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还真是搅屎棍的一把好手。
    江怀砚只需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大概是怎么个意思。
    那日大婚,司徒幽和他到底有没有同房,这件事自然瞒不过沈太后,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本来嫁入皇宫就是一场交易。
    各取所需,总不能强压着人洞房吧。
    更何况司徒幽是天子。
    一连几个月都是这情况,江怀砚自然见怪不怪。
    但是,沈太后早就默认了司徒幽和亦萧之间的事情,否则凭借沈太后的手腕,也不至于这么久了也没发现司徒幽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如今又将这件事给提到台面上来。
    江怀砚心中冷笑,无非是做给他看。
    这对母子真是各有各的一曲戏折子,将他架在上不得下不得的地方,拿他去震慑司徒幽。
    无聊至极。
    江怀砚转身往外走,对背后传来的凄厉尖叫充耳未闻。这声音不用想便是亦萧的,也不知给施了什么刑罚。
    “亦萧来宫中应是已经做了宫刑,宫中最残酷的刑罚是在刀口上撒盐,再切一遍。”
    善叔垂着脑袋,毕竟是对情报了如指掌的。宫里有哪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善叔心中跟明镜似的。
    完全可以做到单独听声音就已经辨别出是哪种刑罚。
    帝后大婚,亦萧本不该出现在床榻上,占了江怀砚的位置。
    后面又日日和司徒幽鬼混。
    江怀砚皱了皱眉头,决定暂时不去管这对疯批母子。脚步一刻不停,继续往翰林阁走。
    走到翰林阁门前,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拦住江怀砚的去路。
    “翰林阁是圣上与朝臣商议的地方,后宫不得干政。”
    “便是太后来,也是不得进的。”侍卫又多补一句。
    太后当然不能进,太后都是把人召到自己宫里询问的,哪里需要踏足这种地方?
    江怀砚睨了一眼两个侍卫,只吐出两个字,“让开。”
    他时间不多,耐心不多,刚那太后还在演戏,这会儿又拿太后来压,谁的好性子都要被磨了。
    侍卫不依不挠。
    江怀砚不怒反笑:“我是谁?”
    “君后。”
    “还有呢?”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我父亲乃三朝重臣,天下大司马,群臣之首,一呼百应,无有不从。”
    “我乃上告天地下诫黎民,国之君后,与圣上同位。”
    “这满朝文武,有八成是我江家门生,皆为江相一党,不说一人之下,怕是连这一人,都没有吧?”
    “如今何止皇城,便是放眼天下,何人能拦我?何人敢拦我?”
    江怀砚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是挑衅,亦是实情。
    两个侍卫也不晓得刚才自己是抽了什么风,听来的风言风语说圣上对君后并没有什么感情,就以为这个新来的君后只是个花架子。
    况且,谁不知道他双腿已废,才会这么怠慢。
    谁料竟是个硬茬子。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当今天下,若是沈家还没落难,也许还有人可以与江家为敌,如今沈家树倒猢狲散,可不就是无人能拦?
    沈太后可能都不如这新君后后台硬。
    等两个侍卫退开,江怀砚才随心步入院子。
    翰林阁里没有什么特殊的装扮,院子里种了两颗大榕树,已有些年代,这个时节正是极致茂盛的时候,白日里挡住阳光的炽热,这会儿倒是让院子里比其他地方都多了几分阴凉。
    翰林阁晚上值守的只有一个陈玉辞,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不需要多加人手,所以安静得能听清楚夏风悉悉索索之声。
    当然,陈玉辞也能听见刚才江怀砚在门口说的话。
    谁人能拦,谁人敢拦。
    嗤,好大的口气。
    史书上这么横行霸道的权臣,哪一个最后没被抄家灭族,坟头草都快有院里大榕树这么高了。
    瞧着江怀砚进来,陈玉辞头也不抬,甚至在江怀砚跨过门槛的同时扭过身去假装找书。
    才成为君后第一天就来阁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江怀砚自然对他这态度很是熟悉了。
    毕竟上一世也是这家伙,站在御史高台上一条一条宣读江家罪状,什么吞没治水的银子啊,什么迁移走千户却未曾履约补偿款啊,什么江府楼台高筑,不问苍生悲苦。
    当年的陈玉辞声情并茂朗诵罪状得有多意气风发,如今江怀砚就有多觉得可笑。
    这件事不怪陈玉辞,他也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江怀砚也懒得同他废话,只是站在门槛那,回头喊善叔记下来,藐视君后,罚去江南桃李县当个县令。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桃李县这个雨季下旬会受灾严重,上游来的山洪倾泻而下,桃李县作为中游村县,只有被淹没这一条路。
    他准备在山洪来之前给陈玉辞去一封信提醒他早日疏散,接下来的救济灾民工作,就看陈玉辞的发挥了。
    好好一个当朝三甲,翰林阁学士,随随便便因为一个藐视君后被下放。
    陈玉辞这会儿眼睛瞪成了铜铃,死死盯着眼前人。
    瘦弱的身段好摇摇欲坠,可是周身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仿佛被困在笼中的凤凰,枷锁加身。
    这便是江家那个独子。
    陈玉辞不再看江怀砚,气呼呼得收拾好桌上笔墨纸砚,连一声君后也没有尊称,不耐烦得唤了句让一让,就闷头往外走。
    江怀砚喊住他。
    陈玉辞以为还有回旋余地,熟料江怀砚只是提醒他,虽为县令,也得每周送上抵报。
    “三甲的文采,孤很想每周都能看见。”
    待到陈玉辞气急败坏得冲出门去,到是把门口匆匆跑过来的两个太后身边内官给吓了一跳。
    沈太后知道江怀砚没回大殿反而绕道翰林阁,担心他和他爹一样将手伸的太宽,急忙派人来制止。
    至少不能让江怀砚和陈玉辞之间有什么止战休戈的苗头。
    没曾想等人回的时候,才知道不需要她动手,江怀砚自己就把陈玉辞给贬了出去,这倒是省了一桩心事。
    江怀砚目送太后的眼线回去,一身萧索站在翰林阁院内,善叔依旧不言语。
    等他站够了,大殿那头传来的喧闹声也告一段落,似乎折腾了这么一宿,终于消停了下来。
    江怀砚不得不回去主殿。
    天色浓如墨,主殿周遭却静悄悄,几个路过的宫人跪了一地,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可见刚才沈太后定是来此声势浩大惩治了一番。
    至于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江怀砚就不得而知了。
    母子俩的折子戏太多,他看的累。
    到主殿的时候,司徒幽显然已经发完了疯,满地烛台倒落,干涸的蜡凝固在青石砖上,一块红一块白的,让人满眼不适。
    烛台后面,还有几条蜿蜒的不明血迹,但是没瞧见尸体。
    等善叔招手喊宫人打扫的时候,几个宫人抖如筛糠全都不敢进殿,似乎大殿里藏着一头吃人的妖怪一般。
    闹这么大?
    江怀砚皱着眉头,浓烈的血腥味让他感觉十分不适。
    看出来他的不舒服,善叔一言不发得自己弯腰整理。江怀砚则往主殿屏风后走。
    司徒幽长发凌乱垂在肩膀处,头冠有些歪,眼角赤红,听见脚步声进来的时候猛的一抬头,那双困兽的眼神,只让人觉得他真的会开口吃人。
    “陛下伤了几个宫人?”
    江怀砚语气轻轻的。
    司徒幽紧紧盯着他,嘴边残留的血迹配上那一脸不屑的笑容,让人胆颤心惊:“你不应该问我,一时怒气杀了多少人吗?”
    “顺便再质问质问我,为何是个千人嫌万人怨的暴君?”
    “陛下没有杀人。江家之人不会说谎。”
    殿外宫人不敢进来,满殿血迹不可能是司徒幽的,那必然是受伤的宫人。
    可能是司徒幽发疯的时候不小心提刀伤了几人,但终归是有一丝清明在,没有随便伤人性命,所以这些受伤的宫人捂着伤口胡乱跑出去,撞到了烛台。
    其他宫人也不敢再进来。
    “呵,江怀砚,假惺惺的演戏给谁看?你要是嫉妒亦萧,不如干脆把他杀了。”
    “没有在乎,谈何嫉妒。”
    江怀砚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目光只锁在司徒幽的手背上。
    亦萧死不死的,无关紧要,但只有亦萧一个人可以近他的身,这就很麻烦。
    “我与陛下只是一场交易,何来的在乎,陛下若是想要我去太后那将亦萧带回来,我定不辱命。”
    “一场交易?”司徒幽猛的站起身,似笑非笑看着江怀砚,“你是同孤交易,还是同太后交易的?”
    “长平侯府的变故,还不足以表明我的立场?”江怀砚反问他。
    司徒幽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江怀砚也能猜到,多半是沈太后派人来训斥亦萧的时候,司徒幽发了颠,这才惹恼太后把亦萧给带走,此时定然是生死不知。
    也许,不是生死不知,而是太后正等着他江怀砚上门呢。
    原来在这种时候,沈太后和司徒幽的矛盾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地步。
    阿姐当年,是如何夹在两个疯子之间,还强颜欢笑告诉自己过得很好的?
    江怀砚不敢继续去想。
    好在,今日是他在。
    “我可以去将亦萧带回来,但是陛下总得许诺我些什么。”
    “孤听说你今天去看了奏章,这不就是你入宫的目的?反正少了个沈家,还有个江家,孤这个君王就是个摆设,你爱要什么要什么去,孤只想要个亦萧。”
    “再说了,奏折这种事,你以为落到孤殿里的,还能有什么重要的?”
    江怀砚皱了皱眉头。
    他虽然早知道司徒幽可能并无实权,但以他对司徒幽当年雷霆手段的了解,司徒幽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的暴虐无常,而是时时刻刻等着翻盘。
    入宫两日看来,却好似跟从前不一样。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还没能摸清楚。
    就在他跟司徒幽对话的时候,大殿外忽然传来善叔一阵轻微的咳嗽,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十分明显。
    很快,一阵轮椅在青砖上滚过的声音入殿。
    “陛下这是又杀了多少人?”轮椅声匆匆滚过,滚过江怀砚的眼前。
    江怀砚觉得自己的腿都跟着疼了起来。
    是司徒京。
    他们俩匆匆擦肩而过,司徒京抬头给了江怀砚一个眼神,轮椅又匆匆滚到司徒幽的身边:“陛下可有事?我瞧着外面落了不少红。”
    司徒幽对着扑面而来的问候视而不见,直接回了司徒京一个滚字。
    司徒京两只手扶在轮椅宽大的轮子上,指节用力忽地一转,就麻溜得换了方向。
    江怀砚和他一同退了出来。
    两个人并在长廊下,一坐一立,江怀砚同他说话有点吃力,虽然不弯腰,但偶尔会低头。
    “倒是应该给我自己备一副轮椅。”他自嘲。
    宫里面大得很,要是每天都像今天这般来回走,就算是服最好的药,恐怕这双腿也保不住。
    “改明儿我找工匠给你打一副。”司徒京仰头,恰好可以看见流畅的下颌线,在夜色里如同一块未曾雕琢的美玉,泛着莹莹光辉。
    忍不住想伸手去碰。
    他掐了掐自己的腿,控制住情绪,心里想着得找最好的木头。
    是紫檀木呢还是鸡翅木。紫檀虽稳重,恐怕轮子沉重,那双纤细的手转不太动。换**翅木的话,轻浮了不少,总觉得不给力。
    正沉思,江怀砚却欲往前走,才走一步衣摆被司徒京拉住:“你该不会要去沈太后那里吧?沈太后带走亦萧是常有的事,宫里人尽皆知,左右是稍稍惩戒一番,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不会有事的。”
    话里话外,无非是不要去沈太后面前,没人能讨得了好。
    “无妨,我只是去看看。”
    “一个小内官而已。”司徒京还欲再说。
    江怀砚低头,放低了语气:“我近不了他的身,亦萧可以。”
    这话一出,司徒京几乎是立刻止住了嘴。
    奇了怪了,这小内官他调查过,背景清白,一丝奇怪的地方都没有,相信司徒幽肯定也调查过,否则怎么敢轻易留在身边。
    原以为司徒幽只是一时兴起,没成想居然是真心的?
    司徒京给江怀砚让开了一条路,自己则往大殿里瞥了好几眼。
    等江怀砚离开大殿之后,月色已经摇摇欲坠,天将明。
    距离沈太后醒来的时辰还有半个时辰,处理亦萧这种小事自然不会打扰沈太后的睡眠,江怀砚只能故意放慢脚步。
    善叔安静跟在他身后,江怀砚正在想事情,忽地转身与善叔对上。
    善叔倒是没吓到,敛了情绪脚步利索退后两步,给人挪出空间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无数年头,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了。
    江怀砚惊叹于他观察入微的洞察力,攥着眉头:“刚才司徒京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觉得呢?”
    “确有不妥。”善叔降低语气,“西京王一入大殿便问陛下杀了几人。”
    这番言语下去,司徒幽即使是没杀人,在外面等的宫人们因为害怕,也会觉得司徒幽发狂杀人了。
    谣言,不就是这么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