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供桌上的佛像此刻也被月光一分为二,佛目半睁半闭,佛像的神态悲悯间又透露着淡淡笑意,端坐于莲花之上,结与愿印。
    原湘湘见柳折舟已无事,这时才想起他身上那些反常的地方:“你这些是什么东西?”她抬手向柳折舟展示那满手的碎屑。
    柳折舟摸了摸自己的脸和鼻子:果真,还有残余。
    原湘湘见他这般不言不语,便道:“我以为是你被水泡发了,还没来得及搓的灰。”
    “哇——!”柳折舟登时捂着心口,大吐起来。
    这次湘湘早有准备,她眼疾手快举起盖尸布挡在身前。
    柳折舟薄喘着,眼尾泛红,有气无力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湘湘姑娘,这只要气急攻心就……犯病。”
    当真是雨打秋花一朵,煞是可怜。
    “你这病还有得治不?”
    “应该吧。”柳折舟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整理衣衫,“此前也是奉国寺方丈为我治过伤。”
    他说完时,还不忘刻意回头勾了原湘湘两眼。
    原湘湘瘪瘪嘴,不置可否。
    虽说二人相识不久,但如果细细留意柳折舟的所作所为,便能发现凭他这副身子骨无论是独身一人跋山涉水而来,还是爬那千级石梯,又或是在这个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的时候来奉国寺看病泡冷水澡,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要了他的命。
    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寻死而来的。
    初遇时,他就满身死气,惨白惨白的脸,又总是将“死”字挂在嘴边。
    想到这里,原湘湘突然不快起来:“我不懂其他的,但你的病或许我师父会有办法。他可不仅是个铁匠,我这点功夫跟他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在原湘湘看不见的黑暗里,有人眉眼弯如新月,唇角慢慢向上勾起。
    她见柳折舟还在床上静静不动,以为他不信,便补充道:“或许跟奉国寺方丈没法比……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柳折舟缓缓转过了脸来: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现在?”
    此时柳折舟离她很近,白亮的月光洒下来,屋内恍若白日。
    原湘湘清晰地看见柳折舟的露出的脖颈和脸侧上爬了几道裂纹,如同珍贵的瓷器在烧制过程中开裂而出的美丽纹路,从血肉里生发而出的裂纹,枝影横斜,长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之上。
    又想到他平日里那惨白无暇的脸,她突然想通了什么事情:“你,之前把脸涂得死白死白就是为了挡住那些纹吧。”
    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下颌处点了两下。
    柳折舟长躯一颤,将脸扭得更深。
    原湘湘看向柳折舟的眼神里顿时又多了几分可怜:“等我办完事,但你得答应我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若是治不好也罢,若是治好了也只能说是奉国寺治好的你。”
    “为什么?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重金酬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柳折舟义正词严道。
    他下巴搁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原湘湘的背影,那长长的卷发就垂在她的身侧,发辫之上的珠花晶莹俏丽,熠熠耀眼。
    你可别再涌泉了……原湘湘心道:师父估计都承受不住你。
    “……师父他很不喜欢和外面接触,就连我这次也是偷跑出来的,带你回去估计也……”
    说着说着她便没了声音,不知在盘算什么。
    柳折舟又问:“那这样岂不是很让你为难?”
    原湘湘转身道:“确实为难,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见得就给你看病。”
    其实,说完她就有些后悔,那个铁匠师父向来避世,除了那个小山村的邻居们,他根本不与外界有一点接触。而她以前提到要不要出去时,她的师父都会立刻回避,用沉默来回答。
    “为什么?”柳折舟轻笑。
    “因为你是外人。”
    他眉头一挑,似有不满,原湘湘只听他小声嘀咕,道:“那我就变成内人,变成内人,嗯。”
    柳折舟双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俨然势在必得。
    原湘湘:“……”
    对着那张脸,又说出这番话,她直接面无表情起身出去了。
    柳折舟“死而复生”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奉国寺,不少江湖人士都借着奉国寺方丈前来探望的机会在旁窥望。
    玄空方丈虽然也被鬼观音重伤,但他也是极少数能从鬼观音手中活下来的。
    至于柳折舟,众人虽不信他有什么能耐,但更想知道他究竟使了什么把戏,一个病弱之人竟然能从鬼观音手里活下来。
    第二日,澄明携几位药庐弟子来此。
    住在奉国寺的这几日,原湘湘已彻底感受到澄明此人的能力绝不一般。寺里现在属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弟子将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澄明道:“柳施主目前平安无事,小僧也已检查过那日柳折舟所用的器具和饭食,并无中毒的迹象。”
    “小僧也曾听闻过,会有一些病症能让人进入假死状态,柳施主身体羸弱,想必会是某种罕见病症所致……”
    在场众说纷纭,一片哗然。
    可是,柳折舟依旧一口咬定自己昏迷前看到了纯白若雪的衣裙从窗前飘过。若不是原湘湘救治及时,恐怕早就下了黄泉。
    原湘湘在旁看着他,面色寂静。
    澄明和药庐里的僧人们离开后,其他围观的江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裴玉珠和他的师兄李源知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全部人散后,裴玉珠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折舟也一天天的,总说自己沐浴得了风寒,身边也无旁侍,日子很是难过。
    原湘湘见他那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无奈举手投降:欠债的都是大爷。
    这几日她一直负责煎药,绕过几处红漆回廊,不多时就已到了柳折舟的房门口,她二话不说径直入了房,经过之前的那一夜,她已然练就了坐化神通的心态,风雨不动安如山。
    柳折舟跟她的老师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许是听到了声响,柳折舟缓缓撑起身子,靠坐在床上,似是极为痛苦,哑声道:“麻烦湘湘姑娘了。”
    “确实挺麻烦的。”
    柳折舟猝不及防地尴尬起来,只好掩面干咳。
    “喝。”
    柳折舟轻笑,双手接过碗,一鼓作气如牛饮水一般,狂饮数口,忽而停住,笑道:“好生奇妙,自打湘湘姑娘送药以来,这药汁我就没觉得苦过。”
    “……”原湘湘青灰色的眼瞳看似淡漠,她却已慢慢背过身去,“少贫嘴。”
    “实话实说,真没有骗姑娘的意思。”柳折舟一片眉眼俱澄澈,“以前的药真的很苦,莫不是湘湘姑娘有什么妙计可以让良药不再苦口?”
    “没有。”她突然行至桌边坐下,弓着背,双手撑在大腿上,背对着柳折舟,卷曲的长发飘飘然散落开来,珠花迎光,柔和缱绻。
    “你要快点好。”屋子里静静落下一句话。
    窗外的风声霎时大了起来,柳折舟觉得自己的耳朵里涌入许多声音:风声,雨声,心跳声,说话声……不计其数。
    他愣愣地看着原湘湘的背影,轻声嗫嚅道:“……好。”
    心神被搅得稀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但心里却是甜甜的暖暖的。
    柳折舟眉头轻抬。
    屋室内除他二人外,并无其他活物,然此刻四周寂静,仿佛能听到心脏由震惊到平缓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别总折腾自己去找死了,大冬天的还泡冷水。”原湘湘努着唇,似是不悦,“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嗯。”
    春还未到,花已含笑。
    柳折舟乖乖服药,一日余后便已能生机勃勃的满院子闲逛了,原湘湘也不再去他那儿了。
    今日终于能出来,他准备去拜访一下奉国寺方丈,径直朝着奉国寺东北方向而去,瞧那架势对这里轻车熟路得很,不多时就已到了一座独立成院的禅房外。
    此处便是署境阁。
    眼见院门大开,其中青竹许许,新芽始发。
    他又四处看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他才刚提步行出不到数十步,便被一只灰色僧袍的手挡住了面前去路。
    “施主来此处作何?”
    柳折舟定睛细看,才忆起面前这个小僧他是知道的——方丈的亲传弟子,也是那天背着自己过来的师傅。
    “原来是澄明师傅,听闻贵寺方丈大师身体不适,在下特来探望。”他道,“劳烦师傅为我通报一声。”
    “原来是柳公子,不知公子进来身体可好?。”澄明询问道,“如果还有不适,小僧可为柳施主寻些奇方。”
    “……澄明师傅,我只想拜见方丈大师。”
    柳折舟伸手默默鼻梁,心道:完全没在听我说话啊。
    “这……方丈师父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施主还是回去吧。”澄明面露为难之色,伸手将柳折舟一步步拦出大门外。
    “……哎,我……还没说完呐……”柳折舟在门外大喊。
    不给柳折舟继续说话的机会,澄明径直关了大门,将柳折舟连和他未完的话一同拒之门外。
    被强行关在院门外的柳折舟十分不解,手里的扇子不住地扇来扇去,可那几分烦闷不解却怎么也不见消失。末了,直到门内几声轻微沉闷的咳嗽声传到他的耳底时,只见他无奈摇头轻叹,便又摇着扇子离开了。
    “这几日怎么谁都见不到……”
    又一日后,大雄宝殿,凌水池前。
    灰白色的冰凉石板上盘腿坐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他垂目静坐,神色雅然,俨然不觉周围寒冷逼人。
    澄明刚路过便一眼认出了柳折舟,不久前这人还在方丈大师的署境阁外溜达,被自己撵了出去。
    这才多久,他又来到凌水池旁打坐。
    看着长相倒是干净俊秀,行为处事怎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走到哪儿黏到那儿。
    澄明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冷气,快步上前道:“柳施主大病初愈,此地阴寒逼人,恐怕于施主病体不适,施主还是尽快起来吧。”
    柳折舟抬眼看看他,不说话。
    澄明眉头轻拧,也不说话。
    不多时,澄明便听见柳折舟似乎自言自语道:“你见水中有什么?镜花还是水月?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们不让我见玄空大师,也不要管我作何。”
    凌水池寺中一方活水之潭,水面不大,但山间清野,树草回廊确是一一不少,更添佛门缘性雅致。
    凌水池上引后山飞瀑,因而水质清澈,萍草浮生,水中又养了些鱼,皆是被放生所得,夏季更是莲香四溢。
    澄明听他这番胡言乱语,额头突突直跳。
    “柳施主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