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竹林车道上,黎离的身影被高大的马车衬得更加瘦小。
    雨继续下,落在车顶,又连成串滚下来。
    凉意像一双冰凉的大手包裹着黎离,他嘴唇煞白,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方才的声音吓的。
    又捱了片刻,车内的人不再说话。
    黎离才试探地再次开口:“对不起世子哥哥,我、我现在可以上车了吗?”
    “嗬。”只听萧慕珩冷笑一声,用手指将车帘挑开一丝缝隙,抬眼看向他,“私自出府的时候,可想过会有此刻?”
    黎离晃了晃脑袋,心虚地低下了头。
    养父在府中的时候,就曾三令五申严禁他私自出府,若出府必须要告知养父同意,并需多人陪同,且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可他年纪渐长,哪还能耐得住性子成日窝在府中?
    此次擅自溜出府,不仅养父不知,甚至管家嬷嬷都没带。
    也不怪萧慕珩生气。
    “世子哥哥对不起……”黎离声音渐小,不敢抬头看萧慕珩的眼睛。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萧慕珩幽然道:“既然知错了。”
    黎离期待地抬起头。
    “既然知错了,便如何来的如何回,好好长长记性!”
    车帘被放下,萧慕珩那张冷漠的脸在视线中一帧一帧消失。
    黎离愣在雨里。
    “启程。”
    一声令下,两匹红鬃马拉着马车继续朝山下而去。
    车轮碾过几处水坑,溅起泥点,弄脏了黎离的衣摆。
    他回神,拔腿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
    “世子哥哥等等我!”
    雨水迎面打在他的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睛,不留神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倒在了泥地里。
    青松见状,惊叫着跑过来,跪在他身边,边扶他,边朝马车离开的方向磕头,哭喊着:“求世子殿下停车!”
    “求世子殿下停车!”
    ……
    可眼前的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车轮滚滚,渐渐消失在两人眼前。
    黎离蜷缩在地上,觉得自己又躺回了幼时晕倒的山涧里,只不过这一次萧慕珩不会再翻山越岭地来寻他了。
    ……
    马车外冷雨瑟瑟,马车内却暖和舒适。
    暗卫伏云坐在靠外的木凳上,耳边是小厮青松撕心裂肺的请求声。
    他坐立难安,看了一眼主位上闭眼假寐的自家主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小公子摔倒了,是否停车?”
    萧慕珩倏地睁开眼睛,冷冷觑他一眼,随后才掀开车帘往后看了看,但很快又将车帘落下。
    黎离摔倒在泥地的样子,像一只落水狗。
    “自作自受。”萧慕珩扯了扯嘴角评价,继续闭眼假寐。
    ……
    雨又落大了。
    青松将黎离从地上扶起来,用里衣的袖口替他擦脸。
    “没事的小公子。”青松安慰他,“世子殿下只是在气头上,不是故意扔下您的,我们继续下山去,说不定没多久世子殿下就会折回来了!”
    黎离不回应,只是低头抹眼睛,呢喃:“雨水流进眼睛里了。”
    “不怕,小的替您擦。”
    ……
    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又往山下走了一段。
    此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山林如猛兽的咽喉,可怖得如同要吃人一般。
    两人越抱越紧,心跳也越来越快,谁也不说话,只闷头冒雨往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身后再次传来马蹄和车轮声。
    但两人已被冻得麻木,皆迟钝地没有回头。
    直到马车在身边停下。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公子,太子殿下有请!”
    两人这才停下脚步,抬头,面前一名公公对他们掀开了车帘。
    只见车帘内烛火通明,洋溢着橘色的暖意。
    黎离却依旧呆呆的,没有反应。
    青松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低声提醒:“这是太子殿下的马车。”
    “太子殿下?”黎离喃喃,想起白日里见过的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渐渐回笼。
    “小公子,请上车吧!”公公又道。
    黎离这才靠近马车,抬起一只脚,只是没踏上车,他又缩了回来。
    他怕,怕和方才一样,再被赶下来。
    公公见状,便笑着下车走进雨里,亲自搀住他的胳膊,将他慢慢扶上车,“小公子莫怕,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捎您一程。”
    身子躲进车篷里,隔绝了冰凉的雨水,被车内暖和的气流一裹,黎离紧绷的神经‘嘭——’的一声断了。
    与车内端坐之人对上眼,恍惚还以为看见了萧慕珩,他抽了抽鼻子,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终究是哭了。
    萧青宴垂眸。
    白日在围猎场,他见了黎离,便觉得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果真,还是让人给弄哭了。
    不消想,弄哭他的定是那位硬心肠的堂弟罢。
    高公公取来大氅给黎离披上,随后拉上车帘退了出去。
    “擦擦吧。”萧青宴又递来一方白色手帕。
    黎离裹紧大氅,小心接过,“多谢太子殿下。”
    “无妨。”萧青宴淡笑,“坐吧。”
    黎离在萧青宴斜对面的角落坐下。
    脚边正好放着一个小火炉,热气顺着双脚袭遍全身,身体回了暖,黎离的嘴唇也渐渐有了血色。
    他感激地偷瞄萧青宴。
    车外雨声潺潺,偶有几声闷雷,马车碾过坑洼的山路,有些颠簸。
    车内一阵无言的沉默。
    黎离又偷看了萧青宴一眼。
    他知道这位当朝太子是萧慕珩的堂兄,论血脉,要比他与萧慕珩更亲近些。
    但若看长相,这对堂兄弟却丝毫不相像——
    太子五官清贵柔和,面色红润,远山眉丹凤眼,神色沉静,像一幅山水画。
    而萧慕珩却长着刀削斧凿般锋利的轮廓,肤色冷白如霜雪,剑眉星目,神色锐利,像一把凌冽的冷兵器。
    因此想到萧慕珩,黎离又有些难过,盯着虚空的一处发起了呆。
    马车继续向山下行进,路途仍偶有颠簸。
    “咳——咳——”一次较大的颠簸后,萧青宴掩唇轻声咳嗽起来。
    黎离回神,才发现太子嘴唇有些苍白,神色也恹恹的,不似白日里看起来那样精神。
    像是受了风寒。
    黎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裳,低声:“太子殿下恕、恕罪,臣把寒气带进来了。”
    萧青宴止住咳嗽,抬眼见眼前的少年紧抿着唇,眉头也皱在一起,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但十分乖巧温顺。
    他应是被宸王保护得很好,连认错的话都还不太熟练。
    “是孤白日里骑射时受了冷风,怪不得你。”萧青宴道。
    黎离闻言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从胸口的里衣里找出一个锦袋。
    是他白日里斜跨在身上用来装桂花蜜茶的袋子。
    锦袋由防水的鱼皮鞣制而成,还被他藏在胸前的衣襟里,因此半点未湿。
    黎离高兴地打开锦袋,埋头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个锦囊递给萧青宴。
    “太子殿下。”黎离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油亮盈润,“药房的常大夫说这个锦囊里的香料可以止咳润肺,里面装了白芷、苍术、菖?菖……”
    他歪了歪头,想不起来了。
    萧青宴接过锦囊,笑问:“菖蒲?”
    “对!太子殿下真厉害。”黎离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他心思单纯,同人说说话,方才难过低落的情绪就很快消散了。
    萧青宴将锦囊放在鼻尖闻了闻,还闻出了一丝藿香和薄荷的味道,喉咙里的痒意果真被压下去不少。
    “多谢,小公子有心了。”萧青宴用指腹轻轻摩挲锦囊,借着烛光端详了片刻,突然忍俊不禁,“这锦囊……”
    只见青色的锦囊布面上绣着一只麋鹿,模样可爱,但针脚歪斜,做工粗糙。
    黎离一惊,霎时脸红道:“我、我拿错了。”
    这是他自己绣的。
    前几日府中无人,他闲得无聊,见后院绣房里的丫鬟们在缝制中秋锦囊,便缠着学了几日。
    不过却怎么也绣不好,扎破了好几根手指,才勉强没将麋鹿绣成小狗。
    丫鬟们不想拂了他的兴,便也替他装了香料,让他带在身上。
    不曾想,方才光线昏暗,他竟将自己绣的和丫鬟们绣的拿错了。
    这本来……是他绣来想送给萧慕珩的。
    此刻被萧青宴捏在手里,却也不嫌弃这蹩脚的绣工,笑道:“挺可爱的。”
    随后收进了袖袋里。
    黎离张了张嘴,想要回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罢了,反正绣得不好,世子哥哥或许不会喜欢,往后有机会再绣个更好的送他吧。
    ……
    马车又颠簸了几次,下山驶上了官道,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上京城。
    宸王府位于城西天枢街尽头,毗邻皇城,与云衢坊烬华巷相接。
    太子将黎离送至烬华巷巷口。
    “身份有别,孤的马车暂时只能将小公子送至此处,这条长街得由小公子驾车独行了。”
    黎离掀开车帘,见到熟悉的街景,长街尽头宸王府的墙头隐约可见。
    “多谢太子殿下。”
    黎离向太子道谢,下了车,坐上青松自山脚下驾回的马车。
    落雨的夜里,沿街的商铺大多都关了门,街上行人寥寥。
    马车摇摇晃晃,朝天枢街尽头缓缓走去。
    ……
    -
    一个多时辰前。
    萧慕珩的马车酉时抵达府邸。
    下车时,府里的崔管事正守在府门口,手忙脚乱地赶来迎接。
    “世子殿下您到了。”崔管事毕恭毕敬地替萧慕珩举着伞,小心遮着他走上台阶,但视线却不断往他身后的马车内瞧。
    萧慕珩板着脸,斜睨他,“鬼鬼祟祟,看什么?”
    崔管事堆上笑脸,问:“小公子他未和殿下您一道回府么?”
    今日正午崔管事发现黎离不见了,吓得魂飞魄散,派人将上京城寻了个底朝天都无果,急得险些以头抢地。
    好在下午申时收到传信,说黎离在百凤山安然无恙,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此时天快黑了,还落了雨,世子殿下都回了,怎的不见小公子呢?
    莫不是又丢了!
    崔管事冷汗涔涔。
    萧慕珩顿住脚步,抬眼看了眼天色,哼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径直回了后院。
    崔管事一头雾水,问又不敢再问,急得团团转,只好继续站在府门前朝街口张望。
    王府后院。
    萧慕珩一回府便进了书房。
    夜色昏黑,丫鬟点亮了院子里的烛灯。
    他端坐在书案前,提笔抄书。
    门外雨势不减,秋海棠被雨打落一地,冷风呼啸而过,吹得门窗簌簌作响。
    丫鬟又往书房里填了几盆火炉,道:“殿下,快到深秋了,王爷临走前吩咐,今年秋冬多往殿下和小公子院子里送些炭火。”
    萧慕珩手中的笔微顿,“知道了,退下吧。”
    丫鬟离开时带上了门,隔绝了屋外的冷风和雨水。
    萧慕珩继续往下写了两个字,眼前却陡然闪过黎离摔倒在水坑里的画面。
    蠢笨。
    但即便按照黎离一贯磨蹭的作风,这个时辰也该走到山下坐上马车回府了,府中却还是没有动静。
    难不成又贪玩去云衢坊游玩去了?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蠢东西。
    宣纸上的字越写越潦草,萧慕珩忽觉烦躁难安,将笔扔了。
    沾墨的毛笔滚到堆叠的宣纸上,染毁了一大卷。
    萧慕珩的目光随之落在宣纸上。
    这卷宣纸是在云衢坊烬华巷里的玉笺阁买的,已用了许多时日,也该换新的了。
    萧慕珩起身,撑了伞,自侧门出了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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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