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林斯言再一次睁开眼睛。
天花板传来规律的嗡鸣声，某种机械装置在持续运转，透过高级公寓号称完美的隔音系统，固执地钻进他的耳膜。声音不大，但足够尖锐，如同一根细针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又来了！”林斯言气得将被子捂住自己脑袋，试图将自己憋死一了百了，最后还是无法忍受楼上那傻缺带给自己的噪音，气得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底布满血丝。这是连续第七个夜晚被这该死的噪音吵醒，前一天因为工作熬到快凌晨才结束回家，仅仅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林斯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烦躁根本没办法消下去。
他甩开身上还缠着的被子，朝着厨房跌跌撞撞走去，从冰箱取出一瓶冰水，一瓶水直接灌下大半瓶，冰水滑过喉咙的瞬间，凉意刺激着神经，感到短暂的清醒。
城市的灯火即便是在凌晨依然璀璨，但还是有很多窗户都已陷入黑暗——这个点就该是睡觉的时间，除了楼上那个神经病。
林斯言抬头瞪着天花板，噪音依旧持续不断，他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他的生物钟已经彻底乱成一团。
作为“黑糖时差”咖啡店的老板，他需要处理很多事情，而现在，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烧光了他最后的理智。
“操！”水瓶被他狠狠砸在料理台上，水花四溅。
五分钟后，林斯言站在1701门口，身上胡乱套了件皱巴巴的T恤，头发支棱着，活像只炸毛的猫。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砸向门板。
力之大，门板跟手才知道。
“开门！我知道有人在里面！”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疲惫而嘶哑。
话落，空气中一片寂静，听不到门内其他声音，只有那该死的嗡嗡声透过门缝传来。
他又砸了三下，这次更用力，指关节都开始发疼。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浮现，男人比林斯言高出半个头，黑发凌乱地垂在眼前。
“什么事？”
声音冷漠，不带一丝人味。
林斯言这时候正在气头上，完全忽略两人身形差，强行拽住男人领口将人从门缝里逮出来，继而将手机上的界面怼到对方脸上，“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大半夜搞什么噪音？！这声音已经吵得我一周没有睡好了！”
“不是噪音。”
林斯言没料到对方居然这么不要脸，撒手就往屋子里面冲，“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林斯言打开相机作势要拍下作案道具，岂料进到屋内就傻眼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但有十几个，不，可能是几十个陀螺在各种平面上旋转着。他们大小不一，材质各异，在黑暗里划出五彩斑斓的光圈。
有些是简单的塑料制品，有些则是精致的金属制品，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古董。
房间像一个诡异的，自我运转的星系，而那些旋转的陀螺就是其中疯狂的行星。
林斯言一时语塞，怒气被眼前荒谬的场景冲淡了一半。
他注意到离门最近的玻璃茶几上，排列着几个正在旋转的陀螺，它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一群跳舞的幽灵。
男人似乎很满意林斯言的反应，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欣赏着自己精心布置的舞台。
“它们很美，不是吗？”男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那些舞动的精灵，“每一个的节奏都不一样，你看，左边那个快要停了，右边那个却还能转很久。”
林斯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那些陀螺的旋转并不稳定，有的已经开始摇晃，在玻璃面上划出细小的，不规则的圆圈，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更像是挣扎的魂魄，而非跳舞的精灵。
“这是……什么意思？”林斯言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本能地察觉，这些陀螺并非简单的装饰品。
他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坚硬的物体，林斯言没去看是什么。
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他的动作过于轻缓，那双透过发丝缝隙露出的眼神极为专注，仿佛他与这个房间，与这些旋转的陀螺，共同构成一个与现实剥离的、封闭的异度空间。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走到茶几前，伸出手指悬停在一个旋转得最为平稳的陀螺上方，并未触碰，那陀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加速，发出更清晰的低鸣。
“陀螺旋转的光晕会刺激视觉疲劳，进而辅助入睡。”男人开口，声音轻缓平静，简单的陈述句却让林斯言感到一丝寒意。
男人继续说道：“看着它们，旋转，旋转……直到所有的边界都开始模糊，意识沉下去，沉入一个没有门扉的领域。”
他慢慢转过头，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杂乱无章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到焦点，只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牢牢锁定了林斯言。
这一盯让林斯言后背发凉，进门前他可没想到事态发展是这样的。
他咽了咽口水，尴尬地开口，“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虽然这东西有你说的，额……助眠对吧？但大晚上玩这个东西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这感觉太诡异了。
林斯言心里更是有气不敢发，明明自己是上来跟对方理论的，被眼前这场面惊得话一下子卡住了。
好没骨气。
然而对面那个男人没有按照正常出牌模式回答林斯言的话，而是将目光重新移到旋转的那束光晕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迫着林斯言的胸腔。
陀螺旋转的嗡嗡声此刻听起来不再是低语，而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直接钻进脑髓。
不能再待下去了。
林斯言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几乎可以算是扭曲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起我该走了，这个陀螺……跳得挺好……你继续。”
林斯言开始语无伦次，甚至不敢等男人回应，几乎是话音刚落，身体就先于意识行动，转身便跑。
脚步因为仓促而绊了一下，身体狼狈地撞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林斯言这时候也顾不上疼痛，右手慌乱地向后摸索，冰凉的门把手碰到指尖的瞬间，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用力一拧——
“咔嗒。”
门锁开启的声音在此刻如同天籁。
林斯言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门，侧身挤了出去，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房间跟那个诡异的男人。
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甩上，隔绝了那片彩色的光线和令人窒息的旋转低鸣。
走廊里冰冷干燥的空气涌入肺腑，林斯言深吸一口气。
这个男人太诡异了。
电梯停在底层，久久不上来。
林斯言最后放弃等电梯，转身就朝着安全通道冲去，慢一分都是对时间的不尊重。
他几乎是撞开了自己房间里的门，反手就将其锁死，链条锁也慌乱地扣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的心跳剧烈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走廊明亮灯光下的短暂逃离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而让那份在头顶房间滋生的诡异感，如同黏腻的墨汁，彻底渗透进了他所在的空间。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
林斯言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顶灯的光线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1601内部陈设。
可此刻，这熟悉的环境却处处透着陌生和不安。那面与顶上共享的墙壁，在他眼里好似变得透明，能穿透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旋转低鸣。
尽管他知道那绝无可能，物理上绝无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股怪异感，走到浴室用冷水用力扑脸，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皮肤，让他短暂地从诡异的漩涡里抽离出来。
林斯言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眼神里残留着未退的慌措。
水滴顺着发梢滴落在洗手池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嘀嗒”声。
从中心荡漾开的水纹让他想起那些陀螺。
旋转，旋转，永无止境，为了沉沉入睡？
可他现在，连闭上眼睛都感到困难。
林斯言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盘旋在脑海里的影像和那行为举止怪异的男人。
整理好心情走出浴室，看到客厅的一瞬间，林斯言差点没忍住骂出声，当初就应该听设计师得话，把格局布置重新换一下，谁能想到楼上那傻逼跟他家装得极其相似。
他仿佛都能看到几十个五光十色，材质不同，形状不一的陀螺精灵在跳舞。
能帮助我入睡。
能帮助我入睡。
能帮助我入睡。
林斯言恶狠狠地抬头盯着天花板，真想仰天咆哮——那傻逼真不是那么多陀螺看晕过去的？！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刚刚的恐惧此刻奇异般地转化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那男人轻飘飘的话语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配合着眼前这熟悉到令人作呕的装修风格，简直是双重折磨。
“帮你入睡？”林斯言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哑却带着狠劲，“我看是帮你直接升天。”
他猛地冲到客厅中央，双手叉腰环顾四周。冷灰色调的岩板墙面，泛着金属光泽的嵌入式灯带，意大利品牌的极简家具……
他甚至觉得空气里都残留着那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旋转嗡鸣。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几乎是扑到茶几旁，一把抓起放在上面的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残留的后怕而有些颤抖。他点开租房软件，目光凶狠地筛选着房源信息。
“精装修？”他冷哼一声，手指飞快地操作，直接勾选了【毛坯】选项。“去他妈的精装修！”
这一次，他宁愿自己一点点折腾，也绝不再踏入任何一间风格雷同、可能隐藏着另一个“陀螺疯子”的标准化盒子。
手机罗列出不同的选择方向，但林斯言根本没办法好好细选，胡乱点进推荐中的其中一个。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灰扑扑、只有水泥墙地的毛坯房照片，仿佛只有这种最原始、毫无修饰的状态，才能让他重新呼吸，才能把那些旋转的幽灵和男人苍白的脸从脑海里彻底清除出去。
那个男人真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