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圭亚那这座绿色地狱里,死亡率最高的群岛之上,蓝翅蝶、痢疾、疟疾、黄热和尸体一起组成了撒旦岛上的特产。
除了振翅的白鸥将悲告带上天堂,没有人为阿红的死亡产生一点动容。
那位鲜少出现的典狱长在半圆广场上露面时,一双双因苦役而冷漠呆滞的眼睛才有了些许恐惧。
只有刚登岛的人对典狱长没有敬畏,他们只会惊诧于第一眼的惊艳,惊艳于典狱长俊美可匹敌阿波罗神的面容。
代表了庄严和秩序的军服武装了他将近一米九的身体,高大的身形均衡而不失优雅,军帽下旁枝斜逸的金色的头发在艳阳和海风中跃动如火焰,眉骨下的一双眼睛像火中淬洗过的蓝宝石,整个人又一头冷艳的雄狮,优雅而威风。
只有庄淳月没有看到他。
枪响之后她就彻底陷入了失神,回到队伍之后更不再抬头。
阿摩利斯并不是总有兴趣莅临广场观赏死刑,他的出现属于偶然。
今日不必做礼拜,不用应付来自巴黎的电话,没有新囚犯交接,电话或电报里也没有通知暴乱发生,阿摩利斯恰好寻常得无事可做,所以他来了。
像是命中注定,他看到了一个东方女人,站在半圆广场上。
圭亚那大概也有别的东方女人,在库南、卡宴,或是圣洛朗,可他从没有注意过,也一定不是长成这样。
鹅蛋一样的脸庞和肤色,乌发像一匹华丽冰凉的黑色绸缎铺展。
她不该有一头这么漂亮的头发。阿摩利斯想。
劳作很快会消磨掉上面的光辉,让她变得跟壁炉里烧败的残灰没什么区别。
他沉默着,视线从始至终锁在那个身影上,带着儿时在米尔地区猎狐一样的专注,屏息在重重树丛之后,端着猎枪专心地观察动物的动向。
日光下,那张来自异域东方,被憔悴赋予了风情的面庞,竟值得反复琢磨。
枪响——惊飞了海鸥,白羽振翅将她的黑发扬飞在空中。
海岛艳阳融不尽她眼底静谧的冰雪,圣堂天使在奏响怦然的乐章。
女人眼瞳乌黑,有点点鲜血溅在脸上,鲜红得像痣、像雀斑,刺得人眼睛发痛。
阿摩利斯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
似乎飓风终于征服绵延的海岸,刮进亚马逊雨林,将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巨木吹出嘎吱的碎响,每一片叶子下都鼓满了风,像在挥动着手掌,汇聚在一块像刷子,将平坦的心脏扫扰得不安。
又像圭亚那结束了连绵没有尽头的雨季,等到阳光刺破厚厚云层,亲吻上这片大陆,
把整个南美洲抛入下一个季节。
收起视线,阿摩利斯默然听着神父的祷告。
直到神父走近,他向他脱帽致意:“劳烦您为有罪之人祷告。”
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起伏,法语却在他口中变得更加华丽又充满质感。
即使到了20年代,仍有人保留着贵族后裔那份绅士礼节。
“即使罪孽再深重的人,也有聆听福音的资格。”
神父微笑地看着这位年轻人,若是在十七世纪,他一定会是令所有人骄傲的骑士,即使在当代,他也是毫无疑问的战争英雄。
只可惜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未留在巴黎领受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
“典狱长先生——”狱警跑来,想向他报告刚才的突发情况,阿摩利斯并不关心:“让贝杜纳去办公室见我。”
说完就离开了。
狱警不敢耽搁,匆匆去找贝杜纳副典狱长。
—
行刑已经结束,囚犯们也被驱赶着,各自重返劳作的岗位上。
那些打扫囚室、捕捉蝴蝶、耕种、给泥砖脱模的囚犯们纷纷走在返程路上,脚步声有的纷乱在囚室窄长潮湿的通道,有的将海岛的泥路踩得更泥泞黏烂。
庄淳月跟在女囚的队伍中,回去继续脱泥坯。
阿红死了,她死前说的话,和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让庄淳月想逃跑的心更加坚定。
经过昨夜的失败,不知道狱警巡逻有没有变得更严密,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逃出去。
庄淳月回头看,那艘运输船已消失在天际线,港口空空荡荡。
就算撒旦岛距离大陆仅仅十几公里,可游回去根本就是做梦,就算是最优秀的游泳家胆子大跳下海要强行游回大陆,北大西洋洋流和常年环绕的鲨鱼群也会出动,撕碎偷渡者。
这里就是天然的监狱,除了坐船,不然没有人能抵达大陆。
庄淳月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落到这座岛上来,撒旦岛从来只关押最穷凶极恶的匪徒,或是大陆苦役营里逃脱失败的刺头,她分明两头都没占……
回头的不止庄淳月一个,女囚们在队伍最后,还不时有女囚回头。
不同的是,她们期盼看到那个能令女人魂牵梦萦的身影会在广场上再次出现。
可半圆广场上只剩海鸥在盘旋。
“喂!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那是他没错吧?”
“一定是他,看看罗珊娜醉猫一样的表情,还能是谁!”
“上帝啊,上帝……”女囚感叹了几声,也似醉了。
庄淳月还在走神之中,对女囚们兴奋谈论的话题没有一丝反应。
“刚刚那个英俊的长官是谁?”新来的女囚鼻子喷出激动的气息,脸上的红晕不知道是来自今天的大太阳还是躁动的心情。
很快就有女囚回答她:“那是大家最乐于谈论的卡佩先生,是这座海岛监狱的典狱长,可惜他很少在C区出现,就算枪决逃犯也不露面,今天能见到他,真是个瓢虫落在身上的好兆头。”
也有对男色嗤之以鼻的女人:“来到这个鬼地方上倒霉到家里,哪里还有好兆头……这好运还不如换午饭多一块面包。”
“若是能在他臂弯里长眠,圭亚那也可以成为天堂。”
“可惜亲爱的,他大概不会变成你的慰藉,那是位贵族出身的军官,巴黎有无数衣裙华贵、胸脯酥香的女郎等着跟他幽会,在这儿,咱们已经失去了逗引男人的本钱。”
女囚说得没错,她们都穿着一色红白条纹,毫无设计感可言的臃肿囚服,再娇嫩的肌肤在南美洲烈阳下也烤干了,兼之艰苦劳役弯折的脊背,粗大的骨节和陷着黑泥的指甲……
莫说受典狱长青睐,狱警们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男人就算不能回巴黎寻欢作乐,也更乐于沉迷在卡宴红灯区那些雪白丰满的胸脯之中。
“贵族出身为什么会来这儿当典狱长,难道在巴黎混不开吗?”
“谁知道呢,现在可不是帝国时期,哪里还有贵族,就是说着好听而已。”
“说得也对……”
有人说出更“高明”的猜想:“或许他是位同性恋?自从与德国战事结束后,他已经来圭亚那三年了,母猪出现在这儿都能让人躁动,却没有看到他对任何一个女人出手,港口的船来往也不稠密,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该干的!”
另一个红发女人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从不去‘爱情室’里鬼混!”
所谓的爱情室就是囚室旁边的厕所。
流放到圭亚那的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到了这里仍不改欺压弱小的本性,狱警不会管犯人之间的打架斗殴,甚至死人也不会理会,所以犯人之间常有恶**件发生。
当囚犯有需要时,“爱情”时常会在厕所里草率地发生,不论男女,也没有人会问弱小者的意见,这里的一切都原始而野蛮。
“你看他衣服上连个褶皱都没有,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而且谁说这座岛上就我们这些女人,或许那栋办公楼里面就有他的情妇,我见过一个火辣摩登的女人,带着文件袋进出那幢小楼,一定是那个女人慰藉了他的床榻。”
“那看来就是了。”
“真是可惜……听说奥克西塔尼的修女罗珊娜还为他写了一首爱情诗,就刻在囚室的墙壁上,
‘我把月桂枝剖出献上,从此心房空空荡荡,随他到一切远方,上帝啊,请让他握住的双桨长出我的月桂,请将我劈就成承载他车辙的桥梁,请让我从他的金发上沾取圣光,请让我落进他眼底结成的网……’”
“天啊,原来那首诗是这么来的,它让我想到我的伊培尔,希望他还在等着我回去,才十四年,他会等我的对吗?”
“愿上帝保佑你回到法国。”
“……”
大家热烈地谈论着与典狱长有关的八卦,这让枯燥的路程变得愉快了几分。
庄淳月只是埋头脱着泥砖,女人们的谈论过了耳朵,没有留在心上。
她不时抬头观察着这座海岛的地形,还有那些巡逻的狱警们的频率,默默在心里做打算。
经过一个炎热午后的劳作,往嘴里塞完发放的干面包,狱警吹响哨子,她们结束劳作回到囚室。
庄淳月要去扎漏的铁桶做成的淋浴头下洗刷身上的淤泥。
回想昨晚的混乱,她强装镇定,淡定地脱掉衣服。
长长的半露天浴室立刻爆发出恶心起哄的口哨声,和昨天一样,她极力忽略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将过来争夺浴头的女人用力推开,但凡摸到身上的手,都被她用削尖的木刺狠狠刺开,毫不留情。
说起庄淳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还是在来时的运输船上。
她杀了一个触摸她身体的女人。
那个女黑人在上船第一天就缠上了她,刻意选离她最近的床铺,在入夜之后,女人靠近她,庄淳月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体味,感受到来自对方庞大身躯的热量,还听到了女人的喘息声,激得她浑身汗毛耸立。
庄淳月对监狱和底层罪犯缺乏了解,被这样的举动吓坏了,哆嗦着把手背到后面,用力地阻挡女人靠近,发现人还醒着,女人粗壮带毛的手臂直接圈住了庄淳月。
她尖叫一声摔下吊床,引起了周遭的辱骂。
庄淳月不敢争辩,砸下的眼泪来不及擦,赶忙借着黑暗爬到一个角落躲着,把自己的身体死死蜷缩起来。
女人没有摸黑来找她,可庄淳月已经吓得完全无法入睡。
运输船上的第一晚,她睁着眼睛硬生生熬到了天亮,在狱警开门放风的时候第一个往甲板上冲。
第二晚,同样的事又在上演……
小剧场:
发帖人阿摩利斯:看到一块脏兮兮的奶油蛋糕,掉在地上的时间……不明,还能吃吗?
回帖人庄淳月:看起来还新鲜吗?
发帖人阿摩利斯:看起来很新鲜,很美味,我想并没有掉在地上太久。
回帖人庄淳月:吃啊!当然吃啊!是撒旦岛的狱友发贴吗?天天吃干巴面包你还没疯吗?蛋糕掉哪里了我跟你一块去吃!
发帖人阿摩利斯:好,我去吃了。
回帖人庄淳月:人呢?就这么走了?竟然吃独食!
回帖人庄淳月:刚刚典狱长来巡视监狱,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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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