走了。”
    话音未落,几名渔妇提着满篓鲜鱼归来。为首的妇人抹了把额间汗珠,热情招呼道:
    “二位娘子用过茶饭不曾?今日这河鲜肥美,不如到我家里坐坐?”
    孩子们回头见状,顿时蜂拥而上,围着自家阿娘打转,倒替祝姯解了围。
    起身望了眼不远处的商船,祝姯笑道:“多谢阿嫂美意,只是船将启程,我们这便要告辞了。”
    妇人会意点头,将竹篓交给身旁孩童抱进去。她眼角笑纹舒展,轻声问道:“小娘子此去游历,可是要为百姓祈福?”
    “正是。”
    妇人们闻言愈发恭敬,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新烙的胡麻饼,娘子们带着路上吃。”
    祝姯正要推辞,妇人们已七手八脚将饼子塞进她行囊。眼见得盛情难却,祝姯只好收下,又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以北域之礼道谢。
    妇人们同样交叉双手,躬身还礼,嘴里还祝颂道:
    “神女保佑,娘子平安渡河,一帆风顺。”
    祝姯闻言不禁挑唇,柔声辞过众人后,便与侍娥往船边行去。
    自离开北域王都莫尔丹,她们一路跋涉,穿过大漠与边关,终至这商旅交汇的灵州地界。
    此行关山迢迢,前日抵达灵州后,二人见水路通达,便决意雇只大船,尽快南下。
    侍娥掂了掂包袱,轻声说:“殿下,昨日我听船工们说,这船要行至胜州附近靠岸,一口气走五六日水路再歇。”
    “也好。”祝姯微微叹息,“上月胜州地动,朝廷虽已遣官员赈灾,却不知如今城郭修缮几何,是该前往一探。”
    “胜州自有神女祠在,殿下放心便是。”侍娥说,“纵使朝廷赈济缓急未卜,奉祠娘子们也必定护持信众,不使百姓流离失所。”
    祝姯略一颔首,余光扫过往来的商贩与脚夫,又轻声提醒:
    “外头人多眼杂,莫再唤我‘殿下’。”
    小侍娥赶忙捂了下嘴巴,四下张望,心有余悸。不料这一看,竟却愣在原地。
    发觉身边人出神,祝姯不禁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三丈开外,有几名大楚差役,正押解一人登船。
    那犯人手脚皆缚铁链,不防岸边河风太盛,罩头黑布被吹得掀起,赫然露出一张胡人面孔。
    只见他乱须虬结,发辫散乱。高耸颧弓之下,是皮不贴骨的浮肿。
    祝姯急忙趋步近前,眯眼分辨之际,一只脚已踏上木桥。
    “朝廷办差,闲人退避!”
    正欲再探时,一柄乌黑剑鞘,突然抵至身前。
    剑锋停得克制,怀中桃花却已先惊。浅胭脂色花瓣被风所扰,颤颤晃动了两下。
    祝姯(gu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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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花与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