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与冰》 第1章 许诩的故事 雪一直下着,我冻得发抖。 我抽了许诩一巴掌,“啪”——很响。 许诩的脸顿时红肿起来,他静静看着我,那眼神比雪还凉。 我瞪着他,强行压着怒火:“你和她睡了?” “什么?” 许诩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清冷有少年感。 “我说、你、许诩,是不是跟刚刚那个在你身边的女人去开房了!” “没有。” “你放屁!我全都看见了!她和你一起出来的!我说你最近怎么不在家呢,原来是劈腿了!” “没有。” “那我给你一个机会,解释吧。” “那是同事,一起工作的,是男的,他喜欢穿女装。”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你居然这么对我!我跟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居然没看出来你好这口?” “没有。” 许诩依旧这么说着。 他的眼睛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一脸怀疑的看着面前的许诩,他手里还抱着一大捧玫瑰,都染上了不少雪,今天是我的生日,那是他准备送我的。 我气死了,现在一看,这就是要送给那个男人的! 许诩伸手拍了拍落在我肩膀上的雪。 他把花递给我,问:“喜欢吗?” 我说:“一般,还行,不是很喜欢。” 我发现他擅长转移话题,于是我瞪着他,甩开他的手:“这事还没完!我不能接受!” 他看着我:“我已经解释了,你想怎么样?” 我愤愤地看着他,不甘心自己跟许诩的感情就这么断掉。 我很喜欢许诩,但是……我好像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我。 我看着他漂亮的脸,说:“你让我亲一口。” 许诩没动,也没说话,我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恋爱一年了,虽然在同一屋檐下,却是分屋睡,倒是谁也碍不着谁。 许诩很奇怪,不让我碰他,但是他碰我可以,虽然还是隔着衣服,手都没拉过几次。 难怪,难怪,我说怎么都不碰我。 原来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他出轨了! 说起来,他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对我很好,每月都会给我好几万花,也会给我买衣服,带我看电影,去旅游,会给我做饭,会喊我起床,每月都会去看我的家人。 他人很好。 我很幸运。 我特别喜欢他。 但他好像不是那么喜欢我。 他不喜欢说话,不喜欢我喊他亲爱的,不喜欢我吃饭的时候翘腿,不喜欢和我聊天。 ——“许诩,我都告诉你了,不要去管楼下那只猫,它会咬人的,怎么不听呢。” ——“……” ——“说话啊,回答我,你不说话我就揍你了。” ——“没话。” ——“你就不能不管吗。” ——“它会饿死的。” 许诩去做饭了。 我被猫抓伤过,但没告诉他,觉得没必要。 我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受伤。 他从来不听我的话,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他总是一个人执拗的往前走,执着地做着他的事。 我一直在原地等他,他不在乎。 我低头看着依旧鲜艳深红的玫瑰,其实很好看,不是一般和还行,我很喜欢。 过了很久,我才抬起头:“许诩,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爱我吗?” “我爱你。” “那你让我亲你一口。” 许诩又不说话了。 我气得把花扔在地上,踩了好几脚,花瓣散落,枝叶折断。 我赌气说:“你不愿意我就走了。” “回家吗?我们一起走。” “不回!我要离开你!” “……”许诩不说话,挡在我面前,我走哪他挡哪。 哼,这种时候会死缠烂打了,早干什么去了! 就在这时,路边有只小白狗跑了过来,它好像很喜欢我,一直在蹭我的腿,它很矮小,在雪地里打滚。 雪越下越大了。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了一片雪,转瞬即化。 许诩忽然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识想抽出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小狗汪汪叫起来。 我终于还是抽出手,蹲下摸摸小狗的头。 它舔舔我的手心,我问:“你有主人吗?” 小狗继续打着滚,很欢快的样子,我跟它完了好一会儿,好像暂时忘却了眼前的许诩。 许诩开口:“罗芽,你想要小狗吗,我可以送你一只。” “我不要。” 我听他说这种话有些烦躁,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烦躁。 我曾跟朋友说过许诩就像一颗石头,踢一下走一步,他非常冷漠。 朋友说我不知好歹,许诩赚钱多,人还帅,事还少,说我捡了大便宜,身在福中不知福。 朋友说的有些道理,但我真的不是为了钱跟许诩在一起的。 那天也是雪天,我刚下班,路过一个小摊时,想买点臭豆腐吃,可能是我太饿了,走的快了些,前面有小块地面结冰了。 我一个不注意,就摔了个狗吃屎,是许诩把我拉了起来,并递给我几张纸巾。 就那一眼,我就喜欢上他了。 虽然很老土,但确实是真的。 我坚持不懈地追求他,他很快松了口,答应跟我在一起。 我当时非常激动,当晚喝了很多酒,吐了一地,还是许诩给我收拾的。 他有洁癖。 好了,现在都过去了。 我推了他一把:“你让不让开?” “我让开可以,那就回家吧,外面太冷了。” 确实冷,不过为了面子,我只会说:“我不要回家,那不是我的家!我跟你在一起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我要跟你分手,你不要挽留我,我现在就要走!你、你别后悔!” 我飞快地转身跑了,没有回头看。 许诩真的没喊我。 我也真的走了。 街上白茫茫一片,雪没过了鞋底。 我踩着软绵绵的雪,眼泪掉了下来。 其实我知道许诩不是那样的人,但我就是很生气,生气他为什么不会哄我。 “汪汪汪!” 我循声看过去,是那只小白狗,它正朝我跑过来。 我伸出手准备迎接它。 猛地,一阵刺眼的亮光袭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围一切在我眼里旋转起来。 “我艹!!!!!” “我死了!!!!!” “……” 我出了车祸,灵魂飘了出来,我看见了我的尸体。 但我没有恐惧。 我随着风到处飘。 对于灵魂来说,好像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因为——我见到了小时候的许诩。 ——“许诩,妈妈只希望你正常一点,健健健康长大就好了。” 我看着面前的女人和小孩。 是许诩已经去世的母亲和大概七岁的许诩。 什么情况?是我做的梦吗? 我掐了自己一把,不疼。 完了,不是梦,我真死了。 人都说死后你的一辈子会如放电影般在脑海中重现——可我怎么会看见许诩的人生? 他不会也死了吧。 我俩串台了? ——“可是妈妈,他欺负我。” ——“那你也不能拿笔划他的脸啊!”女子眼神中流露出了浓浓的怒火,“你就不能正常点吗!有哪个小孩和你一样!” ——“妈妈,什么才是正常。” 女子的脸色接着缓和了下来,又是一副温柔如水的样子,“正常就是你和小朋友团结友爱,跟别人互帮互助,有一颗善良的心。” 女子轻柔的摸了摸许诩的脸,又接着把他推在了地上,用手指着他,满脸怨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恶魔!不然许铭怎么会离开我!” 许诩站了起来:“爸爸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不行吗?” ——“要不是带着你,我早就和他在一起了,他也不会跟那个女人走了。” ——“你怎么不去死。” ——“我真后悔生了你。” ——“你就是个恶魔。” 女人走了。 许诩打开电视。 ——“你别离开我宝贝,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宝贝,我也不想走,可是为了我们的前途我必须离开!” 画面里的男子亲了女子一口:“我走了。” ——“嗯,我等你。” 换台了,转成了体育频道。 ——“啊!!!” 一阵尖锐的喊声要穿透我的耳膜。 哦,换场景了,许诩在学校里。 ——“许诩把人打吐血了!” ——“救命啊!快来人!” ——“许诩疯了!” 许诩突然长大了不少,依旧是那副样子,身上穿着校服,好像是高中。 我看到了躺在地下的人,眼神有些涣散,嘴角挂着新鲜血液,腹部还在渗血。 ——“许诩!你在干什么?”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冲进来,指着许诩就开始骂:“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你怎么搞的!是不是要把人家打死啊!” ——“你妈怎么教的你!” ——“神经病。” ——“退学吧。” 许诩扭头看他,“好。” 我看到许诩握紧的手松了下来,像是舒了口气。 拿着退学单的许诩站在办公室门外,不时有同学经过看他几眼,其中有两个女生挨着他不远,窃窃私语:“他就是那个……” “真晦气。” “太暴力了。” “没有同情心。” 许诩绕了一下,从旁边饮水机拿出一个纸杯子,接了杯凉水,走过去,径直把水泼在了两个女生鞋上,“傻逼。” 两个女生蒙了,吓跑了。 我有点震惊,许诩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跟我生过气,更不可能打人,他说话永远都很柔和。 许诩原来还有这一面吗? ——“许诩,今天打雷,我害怕。” ——“带上耳机。” ——“不要,我还是能听见的。” ——“那就别睡了。” ——“我能跟你一起睡吗?你陪着我,我就不害怕了。” ——“不行,雷一会儿就不打了,你回去睡。” 许诩被劝退了。 他走在路上,他看不见我,我不知道他去哪。 我跟着他。 他眼神淡淡的,没有一丝变化,我觉得他心里肯定是有一点忧伤的。 “许诩!许诩!”我喊他。 他听不见。 “许诩,没想到你高中都没毕业。” “我跟你在一起一年,居然都不知道。” “你真的好能瞒啊,是不是嫌丢脸。” “我不会嘲笑你的。” “如果我是你的同学就好了,我会帮帮你,我不会说你的。” 我爱你都来不及。 第2章 罗芽的故事 ——“你就不能变得正常点吗!” 妈妈经常这样说我,我不懂。 我不懂什么事正常,没人告诉过我,只记得小时候爸妈还是喜欢我的,但某一天,妈妈突然大哭,大喊大叫,她让爸爸从家里滚出去,爸爸走后,她却哭的更厉害了。 好奇怪。 从那天开始,她开始不断打骂我,她不允许我提爸爸,不许这个家里有任何他的东西存在。 以至于我,我身上有一半爸爸的血,她连带着我一起厌恶。 她非常讨厌我。 于是,我学着变得正常,我努力学习,我不跟别人争论。 我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我对他们笑,我帮助别人,有人骂我,没忍住,动手了,被劝退了,辞职了,妈妈去世了。 我没什么感觉。 有人跟我表白。 我想,正常人应该要有一个女朋友。 我答应了。 她很开心,脸很红,我俩住在一起了。 我问她:“男朋友一般都会给女朋友做什么?” 她笑:“转账啊,看电影,约会啊,见家长啊……” 我按她说的做了,但她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都不对我笑笑,感觉你每天都在重复对我做那些事,怎么跟做任务一样。” 我对她笑了一下。 “笑的好丑,我不喜欢。” “那你想怎么样。” “我亲你一口。” “不行。” 她生气了。 我没管她,反正她一会儿就好了,又会冲我笑。 她经常在沙发上睡,姿势很难看,我总是把她抱回去,她都不知道。 她以为是自己梦游走回去的。 她喜欢吃芒果,我每天给她买很多。 “你今天怎么又买了?我吃不完,浪费钱,你怎么不听呢。” “你使劲吃。” “使劲吃也吃不完啊,明天别买了,我要吃吐了。” “好。” 她有段时间每天都熬夜,偶尔我半夜醒来还会听到她小声嘀咕的声音。 “啊啊啊啊怎么会这么难,烦死了都。” 第二天露着两只黑眼圈,打着哈欠。 我问她:“你怎么睡这么晚?” 她笑眯眯的:“我以为你都不关心我,原来你偷看我啊?” “没有,我看你屋里的灯一直亮着。”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该回答是想还是不想,但我觉得我说“想”她一定会开心。 于是我说:“想。” 她笑的更开心了,“嘿嘿嘿,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几天后,她神神秘秘地送了个乐高给我,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机甲战士,她说白天上班没时间弄,只好晚上组装了。 “原来你晚上就是在弄这个?” “是啊,喜欢吗?” “喜欢。” 我真的很喜欢,发自内心的,这虽然是她送我的,但我觉得,这是属于我的,我的东□□属于我的。 我反复摸索着乐高凹凸的颗粒,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 她似乎很喜欢我的身体,眼神也粘着,经常有事没事就戳我的胳膊或后背。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所以也不让她碰我,她也不生气,就只好看我了,每天都看,闲下来就看。 “你真的好好看啊许诩,见你第一面我就很喜欢。” “你以前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哇,那我是第一个哎。” “嗯。” 本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平淡的生活下去,可是有一次…… 我们吵架了。 因为一只猫。 那只猫把她抓伤过,她没告诉我,但会自己偷偷抹药,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装作不知道,悄悄把猫送到了宠物收容所。 我在抱猫的时候,也被抓伤了,回去的路上,我先去打了狂犬疫苗,本来想瞒着受伤这件事,但不怎么,鬼使神差地,我回到家就跟她说了。 “我被猫抓伤了。” 她非常担心,还带着点后悔,“许诩,是我喂的那只猫吗?” “嗯。” “你疼不疼?” “不疼。” “唉。” “嗯。” 她给我吹了吹伤口,有点痒。 她的皮肤很白,眼睛也大大的,总是眨,嘴巴很好看。 她不会做的东西很多,不会做饭,不会修电灯,不会把她的衣服放好。 她每天的生活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睡觉,然后跟我生气。 她毛手毛脚,经常受伤,我得照顾好她。 她当时笑的很开心,满脸期待,说:“我现在是你女朋友啦!你要对我好哦!” 我答应了。 我每天叫她起床,给她做饭,给她拿衣服,给她吹头发。 她总是一脸享受。 “许诩,我太幸福了。” “许诩,你对我这么好,我都离不开你了。” 我说:“你对我也很好。” 她每天都给我一个塑料小玩具,兔子,乌龟,毛毛虫…… 还好我的柜子很大,能装下。 她经常送我礼物,送我花,她帮我订机票,带我去动物园,给我买我没喝过的奶茶,帮我放洗澡水。 我在家工作她就在一边看着我。 “你看我干什么。” “我怕你工作无聊,我陪你一会儿。” “我会很晚。” “没关系,我乐意。” “你会睡着的。” “没关系,我会梦游自己回到床上。” 她很善良,经常帮助别人。 “阿婆,我来扶你!” “小姑娘,你干嘛撞我呀,赔钱!” 她哭着回到家。 “我今天被碰瓷了,没有监控,也没人看到,她说是我撞的她,而且我也没犟过她,看她也挺可怜的,活这么大年纪把良心都活没了,就给了500块,我好伤心啊!” 我立刻在500后面给她多转了几个零。 她跳起来,特别开心:“许诩,我太爱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大老板,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也笑了。 她真的挺好玩的。 一直都很开心,没有什么烦恼。 可是,她现在说要离开我。 “不回!我要离开你!” 我觉得她是说着玩玩的,就没有管。 其实我是想拉住她的,但她应该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的,我还是站在这里等吧。 然后,世界在我眼前裂开了。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空气的宁静,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刺目的红色,像打翻的颜料桶,在她身下迅速洇开,染红了灰色的路面,也染红了我瞬间冻结的视野。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她送我的那些塑料玩具,失去了所有生气。 我害怕了。 我冲过去,腿脚发软,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她的名字在疯狂嘶吼:“罗芽!罗芽!”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头无力地垂着,温热的血沾满了我的手臂和衣服。 救护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 她的脸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盖住了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星星的眼睛。 都怪我。 她被推进了手术室。 那扇沉重的门关上,顶上的红灯亮起,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 医生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我立马冲过去。 她躺在那里,脸上扣着氧气罩,身上连着各种管子,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 “你是她什么人?”一个医生拦住我,快速问道。 “男朋友。”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病人情况很不乐观,颅脑损伤严重,还没脱离危险,醒不过来。一会儿还要转去ICU进行下一场手术,你先去陪陪她,在13号普通病房暂时观察一下。” “谢谢医生。”我机械地道谢,目光无法从那张脸上离开。 “快去吧。”医生挥挥手。 她昏迷着,我一直在喊她的名字,“罗芽!罗芽!” 我跟着护士来到13号病房。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她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小小的身体陷在被子里,仿佛随时会消失。 我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插着输液管的手。 她的手原来那么小,那么凉。 “罗芽,罗芽。”我低声唤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罗芽,”我凑近她耳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她平时喜欢的那样,“你醒过来,我去给你买芒果。买最新鲜的,买很多。” “罗芽,”我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象着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我已经把猫送到收容所了。它不会再咬人了,也不会再伤害你了。” “罗芽,你醒醒吧,不要睡了。” 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回应。 “罗芽,你醒了,我就让你亲我,可以吗?” 她依旧毫无反应。 “罗芽,”我把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对不起。” 这三个字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是我的迟钝,是我的自以为是,是我把她推到了这里。 很快,护士又来了。 罗芽被再次推走。 门上的红灯再次亮起,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说要离开我……是真的吗? 不,我不想离开她。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 她死了怎么办? 不要死。 罗芽,求求你,不要死。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她不回答,她还睡着。 罗芽,不要死。 第3章 许诩的故事 我飘啊飘,飘过了很多地方。 像一缕没有重量的意识,穿透了时间的帷幕。 眼前是南方小镇一个湿冷的午后。 低矮的屋檐滴着水,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沉重气味。 许诩母亲的葬礼。 灵堂正中,黑白的照片上,是一位眉眼温和却带着疲惫的女人——那是许诩的母亲。 我看到了他。 二十岁的许诩,穿着一身显然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装,背脊挺得异常笔直,站在人群的最前列。 亲戚们的哭声,叹息声,劝慰声像潮水一样包围着他,可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空白。 一滴眼泪也没有。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是空的,是深不见底的静默湖面,仿佛眼前这场生离死别与他全然无关。 “这孩子……怎么一滴泪都不掉?”有人小声议论。 “怕不是伤心傻了吧?” “许诩,你妈走了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带着哭腔摇晃他。 我曾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这是许诩的外婆。 她的声音尖锐而悲愤,“你哭啊!你哭出来啊!你妈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送她走?你怎么这么没有心啊!” 外婆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她扬起手,“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许诩苍白的脸颊上。 那声音在压抑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许诩被打得微微偏过头,脸颊迅速泛起红印。 但他没有躲,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皱眉。 他只是转回头,视线依旧落在母亲的照片上。 外婆看着他,捂住脸哭的更凶了。 人们还在不停说。 入夜,喧嚣终于散去。 香烛燃尽,只留下呛人的余味和一片狼藉。 人们都走了,留下他和这空荡荡的房子。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角落里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暖黄的光晕下,他开始收拾。 把散乱的椅子一张张归位,扶正歪倒的花圈,捡起地上散落的纸钱,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处理日常琐事。 他拿起母亲生前常坐的那把旧藤椅,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将它端端正正地摆回原处。 最后,他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供桌上沾着香灰的烛台,一遍,又一遍,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昏黄的灯光把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壁上,那影子和他一样,沉默地重复着动作,仿佛要把所有无法言说的空洞,都擦拭干净。 我异常心痛,我在背后伸手抱住许诩,即使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许诩这天晚上没有睡觉,他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我陪着他,感受着他缓慢的心跳。 我还是想,早一点遇到许诩就好了,这样我能帮助他,我能鼓励他。 没人喜欢他,我喜欢。 接着。 场景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模糊又清晰。 我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写字楼。 深夜,格子间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单调而密集。 是许诩。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却疲惫的轮廓,他眼下的青黑很重,但眼神却异常专注,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几乎没有停顿。 “啧,又加班?你这么用功,装给谁看呢?”隔壁工位一个男人端着咖啡经过,语气酸溜溜的,故意把咖啡杯放在许诩桌角,几滴深褐色的液体溅到了许诩正在整理的报表边缘。 许诩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污渍,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他抽出一张纸巾,极其仔细地吸干了那几滴咖啡,然后继续他的工作。 这就是许诩的作风。 男人的挑衅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讪讪地走了,办公室里其他留下的零星几个同事,交换着复杂又带着点嫉妒的眼神。 我看着他。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屏蔽了所有杂音。 白天,黑夜,周末,假期……时间对他似乎失去了意义。 他的世界里只有屏幕上的代码、报表上的数据、一个接一个需要攻克的项目难题。 他把自己埋进工作里,埋进那种不需要与人产生情感交互的,纯粹的逻辑世界里。疲惫是存在的,但他似乎感觉不到,或者说,那是一种对他来说能带来某种踏实感的状态。 画面很快再次切换。 我看到了他银行账户的界面,数字比之前多了一个零。 他升职了,获得了更高薪也更自由的岗位,可以在家完成大部分工作。 同事的嫉妒和疏远更加明显,但这对他毫无影响。 他平静地接受了新的合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坐在宽敞明亮了许多的新公寓里,面前是配置顶级的电脑。 窗外是热闹的城市,而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眼神里没有欣喜,没有得意,只有漠然。 金钱和自由,对他而言,仿佛只是证明某种能力的冰冷符号,而非通往快乐的钥匙。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买点什么庆祝。 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努力工作,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而已。 他的心确实是空的,但里面并非毫无支撑。 他本性是善良的,只是他不懂。 我跟许诩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有钱了。 所以我下意识以为许诩是那种有钱什么都不在乎的状态,但实际上是他真的不在乎。 无论有没有钱,无论有没有过上好生活。 许诩都不在乎。 他只想做点什么,把他空了二十多年的心填上。 他只能不停去做,他不会休息。 因为一闲下来,那份如影随形的空洞就会马上吞噬他,把他拉入深渊。 他的心空了太久,填满是不容易的。 我还发现,许诩是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人,他不会考虑后果,他有时可以说是极其冲动行事。 他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他对于任何事,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不会去伤害别人。 “臭豆腐!热乎的臭豆腐!” 眼前的画面被一阵寒风和食物的香气吹散。 是冬天,熟悉的街道,路边摊冒着滚滚白气,油锅里翻滚着金黄的臭豆腐。 我的心猛地一缩——这居然是我第一次遇见许诩的地方。 马上,我看到当年的自己了。 那时我刚二十岁出头,扎着乱糟糟的马尾,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个球一样蹦蹦跳跳地冲向臭豆腐摊,眼睛亮得只盯着食物。 地上结了薄冰,我完全没注意。 “老板!要两份!多放辣椒多放……”话音未落,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惊呼,我整个人失去平衡,接着摔了个四脚朝天。 就在这时,许诩扶起了我。 “小心。” 我站稳后,他递给我纸巾。 “你的手划破了,在流血。” 我当时只顾着看许诩的脸了,根本没注意我的手受伤。 激动和兴奋大过了身体的疼痛。 我当时内没有思考,“你……你喜欢吃臭豆腐吗?我可以请你吃!” “不喜欢,谢谢。” 拒绝的很干脆。 我丝毫不气馁:“那……臭豆腐你不吃,你有喜欢吃的别的东西吗,我请你!” “抱歉,我还有事。” 许诩要走,我急忙拽住他的袖子:“等等,走之前,你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不可以。” 拒绝的还是很干脆。 这就是我和许诩第一次见面,根本算不上惊天动地。 但是我却很快沦陷了。 许诩除了不喜欢冷漠了点,不喜欢说话了点,不喜欢我了点,其他样样优秀。 画面又一转。 是我在我和许诩的家。 当时我跟他在一起时,他说要给我保障,于是买了房子给我,还说即使分手,房子也给我住。 我又不是为了房子才跟他在一起的。 我就是单纯喜欢许诩这个人。 当时突发奇想,想装饰下客厅门,于是买了很多心形贴纸,几乎把门上都贴满了。 许诩问我:“为什么要贴这么多?” “我喜欢,这代表我对你满满的爱。” “谢谢。” “不客气喽。” 那时候我刚跟许诩在一起,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即使中间我们吵架,我对他的爱没有减少一分一毫。 “许诩,你会做饭吗?” “会。” “我不喜欢做饭,也不会做,你以后能做饭给我吃吗,我负责刷碗!” “可以,不过不用你刷碗,有洗碗机。” “哇,真好!” “在我身边,你不用做什么的,我会都帮你做好。” “啊?那我岂不是很无聊了。” “不会的,你不是说过喜欢钱吗,我会给你钱,你可以到处去玩,想买什么买什么就好了。” “真的吗?你真好,许诩。” 声明,我也不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的。 我只是单纯爱他。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一段时间的热恋过后,我想要的更多了,我想要许诩再多爱我一点。 这点,许诩貌似做不到。 我开始生气,三天两头找他的麻烦,但他从不生气,他好像不会生气一样。 于是我就更气,这次更是直接跑开,被车撞了。 临死前,我好想见见许诩。 我爱他。 第4章 罗芽和许诩 白的。 天花板是白的。 墙壁是白的。被单也是白的。 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线条和数字。 输液管里滴落的透明液体。 我数了,它跳一下,时间就走一秒。它跳一下,我就确认一次,她还在这里。 几天了? 我不知道。 时间像胶水一样凝固。 记忆是破碎的:刺耳的刹车,刺目的红,她轻得像羽毛的身体,救护车顶灯旋转的红光,手术室门上的红灯…… 还有和她转身的背影。 我不停地想——我为什么没拉住她?为什么就站在那里?我为什么这么没用,我以为……我以为…… 喉咙干得发痛。 眼睛很涩,每一次眨眼都带着灼烧感。 我用手撑着额头,试图挡住这病房里无处不在的光线。 累,一种浸入骨髓的累,但我不敢闭眼。我怕一闭眼,那条绿线就平了。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到几乎被仪器声淹没的气音。 我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 罗芽醒了。 她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茫然地聚焦,最后落在了我脸上。 那双总是盛满星星、带着狡黠笑意或委屈泪光的眼睛,如同以前一样,望向了我。 然后,她看着我,轻轻地问。 “许诩……你你也死了吗?” “没有。” “你骗人,我都死了,你怎么会没死。” “真的没有,这里是医院,你出了车祸,伤的很严重,你昏迷了很长时间,是医生把你救活了。” 听到我说这句话,她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迷茫了。 那双蒙着雾的眼睛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喘了口气,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直直刺进我心里。 “许诩,我刚才好像真的死掉了,我没骗你,我变成灵魂飘了出去,我看见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了好多……好多你,从你小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好像……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你。” “你看见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都过去了。” 我见她不愿提,也不会再问。 我感觉我的脸皮在发烫,我有些不敢看她眼睛。 我低下头,盯着被单,被单很白,白得刺眼,手指在膝盖上抠紧了,指甲陷进肉里,也有点疼。 “是我,”我的喉咙堵得厉害,声音更哑了,“是我亏欠你太多了,罗芽。” “我……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你好……”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想说的话搅在一起,“我以为按你说的做就够了,转账、看电影、约会,像……像完成任务一样……” 我的手指抠得更深了,疼得有点麻木:“我太笨了……只会这样……感觉不到你想要什么……也说不出……” 胸口闷得喘不上气,眼前又闪过那片刺目的红,铺天盖地的恐惧迎面而来,“我不该……不该站在那儿……不该让你走……我不该不喊你,我太自以为是了……都是我的错……” 说完,我抬起头看她,她眼睛里汪着水,亮亮的,映着我狼狈的影子。 那里面没有嫌弃,只有水光。 我继续说。 “看到你倒在那儿……浑身是血……我……”那个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噎得我浑身发冷,“……我以为……我要永远失去你了。 然后,一点冰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了我紧攥的拳头上。 是她的手指。 没扎针的那只手,很慢很慢地挪过来,搭在我手背上,指尖冰凉,没什么力气,软软的。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本能地想甩开。但她只是那么轻轻地搭着,一动不动。像一片雪花落下来。 我僵住了。血液好像都冻住了,只有被她碰到的那个地方,皮肤底下在突突地跳。 “许诩,我没有死,我还没跟你好好道别,你知道的,我舍不得离开你。” “许诩……”她的声音很轻,像蒙了雾的玻璃,“我也亏欠你……我太急了……总想让你立刻变成我想象的样子……没想过……你一直……就是那样过来的……对不起,我想要的,只是你一直爱我,坚定的爱我。” 她看着我。 眼睛里的水光还在,但底下透出一点很亮的东西。她搭在我手背上的指尖,很轻很轻地蜷了一下,像小虫子在动。 她甜甜地笑起来:“芒果,以后……一天一个……好不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答应她:“好。” 她提的大部分要求,我都会答应她。 她笑起来,又开口了,声音更轻,像羽毛飘下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有……那个‘不行’……我……还能再试试吗?” “试什么?”我也笑了。 她没给我再拒绝的时间,凑上来亲我一口。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和她眼睛里那点微弱又固执的光。 心口那块冻了二十多年的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涌出来的东西滚烫滚烫的。 我说不出话。 喉咙被堵死了。 我盯着我们交叠的手——她的手冰凉,搭在我紧绷的手背上。 然后,我动了。 很慢,很僵硬。 像生锈的机器第一次执行陌生的指令。 那只被她搭着的手,一点一点,极其笨拙地,极其缓慢地,翻转过来。 掌心向上,摊开。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收拢手指。 指尖先碰到她冰凉的手背皮肤,然后是整个掌心,缓慢地、试探地包裹上去。 她的手指很细,很凉,骨头很软。 我的手掌很大,很热,还有点汗湿。 当我的皮肤完全覆盖住她微凉的手背时,一股陌生感觉,顺着接触的地方猛地窜上来,直直撞进我空荡荡的胸腔里。 没有任务清单。没有程序设定。 只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的本能,从指缝里渗出来,钻进骨头缝。 我学着她的样子,亲了她一口。 她脸红了,问:“是不是我以后亲你都要被车撞一下才行?” “以后你想亲就亲,不管你想干什么,都依你。”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会再松开。 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