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岛上的东方美人》 第1章 行刑 三月,法属圭亚那。 整个午后,阿摩利斯·德·卡佩都坐在窗边,对着大西洋的潮湿暖风,日光正盛,海面波光粼粼,晃得人只想拉上窗帘。 此刻他一动不动,任由日光晒透淡色瞳孔,将钢笔的影子逐渐拉长。 思绪密集像触须,和那个东方囚犯飞扬的发尾交缠,挽在一起。 阿摩利斯并不想找什么问题的答案,只是任由长久乏味的心脏反复品味着那一刻奇异的跳动。 那是一颗被金色长箭钉住的鲜红心脏,没有死去,反而更有力地搏动。 这该是最为普通的一天,监狱照常伫立在圭亚那群岛上,作为法国罪犯的流放地,彻底隔绝于文明社会之外。 可上帝的圣光在整个南美洲大陆上灼目,即使身处撒旦岛,也无处可逃…… — 中午放饭前,广场上的黄铜大钟被狱警敲响。 囚犯像蚂蚁一样汇集到临海的开阔半圆广场前,重重叠叠,像一条条接受暴晒的鬼影。 海鸥被人类侵占了领地,拍着翅膀往礁石退去,不愿意离开的,一圈圈在低空盘旋着。 当召集的铃声响起,意味着这座海岛监狱将要处决囚犯。 处决的罪名只有一个,逃狱,且在第三次逃狱才会被处决,在圭亚那,杀人反而是次一等的罪责,鲜少被追究。 这次要被枪决的囚犯是个亚裔女人。 “她!她才是主谋,是她带着我们一起逃跑!庄淳月,你出来!” 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女人爆发出的力量让人不能小觑,她拼命要挣脱狱警的手,连红白条纹的囚服都扯裂了。 她竭力指向人群,大声地说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破碎的布料在她手臂上随风飘荡如旗帜。 神父正站在处刑台上,即使被枪决者不是基督徒,他仍旧尽职地为将死者祈祷,确保她升上天国。 可惜他听不懂阿红的华语。 神父看向被女囚指认,被狱警拉出队列的女士。 就算圭亚那满地囚徒,神父却更想称她为“女士”。 和待枪决的华人女囚不同,这一看就是位出身良好的小姐。 她像刚生下的小羊羔,肌肤细嫩而雪白,没有被南美洲的烈阳侵蚀,她有着月光晕染过的面庞,眼瞳是不安的湖水,藏匿着诗篇,乌发轻柔似海藻摇曳。 就是以西方审美来看,她也足够漂亮,漂亮得让人为她的命运叹息。 神父愣了一下,生出怜悯来。 可怜她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被抛到这个“绿色地狱”里来,大概不用几天,劳作、疾病、来自其他囚犯的欺凌就会击倒她,她娇嫩的身躯会被收拾出去,在土里腐烂,成为虫蚁的食物。 愿上帝保佑她上天堂吧。 神父这么想着,招呼道:“孩子,你上来,告诉我,她在说什么?” 阿红看到庄淳月也被揪了出来,眼中射出拖人陪葬的扭曲快意。 海岛咸风吹拂,庄淳月踏上太阳晒得发烫的石阶,脚掌伤口更加刺痛,茭白一样的脚趾沾着红泥,紧紧缩向脚掌。 同时她也看清阿红的眼神——那不想让自己逃脱的眼神。 这一次逃狱庄淳月确实参与其中。 她前天才刚从圭亚那首都卡宴运到这里,运送囚犯的运输船在港口等待补给,庄淳月想趁夜色逃出去,躲到运输船上,只要不被人发现,届时就有可能重新回到巴黎。 就是死,庄淳月也要赌一把,她没办法在这里多待哪怕一分一秒。 自从上了运输船,“黄鬼”的称呼不时在其他苦役犯口中出现,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男性苦役犯会疯狂朝她拍打着铁笼。 各色人种挤挨得没有缝隙,皮肤上泛着石油一样黑黄的油腻,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婊子”,高声呼喊她“过去”,就算站在三米远,浓重的气味也熏得她恶心。 更糟糕的是,最前面的一个叫嚣的男人忽然被身后人抓住脑袋狠狠一磕,男人软倒了下去,就被剥了裤子—— 庄淳月控制不住惊叫了一声,扭过头不敢看那个恶心惊悚的画面。 在魂不附体时,她又发现这里洗澡根本没有隔间,而且是半露天的,乍然看到一整个囚室**的身体交织,庄淳月面色惨白,差点软倒在地上。 幸而男女之间有一个沉重的铁门隔开,但铁门是镂空的,男囚犯疯狂拍打铁门的声音还是成了她的噩梦,她也不得不时时防备着有人会突然朝她出手。 每天提心吊胆,很快就让庄淳月身心俱疲。 她要跑,无论如何都要跑!离开这个动物一样毫无尊严的世界! 这个念头深深扎在庄淳月脑子里。 和她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个人,其中就有一个擅长开锁的拉丁女人加入,她用一根细鱼穿过门缝将把锁打开,几个人偷偷逃了出去。 可是出逃时,同行的阿红惊动了狱警,追捕即刻展开,庄淳月赤足踩在锐利砂石上,听到枪声的一刻立刻扑倒躲藏,才逃过一劫。 接连几声枪响,灯塔下几个急奔的影子扑倒在地上,没再站起来。 逃得快的人已到海滩,却全被射杀了,庄淳月死死伏在地面,每一声枪响,她薄薄的身子都贴得离地面更近,恨不得和大地融为一体,五指死死地抠进泥里,压制住哆嗦的身躯。 等不到露水时分,囚服后背已经彻底被汗打湿了。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在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候,她才挣扎起瘫软的四肢,偷偷摸回囚室里。 一路庄淳月都害怕会遇到人,但是幸好,没有知道她会往回跑。 无声闪进铁栅栏,睡回吊床上,庄淳月睁着眼睛直视黑暗,无法入睡。 耳边是白人和黑人交织的呼吸声和打鼾声,劳作之后的汗味和西方人原本就大的体味在囚室混合出令人难以忍耐的窒息气味。 她一直没有合眼。 惊魂的一夜过去,庄淳月起身跟着队伍走出囚牢,到海岛另一面脱泥砖,她努力表现得和所有人一样,埋头劳作。 钟声响起时,她是不想去广场的,可实在找不到逃走的机会,也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随着人流蹚过泥泞,踩上广场的石阶,庄淳月尽管努力把自己藏住,阿红还是在人群里看到她。 “她才是主谋!” 那根手指死死地锁定了她。 阿红怕死,她不能接受一起逃跑的人安然无恙躲在人群里,自己却要接受死刑。 现在,庄淳月也被她推到了悬崖边。 令神父欣慰的是,庄淳月的法语格外流利。 她操着纯熟的法语,镇定说谎:“阿红说她后悔了,不敢再逃跑,并愿意做十倍的苦役,求您饶恕她。” 神父听罢,遗憾地看向阿红:“你已经触犯了法律,恕我不能为你提供除祈祷以外的任何帮助。” “你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阿红急切追问。 庄淳月看向她,以一种平静到残酷的眼神说道:“不是我害你被捕,你不应该揭发我。” 幸好阿红不会说法语,这座岛上除了庄淳月,也没人能再听懂她的中文。 美洲大陆那边的库南和卡宴倒是有很多华人劳工在做苦力,偏偏撒旦岛没有。 阿红说的是什么,只能由庄淳月来解释,没有人能拆穿她的谎言。 她祈求没有…… 庄淳月脑子里如有万丈海浪拍打礁石,紧张出汗的手心微微松开了些,警告自己不要露馅。 “你……”阿红咬紧后槽牙。 这时,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庄淳月全部心神都在应对眼前盘问,并未理会骚动的来源。 阿红不再指望庄淳月把自己的话转达,她冲到区长面前,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手势比画,企图让人明白她的话:“是她!她也是逃犯!” 区长一个枪托打在阿红面门,阻止这个癫狂的囚犯靠近自己。 神父看着激动的女囚格外为难,只能又问庄淳月:“她又在说什么?” 庄淳月更加冷静,答道:“她说,你们冤枉了她,她只是出去上厕所才会碰到狱警,说出去之前同我说过,让我这个时候给她做证。” 在她的翻译下,阿红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有猫腻。 “巴尔洛。”神父转身看向刚刚被纠缠的C区区长。 撒旦岛的监牢分成四个区,C区是唯一的女子牢房,区长名叫巴尔洛。 在典狱长治下,这里的工作人员严谨刻板得像一台机器,巴尔洛将手中的册子翻开,上面记载了女囚出逃的记录。 “阿红,1922年偷渡至本国瓦尔省境内的□□,犯杀人抢劫罪在瓦尔省法院被判三十年苦役,1923年在圣约翰营地试图逃跑,送到撒旦岛服刑,1924年3月7日,也就是昨日第二次出逃,按照本国法律,执行死刑。” 他一板一眼地陈述,尽管将阿红的名字念得有些怪腔怪调,但意思很明白,这个女人已经不是第一次逃走,她是惯犯。 神父又问庄淳月:“你知道她出去上厕所的事吗?” 庄淳月摇头:“我昨晚一直在睡觉,不知道她出去过。” 阿红看她和神父交流顺畅,害怕她说自己的坏话,更加激动,“你在说什么!不要乱说话!” 神父叹了口气,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阿红发疯:“可怜的孩子,我想我帮不了你。”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行刑狱警不经意一抬头,在阳光照不到石砌台阶上,一身墓碑似的黑出现,高大的身形被屋檐阴影隐没了面庞。 狱警神情一凛,立刻挥挥手,又上来一个狱警将阿红按跪在地上,套了麻袋。 阿红视线被遮挡,仍固执地朝庄淳月的方向挥舞手臂,像是要拖着她一起死。 此时港口传来运输船起航的尖长汽笛声,启程朝距撒旦岛三十里外的南美洲大陆去,在卡宴待上几天之后,它就会返程巴黎。 没有船,想逃离这座海岛难如登天。 庄淳月听着启程的汽笛声,切换回中文:“昨晚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能回巴黎去了。” 她的嗓音中并无悲伤和气馁。 阿红挥舞的手臂顿住。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逐渐放大,“对啊,很快你也会死的,死得一定会比我惨!” 急什么呢,庄淳月注定逃不出这个地狱了,她待在这里就不可能安然无恙,死于黄热、疟疾、梅毒、艾滋……都是早晚的事。 阿红心满意足:“马上我就解脱了,你就好好领受一下这里的风情吧。” 神父不明白阿红为什么发笑,“你们说了什么?” 庄淳月:“我在向她道别,她说死后信仰的神明会带她回到故乡,见到家人,所以她不怕了。” “真的?” “当然,毕竟,信仰就是一切,神父。”她看向神父,眼中如寂夜的海面,点点星芒是指引水手归航的灯塔。 神父默了一会儿,点头:“对,信仰就是一切。” 他无心追究眼前的女士是否撒谎,若她做了错事,圭亚那会惩罚她。 “今天,你将与主同在乐园。”神父为阿红祷告完,后退一步。 狱警的左轮手枪上膛,对准阿红的太阳穴。 处刑用的断头台已经闲置了很久,没有桐油保养,木头在潮热的气候里**发黑,刀刃已经生出红锈。 三年前新典狱长掌管撒旦岛,他不喜欢这种路易十六时期传下来的传统刑具,将撒旦岛的死刑改为了枪决,狱警也不必多收拾一个头颅。 在神父的简单的仪式之后,枪响,弹壳弹出—— 狱警的手离开阿红肩膀,她像剪了筋的玩具,刚刚还有力舞动的四肢垂扫在地上,红白色液体似花苞无声盛开。 枪决时,没人拉开庄淳月。 她站得很近,一边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红白的血点溅在脸上,比阳光温热,比海风腥甜。 阿红跪立的身体扑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庄淳月心跳停了一瞬,更加用力地搏动起来。 没事了,阿红死了,她还活着,不关她的事…… 视线不敢落在阿红脸上,也没有一个焦点,庄淳月转身,脚下石地踩着更像棉花,她走得很慢,警告自己不要摔倒。 此刻的她,没有对人命猝逝的悲悯,只有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松了口气。 这地狱早晚将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她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再一次坚定了庄淳月的念头:就算是死,她也要回到文明社会去! 开文大吉!希望能陪大家在这个冬天暖呼呼地度过连载时光![让我康康] 预收《唯残一春》 国舅裴逐弋死在了战场上,消息传回京城时,一只苍白的手扶着门框,大着肚子走出了他的囚牢。 怀胎十月,应稚微藏好了刚生下的孩子,以未嫁女的身份入了侯府,汲汲营营要把自己嫁给明家幼子。 “表哥。”京城鹊桥上,她绣帕柔招,楚楚动人。 明鸿见心上人来,眼神明亮:“三娘子。” 跟他一同转过身的,还有他身边那个高大的男子,俊美却如同噩梦的脸,应稚微差点要夺路逃走。 那个囚困她的恶鬼从地狱回来了。 — 裴逐弋记忆全失,只当她是借住在明府的表小姐,无依无靠的弱质女子。 藏下心旌摇曳,他客气与她问候了一声:“应三娘子安好。” 应稚微杀心骤起。 后来,裴逐弋才记起来,他会去争逐天下,只是因为应三娘子曾说过一句,她想当皇后。 他的作风还是没变,把未嫁女子的闺房当自家进出,将应稚微困在床尾,皇后金印强行塞到她手里: “砸核桃可以,别扔我的脸。” 飞鸟会再次落在曾淹死过它的那片湖; 萤虫也将永世奔逃在遥远而漆黑的长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行刑 第2章 混乱 在圭亚那这座绿色地狱里,死亡率最高的群岛之上,蓝翅蝶、痢疾、疟疾、黄热和尸体一起组成了撒旦岛上的特产。 除了振翅的白鸥将悲告带上天堂,没有人为阿红的死亡产生一点动容。 那位鲜少出现的典狱长在半圆广场上露面时,一双双因苦役而冷漠呆滞的眼睛才有了些许恐惧。 只有刚登岛的人对典狱长没有敬畏,他们只会惊诧于第一眼的惊艳,惊艳于典狱长俊美可匹敌阿波罗神的面容。 代表了庄严和秩序的军服武装了他将近一米九的身体,高大的身形均衡而不失优雅,军帽下旁枝斜逸的金色的头发在艳阳和海风中跃动如火焰,眉骨下的一双眼睛像火中淬洗过的蓝宝石,整个人又一头冷艳的雄狮,优雅而威风。 只有庄淳月没有看到他。 枪响之后她就彻底陷入了失神,回到队伍之后更不再抬头。 阿摩利斯并不是总有兴趣莅临广场观赏死刑,他的出现属于偶然。 今日不必做礼拜,不用应付来自巴黎的电话,没有新囚犯交接,电话或电报里也没有通知暴乱发生,阿摩利斯恰好寻常得无事可做,所以他来了。 像是命中注定,他看到了一个东方女人,站在半圆广场上。 圭亚那大概也有别的东方女人,在库南、卡宴,或是圣洛朗,可他从没有注意过,也一定不是长成这样。 鹅蛋一样的脸庞和肤色,乌发像一匹华丽冰凉的黑色绸缎铺展。 她不该有一头这么漂亮的头发。阿摩利斯想。 劳作很快会消磨掉上面的光辉,让她变得跟壁炉里烧败的残灰没什么区别。 他沉默着,视线从始至终锁在那个身影上,带着儿时在米尔地区猎狐一样的专注,屏息在重重树丛之后,端着猎枪专心地观察动物的动向。 日光下,那张来自异域东方,被憔悴赋予了风情的面庞,竟值得反复琢磨。 枪响——惊飞了海鸥,白羽振翅将她的黑发扬飞在空中。 海岛艳阳融不尽她眼底静谧的冰雪,圣堂天使在奏响怦然的乐章。 女人眼瞳乌黑,有点点鲜血溅在脸上,鲜红得像痣、像雀斑,刺得人眼睛发痛。 阿摩利斯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 似乎飓风终于征服绵延的海岸,刮进亚马逊雨林,将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巨木吹出嘎吱的碎响,每一片叶子下都鼓满了风,像在挥动着手掌,汇聚在一块像刷子,将平坦的心脏扫扰得不安。 又像圭亚那结束了连绵没有尽头的雨季,等到阳光刺破厚厚云层,亲吻上这片大陆, 把整个南美洲抛入下一个季节。 收起视线,阿摩利斯默然听着神父的祷告。 直到神父走近,他向他脱帽致意:“劳烦您为有罪之人祷告。” 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起伏,法语却在他口中变得更加华丽又充满质感。 即使到了20年代,仍有人保留着贵族后裔那份绅士礼节。 “即使罪孽再深重的人,也有聆听福音的资格。” 神父微笑地看着这位年轻人,若是在十七世纪,他一定会是令所有人骄傲的骑士,即使在当代,他也是毫无疑问的战争英雄。 只可惜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未留在巴黎领受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 “典狱长先生——”狱警跑来,想向他报告刚才的突发情况,阿摩利斯并不关心:“让贝杜纳去办公室见我。” 说完就离开了。 狱警不敢耽搁,匆匆去找贝杜纳副典狱长。 — 行刑已经结束,囚犯们也被驱赶着,各自重返劳作的岗位上。 那些打扫囚室、捕捉蝴蝶、耕种、给泥砖脱模的囚犯们纷纷走在返程路上,脚步声有的纷乱在囚室窄长潮湿的通道,有的将海岛的泥路踩得更泥泞黏烂。 庄淳月跟在女囚的队伍中,回去继续脱泥坯。 阿红死了,她死前说的话,和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让庄淳月想逃跑的心更加坚定。 经过昨夜的失败,不知道狱警巡逻有没有变得更严密,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逃出去。 庄淳月回头看,那艘运输船已消失在天际线,港口空空荡荡。 就算撒旦岛距离大陆仅仅十几公里,可游回去根本就是做梦,就算是最优秀的游泳家胆子大跳下海要强行游回大陆,北大西洋洋流和常年环绕的鲨鱼群也会出动,撕碎偷渡者。 这里就是天然的监狱,除了坐船,不然没有人能抵达大陆。 庄淳月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发落到这座岛上来,撒旦岛从来只关押最穷凶极恶的匪徒,或是大陆苦役营里逃脱失败的刺头,她分明两头都没占…… 回头的不止庄淳月一个,女囚们在队伍最后,还不时有女囚回头。 不同的是,她们期盼看到那个能令女人魂牵梦萦的身影会在广场上再次出现。 可半圆广场上只剩海鸥在盘旋。 “喂!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那是他没错吧?” “一定是他,看看罗珊娜醉猫一样的表情,还能是谁!” “上帝啊,上帝……”女囚感叹了几声,也似醉了。 庄淳月还在走神之中,对女囚们兴奋谈论的话题没有一丝反应。 “刚刚那个英俊的长官是谁?”新来的女囚鼻子喷出激动的气息,脸上的红晕不知道是来自今天的大太阳还是躁动的心情。 很快就有女囚回答她:“那是大家最乐于谈论的卡佩先生,是这座海岛监狱的典狱长,可惜他很少在C区出现,就算枪决逃犯也不露面,今天能见到他,真是个瓢虫落在身上的好兆头。” 也有对男色嗤之以鼻的女人:“来到这个鬼地方上倒霉到家里,哪里还有好兆头……这好运还不如换午饭多一块面包。” “若是能在他臂弯里长眠,圭亚那也可以成为天堂。” “可惜亲爱的,他大概不会变成你的慰藉,那是位贵族出身的军官,巴黎有无数衣裙华贵、胸脯酥香的女郎等着跟他幽会,在这儿,咱们已经失去了逗引男人的本钱。” 女囚说得没错,她们都穿着一色红白条纹,毫无设计感可言的臃肿囚服,再娇嫩的肌肤在南美洲烈阳下也烤干了,兼之艰苦劳役弯折的脊背,粗大的骨节和陷着黑泥的指甲…… 莫说受典狱长青睐,狱警们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男人就算不能回巴黎寻欢作乐,也更乐于沉迷在卡宴红灯区那些雪白丰满的胸脯之中。 “贵族出身为什么会来这儿当典狱长,难道在巴黎混不开吗?” “谁知道呢,现在可不是帝国时期,哪里还有贵族,就是说着好听而已。” “说得也对……” 有人说出更“高明”的猜想:“或许他是位同性恋?自从与德国战事结束后,他已经来圭亚那三年了,母猪出现在这儿都能让人躁动,却没有看到他对任何一个女人出手,港口的船来往也不稠密,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该干的!” 另一个红发女人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从不去‘爱情室’里鬼混!” 所谓的爱情室就是囚室旁边的厕所。 流放到圭亚那的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到了这里仍不改欺压弱小的本性,狱警不会管犯人之间的打架斗殴,甚至死人也不会理会,所以犯人之间常有恶**件发生。 当囚犯有需要时,“爱情”时常会在厕所里草率地发生,不论男女,也没有人会问弱小者的意见,这里的一切都原始而野蛮。 “你看他衣服上连个褶皱都没有,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而且谁说这座岛上就我们这些女人,或许那栋办公楼里面就有他的情妇,我见过一个火辣摩登的女人,带着文件袋进出那幢小楼,一定是那个女人慰藉了他的床榻。” “那看来就是了。” “真是可惜……听说奥克西塔尼的修女罗珊娜还为他写了一首爱情诗,就刻在囚室的墙壁上, ‘我把月桂枝剖出献上,从此心房空空荡荡,随他到一切远方,上帝啊,请让他握住的双桨长出我的月桂,请将我劈就成承载他车辙的桥梁,请让我从他的金发上沾取圣光,请让我落进他眼底结成的网……’” “天啊,原来那首诗是这么来的,它让我想到我的伊培尔,希望他还在等着我回去,才十四年,他会等我的对吗?” “愿上帝保佑你回到法国。” “……” 大家热烈地谈论着与典狱长有关的八卦,这让枯燥的路程变得愉快了几分。 庄淳月只是埋头脱着泥砖,女人们的谈论过了耳朵,没有留在心上。 她不时抬头观察着这座海岛的地形,还有那些巡逻的狱警们的频率,默默在心里做打算。 经过一个炎热午后的劳作,往嘴里塞完发放的干面包,狱警吹响哨子,她们结束劳作回到囚室。 庄淳月要去扎漏的铁桶做成的淋浴头下洗刷身上的淤泥。 回想昨晚的混乱,她强装镇定,淡定地脱掉衣服。 长长的半露天浴室立刻爆发出恶心起哄的口哨声,和昨天一样,她极力忽略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将过来争夺浴头的女人用力推开,但凡摸到身上的手,都被她用削尖的木刺狠狠刺开,毫不留情。 说起庄淳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还是在来时的运输船上。 她杀了一个触摸她身体的女人。 那个女黑人在上船第一天就缠上了她,刻意选离她最近的床铺,在入夜之后,女人靠近她,庄淳月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体味,感受到来自对方庞大身躯的热量,还听到了女人的喘息声,激得她浑身汗毛耸立。 庄淳月对监狱和底层罪犯缺乏了解,被这样的举动吓坏了,哆嗦着把手背到后面,用力地阻挡女人靠近,发现人还醒着,女人粗壮带毛的手臂直接圈住了庄淳月。 她尖叫一声摔下吊床,引起了周遭的辱骂。 庄淳月不敢争辩,砸下的眼泪来不及擦,赶忙借着黑暗爬到一个角落躲着,把自己的身体死死蜷缩起来。 女人没有摸黑来找她,可庄淳月已经吓得完全无法入睡。 运输船上的第一晚,她睁着眼睛硬生生熬到了天亮,在狱警开门放风的时候第一个往甲板上冲。 第二晚,同样的事又在上演…… 小剧场: 发帖人阿摩利斯:看到一块脏兮兮的奶油蛋糕,掉在地上的时间……不明,还能吃吗? 回帖人庄淳月:看起来还新鲜吗? 发帖人阿摩利斯:看起来很新鲜,很美味,我想并没有掉在地上太久。 回帖人庄淳月:吃啊!当然吃啊!是撒旦岛的狱友发贴吗?天天吃干巴面包你还没疯吗?蛋糕掉哪里了我跟你一块去吃! 发帖人阿摩利斯:好,我去吃了。 回帖人庄淳月:人呢?就这么走了?竟然吃独食! 回帖人庄淳月:刚刚典狱长来巡视监狱,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混乱 第3章 医院 庄淳月被女人的骚扰折磨得不敢睡觉,很快就精神恍惚起来,在甲板放风时,她低头看着运输船下翻涌的白色浪头,几乎想一头栽下去。 庄淳月也曾向船上的狱警投诉过,但狱警根本不在乎,就算死了人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大事,根本不会有人帮她出头。 又一天晚上,那个女人摸上她的身体,庄淳月终于忍无可忍,凭着记忆,摸过女人腰间的刀把她杀了。 这是庄淳月第一次杀人,刀扎进肉里,涌出的鲜血给了手滚烫的错觉。 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人是她杀的。 囚室又一次死人,狱警被吵醒,骂了几声打开锁进来,庄淳月躲在人群后面,看着他们把尸体拖出去,血在地上划出粗长猩红的一道。 她终于摆脱了她。 女人死掉的时候,庄淳月还摸走了她身上的5000法郎。 她亲眼看到那个女黑人从别人肚子里剖出来的,自己只是如法炮制而已。 第二天晚上,庄淳月把女人的刀悬在舷窗外,就一直睡在最靠近窗户的吊床上,守护着自己的武器。 这是最弱肉强食的地方,她必须拥有自卫的能力。 杀人之后,庄淳月一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等不再做梦,圭亚那也到了。 在运输船上抢到的刀被她藏了起来,平时只用刀削的木刺,就算狱警收掉她防身的木刺,庄淳月也能削出源源不断的武器。 为了不被侵犯,不被谁拖到“爱情室”里去糟践,庄淳月要保证那把匕首不会被人收走。 现在她就像《西游记》里边穿五彩霞衣的金圣宫娘娘,谁摸扎谁。 这么想着,庄淳月勾出一个苦笑来,都到绝路了,还有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 洗干净后回了囚室,庄淳月瘫在吊床上,吊床的位置刚好能让她看见窗外的月光。 疲惫的人在吊床上轻悠悠地荡,海风带着咸腥的味道,她却没办法关上窗,这毕竟只是一块掏了洞的铁皮。 阿红的死也令她无法合眼。 庄淳月并不愧疚,不是她害阿红被抓,反而是她毁了她们逃跑的计划,只是阿红的死,让她看到了自己可能面对的未来…… 庄淳月一眨不眨地看着月亮,脑中翻腾的逃跑计划安静下来,只剩下纯粹的忧愁。 此刻在苏州家人若是仰头,就能和她看同一轮月亮…… 从命案发生起,她就被关在临时监狱里,甚至没来得及拍电报回家求助,为她做饭收拾公寓的帮佣又不懂法语,重要物品还是好心的房东奶奶收拾出来带给她的,即便是这样,自己也没能保住。 如今家人可知她已不在巴黎,而是在地球的另一端,和他们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海上生明月……” 只是念出一句,庄淳月就抑制不住喉咙哽塞。 她这辈子还能回到苏州,再见到亲人吗? 从苏州漂洋过海到巴黎留学,庄淳月以为自己已算最有勇气那批女性,代表着进步,她一心学好先进知识,想带回祖国去,可谁知道,她竟然会被冤枉杀了一名白人男侍者,就被巴黎法官判处流放圭亚那。 在法庭上,她被告知自己会坐十年牢,这期间同时要服苦役,就是侥幸不死,刑期结束之后她也不能离开圭亚那,还得以自由人的身份服相同时间的苦役…… 庄淳月如堕无间地狱,这等同于宣判,她一辈子都得留在这个鬼地方。 她会在何时病死累死,还是像阿红一样因为逃跑被枪毙?就算逃出去了,又该怎么横穿南美、穿过太平洋,回到苏州? 前路到底在何方…… 黑人和白人女囚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复杂的气味充斥囚室,轻微的啜泣声惊动不了任何人。 这段时日光是应对着那些语言、目光和身体的侵犯,已让庄淳月身心交瘁。 她并非自己想得那样坚强,但知道当着那些恶人的面哭,只会助长她们的气焰,只有深夜,积攒的委屈才能酣畅淋漓发泄出来。 含着眼泪,庄淳月在头晕时终于勉强入睡。 梦里还是那一轮月亮,散着皎洁清淡的光辉,框着月亮的窗户却不是崎岖的铁皮,而是她苏州卧房那一扇芍药花窗。 她睡在秋罗帐子里,微风阵阵,是顾妈在床边给她打着扇子,香炉袅袅。 妈妈在昏黄电灯下打理琵琶,就算不再唱评弹,她仍视琵琶为命,在背板细细揉上核桃油,给琴弦除锈,不时调试琵琶弦,弹出几个清音。 “妈……” 光是看到她的侧颜,庄淳月心头一酸,起身就要跑到妈妈怀里去,求她保护。 可随着她赤足下床,踩到的却不是卧房温暖厚实的地毯,而是一脚淤泥,是圭亚那暴雨之后被囚犯踩烂的泥路,再抬头,阿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巴黎法庭,法官敲下木槌: “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基于刑法典第296条,本庭宣判华国留学生庄淳月女士杀害西莫尔·多特先生为事实,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流放圭亚那服刑……” “不是!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她冲过去想争辩,可脚下一空,整个人堕入旋涡之中,不断下坠…… — 庄淳月骤然惊醒,日光已经照亮了囚室。 脑袋沉重得她几乎撑不住,身躯涌起一阵又一阵恶寒,摇晃的吊床增加了恶心感。 不知是水土不服,是洗澡的冷水,或是昨夜当窗吹的海风,总之她病了。 在去劳作的路上,庄淳月又听到了汽笛声,回头看去,天际线中竟然又出现了一艘渡船。 这大概是给岛上送物资的货船。 她想回家,她太想回家了…… 庄淳月咬了咬唇,是假装也是不再抵御身体的不适,就这么栽倒在了地上,被担架送到了医院去。 女囚们并不意外,这个嫩肉娇皮的东方女人早晚是扛不住的。 “看来这个亚裔也活不长了。” 担架经过时,她听到这样的话。 大家或漠然或幸灾乐祸,庄淳月只是目光炯炯地看向海边,眼底尽是对自由的渴望。 医院是一栋安静简单的白色石灰楼建筑,庄淳月暗自将三百法郎塞到护士手里。 监狱不是人性化的地方,住院就要花钱,这是医院的规矩。 岛上的工作人员不会跟钱作对,拿到钱的护士马上心领神会,在病历本上写下了“疟疾”二字,说了几点透片就走了,后边真正疟疾的病人惨绿着脸被抬过去,他也得给钱,不然就要被丢回囚室去。 一切果然如特瑞莎说的那样,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特瑞莎是一个笑起来有些腼腆的白人女性,但意外地仗义,她体格健壮,原本就住在圭亚那,因杀死家暴的丈夫被本地法庭判刑,在圣洛朗营地有人帮她逃走,才被发配到撒旦岛来。 她是庄淳月在圭亚那遇到的难得的善意。 她教庄淳月怎么把钱藏起来,还告诉她,没有钱,在圭亚那营地里寸步难行,更别提逃狱。 无数囚犯前仆后继想离开这儿,上面的人根本不在乎囚犯搞什么动作,抓回来就惩罚、杀掉,抓不回来,激荡的海水和鲨鱼会替他们行刑。 就算真的神勇跑到了美洲大陆上,也会被雨林里专门从事抓捕逃犯领赏钱的印第安人追杀,除此之外,望不见尽头亚马逊雨林也会埋葬逃犯们的性命。 想要逃脱,在抵达大陆之后,绝不能跑进危险的雨林,而是要沿着海岸线往北,跑到荷兰的殖民地去,到时候再找办法搭乘的轮船或飞机离开。 庄淳月将这些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就算希望渺茫,她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护士走后,这间病房只剩她一个人。 她躺在病床上,抵御着一阵接一阵的恶寒,起身从窗户往外看。 渡船正在一批一批卸下物资,港口全部是持枪的狱警,看起来不会停留太久。 庄淳月着急地伸长脖子,可是病房门外就有守卫,窗户下面是一堵围着铁丝网的围墙,再往前是开阔的砂地,一览无余,更遑论港口那边都是人,此时根本不可能溜到船上躲藏。 要是渡船离开前不能登船,之后想离开这座岛,她就得自己造一艘木船,躲过狱警的枪口将小船推入汪洋大海,这显然不可能。 最好还是等到晚上…… 庄淳月扫视着囚室到港口的距离,盘算着能躲开狱警的路线,可是渡船在卸完物资之后又立刻起航,没有给她躲上去的机会。 没事,没事,庄淳月安慰自己,她可以在医院待久一点,等待下一次运送物资或囚犯的船抵达。 带着这样的心情,她目送着渡船远去。 这个不必脱砖坯的白天,庄淳月也终于看清了整个海岛的形貌。 整座小岛中间高四周低,茂密的植像是给它戴了一顶柔软的绿色毡帽,白沙滩则组成了帽檐,圆顶的白色办公建筑用花岗岩材料傍海而建,俯瞰着港口和灯塔,庄淳月所住的医院位置稍低,紧跟在后边,离海岸要远些。 关押囚犯的囚室则深居小岛之中,在浓重绿荫之下由石柱撑起,覆盖铁皮,像一个粗陋的工厂,破坏了这座小岛的精致秀丽。 相邻的则是狱警们的粉色平房。 隔海遥遥相望的还有两座岛,和撒旦岛组成一个三角形。 特瑞莎说另外两座岛分别叫,一座叫圣约瑟夫岛,需要受刑的犯人会送到那里,一座叫□□,关押着法国的叛乱者和叛国者。 眼前一切的景物尚且陌生,除了高大的棕榈树,别的动植物庄淳月一点也不认识,这让她不禁想起刚到巴黎时,对一切也这样陌生。 满街是白皮蓝眼的外国人,男人们穿着黑色西装,女人穿着露出小腿的裙子,战争已经结束,汽车和马车充斥了街道,整个城市在纵情歌舞,圣日耳曼大道上的咖啡馆和酒馆彻夜狂欢,全世界的艺术家和文学家汇聚在这座城市,人类群星在此闪耀。 刚到巴黎时庄淳月对一切都充满新奇,心里存着无限的希望和昂扬的斗志,要把这份欣欣向荣的气象带回祖国,来到圭亚那海岛上,她只剩绝望。 分明她没有杀人,那座古典庄严的大学却摒弃了她,没有为她做任何辩护,共和教育鼓吹的“自由、平等、博爱”在庄淳月心中彻底失去威信,12位陪审员更是一致认定她有罪。 文明社会流放了她。 当初男侍者死在她眼前,庄淳月在临时监狱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在逼仄的牢房里将手臂抓出一道道血痕,到杀死欺负她的女黑人,她仍未习惯,精神恍惚不安,可此时离阿红死在她面前不过24小时,庄淳月心里已彻底没了痕迹。 她逐渐对死亡习以为常。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对着绿漆窗户发了一会儿呆,拂到脸上的白色窗帘打断了思绪,庄淳月的眼神重新恢复清明,滚回床上去。 难得能躺在真正的床上,她该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下次渡船到来才好行动。 舒展着手臂,她躺在终于能称之为床的地方深深吐出一口气,身体仍然难受,要是能吃一口徐德昌酱菜,配上一碗粥,那她的病就能大好起来了。 她想象着正躺在苏州老家,刚闭上眼睛,门就被人推开了。 庄淳月睁眼看去,是一个穿着白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医生。 他已经将门在背后关上,锁舌弹回原位的声音让庄淳月莫名有点紧张。 来的人一身白,白色的医用帽子,白色的口罩和外套,手套倒是蓝色的,紧紧绷在手上。 等走近了,庄淳月忍不住感叹,这个人可真高啊—— 高得庄淳月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身形像在西南郊区见到的荷兰人。 可是为什么医生会来? 是她做透片的时间到了?可她并未身染疟疾,只需要几片阿司匹林。 庄淳月眨眨眼睛,忍痛将三百法郎交出去,说道:“医生,我不需要治——诶——!” 不等她把话说完,医生握住了她的手腕,庄淳月想要抽回已经来不及,她整个人被提起翻了一个面,按趴在病床上,一个手掌就将她死死压住。 这医生力气大得不像拿手术刀的! “嘶拉——” 红白条纹的囚服被撕开,庄淳月没有一点准备。 她下意识要蜷缩起来,可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贴在她的肩窝,一手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按压住,让她只能直挺挺趴着,没有蜷缩的空隙。 庄淳月立刻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反抗,可越挣扎,就越清楚自己和对方差距有多大,她像砧板上的鱼,怎么拍动尾巴也无法逃脱。 极力挣扎中,她嗅到了淡淡的雪茄味。 纤维脆弱的红白囚服像圣诞礼物上的包装纸,被一点点撕去,金发遮掩下的蓝眼睛凝视着,慢慢将拆开的“礼物”纳入眼帘。 海风将肌肤大片的温度带走,感觉到视线刮过,庄淳月将脸深深埋住。 她知道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但这一刻到来时,绝望还是爬上了心头。 但撕完衣服之后,这个医生就没有再进一步动作。 恍惚间庄淳月又看到一丝希望。 “先生!这位先生!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请您住手!” 就算万分不情愿,眼下她也只能舍钱保平安。 可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肩上的手松开,她以为医生答应了这笔交易,正松一口气,下一秒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又出现——在皮肉以下。 给了她深深的震撼。 还有深深的恐惧。 “不要——!” “不要!” “你住手!” 她面色霎时惨白,更为疯狂地挣扎,尖叫出口的都是华语。 医生对掌下的反抗无动于衷,沉默且专心。 医用手套进犯的感觉冰冷到可怕,撕扯感陌生又堵得人心慌,庄淳月尖叫之后,近乎失声地呜咽,泪水洇进被子里。 指节屈起时,她知道到了哪里,也知道求饶根本无济于事。 她死死闭着眼睛,咬着牙难以呼吸,把橡胶手套的质感永远记在了脑子里。 没有人再说话,海风将窗帘卷出哗啦啦的声音,除了海水的腥味,病房里还多了一点难以名状的气息。 庄淳月:这什么破医院? 阿摩利斯:例行安检罢了,请放松,我是第一天上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