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
天花板是白的。
墙壁是白的。被单也是白的。
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线条和数字。
输液管里滴落的透明液体。
我数了,它跳一下,时间就走一秒。它跳一下,我就确认一次,她还在这里。
几天了?
我不知道。
时间像胶水一样凝固。
记忆是破碎的:刺耳的刹车,刺目的红,她轻得像羽毛的身体,救护车顶灯旋转的红光,手术室门上的红灯……
还有和她转身的背影。
我不停地想——我为什么没拉住她?为什么就站在那里?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我以为……我以为……
喉咙干得发痛。
眼睛很涩,每一次眨眼都带着灼烧感。
我用手撑着额头,试图挡住这病房里无处不在的光线。
累,一种浸入骨髓的累,但我不敢闭眼。我怕一闭眼,那条绿线就平了。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到几乎被仪器声淹没的气音。
我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
罗芽醒了。
她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茫然地聚焦,最后落在了我脸上。
那双总是盛满星星、带着狡黠笑意或委屈泪光的眼睛,如同以前一样,望向了我。
然后,她看着我,轻轻地问。
“许诩……你你也死了吗?”
“没有。”
“你骗人,我都死了,你怎么会没死。”
“真的没有,这里是医院,你出了车祸,伤的很严重,你昏迷了很长时间,是医生把你救活了。”
听到我说这句话,她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迷茫了。
那双蒙着雾的眼睛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喘了口气,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直直刺进我心里。
“许诩,我刚才好像真的死掉了,我没骗你,我变成灵魂飘了出去,我看见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了好多……好多你,从你小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好像……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你。”
“你看见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都过去了。”
我见她不愿提,也不会再问。
我感觉我的脸皮在发烫,我有些不敢看她眼睛。
我低下头,盯着被单,被单很白,白得刺眼,手指在膝盖上抠紧了,指甲陷进肉里,也有点疼。
“是我,”我的喉咙堵得厉害,声音更哑了,“是我亏欠你太多了,罗芽。”
“我……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你好……”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想说的话搅在一起,“我以为按你说的做就够了,转账、看电影、约会,像……像完成任务一样……”
我的手指抠得更深了,疼得有点麻木:“我太笨了……只会这样……感觉不到你想要什么……也说不出……”
胸口闷得喘不上气,眼前又闪过那片刺目的红,铺天盖地的恐惧迎面而来,“我不该……不该站在那儿……不该让你走……我不该不喊你,我太自以为是了……都是我的错……”
说完,我抬起头看她,她眼睛里汪着水,亮亮的,映着我狼狈的影子。
那里面没有嫌弃,只有水光。
我继续说。
“看到你倒在那儿……浑身是血……我……”那个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噎得我浑身发冷,“……我以为……我要永远失去你了。
然后,一点冰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了我紧攥的拳头上。
是她的手指。
没扎针的那只手,很慢很慢地挪过来,搭在我手背上,指尖冰凉,没什么力气,软软的。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本能地想甩开。但她只是那么轻轻地搭着,一动不动。像一片雪花落下来。
我僵住了。血液好像都冻住了,只有被她碰到的那个地方,皮肤底下在突突地跳。
“许诩,我没有死,我还没跟你好好道别,你知道的,我舍不得离开你。”
“许诩……”她的声音很轻,像蒙了雾的玻璃,“我也亏欠你……我太急了……总想让你立刻变成我想象的样子……没想过……你一直……就是那样过来的……对不起,我想要的,只是你一直爱我,坚定的爱我。”
她看着我。
眼睛里的水光还在,但底下透出一点很亮的东西。她搭在我手背上的指尖,很轻很轻地蜷了一下,像小虫子在动。
她甜甜地笑起来:“芒果,以后……一天一个……好不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答应她:“好。”
她提的大部分要求,我都会答应她。
她笑起来,又开口了,声音更轻,像羽毛飘下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有……那个‘不行’……我……还能再试试吗?”
“试什么?”我也笑了。
她没给我再拒绝的时间,凑上来亲我一口。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和她眼睛里那点微弱又固执的光。
心口那块冻了二十多年的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涌出来的东西滚烫滚烫的。
我说不出话。
喉咙被堵死了。
我盯着我们交叠的手——她的手冰凉,搭在我紧绷的手背上。
然后,我动了。
很慢,很僵硬。
像生锈的机器第一次执行陌生的指令。
那只被她搭着的手,一点一点,极其笨拙地,极其缓慢地,翻转过来。
掌心向上,摊开。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收拢手指。
指尖先碰到她冰凉的手背皮肤,然后是整个掌心,缓慢地、试探地包裹上去。
她的手指很细,很凉,骨头很软。
我的手掌很大,很热,还有点汗湿。
当我的皮肤完全覆盖住她微凉的手背时,一股陌生感觉,顺着接触的地方猛地窜上来,直直撞进我空荡荡的胸腔里。
没有任务清单。没有程序设定。
只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的本能,从指缝里渗出来,钻进骨头缝。
我学着她的样子,亲了她一口。
她脸红了,问:“是不是我以后亲你都要被车撞一下才行?”
“以后你想亲就亲,不管你想干什么,都依你。”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会再松开。
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