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买一送一》 第1章 清月夜故人重逢不相识 清夜疏影,月光凛冽,冷气袭人。 通往天台山的小道上涌来一阵澎湃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名红衣少女正驾着骏马在月夜下狂奔。 她面容冷硬,凛冽的红衣在寒风中张扬,犹如经霜不倒的旗帜,凌乱的发丝贴在她的颊边,隐隐露出那双刀刃一般锐利的眼睛。 她紧盯着前方,拉紧长弓,突然少女眼瞳大张,右手猛松,两道黑影从她手间瞬间消失,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 前方某处的黑暗中响起两声哀嚎。 “什么人!竟然暗中伤人?有胆出来和你爷爷单挑!”粗暴的骂喝从黑暗里爆开。 很快,便有一男子从黑暗中现出高大威猛的身形来,他一身单薄粗衣,手持一柄铜环大刀,一见便知是落魄山贼草寇。 “我看你是活腻了,小姑娘。”青须环眼的男人双手抱胸,朝着对面的红衣少女露出恶心的微笑,“胆敢从我们飞刀帮手底下抢人,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可是从喝过观音血的人。” “我爷爷早就过世了。”声音如同山间流云般,不紧不慢地浮动。 月色下,缓缓现出一抹伶俐诡异的俏红,而后两条蓬松柔软的束花双辫映着月光飘荡开来——来人是一个清瘦冷漠的红衣少女。 那少女身形好似山间云雾般飘渺灵动,巴掌大般的小脸略微圆润,一身红衣犹如五月榴花燃火,端的是轻灵秀美,可那双眼睛却如同出水寒刃般凛冽,泛着浓烈的寒气。 她轻轻一跃便来到众人面前,清冷的双眸迅速锁定地上躺着的一具尸体。 她指着那具尸体冷冷冷道:“你们杀了不该杀的人。” “说什么呢,臭丫头!你知不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而且你还杀了我两个弟兄!” “可你们不是喝了观音血吗?”少女依旧声音浅淡,那双青灰色双眸如同利刃一般从对面男人身一层层刮过。 她又扫视了一眼地上两个方才被她射死的人。 “我……我们都是观音信徒,我们当然喝过观音血!你杀了我们兄弟,鬼观音一定会喝干你的血!”男人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对面那个红衣的冷面少女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意味!单是眼神,就足以让他遍体生寒。 更何况,方才就是她在数里之外射杀了自己两名兄弟! “噢。”少女淡淡道,“巧了,我正好找鬼观音有事。” 说罢,她就径直走向马车旁的那具尸体,被杀的是个可怜的马夫。 “别动我的钱!” 她刚刚弯下腰便听身后男人急忙大喝,冷风擦过耳际,少女凭空现出两手,辗转推挪间只听得“咣啷”一声,大刀赫然落地。 那个男人企图从背后偷袭没成功。 “你……你为什么不杀我?”男人自知敌不过少女,他刚刚受了少女一掌,此刻浑身疼痛难忍,冷汗直流。 “那不是你的钱,以及,方才只有你没有殴打这个车夫。”少女面无表情地捡起车夫散落在地上的遗物放到他的尸体旁,而后又慢慢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钱袋扔给了那个男人,“你走吧,以后别喝假血了。否则,多少钱都不够骗的。” “你!”男人瘫坐在地上愤愤道。 他被人揭穿谎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歹念来。 少女当即长臂一挥,长鞭弯如蛇影,掠过那个草寇的鼻尖,将他的鼻梁擦出数条血痕来。 “带着那十九两银子走吧。”她慢慢转过身,指着马车说,“车里人的性命我买下来了。” “是是是,姑奶奶!”那草寇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逃了。 观音血?喝了能长生不死?哪儿来那么好的事。 “你现在可以出来了。”少女对着马车轻声慢语。 她眼前的这辆马车精致华丽,车身上还有不少彩绘雕镂。寒风过处,甚至闻得见车内的淡淡香气。 原湘湘料定车中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不多时,车厢的帘子被一柄扇子悄无声息地挑了开来,从里面缓缓爬出一个惨白的人形,映着月光,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 “姑……娘,当真好本领!唔——咳!!”话还没说完,那个白色的人形便吐了一滩血,精准异常地洒在车前横木外的一尺之地。 她闻声凝视,见一个约莫弱冠出头的年轻男子半倚在车厢外。 那白衣公子虽眉头微皱容色不佳,却仍旧风姿不减,好似覆雪青竹,清俊疏朗,大有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之质。 一时之间,四周恍若寂静,她的脸上却像是开了染坊一般变化多彩。从意外,到大喜,到疑惑,再到黯然……最后面无表情。 “在下柳不归,敢问姑娘名姓?”白衣男子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顺势朝着红衣少女看过去,俯身又吐出好大一滩血。 她道:“你这名字好假。” 虽说她初次踏入江湖,可也不是失了智。不归不归,欲寻归处,无处可归,谁家父母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晦气名字? “你不信?”男子轻声问,言语间竟有些委屈。 “你……是不是女扮男装?”原湘湘不想搭理他,径直反问。 不得不承认,见到这人第一眼时,原湘湘是难以置信的,可是当这人开口时,又的确是个男人在说话,她瞬间就萎了。 但是,望着那张脸……她还是忍不住好奇。 身随心动,一道白光劈过,年轻男子隐约感觉腹中阵阵闷痛。 柳折舟稍稍往下一看,原湘湘已经安然站定,她正死死地盯着柳折舟,刀刃般凛冽的青灰色目光,那双利眸似乎非要在他的脸上剜出两个血窟窿来。 “哇啊啊啊——!”他忽然心头血气翻涌,脚下不稳,血便一口喷了出来。 原湘湘因为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口血兜头浇在了她的脸上。 “……柳折舟”他愧疚万分地低头看着眼前变成血人也依旧面不改色的少女,痛苦解释着,“在下柳折舟,字行远,家住京畿外十里城东,在京中文殊院任职;亲族单薄,二十有四尚未娶亲,此去是为治病……” 霎那间,白光又闪,柳折舟的腰带尽落,衣领散开,他面前的血人伸出细瘦的两手,抓起一团雪白衣衫慢慢擦拭着脸上血迹。 原湘湘不动声色道:“你要去哪里?——果真是男人。 ” 显然,她言语之间不免有些失落,但反而一点怒意也没有。 柳折舟低头望着胸前的白衣变血衣,又想到那姑娘失落的声音,他的脸上不禁缤纷变化起来。 “天台……寺。”柳折舟轻抚胸口顺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后折舟的一切就听从姑娘差遣啦。姑娘去哪里,折舟便去哪里。” 柳折舟趁空赶紧整理衣服。 “我为何非要同你一起呢。” 柳折舟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怔怔立在原地,手里还揪着衣领,就像路边一只被遗弃的小兽一般,煞是可怜。 原湘湘看似淡淡瞟了他一眼,目光却已在他的脸上流连片刻。 她转身就道:“记着,你还欠我十九两银子。” 说罢,她寻了一处阔地,掏出短刀就地挖了起来。 柳折舟闻言欣然上车,他右腿曲起,左腿垂放,右手又置于右膝上平展着,就这样自在坐在横木上静静看着原湘湘。 “真是一柄好刀呐,恐怕当世也难寻其二。”柳折舟兀自感慨着。 刀刃迎光,灼灼耀眼,湘湘不言不语,只是一味地挖坑。 “进来。”许久之后,她头也不抬地慢慢从坑底站起,刀刃指着那个坑,里面一片白茫茫,似乎盛满了月光。 原先在横木上假寐的柳折舟登时苏醒,他晃晃悠悠地搬起那个马夫的尸体放进坑里,随后自己也气喘吁吁地躺了进去。 一根颀长的染血白绫曲折在盛满月光的土坑里,与死人为伴。 “今日若不是遇见姑娘,便就形枯骸朽,此处埋我。” 原湘湘终于抬眼看他了,瞥见他那一脸毫无生气的死相,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道:“没人埋你,也没地埋你。” “也是,没人埋,但有人买。”柳折舟倒也不气,他起身拍拍灰尘出来和原湘湘一同葬了那个马夫。 临行前,她还听见柳折舟在坟前叽叽咕咕一堆她听不懂的话。 这一路上,她的心绪颇为不宁。 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她伸手拍拍自己的脸。 空旷的夜里回响着匆忙的马蹄声,原湘湘听见车厢里传来不安分的声音,便问:“你怎么了?” 声音停顿了片刻才听里面人说话:“在换衣服,刚刚染了一身。” “噢。” 柳折舟话音才落,衣服也正脱到半处,只听“唔呀”一声响,一颗人头的脖子像井边打水用的轱辘一样随意伸进了车厢。 “你……究竟是男?是女?”飘头进来的人头峭楞楞如鬼一般,两只铜铃般大的眼正细细瞄着他裸露的上身。 她还是对这张脸,对这个人的性别没死心。 柳折舟正在换衣,没曾想到会有人偷看,一时之间又羞又慌又惊又急,脸上红白交替好不热闹,稀里糊涂地自抱自泣胡言乱语:“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于仁也柔,于义也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不思量,自难忘——” 一声枯长的呜咽戛然而止。 “你到底还是男的。”伸进来的头听也听了,看也看了,似乎不太满意。 “呃……”柳折舟羞红了脸,方才气血攻心,又要涌出一口血,他只好艰难地憋了回去,忍辱负重道,“……自然是男子。” “噢。”原湘湘意味深长地瘪瘪嘴,又“骨碌碌”地缩了回去,“你长得好像一个人。” “我?”车厢里的柳折舟不忍疑惑,“我能像谁?” “像鬼观音。”原湘湘的语气平淡如水。 马车外原湘湘这样平淡无奇道,就好像在说今日吃了什么饭菜一般。 月夜森森,寒气凛人。 原湘湘一向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毫无顾忌。 可是车厢里那个病弱不堪的柳折舟此刻却面色如冰,温和好看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与之前清俊柔雅的气度直接判若两人。 公子只应见画,并非尘土间人。——苏轼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于仁也柔,于义也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不思量,自难忘。——出自《千字文》《江城子》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清月夜故人重逢不相识 第2章 小茶馆暴起护观音反被护 二月初三,奉国寺山脚下。 高阳照林间,偶有几声鸟鸣趁着车马人流散落开来,不远处是一间茶馆,面积虽不大,来往客人却是络绎不绝。 茶馆外边一方小桌旁正歇着一男一女。 那男的约莫二十多岁,一袭白衣胜雪,身披月白银丝毛皮大氅,眉目间温和尽生;女的则一身红衣,束花双辫垂在脑后,正襟危坐,面色罕见的冷静平淡。 只见他们二人已在此处静坐一个多时辰了,这二人实在诡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加一个瘦小的黄毛丫头,迟迟不肯离去定然有诈。 周围有几桌江湖人士显然也对这二人起了警惕之心。 五日前,鬼观音夜袭奉国寺,欲强夺孤鸿剑,但她终究不敌奉国寺方丈和两位长老的联手,最终大败落逃。 此一战后,奉国寺玄同长老命丧她手,方丈与众多寺中弟子也身负重伤。如今江湖上都知妖女毁三年之约,先下手为强,与她何谈江湖道义? 定要人人杀而快之! “鬼观音怎么还不死?” 小茶馆里平地一声惊雷,惊得众人心如擂鼓。 “谁能杀得了她……这样下去……往后还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要遭她毒手!” “往日,一十六门上上下下两百多条人命,只一夜……被她屠了个干净!若不是她那相好的及时赶到,这一十六门怕是连个种都没留下!呵——” “哪止这些啊!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老天开眼赶紧让她去死了吧!” 那大汉火冒三丈,一掌拍下,木桌顿时四分五裂,吓得刚进来添茶的小二在旁瑟瑟发抖,冷汗如浆。 “不论是非曲直,不论有无仇怨,但凡眼前有人,她就要杀人饮血!‘鬼观音’?真是辱了‘观音’二字!明明长了一张菩萨般的脸,却生了一颗比恶鬼还恶的心!” 鬼观音何人?乃是当世武林第一人。 据传此人倾国倾城色,恶鬼修罗心,艳影能破红尘,一笑天下为之乱。 但实际上她一直通身白衣,幕篱遮面,根本没人见过鬼观音的真正长相。 她为求天下第一,不走正道,拜前朝大太监霍洋为师,尽修炼吃人喝血的功夫,最后喝干了自己师父的血,助她练功。 “那……到底该如何是好?她如此厉害,我们此番前来……岂不是又要平白送了性命?”旁边一个褐色衣衫的男人瑟瑟道。 “她练了大太监的邪功,虽然武功厉害,可是不得见光,也没有像太监那样长生。”一片喧哗之中,有人直接道破鬼观音的弱点。 “鬼观音练的那门邪功必须要喝人血,如果有人喝了她的血就能得到她的功力。当年她就是靠的这招‘移花接木’,吸干了不少高手的血才得以傲世群雄。” 此话一出,茶馆猛然瞬间沉寂,寂寂然似旷野荒墓,警觉猛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人幽幽道:“那她一定要得到孤鸿剑,恐怕就是为了找到邪功的攻克方法,得到了剑鞘和宝剑,找到了灵帝墓,就能真正永生不死……也能不再惧怕天光。” 鬼剑孤鸿,剑意阴邪,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能助人修为大涨,也能让持剑者心绪大乱,走火入魔; 而散落的三分孤鸿剑鞘更是盛传其中藏有前朝灵帝秘宝的地图。 天下皆知,前朝灵帝得西天长生天天女眷顾,灵帝饮下天女手中净水,永生不死。 前朝覆灭时,得见一只白鸟自皇宫中飞起,而后天边泛起紫色极光,灵帝不现,天女返仙。 而那灵帝墓则是一座不知何处的皇族衣冠冢,据说,里面留有能让人飞升的天女净水和灵帝血。 大太监霍洋曾是灵帝身边的大红人。 先前拍桌的壮汉运起掌劲,手中的陶土被子即刻化为齑粉:“那就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再毁了剑!把这祸害人的邪术全都毁了!前朝时,也不知多少人被这邪术害得家破人亡!” “说得对!我们人多势众,不怕杀不了她!” “区区修罗恶鬼,今遭我们便送她去菩萨那里认罪!” “这世上还能没了天理不成?怎能让恶鬼横行人间?” 可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还未持续半刻,凭空一声炸响,众人当场僵住,待缓过神来时,才见一满身红绿交加的双辫少女与一青衫少年正各持武器对峙着。 “你再说一遍?”周身红艳如火的少女怒喝一声,她的眼神似乎要把拍桌的壮汉盯出两个血窟窿来,“你再说一遍杀了她试试?” 原湘湘收劲,手中的长鞭紧紧咬住青衫少年的长剑,青衫少年也不退让,二人势均力敌,久久不肯退让。 她坐在这里已久,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而那一鞭一剑之下正好瘫坐着刚刚那个壮汉,汉子口中呃呃呜呜说不出话,牙齿打颤,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俨然被吓得不轻。 “不气不气。”青衫少年平静一笑:“还有几日才到三年之约的日子,姑娘莫要心急坏了江湖规矩,就在此处大打出手,免得让人多想。” 众人对鬼观音虽都企图杀之而后快,可是传承自灵帝血脉而来的观音血,能让人功力大增且不老不死,谁人敢说不动心?谁人敢说不眼红? 当然是有人想要鬼观音死,也有人想要天下第一,长生不死。 要是没喝到观音血,就先死了鬼观音,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周围人一听,心中便也了然,大汉出言不逊,红衣少女心急起了杀意。 原湘湘也不言语,只是直勾勾看着对面来人,不知是不是那直勾勾的眼神,青衫少年悄然间飞红了脸。 他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就在场中众人尴尬之际,原湘湘突然后背一凉,她顿时抽刀而去,刀锋所指之处—— 只听一个温柔朗润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惊起:“打扰了打扰了诸位,我师妹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各路大侠多多包涵,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这师兄。” 煞红的背后陡然现出一张惨白的脸,阴森森的。那白脸身量颀长,长相俊雅柔和,身着一件月白银丝毛皮大氅,对襟大袖,风雅至极。 众人皆不知这病弱男子何时出现,又是何时握住了刺向红衣少女的长剑,只能顺着长剑看过去,长剑的主人是个伶俐娇美的粉衣少女。 “峨眉山代掌门苏叶在此,岂能容你坏了规矩!”苏叶被人拦了剑,暗中抽剑却又不得动,心中怒火更盛,她自是没料到这个病弱男子力气这般大。 “苏掌门……咳咳!” 柳折舟病态委实太重,还没出口几句,便“哇”地吐出好大一口血,他一边吐着血赔礼道歉,一边安抚着他口中那个“不懂事”的师妹。 众人他这般虚弱病态,也不好再寻他们师兄妹麻烦,只当是两个怪人罢了,苏叶被身边另一女子领了开去,临了她还一脸不情不愿。 青衫少年名为裴玉珠,生着一张天然可亲的娃娃脸,他见对面病弱男子已先行道歉,便撤了剑势,向那姑娘拱手道:“姑娘好身法,玉珠期待试剑大会和姑娘一教高下的时候。” 经此一闹,众人心中也更了然:此番定是来了不少不知底细之人,若想顺利杀死鬼观音拿到孤鸿剑,恐怕……比登天都难! 何况还有人觊觎着活生生的观音血! 在场哪一个不是冲着孤鸿剑和鬼观音来的? 原湘湘收了武器,默默走到柳折舟身旁。 他本来就弱不禁风,刚刚又为原湘湘拦下一剑,现下手里嘴里都淌着血,模样甚惨。 原湘湘坐在凳子上,人虽定了下来,可她仍旧怒火中烧:怎能……这些人竟让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如此是非不分的浑话来! 气在头上,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但她突然却浑身微微轻松了下来,一股好闻的香气伴着后背一阵轻轻柔柔感觉,让她的烦躁瞬间烟消云散。 原湘湘一记眼刀飞过去,正好对上柳折舟那张笑吟吟的脸。 “没事了没事了,原姑娘消消火。”方才柳折舟就拢着她的肩坐到了茶馆外,“原姑娘一直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大~船,从不和那些人计较。” “你才那么大肚子。”她忍不住反驳,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好好好,是我~”柳折舟依旧笑意盈盈。 其实她心知肚明,就是因为自己武功不行,否则她绝不会给那些人说第二句脏话的机会。 想到此处,原湘湘眼中的神采默默黯淡下来。 她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拜鬼观音为师,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鬼观音身边,长长久久的。 不过,眼前还有一件事是要做。原湘湘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干净的白布和药,三两下便帮柳折舟处理好了伤口。 原湘湘没想到伤口比想象中的浅得多,柳折舟的双手掌心就划破了一层皮。 可是只破了一层皮,那个出血量正常吗?她不禁疑惑。 柳折舟抬眼望了望,手中的纸扇便覆上了前额,正午的闷热让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瞬时就黯淡了下来。 他又转头看向身旁的原湘湘,无声地翘起嘴角,眉头轻抬。 “你很不舒服他们说的话?”说话间,他已四指撑开了洒金白纸扇,将脸递了过去,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下颌变成一条明亮且温柔的线。 “嗯。” 少女沉声答道。 那人俯身过来的瞬间有一股异常好闻的味道涌进她的鼻腔,惹得她立即绷紧了后背。 片刻后,他“啪”地一声合起了扇子,眉头高高抬起,很是讶异少女竟然回答地如此直接利落。 折扇又无声打开,一个精致的芙蓉花扇坠在两人间摇来晃去。 扇子挡在两张脸中间,原湘湘轻轻抬眸,只能从扇柄的缝隙里看见一个柳折舟清晰分明的下颌。 “那你也是来夺剑的?”原湘湘望着他,目光凛凛,丝毫都不顾忌有些话是不能直接说的,从而显得有些缺管子。 “原姑娘哪儿的话。”他压低声音说话时,水红色的唇像兔子吃草似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娇俏,“就凭我这副身子骨?” 原湘湘见状忍不住眉头松下。 “你不想要?”原湘湘一双杏眼半睁半闭,眼神清澈却也幽邃,青灰色的眼瞳犹如寒锋出水一般冷冽。 “我是来治病的,”柳折舟不停地摇着纸扇,眉头紧皱,吊着一口气横在喉间,似乎下一刻就要咯出血来,“方丈……以前为我治过伤。”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又轻又小,鸿毛似的落水无痕。 “鬼观音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原湘湘面不改色地学着他的样子,不过她的声音更轻更小。 “我说的是真的。”柳折舟两腮一鼓,折扇一收,嘟嘟囔囔道,“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和天台寺方丈是故交呢?” “我说的也是真的。”她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 第3章 护国寺折水沉舟观音无慈悲 昔朝高山,横卧百里,巍峨千尺,烟涛茫茫。 后有帝王见此间乃是集聚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便大兴土木,于山间主峰建禅寺一座,禅寺横于山巅,居高临下,终年岚烟飘渺,恍若瑶池仙境,故名“天台寺”。 香火袅袅,缘来众生。 寺中缘觉崖上有一前朝遗留的十二层高的飞檐阆天塔,每层各缀金铃,里面雕栏画栋,甚是美丽,塔内供奉着一尊琉璃佛,佛身高大巍峨,玲珑剔透,佛手持金玉莲花一朵,结与愿印。 新朝立国礼成后,改名“奉国寺”。 欲往奉国寺中,须得走完蜿蜒曲折的山路,再行一千一百级大理石台阶,才得见禅寺山门。 这一千一百级石阶全是人力依山而凿,整齐划一。 原湘湘见那石阶干净整齐,抬头便能望见飘渺云烟中隐约若现的庙宇,心下大喜,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只是还未走出片刻她便觉得不太对劲儿:这周围也太安静了些。 她往回看,果不其然,柳折舟不见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找人时,只见从下方台阶处飘出一颗惨白的人头,那人头额上沁着汗,口里喘着气,脸色惨白无比,可那两片薄唇却红得诡异,嘴角挂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原……原姑娘……”他伸手去够原湘湘,似乎颤颤巍巍快要倒了下来。 原湘湘脚比眼快,跃身至柳折舟的身边,伸手扶着他。 “啊——!!”柳折舟一口气还没喘过来,便又一口血吐了出来。 原湘湘不得已将他搀扶到旁边的石块上坐着歇息,又拿出帕子和水递给他。 柳折舟接过帕子和水也不动,只是紧闭着双目痛苦地喘息着。 原湘湘看他现在的样子就跟那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一模一样,出气多进气少。 此刻正是白日,山间偶有微风浮掠,尚不寒冷。 “你怎么样了?”她幽幽问道。 “……无事……”柳折舟忽而声调突转,沉沉道,“带着我……你很不好走吧。” “嗯。”原湘湘点头应声。 柳折舟闻言立刻不喘了,只是愣愣看着她。 许是发现了他的尴尬,原湘湘又慢吞吞道:“也没有很不好走,其实……我可以背着你。” 其实,原湘湘觉得自己还是很细心体贴的,虽然经常被师父骂三心二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原姑娘客气了,看来柳某确实是个负累。” “确实如此。” 柳折舟眼前一黑,又是一口气上不来了,直在原地痛苦地小喘着。 原湘湘注意到他左眼眉头下的眼窝处有颗褐色的小痣,那颗痣极小,非得离得近,否则看不见。 小痣随着他皱起的眉头在她眼前来回晃悠。 他们前方有两人身负长剑,皆着青白色衣衫,二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个头稍矮的那人快步在前,步伐凌厉清冷;另一高个儿跟在后面,其人脸面端正团圆,蔼然可亲,是个瘦高的少年。 听到了原湘湘和柳折舟争执的声音,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原湘湘知道他们是谁。 好巧不巧,就是此前在茶馆里起争执就是原湘湘和那个高个儿少年,很快那二人就回头向原、柳二人走来。 “这位仁兄,”个子稍矮的男子上前询问道,“我见你身体虚弱异常,若是有需要,可让我师弟背你上山。” “正是如此!”那个高瘦的少年突然跳出来,眼睛不住地盯着原湘湘看,“不久前我们刚刚见过,当真有缘!” “有……有劳二位了。”柳折舟哑着声音回道,“我这师妹天生瘦小羸弱,实在是累了她一路了。” 说话间他便扶着额,双目紧闭,身形微微晃动,嘴中念念有词:“师妹我不行了,师妹我不行了不行了……” 原湘湘一时无语。 “小玉,你动作轻一点。”稍矮的男子叮嘱道。 裴玉珠豁然一笑:“大师兄你还不放心我吗?” 说罢,他挎起柳折舟横在背上便要走,背后传来原湘湘尴尬的道谢:“多谢二位了。” 裴玉珠一回头,笑意更盛:“不谢~” 柳折舟趴在别人背上便没了声息,既不咳嗽也不吐血了。 原湘湘迈步跟在后面,只见那大师兄走到她面前,轻道:“在下李源知,青城派弟子,那位是我师弟裴玉珠,敢问姑娘名姓?” “我叫原湘湘,那位是我……师兄柳折舟。”她突然惊讶自己竟然也被传染了某个人的厚颜无耻并且还能熟练运用。 “敢问姑娘师从何方高人?”李源知追问道,“此前茶馆一面,便觉姑娘身手不凡,可出手招式又十分新奇。” 原湘湘目光一凛。 裴玉珠看见原湘湘脸色不悦,便赶紧喊道:“哎呀,大师兄这有什么好问的嘛,这两天来奉国寺能干什么?师承何处有那么重要嘛?大家不都是冲着鬼观音来的?你说是吧,师兄?还有原姑娘?” “这倒也是,是我唐突姑娘了。”李源知赔了个不轻不重的礼,“不过,我与小师弟此番前来奉国寺并不是为了夺剑或者观音血,我们是为了报仇。” “报仇?”原湘湘心头一紧。 李源知缓缓说道:“报那十一六门的血仇。” 周围山高树深,凛凛有寒意,四周鸦雀无声,裴玉珠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人似乎闷闷咳了一声。 ——紧接着“扑咚”一下,裴玉珠慌忙惊叫:“原姑娘师兄!!” 柳折舟球儿似的顺着石阶往下滚,裴玉珠和原湘湘一同跳下台阶去追,待原湘湘拦住他时,他双目紧闭,满身鲜血淋漓。 裴玉珠见柳折舟满身是血,心里又慌又急,不住地道歉赔罪:“原姑娘,我对不住你!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不知怎么……好像自己抽筋了一样,对不住对不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原姑娘您尽管开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师兄如何?”李源知也过来了,歉疚道,“都是我们不好,原姑娘,小玉可能最近舟车劳顿体内真气不稳,不若……就换我来。” “师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这样了。”裴玉珠还在奋力解释,“原姑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原湘湘见他们师兄二人诚挚道歉,觉得如果不同意,反而不近人情了,她正欲开口答应,却感觉有什么在顶自己的袖子。 像什么呢?她以为这半山腰哪里来的兔子在蹭她的手。 不消多想,原湘湘余光一瞥,就看见柳折舟的一根食指抵着她的胳膊肘,左摇右晃的。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原湘湘知道,在外人眼中,他们“师兄妹”俩才是一条心的。 她拱手道:“多谢李师兄,裴少侠好意!我师兄已经给二位添了不少麻烦,剩下的一点路程就不麻烦二位了。” 说完,原湘湘背起柳折舟拔腿就跑。 至少,在裴玉珠眼中是这样的,原湘湘拔腿就跑,裴玉珠欲哭无泪。 李源知望着那师兄妹俩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原湘湘背着柳折舟一路跑到大门前,甫一站定,门口的僧人们便一边问候,一边接过原湘湘背后的血人。 “小僧澄明,二位施主请跟小僧来。”灰色僧衣的青年僧人似乎也被满身鲜血的柳折舟吓得不轻,“这位男施主外伤很重,需要尽快医治。” 山上风割得人脸生疼,远山外,只有寺里钟声在响。 柳折舟被安排在东厢房,此处距离大殿稍远,更靠近后山,人少僻静。 原湘湘喊他出来吃晚饭,行至门前抬手敲门,可屋子里无人回应。 她立在门外又敲了数次,仍旧无人回应,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半掩着的房门。 迎面就看见床前的屏风上搭着柳折舟入寺时的血衣,洒金白纸扇被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芙蓉花扇坠耷拉着,昏黄的烛光将影子拉得细长。 里面似乎有水轻轻滴落的细微声响,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原湘湘不由分说登时冲了进去,看到里面时,她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手脚冰凉。 屏风后的地上一片潮湿,木桶里仰面泡着一具惨白而又细长的身体。 那熟悉而又分明的轮廓和五官,化成灰她都认识,湘湘心里一空,有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血水如花一般怒放着,缓缓招摇着,黑发又似墨一般化在血水里,烛影夜飘摇,莲花美人头,人与血,正顺着满溢的水微微溢动。 “柳折舟……你怎么了!”原湘湘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冲上去把柳折舟从血水桶里捞出来。 原湘湘手起手落间便撕下一块床幔揉作一团,吹燃火折子便扔到了床幔上,掌风一起,火便燃了起来,与此同时,长鞭破风之声响起,屋内唯一一盏烛火悄悄灭了。 趁着黑,她三两下扒光了柳折舟身上的湿衣,而后又旋了被子裹在柳折舟身上,将他稳稳地靠在床边,随后点了几处穴道。 片刻后,柳折舟只是僵硬着呕出几口血水。 柳折舟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皮肤泛着青白色,血水顺着他的发丝不住往下流。 昏暗的灯光下,任凭原湘湘摆弄的他倒像一株被秋雨摧残过的芙蓉花。 许是顾及到地上燃火不妙,她又很快掏空了铜火炉里的湿炭,将那燃着的床幔放进去烧着,又把火炉推近床边。 原湘湘朝火炉那边靠了靠,为了捞柳折舟她自己也全身湿透,此时正冻得瑟瑟发抖。 隔着炉火,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柳折舟,眼里映着跳跃的火焰,发丝往下滴着水。 屋外风声萧萧,枯枝乱撞,屋内只有这一点明火,四周皆是黑暗。 她看着柳折舟,颤抖着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她冰凉的指尖贴到了柳折舟鼻下。 此事无关其他,只是不忍见死。 早春夜寒,古刹幽静,奉国寺栖卧于高大的天台山里,山里终年翠岚环绕,宛如世外桃源。 寺里庙宇连绵,松烟常燃,大殿里的金身佛像微微垂目,于缕缕烟岚中可见其庄穆之相,慈悯之意。 前几日山中落了雪,此时仍有苍松翠竹落白,地面上也有不少未化的残冰。 不远处,有疾驰的脚步声传来,那声音踩碎残冰,踏破烛火,愈来愈盛,越来愈快,甚是急不可耐。 几个东厢还未就寝的江湖人只见一个红衣少女背着个不省人事的男子快步朝寺庙药庐方向跑去,不待他们反应,便有人提剑推门跟了上去。 “鬼观音,是鬼观音!她又来杀人了!”院中有人大喊道,“诸位带好武器,不要单独行动!” 很快,东厢,西厢相继亮起了灯,不少人选择聚在一起以保性命周全,也有一些人带了武器,跟在原湘湘后面,一路来到了药庐。 哐! 药庐门突然向两边弹开,里面人只见一个面色凝重的少女背着个男子,那少女进屋直接将男子放在床上,便道:“快,快看看他……” 她吃力地咽了几下干唾,嗓中如同刀片割喉一般痛苦:“请诸位师傅看看他!” 澄明原本正在给方丈配药,他被开门声打断,便迅速回头。 他赶忙上前道:“施主莫慌,这就让小僧看看。” 原来是她。下午刚到的那位女施主,他记得当时她的师兄只是皮外伤。 澄明话音才落,身后又砰砰响起一阵破门声,好几位江湖人士也跟了上来,其中一人上前道:“澄明师傅,他……还活着吗?” “待小僧看看。” “有劳师傅。” 这里是奉国寺的药庐,里面安置着不少伤患之人,故而众人也只敢小声嘀咕着,不敢高声喧哗。 药庐内烛火飘摇,药香伴着檀香,氤氲满室。 原湘湘在一旁看着眼前,紧紧闭着目,不言不语的柳折舟就好像清风一缕,他化在了满室檀烟之中,一转身,似乎身后什么声响都不在,只余钟磬环响。 柳折舟就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为何,那玉面长眉间隐隐透出几分渺渺悲悯,让原湘湘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脸来。 “如何了?”有人看澄明慢慢放回了柳折舟的手便心急问道。 澄明微微摇头,他先是看向了那位询问的人,而后又转头看向了原湘湘,半晌后才道:“已无鼻息和脉搏,原施……” “又是她!”还不待澄明说完,几个江湖中人便怒不可遏:“鬼观音鬼观音,武林不除此祸害,当真永无安宁!” “她已经杀了多少了?她到底有什么目的?什么人都不放过!就连寺里长老们都……” 有人捂住了那个人的嘴巴,让剩下的声音都淹没在众人的心底里。 澄明起身让开了位置,他隐没在烛影里让人看不见面庞,不动声色道:“还请原施主节哀。” 原湘湘怔怔站在原地,她看着柳折舟那张脸,恍惚间眼前掠过满目血色。 原湘湘听得见自己战栗的心跳声。 夜色漫漫,钟鼓长鸣。 她不信,她不信这些都是鬼观音做的。 第4章 情窦初开少年人心暖似玉 拂晓时,天色晦暗始终不见明,后又渐渐飘起了雪。密密匝匝的,如柳絮,似芦花,若白蝶,纷纷扬扬。 澄明带了几位僧人来药庐为柳折舟收敛了遗容,因为柳折舟的死亡出人意料,众人都认为是鬼观音的毒手,因此奉国寺也加强了周围的护卫。 至于如何安置柳折舟的尸身,众人见原湘湘年纪不大,便有几个中年武人道:“送葬之事虽然从简,但也不能太马虎,否则太不吉利。这年轻人死在二月里,就下个月再葬吧。” “西边一心堂旁还有处闲置的耳房,可将……将柳施主的遗体暂且停放。”澄明看着原湘湘,似乎是在向她寻求意见。 原湘湘点头。 虽然柳折舟嘴巴一扯就说二人是师兄妹关系,但其实也不过才认识十数天,原湘湘对柳折舟也是知之甚少。 待众人将柳折舟遗体安放之事处置妥当后,这一日已过了晌午,可那天色才见得微微明亮,雪越下越大,风也逐渐猛烈,冷风里裹挟着冰粒扑砸而下,刮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刺痛。 柳折舟在屋里躺板板,原湘湘站在门外吹风淋雪,她摸摸自己的脸颊,是湿的,她知道那并不是泪。 方才有不少人在背后交头接耳,说她铁石心肠没良心白眼狼,连师兄死了都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想必也是一对为了观音血和孤鸿剑而反目的同门,指不定现在心里乐开了花。 原湘湘不言不语,她心里也明白,她跟那些人一样,就是冲着鬼观音来的。可跟他们也不一样,那些人是为了观音血和孤鸿而来,原湘湘是冲着人来的,她要永永远远地留在她的身边。 观音血为何物?孤鸿又有何用?原湘湘一概没想过,也没兴趣。 大太监霍洋死后,鬼观音便是江湖中唯一知晓前朝长生秘术的人,她师从霍洋,而后杀了霍洋,一举扬名天下。 虽然柳折舟死了她于心不忍,可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遂准备去吃饭。 忽然听得背后有雪碎声传来,原湘湘眼前飘来一只持伞的手,头顶的风雪瞬间被隔绝在伞外。 原湘湘看见裴玉珠满身的落雪,便知他已在此处等了许久了。即便手中有伞,原湘湘没伞,他也一起陪着。 “湘……原姑娘。”裴玉珠被冻得满脸通红,此刻他那笑意盈盈的娃娃脸也沉寂了下来,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怕说错了,又怕什么都不说,“原姑娘,你可算出来了。” “嗯。”原湘湘接过伞问他,“ 把伞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此刻地上积雪足以盖过脚面,尽管时间不早,雪势可还没有减弱的迹象。 “我还有一把。”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把伞撑开在头顶,说罢,冲着原湘湘傻傻一笑。 二人深一步浅一步的前行,裴玉珠持伞跟在后,落雪纷飞,四下无尘,此刻,他的眼里就只有这天地雪白里的一抹红。 风在呼呼作响,心在砰砰乱跳。 原湘湘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她不说话,裴玉珠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说,这一段路便要走完了。犹豫许久他还是决定上前安慰:“原姑娘。” 原湘湘回身时,两条自来卷的束花双辫跟着扭动的幅度在她的身侧微微晃动,裴玉珠看见那蓬松而柔软的发丝上落了不少雪屑。 “请姑娘节哀。”做了半天心里准备,他也只憋出这句话。 原湘湘点头,顺带又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末了,她突然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裴玉珠又一次欲哭无泪,一时之间脑子里嗡嗡的,他朗声道:“……我,我,我……请原姑娘和我一决高下!” 他撑着的伞面上霎时滚落不少雪块,落地即四分五裂。 他说话的声音有多大,语气有多坚决,饶是原湘湘这般素来面无表情的人,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裴玉珠看见原湘湘面露诧异,又担心被她误解,便又连忙摆手解释:“原姑娘,原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 “你是害怕我伤心过度,想用切磋来转移我注意力?”原湘湘若有所思,看那神色,她对自己的推测也是笃信不疑。 裴玉珠尬笑几声应下了,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来安慰人的。 原湘湘撑伞站定在雪地里,红衣落雪,发丝轻扬,珠花熠熠。她突然心里涌出几丝惭愧来,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人都愿意来冒雪前来,雪地苦等,只为让她不再沉湎于悲伤,只因误以为她和柳折舟同门情深厚谊。 她道:“多谢裴少侠!雪停后我们在约,湘湘必定全力以赴。” 他的这份关心,原湘湘觉得自己也得拿出同等分量的尊重才能配得上。 “好。”裴玉珠无奈苦笑。 那场雪,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住。 这几天裴玉珠一直待在饭堂门口等她过来,起先,原湘湘还以为他要开门就打,架起拳脚便要就地比划,惹得裴玉珠哈哈大笑。 他又哪是真的想要比划比划呢。 “原姑娘,你瞧见这几日寺里清净不少了吗?”裴玉珠端着碗,一边鬼鬼祟祟地环视周围,一边悄摸摸道,“走了不少江湖豪侠,真的没几个人了,估计都是不想命丧于此的吧。” “嗯。”原湘湘相当认同他的观点。 “听说,还要来几个高手。” “嗯?” 裴玉珠看她来了兴趣,便兴冲冲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全部抖了出来:“有一人听闻是天浮岛的岛主,据说是个武痴,善用掌法。还有一些,就是武林中的那几个大门派也派了人来,不过,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原湘湘沉默不语。 能是什么目的?都是要置鬼观音于死地的。原湘湘不自觉收紧了手里的筷子。 裴玉珠见她反常便又安慰道:“不过,原姑娘你放心,我不会抢东西的。我和师兄不求观音血,不求孤鸿,只求能手刃鬼观音以报血仇。” 他的声色陡然冷如寒霜。 原湘湘将碗筷一推,起身就走。 “原姑娘——”裴玉珠也赶忙起身跟上去,“你等我一下。”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间,两旁的红墙映雪,青松拂翠竹,落雪初融,墙体上干下潮,显出几分落寞来。 “原姑娘,我……你等我一下,别走那么快呀。”裴玉珠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原湘湘见他这般,转身看着他,口中微张而后又转头。 裴玉珠见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不免担心道:“原姑娘,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说,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答应你。” 裴玉珠今年十八,正是少年风华。若问他为何要跟着原湘湘,他可能自己都说不上来,就是纯粹的想和原湘湘一起说说话。 原湘湘站定,她咬住嘴唇,思索片刻后转身道:“裴少侠,你帮不了我,我们是两路人。” 裴玉珠怔了半晌,脑袋里又是嗡嗡乱响,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说错了,做错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原湘湘头也不回地离开。 山间料峭,寒风掠过,树影斑斑作响,清冷寂寥。 “呆子!”一声清脆高昂的痛骂刺了裴玉珠一下。 他回头却见一个粉衣束带的少女正倚靠在红墙树影下。 那少女正恶狠狠地看着她——正是茶馆里持剑差点刺中原湘湘的峨眉山苏叶。 “她都说和你不是一路人了,你还缠着人家干嘛?” 裴玉珠不想说话。 “你别走!” 他正要抬脚,却发现自己衣领被人揪住动弹不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茶馆那日,若不是柳折舟挡住那一剑,原湘湘定会被苏叶刺中;现在自己被人拒绝,也被她看了个干干净净。 裴玉珠心道:还真是冤魂不散。 “你就不好奇她一个人为什么要来这里?”苏叶提着他的衣领,昂头审视着裴玉珠,“她的师兄没用,而且也已经死了——她的武功你以为如何?你就真的不好奇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关你什么事?”裴玉珠扭过头去,看似不满,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没反抗过苏叶半分。 “哼。”苏叶松了他的衣领,轻笑道,“可我认得她的那根鞭子。” 苏叶悄悄附耳过去一瞬,裴玉珠登时眉头紧皱,薄唇紧抿。 傍晚奉国寺中又赶来了一批江湖人士。原湘湘当时正晚练从外面回来,她从东边路过时刻意跟了一段路,仍旧是澄明师傅在前引路,为那几位或高或矮,手中拿着各式武器的人带过去。 她突然想起来柳折舟落在东厢房的行李包裹还没带出来。不多时,待澄明师傅从东边出来时,原湘湘正在门口,她向澄明说明了来意。 “原施主请放心,小僧这就带您过去。”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示意,“虽然后面也有几位长老师兄为了调查鬼观音的踪迹进去过,但柳施主的一切物品我们都没有动过,原施主大可放心。” 原湘湘沉默点头,迈步在前,澄明很快跟上。 原湘湘这时才注意到澄明虽然年轻,貌似寺里诸多事宜都由他经手。她便问:“敢问澄明师傅,今天来的又是哪些人物?” 澄明本身又瘦又高,走路时,他的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另一手悬在腰际,慢慢道:“许多都是应方丈大师请求而来,毕竟, 试剑大会近在眼前,寺内长老和弟子此前都有受伤,为了防止孤鸿被夺走,便有不少侠义之士不惜冒死前来。” 原湘湘薄唇紧抿,面上忧色愈发厚重。 澄明见她这般,便又笑道:“原姑娘请放心,此次就算倾尽奉国寺全寺之力,也会护得诸位安危,定不会让鬼观音再次得逞,无论如何也要让鬼观音付出代价。” 原湘湘沉默不语。 “只是,仍旧不知鬼观音到底使得何种手段害了柳施主的性命。”他冷冷道,“既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鬼观音杀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突然听见澄明这番话,原湘湘心里的浓云顿时散去了不少。 “师傅也认为不是鬼观音杀的人?” “也?”澄明一愣,眼中一亮。 “没事。” 原湘湘赶忙走向前面。不多时,二人就到了柳折舟此前居住的客房。房间里柳折舟的衣衫,扇子,帘子烧剩的黑灰都还在原地。 不知为何,原湘湘觉得心底莫名酸痛起来,一抽一抽的。好像那个人还是跟之前一样,乖巧坐在床边等自己过来。 二人里里外外待了好一会儿,方才结束。澄明将屋外收纳整理好的遗物递过来时,原湘湘瞥见他左袖衣拢里露出一小截绷带。 许是瞧见了原湘湘的眼神,澄明略带生涩地解释道:“小僧前些时日在厨房帮忙,不小心被烫了伤。” 原湘湘轻轻点头。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谢过澄明师傅,就拿着柳折舟那一点行李,准备离开。走到东厢大门附近时,恰巧又遇见一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道士行在一处,二人有说有笑,见到原湘湘后,锦衣男子便不再言语,二人快步避开。 原湘湘也自知没趣,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二人背影,便也离开了。 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冲着杀死鬼观音来的。别人说鬼观音吃人血肉,可在原湘湘眼里,那些人更是人面兽心,他们都要喝鬼观音的血,吃鬼观音的肉。 唯独这件事,原湘湘绝对不允许发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情窦初开少年人心暖似玉 第5章 观音慈悲芙蓉重绽喜迎月 晚间又去饭堂吃饭时,裴玉珠依旧在原处等着她,不过,今天多了一个人——峨眉山苏叶也在。 原湘湘准备无视他们二人径直过去,不料,这二人依旧紧紧跟在后面。 “原姑娘,下午我……”裴玉珠站在她旁边似乎紧张的不得了,“下午我是……” “他是来找你道歉的。”苏叶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原湘湘左手一盘斋菜,右手两个馒头,脑袋微微一偏。 “为什么要道歉?”她思前想后也没想出裴玉珠有什么得罪自己的地方。 裴玉珠面上颜色通红,他支支吾吾道:“是因为,下午说话时完全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他说完就低下了头,苏叶在一旁不动声色。 “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原湘湘看着眼前二人,又想到午后才来的那批武林高手,还有现在所有在饭堂用餐的所有人…… 你们才是真正的恶鬼!她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热气来,那股热气冲得她心里发慌,想憋着可是又憋不住,原湘湘索性端着饭一路小跑回西厢的卧房。 苏叶那下巴点了点裴玉珠,“不知去向,不知来处,手里拿着玄天教万花血藤鞭,怎叫人不怀疑?也就欺负欺负你们几乎都不知道这个西域门派了。” 裴玉珠面色深沉,他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不知道,你又如何知道?” 苏叶气得跺脚:“我怎么知道要你管!若不信,待你见识到那鞭子的威力,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裴玉珠丢下一句轻飘飘的“不信”便离开了,苏叶看他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在原地蹦上跳下。 …… 甫一冲进屋里,她立刻就锁死了房门。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外面的才是恶鬼,还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恶鬼!他们都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她把嘴巴咬得铁紧,两根束花双辫拖在身后摇摇晃晃的,发辫上的珠花摇缀不止,迎着烛光,颗颗珍珠犹如凝泪。 她突然间又想到了来奉国寺之前在茶馆里和那群人起冲突时,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那群人对鬼观音出言不逊。 她跳了出来,她质问那群人,可是没人将她放在眼里。 那群人以多欺少,若不是柳折舟替她拦住了长剑,她早就被苏叶捅了个对穿。 对,就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什么都只会一点点,所以才无人将她放在眼里。 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鬼观音拜师学艺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永永远远地留在她的身边。如若不然…… 唯有一死? 死? 她不会死的,她答应过她,从此以后要好好活着。 “柳折舟……”细小的呜咽从她的喉间溢出。 原湘湘突然站住了脚,她看着床头上放着的柳折舟的行李,还有那柄洒金白纸扇,扇坠迎光,暖玉如阳。 喉咙像是被石块堵住,喉头梗得抽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湘湘很怕死,她始终不理解,也不愿理解,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愿意回来?他们不会后悔吗? 她开始想念柳折舟还在的日子了,虽然柳折舟除了脸一无是处,可是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原湘湘发现自己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即使相处的时间短暂,可是只要和柳折舟在一起,哪怕是被他气得要死,可自己却还是开心的,只要和他待在一处,便不会在想什么生,什么死,谁要活,谁会死的事情。 明明死亡非常可怕,人只要一死,就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柳折舟为什么不回来呢? 还是说那边的世界,如此美丽,如此让去者不忍离? 柳折舟的扇坠被她握在手心里,暖玉生光,她的手心里,微微传出阵阵暖意——扇坠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 夜深人静之时,湘湘独自一人前去耳房。 近来因为鬼观音夜袭的事,奉国寺中守夜的僧人也格外的多,一路上庙中灯火幽微,暗影幢幢,风摇树影乱,湘湘踩着满地碎雪,发出急促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脚底碎冰飞散。 不多时,她已站到了偏僻的耳房门口,手里还带着柳折舟的行李和物品。想到柳折舟一向挑剔,若是死后没有生前所爱之物陪在身边,他在地底应该也会急得睡不着。 冷月高悬,门开的那一瞬间,月华如水,铺天盖地地涌进这间落败小屋,屋里四下灰蒙蒙的,唯有正中一地霜白。 屋中除却些许杂物,便是一张供桌,桌上放着个三尺见大的木制佛雕像,旁边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香炉,再往下,就是停放柳折舟尸体的一张小竹床。 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他还是一如原湘湘初见那般,一身白衣胜雪,如深睡一般安然。 湘湘看着柳折舟,本想伸手拂开他的额发,她的手僵在半空,最后还是拿了扇子过去,想把扇子放进他的手中。 柳折舟的双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正是山上前他为原湘湘挡住苏叶的那一剑。 “你明明可以大声喊出来吓她一跳,哪里用得着亲手去接?”原湘湘轻轻抚上他的手,明知是冰凉如雪的手,却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触碰他的指尖,企图能触碰到什么。 空手接白刃的笨蛋。湘湘这样想。 她拿出那柄洒金白纸扇准备压在柳折舟的掌下,可是在抬起柳折舟手臂的那一瞬间,原湘湘差点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她登时往后退了半分。 屋外冷风戚戚,树影婆娑,万籁俱寂,唯有湘湘一人心如擂鼓。 “都死了几天了?他怎么还是软的?”湘湘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可她的眼神却分外明亮。 她重又靠近柳折舟的尸体,这时才发现他暴露在衣物外的尸体上都覆着一层薄薄的如同碎雪玉屑般的壳,映着月光,荧荧闪光。 原湘湘壮着胆子去碰他的脸,脸颊依旧柔软,那层玉壳一碰即碎,湘湘沾了一手的黏糊糊碎屑。出于好奇和不解,原湘湘索性上手扒了他脸上那层壳,可没料到,越扒越多,脸上,发上,脖颈里……直至蔓延进他的胸膛。 最后,原湘湘解开他的领口,一直顺着那些碎屑形成的壳往下,直到在他的心口处看见一处经年久月的疤痕方才停手。 那疤痕颜色不深,面积也不大,但似乎形成之时伤口就非常深,原湘湘望着那刀疤,额角突然抽痛起来。 疤痕处的碎屑似乎格外之多,她忍不住伸手去拂,那些碎屑就散落到柳折舟周围都是,很快就看见碎屑里包裹着一块血色淤栓,湘湘想也没想便抬手将那栓块从伤疤里带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时,她的心跳更甚,耳边充斥着剧烈的鼓动声,还有粗重的呼吸声。 月华西移,她凝望着满身银光的柳折舟,垂眸躺在自己面前,静静沉睡,眉慈目悯。 湘湘复又低头空空睁眼看着自己两只手,那两只手上也是泛着点点银光。 “今日若不是遇见姑娘,便就形枯骸朽,此处埋我。”有人甚是快活地在她耳边嗷嗷叫。 不知为何,她眼前的银光模糊起来,透过摇晃的指缝依稀见得那张分明而好看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淡然。 湘湘突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床边的折扇一个不稳,也被她的动作带到地上。 她被玉掉在地上的声音刺醒,便慌忙捡起来,而后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块芙蓉花扇坠,喃喃道:“也是,人死哪能复生呢?” 到底在奢求什么? 可是,她仍旧不信柳折舟是被鬼观音杀死的。 “放心,我既然买了你下来,必会为你报仇。”湘湘对着柳折舟的尸体起誓,“钱也不必还了,你在下面好好睡个觉。” “若真有来世,你再来还我钱吧。” 她拉着柳折舟的手,将那折扇贴近他的掌心,而后,又慢慢一根根地按下他的手指,想让他握住那柄扇子。 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是小指和拇指—— “啪嗒!”一声脆响,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折扇又一次摔了下来。 可是,湘湘却瞪大了眼睛,坐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方才,她分明看到了柳折舟的手指微微动了。 大脑也几乎一片空白,湘湘忙俯身去探他的气息,虽然指尖依旧冰凉,可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柳折舟在反握自己的手。 那动作轻轻的,慢慢的,时断时续,就像是猫儿在摆尾一般。 她的心脏越跳越快,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下一刻,心脏仿佛都要冲出胸膛来! 冷月在天,清光满地,似水荡漾不止。 柳折舟一手握着原湘湘,眼前明亮而模糊,他第一眼便只见湘湘沐着月光坐在床前,就那样俯身望着他,长长的卷发缀在她的身侧,她素无表情的脸,此刻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柳折舟只记得原湘湘的身后便是一扇大敞着的木门,竹柏横斜,云翳溃散。 四目相对时,他迅速起身,刚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轰鸣的心跳却让他忘了要说什么。 映着月光,眸色比月光更温柔。 “我以为你死了。” “下面太苦了,我便又回来找你啦。” 第6章 死而复生佛前胡言乱语 身后供桌上的佛像此刻也被月光一分为二,佛目半睁半闭,佛像的神态悲悯间又透露着淡淡笑意,端坐于莲花之上,结与愿印。 原湘湘见柳折舟已无事,这时才想起他身上那些反常的地方:“你这些是什么东西?”她抬手向柳折舟展示那满手的碎屑。 柳折舟摸了摸自己的脸和鼻子:果真,还有残余。 原湘湘见他这般不言不语,便道:“我以为是你被水泡发了,还没来得及搓的灰。” “哇——!”柳折舟登时捂着心口,大吐起来。 这次湘湘早有准备,她眼疾手快举起盖尸布挡在身前。 柳折舟薄喘着,眼尾泛红,有气无力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湘湘姑娘,这只要气急攻心就……犯病。” 当真是雨打秋花一朵,煞是可怜。 “你这病还有得治不?” “应该吧。”柳折舟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整理衣衫,“此前也是奉国寺方丈为我治过伤。” 他说完时,还不忘刻意回头勾了原湘湘两眼。 原湘湘瘪瘪嘴,不置可否。 虽说二人相识不久,但如果细细留意柳折舟的所作所为,便能发现凭他这副身子骨无论是独身一人跋山涉水而来,还是爬那千级石梯,又或是在这个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的时候来奉国寺看病泡冷水澡,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要了他的命。 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寻死而来的。 初遇时,他就满身死气,惨白惨白的脸,又总是将“死”字挂在嘴边。 想到这里,原湘湘突然不快起来:“我不懂其他的,但你的病或许我师父会有办法。他可不仅是个铁匠,我这点功夫跟他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在原湘湘看不见的黑暗里,有人眉眼弯如新月,唇角慢慢向上勾起。 她见柳折舟还在床上静静不动,以为他不信,便补充道:“或许跟奉国寺方丈没法比……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柳折舟缓缓转过了脸来:问道:“那……我们何时动身?现在?” 此时柳折舟离她很近,白亮的月光洒下来,屋内恍若白日。 原湘湘清晰地看见柳折舟的露出的脖颈和脸侧上爬了几道裂纹,如同珍贵的瓷器在烧制过程中开裂而出的美丽纹路,从血肉里生发而出的裂纹,枝影横斜,长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之上。 又想到他平日里那惨白无暇的脸,她突然想通了什么事情:“你,之前把脸涂得死白死白就是为了挡住那些纹吧。” 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下颌处点了两下。 柳折舟长躯一颤,将脸扭得更深。 原湘湘看向柳折舟的眼神里顿时又多了几分可怜:“等我办完事,但你得答应我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若是治不好也罢,若是治好了也只能说是奉国寺治好的你。” “为什么?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要重金酬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柳折舟义正词严道。 他下巴搁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原湘湘的背影,那长长的卷发就垂在她的身侧,发辫之上的珠花晶莹俏丽,熠熠耀眼。 你可别再涌泉了……原湘湘心道:师父估计都承受不住你。 “……师父他很不喜欢和外面接触,就连我这次也是偷跑出来的,带你回去估计也……” 说着说着她便没了声音,不知在盘算什么。 柳折舟又问:“那这样岂不是很让你为难?” 原湘湘转身道:“确实为难,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见得就给你看病。” 其实,说完她就有些后悔,那个铁匠师父向来避世,除了那个小山村的邻居们,他根本不与外界有一点接触。而她以前提到要不要出去时,她的师父都会立刻回避,用沉默来回答。 “为什么?”柳折舟轻笑。 “因为你是外人。” 他眉头一挑,似有不满,原湘湘只听他小声嘀咕,道:“那我就变成内人,变成内人,嗯。” 柳折舟双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俨然势在必得。 原湘湘:“……” 对着那张脸,又说出这番话,她直接面无表情起身出去了。 柳折舟“死而复生”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奉国寺,不少江湖人士都借着奉国寺方丈前来探望的机会在旁窥望。 玄空方丈虽然也被鬼观音重伤,但他也是极少数能从鬼观音手中活下来的。 至于柳折舟,众人虽不信他有什么能耐,但更想知道他究竟使了什么把戏,一个病弱之人竟然能从鬼观音手里活下来。 第二日,澄明携几位药庐弟子来此。 住在奉国寺的这几日,原湘湘已彻底感受到澄明此人的能力绝不一般。寺里现在属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弟子将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澄明道:“柳施主目前平安无事,小僧也已检查过那日柳折舟所用的器具和饭食,并无中毒的迹象。” “小僧也曾听闻过,会有一些病症能让人进入假死状态,柳施主身体羸弱,想必会是某种罕见病症所致……” 在场众说纷纭,一片哗然。 可是,柳折舟依旧一口咬定自己昏迷前看到了纯白若雪的衣裙从窗前飘过。若不是原湘湘救治及时,恐怕早就下了黄泉。 原湘湘在旁看着他,面色寂静。 澄明和药庐里的僧人们离开后,其他围观的江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裴玉珠和他的师兄李源知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全部人散后,裴玉珠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折舟也一天天的,总说自己沐浴得了风寒,身边也无旁侍,日子很是难过。 原湘湘见他那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无奈举手投降:欠债的都是大爷。 这几日她一直负责煎药,绕过几处红漆回廊,不多时就已到了柳折舟的房门口,她二话不说径直入了房,经过之前的那一夜,她已然练就了坐化神通的心态,风雨不动安如山。 柳折舟跟她的老师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许是听到了声响,柳折舟缓缓撑起身子,靠坐在床上,似是极为痛苦,哑声道:“麻烦湘湘姑娘了。” “确实挺麻烦的。” 柳折舟猝不及防地尴尬起来,只好掩面干咳。 “喝。” 柳折舟轻笑,双手接过碗,一鼓作气如牛饮水一般,狂饮数口,忽而停住,笑道:“好生奇妙,自打湘湘姑娘送药以来,这药汁我就没觉得苦过。” “……”原湘湘青灰色的眼瞳看似淡漠,她却已慢慢背过身去,“少贫嘴。” “实话实说,真没有骗姑娘的意思。”柳折舟一片眉眼俱澄澈,“以前的药真的很苦,莫不是湘湘姑娘有什么妙计可以让良药不再苦口?” “没有。”她突然行至桌边坐下,弓着背,双手撑在大腿上,背对着柳折舟,卷曲的长发飘飘然散落开来,珠花迎光,柔和缱绻。 “你要快点好。”屋子里静静落下一句话。 窗外的风声霎时大了起来,柳折舟觉得自己的耳朵里涌入许多声音:风声,雨声,心跳声,说话声……不计其数。 他愣愣地看着原湘湘的背影,轻声嗫嚅道:“……好。” 心神被搅得稀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但心里却是甜甜的暖暖的。 柳折舟眉头轻抬。 屋室内除他二人外,并无其他活物,然此刻四周寂静,仿佛能听到心脏由震惊到平缓的声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别总折腾自己去找死了,大冬天的还泡冷水。”原湘湘努着唇,似是不悦,“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嗯。” 春还未到,花已含笑。 柳折舟乖乖服药,一日余后便已能生机勃勃的满院子闲逛了,原湘湘也不再去他那儿了。 今日终于能出来,他准备去拜访一下奉国寺方丈,径直朝着奉国寺东北方向而去,瞧那架势对这里轻车熟路得很,不多时就已到了一座独立成院的禅房外。 此处便是署境阁。 眼见院门大开,其中青竹许许,新芽始发。 他又四处看看,似乎是在找什么,他才刚提步行出不到数十步,便被一只灰色僧袍的手挡住了面前去路。 “施主来此处作何?” 柳折舟定睛细看,才忆起面前这个小僧他是知道的——方丈的亲传弟子,也是那天背着自己过来的师傅。 “原来是澄明师傅,听闻贵寺方丈大师身体不适,在下特来探望。”他道,“劳烦师傅为我通报一声。” “原来是柳公子,不知公子进来身体可好?。”澄明询问道,“如果还有不适,小僧可为柳施主寻些奇方。” “……澄明师傅,我只想拜见方丈大师。” 柳折舟伸手默默鼻梁,心道:完全没在听我说话啊。 “这……方丈师父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施主还是回去吧。”澄明面露为难之色,伸手将柳折舟一步步拦出大门外。 “……哎,我……还没说完呐……”柳折舟在门外大喊。 不给柳折舟继续说话的机会,澄明径直关了大门,将柳折舟连和他未完的话一同拒之门外。 被强行关在院门外的柳折舟十分不解,手里的扇子不住地扇来扇去,可那几分烦闷不解却怎么也不见消失。末了,直到门内几声轻微沉闷的咳嗽声传到他的耳底时,只见他无奈摇头轻叹,便又摇着扇子离开了。 “这几日怎么谁都见不到……” 又一日后,大雄宝殿,凌水池前。 灰白色的冰凉石板上盘腿坐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他垂目静坐,神色雅然,俨然不觉周围寒冷逼人。 澄明刚路过便一眼认出了柳折舟,不久前这人还在方丈大师的署境阁外溜达,被自己撵了出去。 这才多久,他又来到凌水池旁打坐。 看着长相倒是干净俊秀,行为处事怎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走到哪儿黏到那儿。 澄明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冷气,快步上前道:“柳施主大病初愈,此地阴寒逼人,恐怕于施主病体不适,施主还是尽快起来吧。” 柳折舟抬眼看看他,不说话。 澄明眉头轻拧,也不说话。 不多时,澄明便听见柳折舟似乎自言自语道:“你见水中有什么?镜花还是水月?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们不让我见玄空大师,也不要管我作何。” 凌水池寺中一方活水之潭,水面不大,但山间清野,树草回廊确是一一不少,更添佛门缘性雅致。 凌水池上引后山飞瀑,因而水质清澈,萍草浮生,水中又养了些鱼,皆是被放生所得,夏季更是莲香四溢。 澄明听他这番胡言乱语,额头突突直跳。 “柳施主保重。” 第7章 竹下人栖神仙眠 自从柳折舟能生机勃勃地满院子闲逛后,原湘湘也不再去他那儿。 这时,原湘湘便会一人溜到后山竹林的亭子里练武。 山间寒风萧瑟,冷风挟着竹枝上的霜花四处飞舞。 一山一人一丛翠,风声飒飒,冰霜摇落,寒凉不止。 往后山方向看去,高耸的斗拱木塔悬在后山林海间,塔身笔直典雅,即使离得远,原湘湘也依稀能见得上面的雕栏画栋,金铃清响。 听说——孤鸿剑就封印在那座阆天宝塔中。 刹那间,有一丝杂音掠过耳畔。 原湘湘暗中绷紧了身体,随着杂音越来越近,就在千钧一发间,她跃起袭向身后人,一把擒住来人手腕,但听“喀哒”一声脆响,哀嚎乍起。 “唉呦!原姑娘好大力气!”那人顺势又摔了个屁股蹲,此刻干脆坐在地上左手托右手,疼得呲牙咧嘴。 她被这哀嚎吓了个大跳,当即松下手后退几步,定了定心神才看清眼前来人:“不好意思,我……没认出是你。” 那人正是此前的裴玉珠。 裴玉珠见原湘湘皱起眉头,生怕她不高兴,赶忙解释道:“与姑娘无关,是在下突唐突了,姑娘防身是应当的。” 原湘湘一时之间有些语塞:他怎么还替我说话? 见裴玉珠比她还要羞愧难当,她道:“裴少侠来此有何事?” 裴玉珠听到原湘湘略带疏离的语气时,急忙上前解释:“原姑娘,我是专程来道歉的,我是来找你的,我是真心真意的,那几日我见你特别忙又担心你在气头上,想到原姑娘师兄应是伤得不轻,所以……直到现在才来。” 原湘湘看看他,半天不说话,心道:这个清静处也是很偏僻,能一路找到这儿来,他莫不是跟了我一路? 柳折舟苏醒那一日,她还记得裴玉珠一直站在门外许久,直到人都散尽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原湘湘当时本想等人走后喊他进来坐坐,可不曾想,自己前脚刚踏出去,后脚院门外便只留裴玉珠一抹青色残影。 兴许是见到原湘湘瞬间木然的脸,或是回忆起自己刚刚那番话的意味,他赶忙三两下接上了自己被扭脱臼的手腕,又道:“在下裴玉珠,一十六门后人裴玉珠,现在是青城派弟子,刚刚唐突了姑娘,还请原姑娘见谅。” 说着,便已拱手施礼,又向原湘湘道歉。 原湘湘见他这般,道:“是我不好。” 裴玉珠见她的右脚已经松动,大有离去之意,便伸手上前拦住她:“原姑娘,那一日,我不该对你……” 有所怀疑和猜测的。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里。 若说起为什么,裴玉珠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只一眼见到原湘湘时,便觉眼前一亮。即便原湘湘总是将他堵得说不出话,他只是傻傻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许是因着这个偶然的机会,他才有机会好好看着原湘湘,他本来就觉得原湘湘长得与常人不一般,尤其是那头卷发……更是少有。 小小鹅蛋脸,鼻梁高且挺直,眼睛灵动且富有生气,虽不是惊艳四方的美人,但是却格外让人感觉到亲和温暖。 尽管,总是一张没有太多表情的脸,就连美人最该有的剪水含情的双瞳,她也是直勾勾的冷淡——别有一番风情。 那一身设计考究的红衣,夹杂着鹅黄莺绿,两条蓬松且轻盈的束花双辫垂在身后。 只一眼,他就想到了青城山下,绿水清波,芳草长堤,还有迎风招摇的菖蒲花。 明明看起来是个不好接近的人,可是,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温暖。 想到此处时,他的脸色慢慢醺红,整个人就好像躺在阳光下晒暖的小动物。 裴玉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烧的脸将这覆着白霜的竹叶衬得更加青翠欲滴。 原湘湘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前因后果,她并不知道裴玉珠为何要跟着自己。 “上山那一日,多谢!比武的事,还请多待几日。”原湘湘毕恭毕敬地回礼。她心想应该是上山时那天的事。 裴玉珠见她还在记挂这件事,以为原湘湘还在生气,躬身道歉:“是我对不起你和柳师兄!” “柳师兄?”原湘湘一愣,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去找柳折舟就好了。” 言外之意,你我非亲非故,非敌非友,并无渊源。 可那裴玉珠却听不出原湘湘话外之意,道:“我与姑娘在茶馆里惊鸿一瞥,所以就……” 话未说完,林间便飞来了两朵小红云,停在了裴玉珠的两颊。 “嗯,有劳裴少侠了,改日定带着柳折舟……师兄去登门拜谢。”原湘湘又是一礼。 如果说此前她还想不通,但看见裴玉珠烧红的脸,就算石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意思了。 裴玉珠迟疑了一下,问她:“原姑娘,你何时有空?” “不好意思,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说罢她又是一弯腰。 裴玉珠见她又是一礼,自己也赶忙赔礼道歉:“不是姑娘的错,是我太莽撞了!” “不不不,是我们师兄妹给你添了太多麻烦。”说罢又是一礼。 “没没没,没有的事,江湖之中都是姐妹互帮互助罢了!”裴玉珠憨憨一笑,腰躬得更深了。 这二人就像给对方拜年似的你来我往都不跟对方客气。 “裴少侠此处风寒,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原湘湘咬着牙刻意强调了“少侠”二字。 “原姑娘先请。”裴玉珠伸手请她。 原湘湘有些炸毛,她知道如果再跟他客气,又得在此处拉扯半天都走不了一步。 与裴玉珠分别后,原湘湘见天色还早,脚底着火似的去往东边,不知怎的,她想去看看柳折舟的情况。 快步绕过几处亭台水榭,红漆梁柱,推门便进了东厢房的院门。 许是早春料峭的缘故,高山里还是有些寒冷。未时五刻上下,日头刚刚偏过正南,也算半个正午,日光温暖暖的,洒在这方青竹前院里。 花岗岩的地砖缝里还渗着点点水光,周围的青竹早已化了碎雪,风过处,簌簌作响。 院子里摆着个竹椅,竹椅上歪着一个闭目小憩的白衣男子,似是已经睡熟,那男子姿态雅然,神情散朗,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竹下人栖神仙眠。 原湘湘打开门便见柳折舟垂目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也不禁停滞了半分,而后见他孤零零睡在那里,还穿着平时的单衣裳,她就去房里拿了件厚衣悄悄盖了上去。 现下她是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踩着风火轮也要来见他的原因了。 柳折舟身上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每每见到他,原湘湘就觉得无论自己之前有多么着急多么急躁多么疲惫,只要在他身旁,总能立刻平复下来。 而这种感觉,她是没法解释的,更加想不通。 她在旁边待了片刻,也没见他醒,末了,原湘湘便轻轻带了门离开。 只是她不知,在她离开后,柳折舟便缓缓睁开了眼,他将那件厚衣往身上拢了拢,光洁的面庞在衣服上轻轻蹭了几下,便将脸埋了进去。 柳折舟觉得心口好像在膨胀,面上也热了起来,那厚衣就像是一碗有人专程煮来的莲子粥,又甜又浓。 他恨不得一口饮尽。 距离三年之期越来越近,近几日,寺中来了越来越多的各门派人士。想必,鬼观音夜袭奉国寺被重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湖,不管大大小小的门派,原先不准备来的,现在也都要过来碰碰运气。 夺走孤鸿,生擒观音,光是这两样已足够吸引人了。 更遑论和鬼观音有血海深仇的人以及对剑鞘中的秘宝感兴趣的人。 但原湘湘的目的并不是天下第一剑,她对武功秘籍和金银财宝也没兴趣,她只是想见一眼鬼观音而已。 ——其实她对身外之物也不是完全没兴趣。 奉国寺的膳房就在后院,原本只有一楼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厅,可如今因为试剑大会来了不少武林人士,便将二楼打扫了供人使用。僧人们都在一楼,如此一来,整个奉国寺便可同时容纳数百人。 二楼几乎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地各路英雄豪杰或者绿林好汉,大家群聚于此皆是为了能在十日后的试剑大会上要么为武林除害,要么为亲人誓报血仇,要么只为绝世宝剑。 原湘湘在此处既无朋友亲人,也非爱凑热闹的性子,她便挑了二楼一个拐角坐下去。不多时,她的眼前突然多了一份碗筷。 见她没多余反应,裴玉珠轻咳了一声,继而又清清嗓子,豁然敲了一下碗筷,行为动作十分刻意,显然是在等她的回应。 此刻原湘湘才搁下筷子:“裴少侠快请坐。” 裴玉珠便兴高采烈地落座了。 他的嘴不是在吃饭就是在说话,落座后基本没停过。他跟原湘湘说,有好几日没见到大师兄了,自己有点担心。 原湘湘认认真真地望着他,依旧很少言语。 她一向是事不关己不开口。 啊啊啊啊啊,我竟然签约成功了![亲亲]希望能等到读者宝宝来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竹下人栖神仙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