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雨总是来得措手不及,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海城的确如连谈所说经济发达,适合发展,可他没说这座城市繁华的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孤独。
阮误生轻轻呵出一口气,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写下一个名字,又迅速抹去。
生活比想象中的平静,他搜集程林赌博的证据将其送进去待三年,后面考上当地一所还不错的大学,选了摄影专业,每天背着相机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光影,将那些情绪封存在定格的瞬间里。
学费和生活费是沉甸甸的现实,课余时间他尝试了各种赚钱的方式,在酒吧抱着吉他驻唱、接一些廉价的画稿、做家教……
最后机缘巧合,他放在社交媒体上的摄影作品渐渐积累了些人气,阴差阳错地在摄影这条路上走了下去。
甚至因为当时想靠唱歌为接画稿引流,音乐和画手也成了附加的标签,拥有了不少关注,经济状况逐渐好转。
他和连嘉逸没有互相删除拉黑对方的联系方式,只剩偶尔的点赞,这是最后一点微弱的连结。
曾经每天不停息的聊天框如今沉默已久,阮误生时常想要不要发条消息,但最终还是作罢。
在学业、工作和生活多重压力下,翻看连嘉逸的朋友圈,成了他一种近乎病态的解压方式。
在人群的视野下,他总是鲜活的、生动的,而朋友圈成了他毫无顾忌倾诉的树洞。
阮误生曾一度为此感到一丝隐秘的慰藉,仿佛自己仍被允许参与连嘉逸的人生,哪怕只是作为一个遥远的旁观者。
不过他也是之后才知道,他在“他可以看”的分组标签里。
那个他悄悄置顶了的社交账号,在某天突然弹出“对方已注销”的提示,连最后的联系也随之戛然而止。
阮误生觉得,他应该是下定决心想重新开始了,于是他也决定暂时放下那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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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拾雨担心他过得不好,隔三差五会过来看看他,但阮误生基本没跟她说过什么日常,大多时候问一句答一句。
“有时候真觉得你像没人要的小孩儿。”她有一回实在忍不住,“没关系的,你还有姐姐。”
“我总是担心你走错路,怕你学坏,怕你受欺负,怕你委屈,感觉像我自己生的一样。”
“我挺好的。”阮误生正在整理照片,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都这么过来了,你不用太担心我,你之前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么,你好好的就可以。”
他惯常把自己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把话题引开。
戚拾雨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其实还在对那场车祸耿耿于怀,我早就缓过来了,你不用再计较了。”
“我永远不会怪你,因为我是姐姐。”
姐姐永远都不会责怪你,会一直包容你。
阮误生低头假装很忙,含糊道,“我知道。”
“你一直都不开心,是吗?”戚拾雨没有放过他,“明明我们相差了好几岁,但我好像总是能感知到你的情绪,像双胞胎一样。”
“……没有开心的事情。”
“我觉得我这个姐姐做得很失败。”戚拾雨的声音低落下去。
“没有,”阮误生立刻否认,“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戚拾雨趁势追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你为什么不开心?”
“……”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问你答好不好?”戚拾雨换了一种方式,步步为营,“你只管点头摇头,不想回答就不动,好不好?”
阮误生沉默了一会,看着她眼中不容错辨的担忧,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好。”
戚拾雨开门见山:“是关于感情问题吗?”
阮误生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点头。
“友谊?”
摇头。
“爱情?”
更长的迟疑,然后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点头。
戚拾雨还挺意外,但很快掩饰住了,“小阮这是喜欢上谁家的小姑娘啦?”
“……不是小姑娘。”阮误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点红晕,是某种难以启齿的紧张。
“男孩子呀?”戚拾雨有些惊讶,“你一个人瞒了这么久一定很幸苦吧?”
这句温柔的问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紧闭多年的心门。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终于点了点头。
“是不是有人欺负因为这个你?”
点头。
“应该早些告诉姐姐的。”戚拾雨心疼地摸摸他的头,“以后姐姐向着你,有姐姐在。”
阮误生心间有些酸涩,“你不排斥吗?”
“我不排斥。”戚拾雨说,“你喜欢就好。”
“他们怎么欺负你?”她又问。
阮误生把那些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想起来确实好笑,关于他的一切我都记得,他的脸,他的笑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作呕。姐姐,没有人帮我,我那时候好疼,没有人站出来。”
他看见戚拾雨的眼里带着隐隐的水花,她用力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应该早点发现的,在他们烧毁你的作业、扔掉你书包的时候出来维护你,告诉你,你比这些都重要得多。”
“你不要因为这些就放弃去爱,放弃被爱的权利。”戚拾雨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或许你爱的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你。”
阮误生垂下眼,“我们已经分开了。”
“正是因为分开了,才能更明白心中对方的地位。”戚拾雨说,“你不想见他吗?”
怎么会不想。
许多无眠的深夜里,他也曾不争气地想过重逢时的场景。
在某个街角,某家餐厅,或者就一个普通的雨天。
他定会表现得云淡风轻,如同面对任何一位擦肩多年的旧识那般,淡淡地别过脸去,礼节性地点头问好。
再不着痕迹地用目光追索,看连嘉逸这些年变化多少,是瘦是胖,眼角是否还藏着年少时那般明亮的光。
可是,他还有机会吗?
他们之间隔着那么多误解、伤害和沉默的时光。
“……我考虑一下吧。”阮误生低声说。
戚拾雨走后,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阮误生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连嘉逸的近况了。
那个被他置顶又取消,反复无数次的账号,最后一片荒芜。
他费劲从短信里找到之前连嘉逸用梁牧泽手机给他发消息的那个号码。
思考片刻,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你好。能麻烦给个连嘉逸的微信吗?]
回复来得有些慢:[?握草。你要干啥啊?]
阮误生实话实说:[看一眼朋友圈。]
[?你是要加他好友吗?他没开陌生人看朋友圈。]
[要不然我截给你?]
他看着这条回复,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好,谢谢。]
很快对面发来图片,寥寥无几,大多是意义不明的句子和图片,没有从前那种鲜活生动的气息。
[哎,话说你知道他之前为啥几乎天天发朋友圈不?]梁牧泽发来一条消息。
阮误生顺着问,[为什么?]
[我去,这还不简单?因为他发现只有发朋友圈才能随机触发跟你聊会啊。]
阮误生懵了一下,原来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日常分享,那些他多次阅读的深夜独白,都只是为了一次可能的交谈。
梁牧泽继续发消息:[QwQ7758,他微信号。]
[但他不经常上这个号,一般在工作号上,他没给我,有时候几个月找不到人都是常事。]
[谢谢。]
阮误生搜索后添加了,连嘉逸设置的无需验证,他试探性发了个句号,果然石沉大海,他开始肆意往里面发消息,连嘉逸从来没有回复过,也没有通过他的好友。
这些单向的发送成了阮误生的一种习惯,一种仪式,就像对着树洞倾诉,明知不会有回音,却依然要说。
三年刑期届满那天,阮误生特意去了之前家的附近,他没有见到程林,想必是出狱后躲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奇怪的是,当发现程林没有出现时,阮误生反而有一种释然。
也许,他真的放下了。
不是原谅,那太虚伪,而是不再让过去的阴影笼罩现在的生活,尽管那一页写满了痛苦和不堪。
他转身大步离开,街景在身后飞速倒退、变幻,后知后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需要苦苦挣扎、四处兼职的人了,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在海城站稳了脚跟,他的作品开始出现在一些知名杂志上,甚至有了自己的小型展。
他觉得连嘉逸应该是不想回复自己的消息,想看连嘉逸的情况只能厚着脸皮又去找梁牧泽。
后者没有说什么,甩来几张截图。
最新一条是在前几天,连嘉逸配文是“你在哪里呀”,下面附着一颗塑料星星的图片。
这话模糊不清,他顾不上去分辨那话的指向。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叫嚣:去见那个人,现在就去。
不能再等下去了。
距离和时间让他彻底看透了自己的心,他依然在意,依然渴望,那份深埋的情感从未真正熄灭,只是在岁月下潜伏,等待着一个复燃的契机。
戚拾雨说得对,他不能因为那些事就放弃爱的权利。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海城刚刚起步的事业,订了最快的机票,飞回了雁城,他们初遇的地方,承载了所有记忆与伤痛始末的城市。
他在这里开了间摄影工作室,装修风格很简单,大片留白,采光极好。
他给连嘉逸那个永不回复的微信号发了见面的请求,时间定在早上,地点就在当初那家因为自己一时赌气而没有去的餐厅。
他每天早上都会去一遍,点两份早餐,等到中午再独自一人离开,日复一日,从秋末等到初冬,树叶落尽,雁城下起了第一场雪,他又从寒冬等到新的一年。
他想自己真是愚笨得过分,花了几个月停留在这,每天进行着这场无人赴约的等待,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可是见面又有什么用呢,该说什么?解释当年的种种,还是诉说这些年的思念与委屈?他也不清楚。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结局,来为自己长达数年的执念画上一个句点。
淅淅沥沥的细雨再一次落在他肩膀上,他按着肌肉记忆向那家餐厅走去。
心底那点微弱的渴望,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在这一天,快要熄灭了。
周遭人来人往,雨伞擦过他的肩臂,或许是场景太像,触发了遗忘的回忆。
他感受到自己心跳跳得厉害,带着细密的抽痛。
于是他停下来了,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有些茫然地晃晃脑袋,试图驱散那些不合时宜的幻影,再次抬头,目光如当年般穿透朦胧的雨雾和熙攘的人群,毫无障碍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那一瞬息,所有人与事都淡去了痕迹,流年也仿佛未曾更迭。
好像他们都还是十六岁,然后,在那个初秋,那个穿着黑T、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朝他伸出手。
风声和雨声在耳畔撕扯,时而清晰,时而遥远,连嘉逸向他走来,就在这一刻,阮误生恍惚发觉风雨似乎都停止了,仿佛又回到那个忽明忽暗的洗手间门口。
冰凉的雨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眨了眨眼,灰蒙蒙的雨幕仍笼罩着整个世界,可意识深处却闪烁着另一幅画面:灯光下,连嘉逸眉眼带笑地注视着他。
“嗨,好久不见。”十六岁的连嘉逸这样说。
眼前的连嘉逸同时开口:“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生生。”
然后他们一同勾起唇角,一个如盛夏奔涌的江河,一个似深秋沉静的湖面,站在人生的长河两岸,眉眼和神情一如往昔。
“能猜到我是谁吗?”
“怎么这副表情?认不出我啦?”
轰隆隆——
天空惊雷炸响,掩盖住灵魂之下就要破口而出的叫嚣和呐喊。
连嘉逸终于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这一次他的伞倾斜的方向是他。
“你走得好快,都把我落下了。”
章名来自《想你的夜》,禁止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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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爱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