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疏,我头疼。”
    温映星缓缓从治疗床上起身。
    纪闻疏放下手中的仪器,“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仔细地帮她穿衣服,从身后为她披上羊绒外套。动作间,顺势将她整个人环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在休息室等我十分钟,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
    温映星麻木地点头。
    纪闻疏说好今晚要带她回纪家,正式见他的家人。
    他已经求婚成功,订婚仪式也在筹备中。
    然而此刻,独自待在休息室的这十分钟,温映星正与脑中莫名出现的那个叫‘系统’的玩意儿,进行着激烈的交流。
    一墙之隔外,纪闻疏自顾自地处理着工作,浑然不觉。
    他平时都非常忙,除了每周四下午——温映星的例行检查日,他无论怎样都会想办法空出两点后的时间,留给她一个人。
    十分钟后。
    纪闻疏顺利处理完了工作,他将温映星的盲杖收进专用的收纳袋,然后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朝楼下走去。
    这是纪闻疏的习惯,只要有他在,就会将温映星的盲杖收起来。
    他说:“我就是你的盲杖。”
    两人刚走进电梯,一个穿着肥大羽绒服的身影着急地挤了上来,险些撞倒温映星。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连道歉,声音清亮,很有少年感。
    纪闻疏立即将温映星护进怀里,手掌轻轻按着她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慰道:“没事。”
    若是以往,温映星只能通过声音来想象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她清楚地看见那是个拄着盲杖的年轻男子,或者说,从声音判断应该是年轻人。
    在眼科医院遇到全盲的人并不稀奇,但温映星忍不住悄悄打量起这个人。
    他穿着臃肿的羽绒服,领口歪斜着,头发枯黄而凌乱,皮肤粗糙得与那清亮的嗓音极不相称,面容看上去快四十岁,嘴角还残留着午饭的油渍。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整洁讲究的穿搭。
    如果不是遇见了纪闻疏,她可能比眼前这个年轻人,好不了多少。
    *
    黑色宾利平稳地停在一家奢衣店前。
    纪闻疏俯身替人解开安全带,“今晚还是要正式些。”
    温映星默然点头。
    毕竟是第一次踏进纪家大门。
    店内,香氛清雅。
    温映星在天鹅绒沙发上坐下,表面平静,其实脑子里正在为刚才医院发生的事翻江倒海。
    一旁,纪闻疏与店长低声交谈。
    他很喜欢亲自为温映星选衣服,不仅会关注到款式是否好看,还会细致询问面料成分、工艺等等。
    十分钟后。
    店长推来一个移动衣架,上面挂着三件纪闻疏亲自挑选的高定礼服。
    “温小姐,衣服准备好了。”店长嗓音柔和,“需要我帮您试穿吗?”
    纪闻疏是这家店的常客,店员们都认识温映星,清楚她的情况。以往每次,都会有专人协助她更衣。
    店长这句询问更多是出于礼貌,手已经准备伸过来搀扶。
    可这次,店长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不用。”她语调带着罕见的冷硬,“我想自己来。”
    说完,她径自朝着试衣间的方向走去。
    店长迷茫地看了眼纪闻疏,也不好多说什么。
    “按温小姐说的做。”纪闻疏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店长只好将裙子递进试衣间,轻轻关上门。
    恢复视力后的温映星,当然能很顺利地换好裙子。
    这是件淡藕粉色的抹胸裙,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她优美的肩线,腰部的剪裁精准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下摆的褶皱如花瓣般散开,增添了几分活泼柔美。
    纪闻疏的眼光真不错,这件裙子非常适合她的气质。
    她看着镜中这个精致得宛如公主的女孩,却觉得很陌生。
    纪闻疏何止是眼光不错,这裙子虽然收了腰却一点都不会勒得她难受,就连胸口的小花都是真丝材质,绝不会扎伤她敏感的肌肤。
    该死!纪闻疏真是个假惺惺的伪君子!
    明明背地里做了那么多变|态的事,还装出对她很好的样子!
    愤怒如潮水般涌上来。
    同时她也有点气自己,因为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自己镜中的样子。
    谁不想当一个被偏爱的公主呢?
    她忽地抓起旁边桌上的一个水晶摆件,狠狠砸向镜子。
    “砰——”地碎裂声响起。
    镜中裂开的影像,与医院电梯里那个盲人落魄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然后那个穿着臃肿羽绒服,面容早衰的盲人,变成了她的脸。
    她骇得惊叫一声,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映星,怎么了?”
    纪闻疏推开门,看到碎落一地的镜片,焦急地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执起温映星的手,前后翻看。
    “有没有哪里受伤?”他的声音流露出罕见的紧张,掰着她的手指一根根查看,生怕有细小的玻璃碴嵌进皮肉。
    温映星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没有……我只是好像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滴泪就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纪闻疏的手背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鼻尖泛红,肩膀微微颤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纪闻疏心疼地拭去她的泪水,俯身在她发红的鼻尖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你没事就好。”
    “闻疏。”她哽咽着,“我这么笨,你家里人会不会嫌弃我……”
    “不会的。”他嗓音低沉地哄道。
    “可、可是我……”
    “是不是有点紧张啊?”纪闻疏从身后环住她,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轻轻揉搓着。他的声音染上几分调侃,“丑媳妇儿要见公婆了。”
    “我……”
    “放心,你不会有什么‘公婆’。”他的唇贴在她耳边,气息温热,“纪家只有我和弟弟,还有一个算得上长辈的小叔,更何况你一点都不丑。”
    他抬眼看向镜子,虽然破碎,却依然映出她穿着藕粉色礼服的身影。
    “裙子很衬你。”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温映星也知道自己现在很漂亮,可这是被纪闻疏养出来的‘漂亮’。
    如果离开纪闻疏,她或许连根草都不如。
    她扑闪着睫毛,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无助神情:“可是第一次上门,我什么都没准备……”
    纪闻疏被这个表情弄得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都准备好了。”
    纪闻疏牵起她的手走出试衣间,又叮嘱店长将另外两件礼服也包好,一并付了钱带走。
    来到停车场。
    纪闻疏打开后备箱,里面有一方龙纹古砚,旁边是最新款的游戏机,还有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知道温映星‘看不见’,纪闻疏细心地为她介绍:“砚台是给小叔的,游戏机给弟弟,就说是你特意为他们挑选的。”
    温映星愣愣地点头。
    *
    纪家老宅是一座超级宏伟的欧式庄园,要乘车穿过两公顷大的前花园,才能到达主楼。
    主楼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罗马柱高耸,拱形窗上镶嵌着彩色玻璃,在夕阳下流转着斑斓的光晕。
    “到了。”纪闻疏轻声说,握了握她的手。
    踏进挑高近十米的会客厅,温映星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斜倚在六角飘窗上的少年。
    暖阳笼下来,为窗边那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尤其是那一头栗棕色的短发,柔软而蓬松,一看就很好挼。眉骨上方,一枚精致而冷冽的星芒眉钉,则显得他有几分不好惹。
    他姿态随意地半躺在宽大的窗台上,一条长腿曲起,另一条随意地晃荡着,脖子上挂着限量版耳机,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正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操作,伴随着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游戏音效。
    温映星不禁在心里想:纪家的基因真是好,兄弟俩都这么帅!
    哦不对,她只是一个‘不知夫美’的瞎子。
    哪里能知道未婚夫以及未婚夫的弟弟长得帅呢?
    “言肆,客人来了。”纪闻疏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纪言肆猛地爆了句粗口,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游戏失败”的字样。
    他烦躁地将手机摔在窗台上,“着急把我从学校叫回来,说有重要的客人,我当是谁呢?”他目光轻蔑地扫过温映星,“原来是你的小情儿啊。”
    “言肆,说话注意点。”纪闻疏的声线冷了几分。
    温映星从身旁佣人提着的礼袋里摸出那台游戏机,小心翼翼地递出去,“言肆弟弟,这是给你买的游戏机,希望……”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纪言肆猛地从窗台上跳下来,逼近一步,“你也配?”
    “言肆,你过分了!”纪闻疏厉声喝道。
    纪言肆却充耳不闻,好奇地伸出手在温映星眼前挥了挥,又上下打量着她,“的确有几分姿色。”
    他的语气充满讥讽,“可终究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瞎子。哥,你是真的比我还年轻单纯啊?纪家的儿子不娶个门当户对的名媛,你跟这样一个货色来真的?”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纪言肆脸上。
    口中的棒棒糖飞出,摔碎在大理石地面上,他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纪言肆,不许你这么说映星!”纪闻疏的声音充满警告。
    少年难以置信地捂住脸颊,眼中燃起怒火:“纪闻疏!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打我?!”
    “你实在太不懂事,我作为哥哥自然要管教你!”
    “我看你是被这个瞎子下了蛊了!”
    “那也轮不到你管!”
    “好、好,算是我狗拿耗子了。”纪言肆舌尖舔过嘴角的伤口,尝到一丝腥甜。
    纪闻疏看着弟弟脸上的伤,心中有些愧疚自己冲动了,语气缓了些:“言肆,我知道你也是关心哥,但哥是个成年人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最好是这样!”纪言肆转身欲走,却被纪闻疏拉住了手腕。
    “后面我准备安排映星去A大上学,”纪闻疏调整着语气,“你多照顾着点。”
    “什么?!这个瞎——”纪言肆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回去,深吸一口气,“A大是全国顶尖大学,你以为什么人都能上?”
    纪闻疏平静地反问:“你不也能上?”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纪言肆的痛处。
    他的确不是靠自己考进A大的,全凭纪家捐的那几栋教学楼。
    纪闻疏是个天才,小时候跳过三次级,20岁就拿到了国外顶尖学府的博士学位,现在不过27岁,就已经做到了行业内的头部位置。
    相较哥哥纪闻疏,纪言肆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只是考上了一个普通的本科,大二才凭借家里的关系转去的A大。
    “你有本事就让她上呗。”纪言肆恶狠狠地对哥哥道,而后不客气地抽走温映星手中的游戏机,“纪家的钱买的东西,我就笑纳了。”
    他重新坐回飘窗,拾起手机继续游戏,“对了哥,小叔已经回来了,在二楼书房开会。他让你到家后去找他。”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藏着明显的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