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带着杨知夏进了屋里。
他推开那扇相对完好的堂屋门,里面堆着些杂物,地上散着些篾条,放着几个已经编好的簸箕和箅子,还有一个编到一半的搁在地上,像是才做了一半撂下的。
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漆皮剥落大半的旧木桌,桌腿还有些不平,底下垫了个瓦片,桌上零星放着几个碗筷,洗刷的倒是很干净。
走到角落,从角落里躺着两只被麻绳仔细捆住了双脚和翅膀的母鸡。
它们似乎已经挣扎得没了力气,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无助的“咕咕”声,徒劳地扭动一下身体。
看这情形,这两只鸡即便没有遇到杨知夏,今天恐怕也难逃被送去收购站的命运了。
只是这少年大约存着一点微末的希望,想着若是卖给私人,或许能多卖一点钱,哪怕多一毛、五分,对于这个家庭而言,都至关重要。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里屋跑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小脸瘦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地大。
她先是飞快地瞟了杨知夏这个生人一眼,随即迅速跑到少年身边,紧紧攥住他破旧的衣角,小声地喊了句:“哥哥……”
少年牵着小女孩的手,问道:“怎么样,你要么?这两只都能下蛋,特别是大的这只,每个月都可以下二十多个蛋。”
这两只都是老母鸡,看起来很肥。
少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想买,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但是……不能低于收购站的价格了。”
杨知夏叹了口气,她根本不是想讲价。
因为从各种情况综合来看,这两只鸡似乎就是少年家里最后的两只鸡了。
鸡留着还能下蛋换点钱,把鸡卖了,无异于竭泽而渔,这个家庭也会失去长期收入来源。
这让她心里觉得沉甸甸的。
“你娘得的是什么病?要花多少钱?”
少年答道:“老慢支,一个月要四五块钱。”
这是一种慢性病,平时没什么大问题,但冬季受凉就会引起引起急性发作,也难怪少年如此着急。
杨知夏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我买走一只,按五块钱一只给你,你先用这个钱给你娘抓药,留下一只,既然能下蛋,可以把鸡蛋卖点钱,或者给你娘补身体也好。”
少年听到这话非常吃惊。
五块钱!
去收购站不过五毛钱一斤!
就算两只都有四斤重,送到收购站,也不过四块钱,这个姐姐竟然出了五块钱买一只。
他愣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旁边的小妹妹也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哥哥,又看看杨知夏,不太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但能感觉到是好事。
杨知夏从兜里掏五块钱递给他,少年连忙摇头道:
“不行,这样你就亏了,我只要比收购站的价格高一点就可以了,不能平白无故多要你的钱!”
没想到,这个少年还挺有原则的,杨知夏解释道:
“不是平白无故多要的,这只鸡我送到国营饭店,能卖六块钱呢,我还能挣一块。”
“真的?”少年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杨知夏点点头,把钱往前递了递。
少年看着杨知夏递过来的五元钱,又看了看她笃定的眼神,心里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些,但仍旧觉得占了太大便宜。
他迟疑地伸出手,却没有立刻接过钱,而是小声问道:“国营饭店……真能给那么高?”
“当然。”杨知夏语气肯定,为了让少年安心,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门路。”她把钱往前又送了送,几乎要塞到他手里。
这一次,少年没有再推拒。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五元钱,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抚平,对折,再对折,然后才无比小心地塞进棉袄内里一个缝得很牢固的小口袋里,还下意识地按了按。
“谢谢你。”
少年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他立刻转身,利落地拎起那只下蛋多的母鸡。
“给你。”
“好。”
杨知夏接过母鸡,少年送她到院门,杨知夏警惕地先四下张望。
少年意识到什么,说道:“你在躲什么人么?”
“呃……对。”
杨知夏有些尴尬的道。
“我帮你看看。”
少年说完,便像只灵巧的狸猫般,敏捷地攀上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朝两端张望。
片刻后,他缩回身子,利落地跳回地上,对杨知夏说:“没人,安静得很。他们可能往别处追了,或者去大路上堵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是去村口,可以不走大路。从这院子后面绕,后面有一片小树林和几条窄巷子,穿过去,虽然难走点,但不容易被人瞅见。平时我们都走那儿。”
杨知夏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机敏且愿意帮忙,心里一暖,连忙道谢:“太好了,谢谢你啊小弟弟!真是帮大忙了!”
“快走吧。”少年摇摇头,表示不用谢。
等杨知夏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终于打开车门坐到车里,陈国强看着她手里还多了一只鸡,不由扶额问道:“我的姐啊,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还有闲心买鸡呢?”
“没有,凑巧。”
杨知夏把遇到少年,以及买鸡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略去了自己多给钱以及少年家中具体困境的细节。
俩人被集市上的事情搞得心有余悸,一时也不敢再去露头了,径直启动车辆去了县城。
因为集市上的事一耽误,在路上开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县里的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传达室的门卫大爷,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陈国强下车凑到窗口喊:“大爷,开下门,我们来拉货。”
大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没看几点吗?下班了,下午两点半再来。”
“大爷,通融一下呗,我们路远,等着回去呢。”
陈国强赔着笑脸。
“规定就是规定!路再远也得等上班点。”
老头儿眼睛一瞪:“仓库保管员、开票员都回家吃饭歇晌了,我给你们开了门,谁给你们办手续、点货装车?去去去,一边等着去!”
得,没辙。
陈国强回到车上,对着杨知夏一摊手:“咱来得不巧,正好卡在人家午休的点儿上,都吃饭去了,咱们等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
“两点半。”
“现在几点了?”
“我在传达室看到墙上的挂表是十二点十分。”
“……”
杨知夏可不想干等这么俩小时,她又把钥匙一拧开了火。
陈国强问:“去哪儿啊?不等了?”
“人家吃饭,咱也吃啊,走,中午请你吃饭店。”
两人来到了县城的国营饭店。
虽说是饭店,但也就是个稍大点的平房,门口挂着个简单的牌子。
杨知夏虽然跟少年说她在国营饭店有门路,但其实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要不是这会儿来了,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中午正是饭点,里面人不少,俩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杨知夏看了一眼墙上菜单,菜不少,荤素都有,但既然难得下馆子,还吃啥素菜啊,所以杨知夏只看荤菜,上面有红烧肉、回锅肉、宫保鸡丁、糖醋鱼等等。
她心想,这下来着了。
走到窗口那里,服务员头也不抬的问:“要吃什么?”
“给我来一份红烧肉,然后……”
“没有。”
“那就来一份回锅肉。”
“也没有。”
“……菜单上不是有么?”
“挂牌菜,没了。”
“那有什么菜?”
“自己不去会看水牌么?”
杨知夏被噎了一下,悻悻地往四周去看,果然看到今日供应水牌。
得,什么红烧肉糖醋鱼啊,全都没有。
而且很明显可以看到原本是有个炒肉丝的肉菜的,也已经被划掉了。
“来个红烧茄子,家常豆腐,再加个丸子汤,四个花卷。”
“七毛二分,八两粮票。先付钱票,等着叫号。”
杨知夏掏出钱,又掏出了粮票。
这粮票是由于司机的特殊性,考虑到她们有可能在外面吃饭的特殊配给,斤数不多,能让她们偶尔在外面吃一顿。
领了票,坐回了桌子。
杨知夏感叹:“这服务员挺好的。”
“好?你不会是说她们的态度好吧?”
陈国强不可置信的说道。
“没有,我是说她们的工作好,铁饭碗,坐在窗口里都不需要出来,你瞧,咱们自己找座、自己看牌、自己排队、自己交钱交票、自己端菜,指不定一会儿还得自己收拾呢。”
“是要自己收拾,不过这不是废话吗,哪家饭店不这样?”
“我估计以后饭店就不这样了。”
“那会怎么样?”
“嗯,要在门口迎接客人,引导座位,给点单端菜,得伺候客人,看客人脸色,微笑服务,生怕一个不满意就被投诉、被扣钱。”
陈国强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的。
国营饭店的开设也是为了完成生产任务,解决人民群众吃饭问题,他们和服务员之间是平等的同志关系,哪来的“伺候”这种说法?
他倒是听说过,有一种饭店,服务员会出来给点菜,不过,那是专门接待外宾华侨和高级干部的,好像还需要什么外汇券才能进去,他们哪有那机会能进去啊。
正说着,窗口那边粗声粗气地喊了他们的号。
陈国强立马起身:“我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