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米长的沙发说不上庞大,但容纳四个人已是绰绰有余。
这边三个人胳膊挨着胳膊挤在一起,邬洽不知道温叙上赶着凑过来做什么。
但多少明白这俩人并非外人看来那样水火不容,邬洽心中有个大概,对温叙的那点抵触情绪也随着薄荷水气息逐渐消散。
“能过去些?”邬洽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明白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持恰当的社交距离。
却见对方单边挑眉和她对视,然后不为所动,反问她,“怎么?”
“不嫌挤么?”邬洽朝他右手边抬了抬下巴,“这么大的位置呢。”
“现在不怕我了?”顾左右而言他,温叙是一把手,他没听话地往右挪,但也就此止住,“请你来看场戏。”
她猜到是单向可视的单面镜,方才没有注意到对面地上躺了个人,此时那位绿毛壮壮妈也在里面,正把男人从地上拽起来。
温叙给她介绍,“绿头发的叫汤察。”
“地上的那个呢?”
“你不用知道。”
“你找人打的 ?为什么?”
温叙只是笑,米灵却拽了拽她胳膊,“他不主动说,你就别问了。”
正是对漂亮女孩好感正盛的时候,邬洽乐意听对方的规劝,接着又听见她说,“他们让人蒙着脸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是谁。”
他们是指温叙、滕勉一厮。
我们是指邬洽、米灵俩人。
“你懂这么多?”
“那不废话,从小一起玩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尿性。”
“我还以为他俩关系不好。”
“确实没好到哪去。”温叙否定。
“但也不坏。”米灵接话。
耳边传来忍痛的闷哼声以及带着哭腔的求饶声,邬洽才注意到对面屋里又进了两个人,明目张胆地对蒙脸男进行施暴。
她不忍看,这算什么戏?有钱人的消遣娱乐吗?看着腾空的肌肉撞击腰腹,拳头和肉的碰撞声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可她能做什么?劝说?制止?她算什么小喽喽?
邬洽有自知之明,她在这群人面前没有什么话语权,可暴力的场面让她不由得想起从前被人围堵在墙角的日子,邬洽终是颤着声开口,失控道,“别打了,随便打人很好玩吗?难道以多欺少很有趣吗?”
温叙懒散地靠在沙发上,余光始终在观察她,不漏掉一丝细节,包括攥紧的拳头和微微颤动的面肌,他问:“你认识他?”
“不认识又怎样?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温叙觉得好笑,脸色冷了下来,“你冲我发什么火?要闹脾气找你对象去,我没义务承担你的怒气。”
米灵也摇了摇她的手臂,劝道,“滕勉不会干乱打人的事,你先别急。”
耳畔嗡嗡作响,痛苦的记忆片段一股脑涌入眼前,被群殴的体感她此生再也不想体会,被打怕的肌肉记忆促使她加快脚步离开这里。
推门而出,沿途返回。
不合适的小皮鞋是灰姑娘不小心弄丢的,而她只是真公主的盗版复制品。她走得急,一路跌跌撞撞,崴过两三次脚才走到楼梯口,再不记得温叙先前的劝告,什么下楼会被人找麻烦,去他的麻烦。
眼尾被情绪染红,暴烈的阳光在青天白日下无可阻挡,她径直回到家,进门,丢开鞋,一头栽进堆放着玩偶熊的墙角。
记忆中鲜红的血色抽条而出,那颜色是属于死神的胭脂,在层叠的暗影中丰沛着名为血的色泽。
邬洽第一次接触死亡源于她的母亲,第一次重温降生也源于她的母亲。
记忆中,邬敏清始终是充满魅力的,自由、绽放、恣意,然而最终却依然要走进幻灭,甚至那么猝不及防。
世人将她的母亲放在男性的经纬度上去丈量,又将她所谓的父亲贬低得一文不值,故而她成为二者走向的承担者。
有人看不惯她的脸,呼朋引伴将她往角落里拖,拳头与人体的撞击声,她早在自己身上体验过,除此之外,亦有耳鸣与眼花,那时她想,死亡是不是解脱的唯一途径。
门窗紧闭的小房间里是漆黑的,依稀能够听到隔壁传来的吵架声。邬洽捂着耳朵蹲在墙角,直到耳畔那些嘶鸣安静下来。
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她蜷缩着身子反思是不是因为换到新地界,才导致她随意降低对周遭环境的敏锐度和警惕性,以致于无法及时应对突发情况。
这是不对的,更是不利的。
且不论开学后面对的新同学是否与从前如出一辙,就她今天对他们说的那番话就够她吃一壶了。
不管是哪个人,在“树德树洞”里都有单独的帖子科普和讨论,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剑走偏锋就算了,如今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工资不工资的,她已经没心情担心,主要是外婆住的双人间还是滕勉帮忙找的,这下好了吧,叫她管不住自己,全都完蛋。
没想好怎么跟滕勉联系,说实话也是有点不敢或者说是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惴惴不安地将房子从里到外打扫干净后,邬洽的心才静下来。
正打算给明天的课程准备材料,找包时却发现自己应该是失心疯了,才会把人家的衣服包包带回家。
别说今天的工资拿不到,她都不知道要赔进去多少,自己唯一一个书包也落在滕勉那,包里还有几份重要材料。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姨打电话来,问她今晚方不方便过来换她,说是林爷爷在家里摔了,家里没有其他人可以去帮忙。
邬洽走进病房的时候,外婆正跟隔壁床的老太太在聊天。
“我都跟你陈姨说了,今晚我一个人可以,不要喊你来,你说你来做什么?”
“陈姨做得对,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医院呢?”见外婆还想反驳,邬洽干脆直白道,“就你这腿,晚上起夜怎么办?”
这理由成功把邬云琴的所有话都堵回去,邬洽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就听到隔壁床的老太太说,“没事的呀妹妹,晚上我可以搭把手的。”
“喊王奶奶,她今天中午刚住进来的。”邬云琴笑着让她上前来,给人介绍,“这是我孙女,叫她小洽就成。”
“小洽啊,你好你好,长得真漂亮呢,多大啦?”
“谢谢王奶奶,我十六了。”邬洽笑着回应。
她长着一张稍显冷艳的脸,加上有“臭脸综合征”,故而不笑的时候总会被人误会心情不好,冷脸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心情不差的时候扬起嘴角笑一笑。
“诶,这不巧了嘛,我们家娃娃今年也十六岁呢,小洽高中去哪读呀?”
“树德中学”,邬云琴提到这个就骄傲,她们家小洽可是凭着自己的实力从小地方考上来的,“孩子争气。”
长辈的社交,她只要负责笑就好,邬洽慢悠悠削着苹果,整条果皮成型完美,动作一气呵成。
王奶奶左手骨折正吊着,右手一拍大腿,特激动,“会这么巧!我们家娃娃也上树德!”
闻言,邬洽复又抬头看向隔壁床,天底下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想必是天无绝人之路,看来老天对她还是不错的嘛。
耳朵竖起认真听,唠嗑的内容像杂食动物,能从天南扯到海北,现在已经跑到要让她家娃娃明天来医院看她,还要娃娃和邬洽交个朋友。
事先不知道病房里来了其他患者,邬洽没准备陪床的单人床,已经做好晚上要在病房里坐着过夜的打算,结果都用不着明天,王奶奶家的娃娃今晚就来陪床了。
手里拎着两架折叠床稳稳地走进来,高个瘦削,休闲裤,灰T恤,脚踩一双阿迪德训鞋。
“哎呦,乖娃娃,你怎么来了?”王奶奶看见她家这娃娃就喜笑颜开,嚯得一下直起身要去抱他,结果因为左手还吊着,被卡在半路。
“我爸说您揉面把自己手腕揉折了,让我今晚没事过来陪陪您。”
声音也好听,就是一直背对她,看不清脸。
“你爸要不会说话,就让他闭嘴。”
“那您可要早点好起来,回去就把他嘴给缝上。”
邬洽把切好的苹果放在碟子里递给邬云琴,听着他们插科打诨,准备出门找个打印店,重新把课程材料打印一份,幸亏她有在手机存档的习惯。
“来来来,云琴你看,这就是我家娃娃”,王奶奶扯着他,让他转了个身面向这边,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快,叫邬奶奶。”
“邬奶奶好。”
“诶,你好你好。”邬云琴瞅着这帅小伙,心情就没来由得好,“你叫什么啊?”
“我叫……”
邬洽抬眼观察他们的互动,外婆和王奶奶喜笑颜开是显而易见的,这个男生倒是挺淡的,不是说态度冷淡,而是给她的感觉如水般清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奶奶热情地打断了,“就叫娃娃呀,我们家人都这么喊,你也这么喊。”
“就叫娃娃啊?我还以为娃娃单纯指小孩的意思。”邬云琴感到有点好笑,如此乌龙可还行。
“小时候看他长得跟小女娃似的,特水灵,特可爱,还是我给取的小名,就叫他娃娃了。”看得出来,王奶奶特满意“娃娃”这个名字,即使“娃娃”暗戳戳抗议也无果。
“长大也好看啊,你看看,长得多俊。”邬云琴笑眼咪咪,满意得不行,她仰卧在病床上,一只腿吊着,指着邬洽介绍,“娃娃啊,这是我孙女,小洽。”
邬洽差点就笑出声,谁家长辈介绍小辈时会说小名,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俩人点头问好后,她见暂时没什么事情,就跟外婆提出去办点事,晚点带饭回来给她。
拐出门,病房外的长椅上放着一只书包和一个袋子,砖红色的布料很是显眼,上面还有一团不太醒目的污渍,邬洽伸手翻看纸袋里的东西,确定都是自己的东西。
她这才想起来点进微信,发现滕勉不久前刚给她发过消息。
【你的书包和衣物都放在病房外了,我想我应该不太方便进去,就先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则转账消息。
邬洽:【不好意思,才看到消息,谢谢你。】
滕勉:【没事。】
邬洽:【今天真是很对不起,是我情绪太激动了,这次是我没做好,那个钱我就先给你退回去了。】
她斟酌着措辞,怕滕勉发完消息后就下线了,赶忙把这条编辑好,点击发送。
滕勉“不用”两个字还没发出去,对话框里就弹出了“退回转账”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