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林》 第1章 她只是个花瓶 开文于2025.10.28 文/合格鱼 树德中学后门那条小吃街里明目张胆地“藏”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KTV。 “店中店”的经营模式之下,有意在明面上弱化公共酒吧区的存在。WONDERLAND的隔音做得好,装潢看起来也正经。 邬洽冒雨赶到这儿时,里面的独立包厢已经喝倒了不少人。 她站在屋檐下,对照着对方发来的定位,确定好门牌号后,不带半分犹豫就往里走。 玻璃门阻隔着室内外两个世界,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浓郁香氛,不比晨间的菜市场好闻到哪里去。 邬洽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拧着眉盯着没电关机的旧手机,无奈之下只好把它塞回书包里。 方才忘记看包厢号了。 她走到前台处,还未开口询问,就见余光中的玻璃门再度被推开。 “叙哥,早说你今天要来啊,我们就不在里面瞎闹腾了。”黄毛烫着夸张的卷发,裤子上挂着几条金属链子,走起路来晃荡出声。 “滕勉过生日,我哪有不来捧场的道理?”跟在黄毛身后被叫作“叙哥”的男生语气轻佻,手垂在身侧漫不经心地转着手机玩。 听到熟悉的名字,邬洽不免分神留意,刻意放缓靠近包厢的步子。 黄毛不理解,挠着头问他,“你们不是不对付?捧什么场啊,你不来砸场都算不错了。” 温叙现在有点头痛,每逢突袭的暴雨,身体总会率先做出抗争反应。 南风天的潮气无孔不入,他定了定神才反问道,“我脾气真有这么差?” 三米开外有道瘦削的背影,高高扎起的马尾辫随着走路的步伐晃动,黑色掐腰T恤、低腰牛仔短裤、白袜白鞋,肩上还正儿八经地背着只砖红色书包,最令人挪不开眼的还属那双笔直白净到晃眼的腿。 背着书包来WONDERLAND的是真少见,温叙盯着那抹慢慢消失在拐角的身影,勾起嘴角轻嗤道,“装什么乖啊。” 手里的长柄伞被黄毛接过,温叙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往长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欸,哥你不是说要进去?” 暴雨天里的狂风胡乱吹着,雨伞只堪堪遮挡落下的雨水,无法挡住前后左右飘进来的雨丝。 他身上那套衣服已经湿得差不多,白T被雨水黏附在小腹上,人鱼线在楼梯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温叙扯了扯衣服,有点不耐烦,“我脾气差。” 言外之意,我不进去,你也别跟上来。 对了,这才是他叙哥嘛。 黄毛欣慰地点点头,满意地把黑色长柄雨伞插进伞桶里,走向那间喧闹的包厢。 邬洽直觉那男的和滕勉关系不怎么样,或许一会儿还有来砸场子的可能。 她停在包厢外,透过玻璃能看见氛围灯下奢靡的画面。 有人扯着嗓子在喊麦,有人在玩升级版的无聊桌游,有人被起哄着喝交杯酒,有人不拿钱当钱甩了票子给侍应生。 扫视一圈过去,她看见滕勉启了瓶酒,动作利落,但也只是撂在桌边,没有要喝的意思。 “哎哟我去”,黄毛忙着低头回消息,抬头时被门口杵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找谁?”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双手一拍激动道,“你就是勉哥的女朋友?” 这会儿倒叫上哥来,邬洽饶有兴趣地分给他点眼神。 三楼密室里的屋中屋许久没人进来过。 盛夏的暑热闷在房间里,墙体渗进来的潮气让屋子的气味难闻至极点。温叙嫌恶地挥手扇动着眼前浑浊的气流,好半天才找到被人塞在沙发角落里的空调遥控。 滴—— 窗外雨还下个不停,他在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从头浇下,随意地涂抹着泡沫,先是头发,接着是脖颈、脊背。 脑海里蓦然冒出那道纤细的背影,攥紧书包肩带的动作刻意又多余,偷听人讲话也不懂得掩饰得到位些,只有踩在地毯上的那几个脚步轻得像猫。 温叙没看清她的脸,只在她转身的时候,瞧见凝白的肤色和挺翘的鼻梁。 心里烦得很,为什么六月如此多雨?为什么踏进WONDERLAND前还兴致满满,现在却在这拿洗澡撒气? 温叙呼出口浊气,克制着停下手下狠戾的动作,将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后套上衣服走出浴室。 烦人的下雨天总算还有件顺心事。 空调的制冷效果一顶一的好,窗玻璃上凝结着水汽,叫人起了心思去涂画,几根线条后就有个高瘦的形象跃然窗台。 这是怎么了?温叙瞧着自己的手指发愣,然后自暴自弃地抬手抹去所有痕迹。 他没进里屋,随手拾起不知是谁放在桌角的玻璃装花露水,对着空气挥了挥,而后扯了条毯子,整个人倒进沙发里。 “来来来!大家看谁来了!”黄毛推开门,高举着手夸张地拍掌,大声嚷着。 包厢里安静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疑惑、鄙夷或好奇。 最后随着滕勉那声“过来”通通驱散,他坐在沙发的正中间,朝她招了招手。 该热闹的还接着热闹,只是总有几道目光时不时投向这儿。 邬洽直起身往他的方向挪动了些,扬着脖颈小声问他,“需要我做什么?” “坐着就行,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滕勉配合着她的高度微矮下身,把酒水单递给她,“喊你来得着急,没吃午饭吧?” 昏暗的包厢、暧昧的光影。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来,他俩的姿势都实在太过亲密,邬洽知道他是刻意为之,也知道这就是她今天的任务。 “白开水就好。”她摇了摇头,调整着坐姿让两人的体位看上去更暧昧。 这儿的吃食饮料比酒水都贵,她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可当热腾腾的杂酱面和肉汤端到她面前时,肚子还是不争气地叫唤了两声。 “请你吃的,算是……暴雨天的补贴?” 滕勉将黏在屏幕上的视线分给她些,兀自挖苦起来,“反正今天全场都我买单,你不吃白不吃咯。” 早上六点就赶到医院换班,大半天过去胃里只有一个馒头和一杯豆浆在垫着,那点东西到现在早就消化掉了。 “谢谢。” 她是真心道谢,包厢里冷气低于大堂,空调的风直对着她的座位吹,温热的吃食带着滕勉身上难得的人情味让她感到还算有点安慰。 三楼密室的隔音板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屋内的电灯全部被他拉黑,唯一的光亮是从手机屏幕里传来的莹莹白光。 【妈耶,哥你知道刚刚我们在大堂碰见的那个腿贼有玩头的女生是谁吗?】 【竟然是滕勉他对象!!!】 【真绝,这小子也是有福啊】 【一条视频:画面中的男女仿佛置身事外般亲密地咬耳朵】 【哎呦我去】 【你说滕勉那个好妹妹要是看到,不得气晕过去啊哈哈哈哈哈】 黄阳奇那个二货一发消息就是一长串,手机在掌心震动个不停,温叙不耐烦地给他开了个消息免打扰,然后再次点进那条短暂的视频。 女孩看着冒热气的面食眼冒亮光,她滑下身想坐在地上离矮桌近些再吃,被滕勉拉住胳膊,往她身下丢了个抱枕。 然后她朝他莞尔一笑,凑近他耳语了些什么,视频的最后一秒刚好停在他们就要亲上的那一刻。 来来回回反复拉动着进度条重播,温叙轻点着屏幕上那张清瘦的脸,评价道:“笑得真难看。” 偏头痛让人抓心挠肺,实在受不了了,他才退出视频起身去抽屉里翻找止痛药。 黄阳奇的消息密密麻麻地布满屏幕,就像新闻台实时播报般给他转述现场的情况。 【大戏即将开演,哥你要不要下来看看?】 【我去!米灵气势汹汹地来了!】 【带着她亲手做的爱心蛋糕!!】 【看起来好像就8寸】 【这么多人不够吃啊】 【但做得好像还挺好看的】 【起码比滕勉他弟订的那个好看】 【蛋糕照片】 【现场视频】 【公主就是公主啊(大拇指大拇指)】 【寄人篱下依旧是公主(牛)】 将手机撂在沙发里,温叙就着矿泉水将止痛药吞咽下去,一板药片就余下两枚,他把剩下的丢回抽屉里,转身拾起手机下楼。 究竟是哪条信息,或者说哪几条信息,让他再起了下楼看热闹的心思,温叙不愿去深究。 温叙隔着那块玻璃看见米灵将插好蜡烛的蛋糕捧到滕勉面前,右眼皮忽然跳了两下,手已经握在把手上,他心一横,按下把手推开门,闲庭信步地踱到液晶屏前。 他本人似乎没意识到包厢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格外安静,现场气氛诡异到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人人都生怕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今天在这一块玩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温、滕两家的大少爷关系不好多年,其中缘由却始终无人知晓。 “生日快乐啊滕勉。” 祝福语说得平平淡淡,没带什么感情,说话的时候也不看寿星,视线反而长久地停留在寿星身旁埋头吃面的女友身上,不带半点遮掩。 “就一句祝福语啊?没点别的表示?”滕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快要见底的面碗,再看向他时,讲话时语气戏谑,“温少不包场请个客?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朋友一场。” 被cue到的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请自来地走向包厢的正中间,无比自然地落座在邬洽身边。 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若有所思地打了个响指,他说,“除了蛋糕,今天全场我买单。” 终于把最后一筷子面条享用完,邬洽往前探着身子抽出几张面巾纸把嘴角的肉酱擦干净。 进屋前她就把马尾辫解掉了,往头上扣了顶黑色鸭舌帽,跟滕勉提早打好招呼后,就心安理得地带着降噪耳机开始听英语音频。 黑色的机身和发色融合得巧妙,总之在这样的环境下,没人会刻意留意她在做什么。 邬洽自我认知清晰,她只是个花瓶,是滕勉身旁的装饰物。 直到起身时,上一段音频恰好放完,等待下一条的缓存期间,耳机里是安静的,降噪效果让她感觉自己似是被浸泡水下。 身边什么时候来的陌生男人?为什么没人唱歌了?怎么又来了一个蛋糕?捧着蛋糕的女孩还挺漂亮的,不过她是谁? 邬洽抬起手,借着理头发的动作摘下一只耳机,眨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第2章 演员基本素养 被问到的人不是两拳之隔的温叙,而是一米开外的滕勉,直到此时此刻,邬洽才意识到现场氛围不太对劲。 大包厢里暗流涌动,在第六感的驱使下,她的视线缓缓飘向那位身着纯白连衣短裙的女生。 虽然滕勉从未告诉过她这名女孩是谁,但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她的身份。当初滕勉主动找上她,需要她当他的女友,好处是每露一次脸付一万,单次付清,复杂情况另算。 “你看起来不缺女孩喜欢。”第一次见面听到他的提议时,邬洽是这么回答的。 “是,但这也是问题所在。” 滕勉并不谦虚,他实话实说,“最近有个女孩追我有点紧。” 邬洽闻言点头,懂了,拿她当挡箭牌。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便问:“你对她没感觉?” 这类富家少爷往往遇到喜欢的就穷追猛打,不感兴趣的就直接拒绝,所以这种情况算是异类,邬洽眼睛难得亮得很。 滕勉听到她的话后挑了挑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问道:“所以,这桩生意做不做?” 心里那杆天平已经有所偏向,为争取最大利益,她厚着脸皮最后问:“在保证我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能仗你的势?” “可以。” “成交。” 交易爽快达成,那么现在就到她表演的时候了,邬洽将两枚耳机都摘下装进耳机盒里,随后撑着桌面站起身,走到滕勉身旁,熟稔地将手塞进他的臂弯里,从善如流地问:“这位是?” 整间包厢静得出奇,只余不知哪位聪明蛋调低了音量的人声伴奏,低低的曲调流淌在僵硬的气氛中,起不到任何调节作用。 演员要有演员的素养,即使滕勉没跟上她的戏,她也是要临场发挥好的,于是她扯了扯滕勉的袖子,拿出正牌女友的架势开始撒娇。 实话实说,小烟嗓撒起娇来,那腔调还真挺招人的,这么一矫揉造作后更甚,听得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温叙靠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戏,典型的对峙现场,兴致上来后还录了段视频发给商焱松欣赏,掐掉的那秒刚好响起邬洽的声音。 “人家给你准备了礼物,要不要去看看?” 原来媚眼如丝也是可以表演出来的,滕勉被她猫一样的声调弄得有些好笑,头一次觉得自己请来的这位演员是真敬业。 奈何他这位甲方实在不太给力,戏都推进到这了,但凡他想顺利摆脱这位小美女,就应该紧紧搂着邬洽往外走了,后面的事也就顺水推舟地留给围观的人想象了。 可惜啊可惜,滕勉没接住她的戏,搞得她还真有点儿小尴尬了。 不过幸好这位小美女及时红着眼眶给了她点反应,没让她的独角戏唱太久。 “她是谁?” 米灵怀里还捧着自己亲手制作的蛋糕,为了这个蛋糕她特地跑到他最爱的那家甜品店拜师,不知道做了多少失败品才出来这么个成功的。 她眼眶红红的,鼻尖红红的,脸颊也是红红的,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尾滚落,美人落泪,看得邬洽都有点心动,想把她搂进怀里摸着头好好安慰一番。 邬洽个头刚好到滕勉肩膀处,于是她干脆歪着脑袋靠在他肩头。 这话不是问她的,不需要她接话,索性就伪装得关系更亲密些。 “米灵,我妹妹。”滕勉没对她突如其来的动作起排斥反应,反而先向她介绍起米灵来,好一副绝世好男友的形象,然后伸手搂住邬洽的肩膀,对米灵介绍道:“邬洽,我对象。” 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好巧不巧,俩女孩的姓名还都是两个字。 邬洽听得想鼓掌,真是好一位端水大师,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同龄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女友,嗯,怎么说呢,带了点小正经的意味,还有种模仿大人谈恋爱的感觉。 但现在的重点似乎在于“妹妹”,邬洽原以为这就是那位穷追猛打的追求者,结果不是…… “亲妹妹?”她真真疑惑着问。 “谁是你妹妹!” 米灵恼羞成怒地把蛋糕重重往酒桌上一放,外包装因为大幅度动作而将酒瓶扫落一地。女孩恼羞成怒地转身离开,邬洽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洁白的裙摆。 时刻谨记自己演员的素养,邬洽闻言拧着眉作发怒状,并且痛快地甩开滕勉的手臂,双手环胸,把自己的姿态架高。 只用一两秒,她就观察到滕勉给一位男孩使了眼色,而后男孩夺门而出,后续的剧情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样看来,她的甲方可能真的与这位漂亮女孩有点不为人知的瓜葛。 邬洽眼珠子一转,转身收拾东西就要走,虽说这是“她男朋友”的生日,但是被人这么胡搞一通,她这个“正牌女朋友”不恼怒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故而她也扬长而去。 包厢里陆陆续续离开几位主角,就连寿星本人也追着自己刚谈上的女友而去,人群里唏嘘声不断,热闹没得看,但歌还是可以继续唱的。 “这么快就结束了?”黄阳奇拱着他的卷毛蹭到温叙身旁,注意到他手里正转着根皮筋玩,“哥,还玩不?” 右眼皮跳个不停,温叙将那根皮筋塞进口袋里,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企图用这种行为控制神经跳动。 “热闹都没了”,言外之意是不留了,他本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但打小开始,滕勉的热闹他都是必然不能错过的。温叙盘了盘手机,消息一眼不看就全都划掉,“走了。” 黄阳奇本来想说给他点个餐送去楼上,结果被切到的歌晃了一耳,喃着,“真可惜,没听见滕勉他对象唱这歌。” “什么?”周围闹得很,温叙耳朵里只抓到“滕勉”两个字。 “这歌刚刚是滕勉他对象点的”,鼓噪的胸腔被歌词烧过,这会儿黄阳奇才惊觉那姑娘的虎头虎脑,“小刚的歌哪有那么好唱。” 温叙懒散地靠在皮质沙发上,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看大屏幕,滚动着的是《关不上的窗》的歌词,想着她那小烟嗓唱这歌别卡着了。 卡着是真卡着了,邬洽刚拐出KTV就崴脚了,门槛设太高,她光顾着撑伞忘记看脚下,差点没站稳整个人扑进雨里。 滕勉跟在她身后出来,顺手搀了她一把,把人带到屋檐下,找了个好说话的地方,“说实话,演技有点夸张。” 邬洽看着被污水溅脏的白袜,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躁意,听见这话不免忿忿不平,“我看我演的挺好,漂亮女孩都被我气走了。” 听见这话,滕勉沉默了两秒,才打开手机给她转过去一万。拿钱办事,邬洽好沟通得很,她立马收下,问他今天还需要什么售后服务么,没有的话她就先回医院了。 纵使雨天,但恰逢暑假,天黑得晚,本不需要如此早赶去医院换班,但她原本给这块预留的时间比较多,今天也就没安排别的活了,现在看来工作既已完成,那她岂不是可以公费休息了。 回家简单收拾一番,邬洽拎着饭盒正好赶上那班公交车,公交直达医院,陈姨走后,她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给外婆喂饭。 “你这家伙今天有没有听医生和陈姨的话?”邬洽把饭盒拆开,一一摆上小餐桌。 “嘿,怎么说话的,尊老,尊老懂不懂。”邬云琴不要她喂,接过邬洽手里的勺子,就把她打发到一边去了。 邬洽不跟她闹,老太太要自己吃就自己吃,她还乐得清闲,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维克多开始背,这本书她刚过一遍,现在正要复习。 “你不用每天都来。”邬云琴剥好一枚桔子,让邬洽上前来,“我这又没什么大事,护工每天也都按时过来。” “护工跟我能比啊。”邬洽接过桔子塞进嘴里,“再说了,陈姨也是要倒班的,人家要休息嘞。” “瞧你这话说的,你就不用休息啊,臭丫头。” 邬云琴的状态比刚入院那会儿好了许多,她身体不大好,邬洽她妈邬敏清刚去世那会,外婆就因为突发心脏病进过医院。 那时邬洽才小学五年级,好不容易养好身体出院,安稳地过了这几年,前阵子又被邬洽她爸邬强平从楼梯上失手推了下来。 老人家年龄本就大,摔跤已是大事,更别说从楼梯上滚下来,这趟可遭罪,邬云琴恨铁不成钢,可她想想这也是自己造的孽。 “你爸最近可安分?没来找事吧。” “没,听林爷爷说被关进去有段时间了。” “小洽啊,是外婆对不起你。”邬云琴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家里那些陈年往事,邬洽不是完全不清楚,邬敏清去世那年,邬云琴就把事情都告诉她了。事到如今,她对她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早已没有半点亲情可言。 “外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就别总提起了,再过两年就好了,等我成年,成年就好了,什么都好办了。” 时间流逝在日暮里,医院永远人来人往,邬洽走到病房外的走廊,背靠在冰凉的瓷砖上,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将那段记忆翻出来。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可没人有资格说她过得顺遂。 邬强平在邬敏清刚去世后就卷跑家中所有积蓄,留下身体羸弱的邬云琴和年纪尚小的邬洽相依为命。 他们原本住的那套小两居被邬强平卖掉后,邬洽只能跟着外婆回到偏僻的老破小,托了很多关系才办好转学手续。 外婆想过卖掉老破小,带着邬洽在市里租房子生活,可地段不好,房子转不出去,她也从未想过将自己在世界上唯一血亲托付给别人,于是邬洽只好从市小转进县小。 鲜活的心脏筑牢铜墙铁壁,她没在任何人面前掉过眼泪。 即使四邻纷纷议论她没心肝,就算被同学围着追问她爸是怎么害死她妈的,邬洽也没给太多反应。 哭是没用的,外婆每天都在哭,最后却把眼睛都哭坏了。 她没什么能做的,自觉包揽家中所有家务,那些其他小孩唾手可得的玩偶文具,她也从不奢求。 后来,外婆开始重新干活,没什么文化的老年人顶多做些手工艺,再种点瓜果蔬菜,靠着摆摊解决些生活用度,不过外婆麻将打得好,偶尔还会赢点小钱回来。 初升高,邬洽顺利从县中考进市重点,她原以为只要平稳度过这个暑假,自己就能脱离原本的生活环境。 到新的地界开始新的生活,争取每学期拿奖学金,把外婆接到城里,她以为只要她肯努力,一定有办法上个好大学,挣个不错的未来。 可一切都再次被魔鬼毁掉,邬强平离开家乡挥霍掉所有钱,竟还能厚着脸皮回来找外婆要钱,想到这一切,邬洽就气得浑身发抖,说不清是害怕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她无力地从冰凉的墙壁上滑落下来,最后脱力地坐在地上。 第3章 安全意识挺强 滕勉再次联系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彼时邬洽刚结束机构的补习工作。 他要她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上次那家KTV,说来也好笑,她人还没在树德中学上过学呢,就阴差阳错来了树德学子口中所谓的“禁地”。 公交车不赶趟,邬洽一路单车转地铁才勉强掐着最后一分钟进入滕勉的视线。 滕勉言简意赅,这场的主角不是他,问她还记得他生日那次包场的男生么,是他点名要他带女朋友来耍。 一眼扫过去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滕勉随便给她点出几个人名,谁麻烦谁爱找事谁难缠,要她见到人就绕路走。 “提你名字没用?”邬洽顺着他的视线,一一对应人名和面孔。 滕勉垂首看她,觉得这话多少有点好笑,“今天是温叙的场,这里多的是和他关系铁的,而他最看不惯的人是我。” “所以我以你女朋友的身份入场,更容易被人刁难。”邬洽提溜着眼珠子转了一圈,很快对此了然于心。 “总之小心为上,毕竟开学后,这里很多人都会和你成为同学,不要自找麻烦为好。” 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玻璃之隔的谈笑风生场面让她忍不住头皮发麻。 “我也不知道温叙那小子为什么非得点名要我带你来,不过他看我不顺眼很久了,今天也喊了米灵来,我估计就是想给我找点麻烦吧。” 滕勉领她到车上换了套衣服,是米灵常穿的小香风,他照米灵的尺码给她也拿了一套,刚好合适。 “今天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别人说什么都别搭理,你就跟在我身边,晚点我送你回去。” 小皮鞋漂亮有型,光亮的皮面倒映着富丽堂皇的环境。邬洽穿不习惯这种有坡跟的鞋,踏不稳的鞋底让她感觉双腿不属于自己。 被人簇拥着走进人头攒动的包间还没一会儿,就有人跑进来喊滕勉去平事,说是米灵跟人起了冲突,差点打起来,温叙人不在,这里话语权最大的是他,要他去劝架。 邬洽坐在沙发上喝水,注意到来人的措辞,这才抬眼看过去,好家伙,这次是个绿色“壮壮妈”,也是滕勉口中爱找事的那位。 “我很快回来。” 这个圈子里什么样他一清二楚,怎么会不知道大家都是如何编排邬洽的,虽然只是主雇关系,但好歹她的年龄和米灵一样大,他总是不愿意看到她在他这出事。 像只误入狼群的羊,尽管已经极力忽视周遭投过来的眼神,可浑身爬满蚂蚁又怎能做到忽视呢。 邬洽从挎包里摸出手机,不自在地左右滑动屏幕,页面内软件不多,登进微信又退出,点进□□又离开。 手机是新换的,电话卡也是新换的,两个软件里没几个联系人,不会有人给她发信息。 没有说话的人,无事可做,挎包里什么都没有。正坐立不安着,香气裹挟着女孩靠近她,米灵落座在她身旁。 “你好。” “……你好。” 按道理来说,不会是和平相处的关系,但米灵带着笑和香味,歪着脑袋凑到她跟前,扑扇着大眼睛说,“你是邬洽。” 肯定语气的肯定句,邬洽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回以微笑,“嗯,请问你是?” “我叫米灵,米饭的米,灵感的灵。” “是你。” “你知道我?”米灵意外地扬了扬眉,她确信滕勉不会主动和别人提她。 “刚才有人把滕勉喊走,说是让他去劝架。” “所以?” “那人说是米灵和别人发生了冲突”,邬洽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故作震惊,“可你竟然在这。” “我什么时候和别人起冲突了!”米灵急得“噌”一下站起来,“你男朋友你都不关心一下的吗?” 她能管好她自己就算好的,邬洽环顾四周,看热闹的不少,而她孤立无援。 米灵前脚刚离开,黄阳奇后脚就跟着邬洽去往卫生间,堵在路口要她跟他去个地方。 邬洽认出是上次那个黄毛,最有标识的不仅是显眼的黄不拉几的头发,还有身上几根丁零当啷的链条,也是滕勉口中难缠的那位。 不是好人模样,额角还有条不明显的疤,她有点犯怵,人有三急才不得不离开原地,哪成想这就被人跟了来。 “嫂子不认识我了?我黄阳奇啊,上回勉哥生日,我俩见过的呀。”黄阳奇距离她两臂距离,原地转圈对她展示了新穿搭。 “有什么事么?”邬洽还记得上次他跟那个“叙哥”的对话,也就是今天的主角,总感觉找她没什么好事。 “勉哥让我带你上三楼,他和叙哥在楼上谈事情。” 邬洽揪着挎包的链条,心跳扑通跳得闻声可见。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方才喊滕勉去劝架,结果本该在吵架的人跑来她跟前讲话,这会儿又说滕勉在三楼谈事情。 “他们谈事情我就不去了吧,我回包间里等他。”看着眼前这人五大三粗的样,邬洽实在没胆子在陌生地方与陌生人起冲突。 “别啊嫂子,你不信给勉哥发个消息问问。” 滕勉不喜欢她给他打电话,两人有事都短信联系,但特殊情况是不是要特殊处理,电话拨通得到确认后,她才敢跟着黄毛往三楼去。 楼梯越往上越安静,上下形成极致差异,实在令她惊讶不已。 黄阳奇带她走进房间后就转身离开了,温叙倚在皮质沙发上笑着看她,门很快被关上,漆黑的房间里只亮着盏落地灯。 “安全意识还挺强。” 寂静的环境里陡然响起一声调侃,明明是生日趴的主角,这会儿却穿着睡衣在二楼坐着,全然不在意底下宾客的存在。 WONDERLAND的复杂程度远超乎她的想象,一间外在朴素的KTV,内里却有着弯绕的构造。 她确定滕勉在电话里表明自己在三楼等她,她也确定自己一路跟着上楼没有遇到岔路口,但登上最后一级阶梯时,门口的世界里却只有眼前这个人。 “害怕?” 明明是仰视的体位,却生生让他灼出些睥睨感,事情严重不受把控,邬洽屏着气生怕漏听他轻如羽的声音里所透露出的讯息。 “记得我吗?上回见过。”温叙隐在昏暗中观察她的神色,“不记得也没关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温叙,温和的温,叙旧的叙。” “我知道,滕勉告诉过我。” 他轻笑着,很难不清楚女孩在此刻提及这个名字的目的,是提醒还是警告,亦或者自我安慰,意味不明,但明晃晃亮着红灯。 “你怕我做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他面前摆着一杯酒,酒气氤氲在空气中,每个分子都在推挤,缠绵的、晕人的气息逐渐包裹她周身。温叙起身靠近她,视线落在她明亮的双眸,而后转身去开门。 黄阳奇不在门外,走廊白炽的灯光投射进来,温叙猝不及防被晃了晃眼睛,他声音沙哑,“在门外等我一会,我换身衣服带你去找滕勉,哦对了,别乱走,绕晕了我也找不到你。”门将将关上又打开,“也别下楼,下去了就有人找事,你搞不定。” 这叫什么事,邬洽第一次怀疑自己接这个活的是不是做错了,原以为就是扮演高中早恋情侣,帮忙气走爱慕女生,给他充充面子,自己顺势赚个快钱,长期合作的话,可能还不用担心开学后会被人挤兑。 是她天真,没调查清楚合作伙伴的家室背景究竟有多强大,不清楚他身后的人际圈有多复杂,就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赚这份钱。 诡异的走表声敲击在她心尖,三楼似是存在信号屏蔽器,消息发不出去,电话也打不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温叙动作比她预想的要快些,但门开前一秒,一股熟悉的芬芳扑鼻而来,是米灵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三方僵持的场面,邬洽意外米灵的出现,甚至是以守护者的姿态。 “你要做什么?”米灵挡在邬洽面前,气势汹汹地对着温叙质问,“别以为滕勉不在,你就可以欺负他女朋友。” “米灵妹妹,瞧你这话说的,我欺负你哥哥的女朋友做什么。” “你!”米灵显然不是温叙的对手,半天才憋出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好了,跟我走,不是要找滕勉?” 薄底皮鞋,黑西裤,黑衬衫,半敞的领口,以及隐匿在衬衣后,那枚点在锁骨上的黑痣,笼罩着黑雾的、沁润薄荷水气息的男性。 此等认知莫名踩在邬洽点上,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身姿笔挺,宽肩窄腰,衬衣下摆一板一眼地扎进西裤里,目测身高185左右。 温叙走在前面带路,她俩落后一个身位,米灵一直紧握邬洽的手腕,似是怕她丢了。 手腕上始终强硬的力度让她从发散的思绪里回到现实,女孩的手掌暖而柔,米灵此刻表现出的强势与她的乖女孩外表形成鲜明反差。 心底那股不可名状的情愫在缓缓沉闷的脚步声里滋生,邬洽第一次认真看清这个漂亮女孩的五官。 那是双乌黑圆润的杏眼,鼻梁高而精致,嘴唇饱满,自然弯眉,点缀在标准鹅蛋脸上的酒窝很是可爱。 一下午的焦灼蓦然在反差中消逝,邬洽意识到事先塑造的印象有失偏颇,跟随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在一幅挂画前停下,眼睁睁看着墙壁里突然敞开一扇门。 此屋亮堂,壁灯统统打开。 “你怎么来了?”滕勉拍了拍身侧,示意女孩坐。 女朋友和妹妹,谁先谁后,他没点名要谁更靠近,米灵却无比自如地拽着邬洽上前,大大咧咧地落座在滕勉和邬洽之间。 “你还问我?谁把你骗去劝架的,就是谁让我来的。” “我们办事情,小孩少掺和。” “你当我傻啊滕勉,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温叙混,你跟着他混什么?他爹妈就他一个独子,你跟他能一样吗?”米灵捋了捋自己不慎皱掉的裙摆,“少干些怕被伯父伯母知道的事吧。” 第4章 请你来看场戏 两米长的沙发说不上庞大,但容纳四个人已是绰绰有余。 这边三个人胳膊挨着胳膊挤在一起,邬洽不知道温叙上赶着凑过来做什么。 但多少明白这俩人并非外人看来那样水火不容,邬洽心中有个大概,对温叙的那点抵触情绪也随着薄荷水气息逐渐消散。 “能过去些?”邬洽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明白人与人之间应该保持恰当的社交距离。 却见对方单边挑眉和她对视,然后不为所动,反问她,“怎么?” “不嫌挤么?”邬洽朝他右手边抬了抬下巴,“这么大的位置呢。” “现在不怕我了?”顾左右而言他,温叙是一把手,他没听话地往右挪,但也就此止住,“请你来看场戏。” 她猜到是单向可视的单面镜,方才没有注意到对面地上躺了个人,此时那位绿毛壮壮妈也在里面,正把男人从地上拽起来。 温叙给她介绍,“绿头发的叫汤察。” “地上的那个呢?” “你不用知道。” “你找人打的 ?为什么?” 温叙只是笑,米灵却拽了拽她胳膊,“他不主动说,你就别问了。” 正是对漂亮女孩好感正盛的时候,邬洽乐意听对方的规劝,接着又听见她说,“他们让人蒙着脸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是谁。” 他们是指温叙、滕勉一厮。 我们是指邬洽、米灵俩人。 “你懂这么多?” “那不废话,从小一起玩的,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尿性。” “我还以为他俩关系不好。” “确实没好到哪去。”温叙否定。 “但也不坏。”米灵接话。 耳边传来忍痛的闷哼声以及带着哭腔的求饶声,邬洽才注意到对面屋里又进了两个人,明目张胆地对蒙脸男进行施暴。 她不忍看,这算什么戏?有钱人的消遣娱乐吗?看着腾空的肌肉撞击腰腹,拳头和肉的碰撞声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可她能做什么?劝说?制止?她算什么小喽喽? 邬洽有自知之明,她在这群人面前没有什么话语权,可暴力的场面让她不由得想起从前被人围堵在墙角的日子,邬洽终是颤着声开口,失控道,“别打了,随便打人很好玩吗?难道以多欺少很有趣吗?” 温叙懒散地靠在沙发上,余光始终在观察她,不漏掉一丝细节,包括攥紧的拳头和微微颤动的面肌,他问:“你认识他?” “不认识又怎样?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温叙觉得好笑,脸色冷了下来,“你冲我发什么火?要闹脾气找你对象去,我没义务承担你的怒气。” 米灵也摇了摇她的手臂,劝道,“滕勉不会干乱打人的事,你先别急。” 耳畔嗡嗡作响,痛苦的记忆片段一股脑涌入眼前,被群殴的体感她此生再也不想体会,被打怕的肌肉记忆促使她加快脚步离开这里。 推门而出,沿途返回。 不合适的小皮鞋是灰姑娘不小心弄丢的,而她只是真公主的盗版复制品。她走得急,一路跌跌撞撞,崴过两三次脚才走到楼梯口,再不记得温叙先前的劝告,什么下楼会被人找麻烦,去他的麻烦。 眼尾被情绪染红,暴烈的阳光在青天白日下无可阻挡,她径直回到家,进门,丢开鞋,一头栽进堆放着玩偶熊的墙角。 记忆中鲜红的血色抽条而出,那颜色是属于死神的胭脂,在层叠的暗影中丰沛着名为血的色泽。 邬洽第一次接触死亡源于她的母亲,第一次重温降生也源于她的母亲。 记忆中,邬敏清始终是充满魅力的,自由、绽放、恣意,然而最终却依然要走进幻灭,甚至那么猝不及防。 世人将她的母亲放在男性的经纬度上去丈量,又将她所谓的父亲贬低得一文不值,故而她成为二者走向的承担者。 有人看不惯她的脸,呼朋引伴将她往角落里拖,拳头与人体的撞击声,她早在自己身上体验过,除此之外,亦有耳鸣与眼花,那时她想,死亡是不是解脱的唯一途径。 门窗紧闭的小房间里是漆黑的,依稀能够听到隔壁传来的吵架声。邬洽捂着耳朵蹲在墙角,直到耳畔那些嘶鸣安静下来。 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她蜷缩着身子反思是不是因为换到新地界,才导致她随意降低对周遭环境的敏锐度和警惕性,以致于无法及时应对突发情况。 这是不对的,更是不利的。 且不论开学后面对的新同学是否与从前如出一辙,就她今天对他们说的那番话就够她吃一壶了。 不管是哪个人,在“树德树洞”里都有单独的帖子科普和讨论,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剑走偏锋就算了,如今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工资不工资的,她已经没心情担心,主要是外婆住的双人间还是滕勉帮忙找的,这下好了吧,叫她管不住自己,全都完蛋。 没想好怎么跟滕勉联系,说实话也是有点不敢或者说是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惴惴不安地将房子从里到外打扫干净后,邬洽的心才静下来。 正打算给明天的课程准备材料,找包时却发现自己应该是失心疯了,才会把人家的衣服包包带回家。 别说今天的工资拿不到,她都不知道要赔进去多少,自己唯一一个书包也落在滕勉那,包里还有几份重要材料。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姨打电话来,问她今晚方不方便过来换她,说是林爷爷在家里摔了,家里没有其他人可以去帮忙。 邬洽走进病房的时候,外婆正跟隔壁床的老太太在聊天。 “我都跟你陈姨说了,今晚我一个人可以,不要喊你来,你说你来做什么?” “陈姨做得对,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医院呢?”见外婆还想反驳,邬洽干脆直白道,“就你这腿,晚上起夜怎么办?” 这理由成功把邬云琴的所有话都堵回去,邬洽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就听到隔壁床的老太太说,“没事的呀妹妹,晚上我可以搭把手的。” “喊王奶奶,她今天中午刚住进来的。”邬云琴笑着让她上前来,给人介绍,“这是我孙女,叫她小洽就成。” “小洽啊,你好你好,长得真漂亮呢,多大啦?” “谢谢王奶奶,我十六了。”邬洽笑着回应。 她长着一张稍显冷艳的脸,加上有“臭脸综合征”,故而不笑的时候总会被人误会心情不好,冷脸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心情不差的时候扬起嘴角笑一笑。 “诶,这不巧了嘛,我们家娃娃今年也十六岁呢,小洽高中去哪读呀?” “树德中学”,邬云琴提到这个就骄傲,她们家小洽可是凭着自己的实力从小地方考上来的,“孩子争气。” 长辈的社交,她只要负责笑就好,邬洽慢悠悠削着苹果,整条果皮成型完美,动作一气呵成。 王奶奶左手骨折正吊着,右手一拍大腿,特激动,“会这么巧!我们家娃娃也上树德!” 闻言,邬洽复又抬头看向隔壁床,天底下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想必是天无绝人之路,看来老天对她还是不错的嘛。 耳朵竖起认真听,唠嗑的内容像杂食动物,能从天南扯到海北,现在已经跑到要让她家娃娃明天来医院看她,还要娃娃和邬洽交个朋友。 事先不知道病房里来了其他患者,邬洽没准备陪床的单人床,已经做好晚上要在病房里坐着过夜的打算,结果都用不着明天,王奶奶家的娃娃今晚就来陪床了。 手里拎着两架折叠床稳稳地走进来,高个瘦削,休闲裤,灰T恤,脚踩一双阿迪德训鞋。 “哎呦,乖娃娃,你怎么来了?”王奶奶看见她家这娃娃就喜笑颜开,嚯得一下直起身要去抱他,结果因为左手还吊着,被卡在半路。 “我爸说您揉面把自己手腕揉折了,让我今晚没事过来陪陪您。” 声音也好听,就是一直背对她,看不清脸。 “你爸要不会说话,就让他闭嘴。” “那您可要早点好起来,回去就把他嘴给缝上。” 邬洽把切好的苹果放在碟子里递给邬云琴,听着他们插科打诨,准备出门找个打印店,重新把课程材料打印一份,幸亏她有在手机存档的习惯。 “来来来,云琴你看,这就是我家娃娃”,王奶奶扯着他,让他转了个身面向这边,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快,叫邬奶奶。” “邬奶奶好。” “诶,你好你好。”邬云琴瞅着这帅小伙,心情就没来由得好,“你叫什么啊?” “我叫……” 邬洽抬眼观察他们的互动,外婆和王奶奶喜笑颜开是显而易见的,这个男生倒是挺淡的,不是说态度冷淡,而是给她的感觉如水般清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奶奶热情地打断了,“就叫娃娃呀,我们家人都这么喊,你也这么喊。” “就叫娃娃啊?我还以为娃娃单纯指小孩的意思。”邬云琴感到有点好笑,如此乌龙可还行。 “小时候看他长得跟小女娃似的,特水灵,特可爱,还是我给取的小名,就叫他娃娃了。”看得出来,王奶奶特满意“娃娃”这个名字,即使“娃娃”暗戳戳抗议也无果。 “长大也好看啊,你看看,长得多俊。”邬云琴笑眼咪咪,满意得不行,她仰卧在病床上,一只腿吊着,指着邬洽介绍,“娃娃啊,这是我孙女,小洽。” 邬洽差点就笑出声,谁家长辈介绍小辈时会说小名,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俩人点头问好后,她见暂时没什么事情,就跟外婆提出去办点事,晚点带饭回来给她。 拐出门,病房外的长椅上放着一只书包和一个袋子,砖红色的布料很是显眼,上面还有一团不太醒目的污渍,邬洽伸手翻看纸袋里的东西,确定都是自己的东西。 她这才想起来点进微信,发现滕勉不久前刚给她发过消息。 【你的书包和衣物都放在病房外了,我想我应该不太方便进去,就先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则转账消息。 邬洽:【不好意思,才看到消息,谢谢你。】 滕勉:【没事。】 邬洽:【今天真是很对不起,是我情绪太激动了,这次是我没做好,那个钱我就先给你退回去了。】 她斟酌着措辞,怕滕勉发完消息后就下线了,赶忙把这条编辑好,点击发送。 滕勉“不用”两个字还没发出去,对话框里就弹出了“退回转账”的消息。 第5章 你hold不住她 事先刻意避着旁人,把米灵支出去,确定屋里没其他人后,才掏出手机查阅邬洽的消息,谁承想温叙这小子竟不知何时一声不吭地站到他身后。 “啧,谁叫你打字打得这么慢。”聊天内容被他一览无余,温叙翻过沙发坐到滕勉身侧,几乎整个脑袋都要挤到手机屏幕前,见状不满地抱怨着,“看吧,人都把钱退回来了。” 滕勉本来还有点手足无措,见他这么说,反而不爽起来,“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偷看的?” “没良心,说话前请想想今天这事我办得利落不利落”,温叙指挥他,“你再给她转过去,就说是给她的精神损失费,下次有需要的话再找她。” 滕勉狐疑地眯眼看他,“我还是那句话,关你什么事啊。” 温叙见他这幅装傻到底的样,懒得跟他一来二去,“你骗骗米灵得了,我又不是傻子。” “听不懂。”滕勉不接他的招,但口是心非地又给邬洽转了一次款。 “你找的这个演员不适合你,你就适合米灵这种,真正的乖乖女。” “你又知道了。” “本来就是,气场不对,你hold不住她。” 有钱不赚是笨蛋,邬洽深知这点小钱对有钱人来说不算什么,看情况滕勉也没生气,愿意付她工资,下次还找她,那她就爽快地收下。 “呵,瞧你这话说的,我女朋友我hold不住,谁hold得住?” “该谁谁。”温叙拾起桌面上的魔方,单手转着玩,言语里依旧是那幅拽样。 滕勉受不了他这幅贱嗖嗖的样,收起手机就要离开,起身时顺走一包香烟。 “走后门,前门有‘狗’。” “知道了,用得着你废话。” “脾气真差,你女朋友迟早把你甩了。” “呵呵。” 就安静下来,隔壁屋早已差人打扫干净,明净的地面上一滴汗液也没留下。 总觉得哪哪不对劲,就算再怕,也不至于是这种反应吧。 三十秒时间,不多也不少,魔方恢复原状,温叙没再深想,起身更衣回老宅。 父母常年分居,外人都传他们彼此相爱,只是因为忙碌才聚少离多,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连带着对这个儿子也没多少耐心。 甚至可以说,放眼整个温家,也就老爷子对他稍微关心些、重视些。 虽说是长子的独子,可温老爷子对温叙却从不溺爱,反倒是他的亲生父亲更希望他被养成一个废人。 小半年没“团聚”过,今夜有场硬仗要打。 老宅建在半山,没有四邻倒是清净,就是交通略显不便。温叙没成年,作为一名遵纪守法的好少年,亦不会做出无证驾驶的事。 他向来不喜司机的存在,从前父母都给他配过,后来发现来的人都是借着这个名义监视他。 究竟有没有人真心希望他好得过,温叙不知道。 最叛逆的那两年,他前脚才出去浪,后脚就被老爷子命人拎回家一顿训。 所以他就把人都打发了,连老爷子要往他这塞的人都一并回绝了,每天上下学不是打车,就是蹬着他那辆小破自行车。 这次回去也不例外,依然是打车,只要有钱,任何事都会给你行方便。越是往上,空气越清新,他的视野也逐渐从狭窄转为开阔。 温柯两家强强联手的产物怎么会没人关注? 温叙细数着今晚的人员名单,估摸着他爸的三三四四应该还会借着某种由头来现场找点不痛不痒的事情让他难受。 他妈那边嘛,应该还是照旧如常,她把身边人管得挺好,以致于他至今都还没在他们手上栽过跟头。 老爷子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他早对温、柯两位开门见山地警告过,玩归玩,就算搞出小孩都没事,不过一切都不准摆到明面上来,除非他死。 温叙还记得他十二岁那年,有位挺着大肚子闹到老宅的阿姨,不仅被勒令流掉小孩,而且连原本的工作都丢掉了,后面日子过得如何尚不可知,可参照爷爷以往的行事风格,估计难。 老爷子给他们提过醒,要记得温叙身上留着谁的血,他只是小,暂时没能力,也懒得去计较,别真当他是傻子。 年复一年,年年都是这场面,一点新意也没有,说是给他庆生,实际上就是来人脉资源的流通场,在推杯换盏中结交,生意人的做派一向如此。 “叙仔来。”老爷子声音威严洪亮,将人唤到跟前,在场面最热闹的时候,宣布将自己手里公司5%的股权转到温叙名下。 一石惊起千层浪,底下的人众说纷纭,怎一个嘈杂可以形容。温叙在老爷子面前懂得卖乖,声音不卑不亢,亦没有大起,情绪隐藏得很好,只淡淡道,“谢谢爷爷。” 温家三房,明面上,老大只有一子,老二家两子一女,老三家只有一女。此消息一宣布,别说老二家的坐不住,温叙的亲爹也有点按耐不住,但好歹还有老爷子坐镇,没人会在这种时候生出是非,给外人看笑话。 温叙跟着老爷子转进书房,看见他递过来的股权转让书就接过,随意瞄了两眼便搁置在书桌上。 “你倒是一幅不为金钱所动的姿态。” “爷爷说笑了。” “哼,这就我们两个人,想笑便笑吧。”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好歹再等等我。”等我羽翼更丰满些,等我能力更出众些。 “我是怕我等不到!”温老爷子身体硬朗,中气十足,“你说说你,今天在你那个破地方又做了什么好事!” 温叙本来还吊儿郎当地赖在靠椅上,闻言不由得一惊,此事经手的人都由他层层筛选,全都是从小就跟他玩在一起的,最脏的事也请专业的人处理干净了,可爷爷怎么会知道呢。 “不要自作聪明啊叙仔,要办事就得不留痕迹,今天这事的尾巴我给你处理干净了,以后你自己要注意。” “爷爷,您怎么会知道?”先前那点从容淡定全如飘散云烟,一阵风来就被吹走。他一时间竟觉察不出是谁将他的举动汇报给爷爷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爷子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瞥了他一眼,还是作罢,“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且算是你做了件好事吧。” “是……爷爷。” 话题就此止住,事也就过去了。 但温老爷子沉默了一会,突然提起,“你跟滕家老大还是老样子?” “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听说他家老二今晚也没来”,老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跟老大闹掰了,就要懂得把握老二,我既不逼着你与人人都交好,但人际关系这块,你是不是要懂得自己维系。” 夜黑,风高。 趁着宾客散去,温叙绕过正门离开,原先是打算在老宅留一晚过夜,谁知道爷爷竟突然当众宣布转让股份,这一举动让他措手不及。温家没一盏省油的灯,那间书房估计不会安静太久,他要趁着还没被人缠住,先走为妙。 妙就妙在温叙给娃娃发消息的时候,邬洽刚洗了把脸从卫生间里出来。 手机摄像头及时打开——邬洽正俯身给邬云琴掖被脚。 娃娃:【话不多说,上图】 温叙:【顺利么?】 娃娃:【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温叙:【展开讲讲】 【我来了没一会,她就出门了,听她外婆说是有事情。我看了一下,东西已经拿走了。最绝的是你说巧不巧,她去打印店刚好会经过那家店,事先打点好了老板,她回来后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感觉没有不相信的意思,就是本来还想A钱给我,被我打太极推回去了。】 温叙:【点赞.jpg】 娃娃:【不过她谁啊?用得着咱们温少这么绞尽脑汁?而且你怎么知道她外婆和我奶奶住一个病房的?】 温叙:【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 娃娃:【呦呦呦,某人今天生日,某人最大,连个问题都问不得了666,无良黑心资本家,帮了你忙,不仅连块蛋糕都没舍得给我吃,还这样讲话】 温叙:【少贫,人帮忙照顾着点】 娃娃:【知道了,包在哥们身上】 老年人觉少,这会儿外婆正和王奶奶看电视,是最近热播的古偶剧,娃娃瞥了一眼,发现两位主演都是新面孔,倒是因此生出些兴趣。 “娃娃,跟小洽聊聊天呀,马上开学就是同学了,以后要懂得互帮互助。”王奶奶牙口好,咬着脆苹果给娃娃使眼色。 “奶奶,还没分班呢就知道是同学啦?”他心想,就算要互帮互助也轮不到他啊,但还是琢磨了个话题,问她:“你是自主招生进的,还是中考进的啊?” 邬洽知道有自主招生这一通道,但这机会没轮到她,故而只能走中考,礼尚往来,她也反问了一下对方。 “我也是中考”,说到这可就有的聊了,娃娃递给她一包薯片,想着边吃边唠,“我跟你说,我们这届自主招生进来的有十几个人都挺魔鬼的。” “怎么说?” “你初中也在树德读的吗?” “不是。” “哦哦,那树德的自主招生通道主要分这几种情况,一个是竞赛,一个是学校推优,另一个是看质检排名自主报名,后两者需要参加选拔性考试。我初中也是树德的,所以了解的可能比你更多些,本部走竞赛进的只有十个,其中有两个贼牛的,一个叫温叙,市状元,一个叫隗语薇,市第三。” “那全市第二呢?” “第二不是我们学校的,听我朋友说,她也直升她学校了”,娃娃接着说,“嗯,我就感觉挺变态的,他俩一起搞竞赛的,重心都放在理科上,竞赛成绩也拿了,完了回来参加中考还要降维打击一下我们这些普通人。那个温叙语数英仨主科接近满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平常不常在学校呆,一回来就和隗语薇交替着国旗下讲话,偏偏因为长得帅,大家还都无敌乐意听,你说这像话吗?” 邬洽叹为观止,当初匆匆浏览网页,光顾着细看滕勉的信息,只简单扫了一眼有关温叙的帖子,知道他是市状元,知道他家超级有钱,知道他长得又帅又高,就是不知道他是搞竞赛的,也没注意他语数英接近满分。 她理科好,数理化生接近满分,但英语很废,其他学科也比较平平无奇,说实话还挺佩服这种全面开花的同龄人的。 “那隗语薇呢?她听起来也很厉害。” “我们年级的人给他俩起了个外号——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 “对”,科普欲上来,娃娃有点不要命的倾向,“他俩从小就认识,学什么都一起,隗语薇的数竞成绩比温叙的还好,而且大提琴拉得贼六,去年登上过卫视春晚,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 “那确实很般配了”,邬洽默默把人名记下来,她事后得了解一下,“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连他们从小就认识都知道。” “啊哈哈哈,我也是听说的嘛,大家都这么说”,娃娃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后脖子,“有个软件你可以下载一下,叫‘树德树洞’,里面有我们学校的各种信息,还有这种的八卦啊、小道消息什么的,像老师的喜好、主任的怪癖,里面都有,可以提前看看,避免踩雷。” “这么……私密的信息都有啊?” “是有被删帖过,但删了还会有人发的,法不责众嘛,一些帖子现在可能没那么好找,‘树洞’开了屏蔽器,大家就用代号来称呼这些老师,你要是有不清楚的可以问我,额当然了,我不保证所有问题我都能解答。” “真的?那太好了,我们加个微信吧,我扫你。”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就说怎么有时候会刷到些云里雾里的帖子,邬洽下载‘树洞’的原意就是想查查哪个老师会带竞赛的,没查到原来是因为没掌握APP使用规则。 “啊?哦哦好。”他不过随口一说,哪知道她还真有问题要问啊,娃娃把二维码打开递过去,心想他该不会比温叙还早加到邬洽的微信吧,而且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电视被俩小孩勒令关闭,老太太们合力反对也无效,只留下一句“你们聊完了,就欺负我们两个行动不便的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