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天使总是很擅长捕捉同伴的那点小情绪的。
    拉斐尔笑盈盈地把利卫旦举到米迦勒眼前:“你应该还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吧?”
    这时的利卫旦看上去就像一颗刚刚被捧出贝壳的珍珠: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散发着柔和莹光,那头标志性的荧蓝色长发变得异常柔软,乖顺地贴在额前,连他那诞生于过剩的自我之中的尖刻,也被掩藏在了此刻美好的安睡里。
    当年拉斐尔把利卫旦捡回天上时,他已经死在了耶路撒冷;等到他三百年后复活,利卫旦已经能够呲着他那口尖牙满大街地吓唬小朋友了。
    此刻看到这样的利卫旦,感觉稀奇又古怪,甚至生出“难怪当年的拉斐尔不明不白的把这家伙捡回去”的心思来。
    “他这是……”
    “消耗了太多的本质,大概需要修养上好些年。”
    这时,萨麦尔从上空落下,凑了过来:“啧……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啊。”
    他说着,便伸手去戳利卫旦的脸,随即被突然睁开眼睛的利卫旦一口咬住。
    那口尖尖的小乳牙和他们主人如今的外貌一样无害,甚至不能给皮糙肉厚的愤怒之君留下个牙印。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像是渔灯下泛着波涛的水面,生起气来生机勃勃。
    萨麦尔大笑着从拉斐尔手中接过利卫旦,不顾他挣扎地抱着一顿狠搓:“你还是这样可爱些。”
    “蠢货!”利卫旦奶声奶气,“放开我!”
    他气的脸红,六只翅膀连扑腾都费力,张牙舞爪、骂骂咧咧,却实在很难让人害怕。
    “不一样,那时候只呲牙,”尤利尔客观道,“还不会骂人。”
    小利卫旦从萨麦尔手里击鼓传花似的传到了他手中,大地的君主抱孩子的姿势看上去可比萨麦尔可靠多了。大概是因为看不见,他用一只手去摸利卫旦的脸,毫无疑问地也挨了一口——依旧除了口水什么没留下。
    米迦勒也把自己的指头伸过去,利卫旦居然还拿他的手磨牙——用了老大的劲儿,腮帮子鼓鼓囊囊。
    好吧,米迦勒想,我也坏掉了,我居然在觉得利卫旦可爱。
    “呸!”利卫旦终于认清了现实,把米迦勒的指头吐了出来,一巴掌拍在米迦勒还带着他口水的指头上,很嫌弃地甩了甩——一副连巴掌都带有奶香味的样子。
    尤利尔把利卫旦递给了米迦勒,用眼神……不,现在暂时没有眼神可以看了。但米迦勒还是明白了尤利尔的意思——这是什么必须要有的奇怪仪式吗?
    米迦勒心理想着,居然真的接手把利卫旦抱了过来,甚至还颠了颠。
    利卫旦:“……”
    利卫旦:“你们有病吧!”
    拉斐尔没有参加这些家伙的混闹,而是走到了路西法身边,魔王还在检查完席兹的尸体——显然,他是之前在场几人中唯一一个还记得正事的人。
    一个重伤的席兹并不需要他们耗费太多的精力,萨麦尔的死亡之枪洞穿了他的前额,把那刚苏醒的灵智击碎在这具野蛮的躯体之中。如今,他的尸体正在离散,就像从某种具体的事物,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团光、或一团雾组成的阴霾,最终成为这片混沌的养料。
    “利卫旦你打算怎么办?”
    利卫旦的躯体就在席兹旁边,曾经繁华美丽的亚特兰蒂斯已无迹可寻,只留下纵横的沟壑。
    路西法转过身来面对拉斐尔,带着几分思索,而后回答:“先送回混沌之海,之后他自己会处理。”
    “你不会还打算任由他继续用这东西修他的亚特兰蒂斯吧?”拉斐尔无奈,“这次之后,第一狱的居民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的海上明珠倒底是个什么。”
    “……这只是些小问题,”路西法平静道,“第一狱的领主会自己解决的。”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利卫旦擅长这个。
    “你是指那个领主?”拉斐尔示意魔王去看正在萨麦尔手中努力扑腾的肉团子。
    魔王瞥了一眼,不说话。
    “路西法,你知道你的地狱现在像什么吗?”拉斐尔自问自答般回答道,“……像个聚集满问题儿童的大型幼稚园。”
    这可不至于,别西卜卡麦尔他们还是很可靠的。路西法想,何况利卫旦现在只适合待在育婴所。
    “或者,你可以把他先暂时交给我,反正他现在这样回地狱也只会添乱。”
    路西法挑眉:“潘地曼尼南还是养得起一个受创的嫉妒之君的。”
    “只是一些出于友情的医疗援助,就像上一次一样。”
    他指的是嗜羽虫那次,带着些玩笑的口吻,但路西法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拉斐尔有着所有聪明人都有的强烈控制欲,总要求事情在他认为“合理”的界限里运行。他从当初的西海里带回了刚刚“降生”的利卫旦,并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将他从一个只会呲牙乱叫的小鬼教成了后来大家都熟悉的那个利卫旦。他那时便怀揣着利卫旦有一天会不会失控的担忧,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其中包括对利卫旦的教育——利卫旦提起那段往事总是讳莫如深,看得出来拉斐尔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被击碎过的理性是否还可以作为驰骋的缰绳——恐怕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拉斐尔道,“何况没有不受躯体影响的精神,让他们常年呆在一处,并不是好事。”
    “他其实表现的不坏,只是有点冲动。”路西法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阻止了拉斐尔后续的话:“我会让他留在潘地曼尼南修养一段时间,之后如何决定权在他——他才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俩谈完,又处理完利卫旦的身体——指开个特别大的地狱之门直通混沌之海,然后把它扔进去。
    等结束这一切,萨麦尔他们已经闹过了一轮。
    萨麦尔一手搭着尤利尔,一手搭着米迦勒,三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利卫旦还被尤利尔抱着,埋着头不知道是在自闭还是真的睡着了——虽然他几分钟前还在从这三个坏家伙手里努力争取自己最后的尊严,奈何身体却半点不争气。
    座天使好了伤疤忘了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优良作风,就是从萨麦尔这里开始的。他明显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为什么对米迦勒退避三舍、躲之不及——当年以诺升天之时,米迦勒砍他的那一剑是真的半点不曾留情。他为此耿耿于怀了数千年,今天一起打了一架,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和米迦勒重新哥俩好起来。
    他也是第一个看见路西法和拉斐尔回来的,笑嘻嘻地更把尤利尔和米迦勒的脖子圈的紧了些:“看,他们又成功达成共识了。”
    世事总是很奇妙。过去在天国之时,萨麦尔、米迦勒、尤利尔还有加百列玩得最好,拉斐尔则是那时还是副君的路西法最坚定的盟友,他们在海洛哈克托宫的深处勾勒那些宏远的伟业,他们不仅是兄弟和朋友,还是同谋和君臣。
    萨麦尔曾经这样形容路西法和拉斐尔凑在一起的画面:“你几乎就能看见从他俩中间‘噗噗’往外冒的坏水。”这几乎是所有战天使对此时的共识,就算是米迦勒也在他俩的手里摔了个大跟头。
    正是因为拉斐尔和路西法的这层关系,在那场使得三分之一的天使堕落的战争之后,他的立场一直备受争议——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坚信自己无辜,他因此憔悴、备受折磨。
    所以米迦勒一直不喜欢他和路西法走的太近,炽天使长在这件事上怀着一种朴素而纯粹的观念,世上一切的错误都要归结到路西法的身上,布睿斯是路西法的错、贝利亚是路西法的错、包括拉斐尔——也是路西法的错。
    拉斐尔一点也不在意萨麦尔的阴阳怪气,他们都知道他不是认真的,只是有些得意忘形。
    他无奈地摊手,目光扫过并肩而立的路西法,一句“真可惜并没有”刚到唇边——
    只有米迦勒——拉斐尔去看米迦勒的表情,果然,那看叛徒一般的炯炯目光几乎要把他烧穿了。
    这可有点不公平,他自己脖子上还搭着萨麦尔的胳膊呢。
    拉斐尔想着,有些无奈道:“这次可真没有。”
    萨麦尔怪声怪气地哇呜了一声:“那真难得。”
    就在这片嘈杂中,米迦勒的视线定格在路西法与拉斐尔之间那不足半步的距离上。那个画面像一枚细小的针,刺破了方才并肩作战带来的短暂假象。
    这个话题本该到此为止,米迦勒却突然说:“那一次也没有。”
    “哈?什么?哪次?”
    萨麦尔还在追问,却忽然感受到了骤然冷下来的气氛,他左看看右看看,连拉斐尔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才意识不对劲,有些尴尬地缓缓放下了刚刚还左拥右抱的双臂。
    他当然不知道,那场正是因为他被神诅咒后抛入地狱而爆发、使天上三分之一的星星落入地狱的星辰之战,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路西法和拉斐尔没有达成共识。
    米迦勒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呢?路西法紧紧地注视着他的面容,火之天使紧紧绷着脸、抿着唇,像是一颗顽固的石头,再看不见几个呼吸之前的放松。
    有一个瞬间,这张严酷到失去感情的脸上曾闪过那么一丝的懊丧,虽然很快被掩盖,路西法还是注意到了。
    米迦勒并不冲动,但他的骨子里也缺乏谨慎这种品质,他或许只是想起了、又或许只是单纯的针对路西法,但在说出这句话以后,才发现当下这句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如果路西法愿意,他当然可以打个马虎眼,这件事便算过去,但显然魔王没有这个打算,而是用一种冷静到冷淡的语气说道:“我以为刚刚我们合作还算不错。”
    米迦勒没有说话,他显然还没有做好和地狱之主和解甚至示软的心理准备。
    “那好吧,”路西法道,“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