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节。
安京长街被烟花照得如同白昼。
兔子灯、走马灯、莲花灯顺着青石板路蜿蜒铺展,烛火映着人群里的笑闹声,混着街边糖炒栗子的甜香,裹着微凉的晚风钻进衣领。
芈灼雪穿着月白绣玉兰花的旗袍,外罩一件水绿绒线披肩,正挽着闺蜜林晚秋的胳膊,从梨园戏楼里缓步走出。
梨园戏楼内《霸王别姬》的余韵还飘在空气里,林晚秋的目光还黏在戏台方向,手不自觉地攥着芈灼雪的胳膊,语气里满是痴迷:“阿雪!你是没瞧见沈老板卸了妆的模样!刚才散场时我瞅见一眼。那眉眼,比安京最俏的姑娘还俊!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穿件月白长衫站在灯影里,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难怪戏迷们都喊他活虞姬,这容貌这身段,真是绝了!”
芈灼雪顺着她的话点头,眼眸晦暗,心里腹诽:别光看表象啊傻丫头。
面上却笑着应和:“沈老板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说话间,她的目光悄悄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前方一盏走马灯旁的玄色身影上——蒲墨渊。
男人独自站在灯影里,指尖夹着支燃到一半的烟,晚风掀动他西装的衣角,露出内袋里微微凸起的方形轮廓。
正琢磨着如何寻得机会,变故突然撞进眼底。
“我的项链!”林晚秋的惊呼声骤然响起。
芈灼雪猛地回头,就见一个穿灰布短打的男人攥着那串珍珠项链,正顺着人流往巷口疯跑,林晚秋急得眼眶通红,声音都带了哭腔:“那是我妈留的念想!阿雪,怎么办啊!”
芈灼雪眼神一凛,立刻拍了拍林晚秋的手,语气笃定:“你在这等着,我去把项链追回来!”话音未落,她已提起旗袍下摆,踩着绣鞋快步追了上去。
她自幼在随着师父习武,童子功好的一批,没追几步就拉近了与抢匪的距离。
那抢匪慌不择路,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里只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笼,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
抢匪跑得气喘吁吁,刚要回头看,脚踝突然被芈灼雪伸脚一勾,整个人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手里的珍珠项链也飞了出去。
芈灼雪快步上前,不等他爬起来,便抬起绣鞋,稳稳踩在他攥过项链的右手手背上。
“啊——!”抢匪痛得惨叫一声,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被她踩得更紧,绣鞋的鞋尖甚至微微用力,抵住了他的指骨。
芈灼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了平日的温和,只剩几分冷厉:“不是谁的东西都可以偷的。”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珍珠项链,指尖拂过圆润的珍珠,语气更沉,“这次废你一根手指,记住了吗?”
抢匪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求饶:“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芈灼雪看着他惊恐的模样,知道目的已达,脚下力道稍减,却没立刻松开:“滚。再让我看到你偷东西,就不是废一根手指这么简单了。”
抢匪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巷子里只留下他慌乱的脚步声。
芈灼雪收起冷厉的神色,将珍珠项链仔细收好,又从巷尾杂物间的木箱里翻出提前备好的粗布短打、破旧毡帽和灰泥。
她要借这个追抢匪的空档,完成换装。
指尖蘸着灰泥,她迅速在脸颊、额头抹出污渍,换上短打后把毡帽压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张脸。
不过片刻,那个穿旗袍的娇俏小姐,就变成了一个瘦弱邋遢的流浪汉模样。
她摸了摸袖管里的薄刃,揣好半块干硬窝头,才踉跄着往巷口走去。
刚走到巷口,就看到蒲墨渊站在一盏走马灯旁,似乎在查看刚才的骚动。
他指尖夹着烟,目光扫过巷口,落在芈灼雪身上时,多了几分审视。
芈灼雪心里有底,故意晃了晃身子,装作被人流推搡的模样,朝着蒲墨渊撞去。
“砰——”
她结结实实地撞在蒲墨渊身上,怀里的窝头滚落在地,人也顺势往旁倒去。
蒲墨渊反应极快,伸手扣住她的胳膊,掌心传来的触感粗糙单薄,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隐约的香气,与眼前这流浪汉的装扮格格不入。
“谁派你来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目光扫过她垂在身侧的手。
芈灼雪心里一紧,面上显露慌乱,指尖却飞快勾住他口袋钱包,轻轻一扯,钱包便滑进了她的袖管。可她刚要收回手,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紧。
蒲墨渊指节用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眼神冷得像冰:“拿出来。”
芈灼雪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她立刻挤出哭腔,身子往地上缩了缩,另一只手不停摆着:“小哥对不起!小哥我错了!我就是太饿了,好几天没吃饭,才一时糊涂!”一边说,一边慌忙把钱包袖管里掏出来,双手捧着递回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这就还您,您别送我去巡捕房,我再也不敢了!”
话音刚落,传来“咕噜”的声响。
蒲墨渊盯着她,眼底的冷意淡了几分。他拿过钱包,沉默片刻,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三枚大洋,递到她面前。
银元在花灯映照下泛着暖光,落在她脏污的手心里,沉甸甸的。
“给、给我的?”
“拿着这些买些热食,别再做偷鸡摸狗的事。”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厉色。
芈灼雪愣了愣,随即双手把大洋紧紧攥在怀里,对着他连连鞠躬,头低得快碰到胸口:“谢谢小哥!谢谢小哥!您真是好人!我以后肯定好好找活干,再也不偷东西了!”
说话间,她悄悄抬眼,目光飞快掠过他的西装内袋。那方形轮廓还在,只是被布料裹着,根本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夜空里突然传来“咻——”的一声锐响。
紧接着,一簇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金红交织的火星如同碎金般簌簌落下,将整条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人群瞬间爆发出欢呼,原本就拥挤的街巷像被搅动的潮水,推搡的力道猛地涌来。
芈灼雪故意没站稳,被身后的人狠狠一撞,整个人往前扑去,双臂死死缠住蒲墨渊的胳膊,连带着半个身子都贴在了他的西装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恐慌:“别挤!别挤啊!”
“撒手。”蒲墨渊皱紧眉头,语气里满是不耐,他试图抽回胳膊,可芈灼雪抱得极紧,指节都泛了白,像藤蔓似的缠在他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不撒!”芈灼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里掺了哭腔,甚至带着几分哽咽,“人太多了!我怕被挤倒!小哥你别走,救救我!我真的怕……”她说着,故意往他怀里缩了缩,肩膀蹭过他的胸口,藏在身侧的手趁机悄悄探向他的西装内袋。
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终于触到了那硬挺的方形边缘,正是X档案!她心脏猛地一跳,指尖轻轻勾住档案袋的一角,借着身体被人群推搡的晃动,一点点往外用劲。
人群熙熙攘攘,这成了芈灼雪的机会。
她指尖勾着档案袋的一角,借着又一波人潮的推力,身体往侧后方一倾——“刺啦”一声轻响,档案袋被她从内袋里悄悄拽了出来,顺势滑进自己粗布短打的暗袋里,动作快得几乎不留痕迹。
头顶的烟花还在接连绽放,绿的如翡翠、紫的似云霞、粉的像桃花,火星簌簌落下时,人群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最后一簇烟花在夜空炸开,化作漫天金粉缓缓消散,长街上的人潮也渐渐散去,原本拥挤的街巷终于恢复了些秩序。
芈灼雪感受到周围的推力变小,立刻松开缠在蒲墨渊胳膊上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对着他又鞠了一躬,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慌乱,却多了几分感激:“谢谢小哥刚才救我……人不挤了,我、我去买热包子吃了,以后肯定好好做人!”说完,她攥紧怀里的大洋,低着头,脚步略显踉跄地往巷尾走去。
蒲墨渊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口的灯影里,他抬手掐灭烟蒂,刚要转身去处理后续事务,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内袋,想确认档案是否稳妥。
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布料。
蒲墨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攥紧拳头,又反复摸了几遍内袋,连夹层都仔细查过,却连档案袋的边角都没摸到。
他抬头望向巷尾,那道身影早已没了踪迹,只剩花灯在风里轻轻摇晃,映得地面的水洼泛着细碎的光。
“该死!”他低咒一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而此刻,杂物间里,芈灼雪正靠在冰冷的木箱上,小心翼翼地从暗袋里取出X档案。
昏黄的灯光下,档案袋上“X”的标记格外清晰,她指尖轻轻拂过袋面,眼底终于露出释然的笑意。
终于得手了!
她迅速换回旗袍,将粗布短打、灰泥和薄刃藏进木箱最深处,又仔细擦去脸上的污渍,理了理披肩,才拿着珍珠项链,快步朝着林晚秋等候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就看到林晚秋正举着一盏兔子灯朝她挥手,脸上满是焦急。
“阿雪!你可算回来了!刚才烟花散了人少了,我还怕找不到你呢!”林晚秋拉过她的手,又急忙查看她的胳膊,“没被挤到吧?”
“放心,都好着呢。”芈灼雪笑着把珍珠项链递过去,语气轻松地应下,她指了指前方的糖炒栗子摊,“走,我请你吃糖炒栗子,刚才看你盯着那摊看了好一会儿了。”
林晚秋喜滋滋地接过项链戴好,挽着芈灼雪的手往栗子摊走去。
花灯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满是少女的欢喜,没人知道,这个笑眼弯弯的姑娘,刚刚从安京最不好惹的蒲家大少爷贴身口袋里,夺走了足以掀起风浪的秘密。
远处戏楼里,沈老板的唱腔隐约传来,婉转的调子飘在灯影里,却掩不住这上元夜背后,悄然拉开的交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