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娶媳妇从三转一响七十二条腿开始》 第1章 第 1 章 “小夏,醒醒,快醒醒,该出工了!” 那声音又急又脆,一只手还在不依不饶地推搡着她的肩膀。 “唔……”杨知夏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呻吟,把脸埋进被子里,含糊的嘟囔: “下次再也不喝这么多了……头好疼……” “还下次呢?昨晚那米酒虽然是自酿的,后劲多大啊!你倒好,一个人灌了大半坛!拦都拦不住!”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语气十分熟稔的念叨着。 “知道你因为对象黄了,心里憋屈,可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啊!瞧你这脸色……” 杨知夏每一个字都听得见,可连成句子就变得无比陌生。 对象黄了?她自打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谈过恋爱了,昨天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一个宿舍的都到齐了,晚上就相约到酒吧多喝了几杯,可跟失恋挨不到边啊。 她还记得,当时她们几个人酒精上头,气氛正酣,有人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某个火爆的玄学占卜小程序,煞有介事地让大家输入生辰八字。 “哎哟,杨知夏,你这姻缘线可细了啊!” “就是就是!”另一个凑过来,笑嘻嘻地拍她肩膀,“知夏,快许个愿!对着这月老灵签许,心诚则灵!不然待会儿罚酒三杯!” 她被推搡着,半推半就地凑到手机前,对着那个闪烁着粉色光晕的虚拟签筒,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玩笑,闭眼嘀咕了一句: “行行行,月老月老,求你开开眼,给我找个又好看又专一、家财万贯还体贴的完美对象吧!最好明天就能成真!” 然后她好像真的喝得有点多,眼前发黑,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对方见她不说话,说道:“你赶紧起,不然等队长哨子吹响点名不到,铁定扣你工分,你可别跟我哭鼻子抱怨。” “听到没有?”对方又使劲推了她几下,那陌生的喋喋不休,终于让杨知夏睁开了眼。 圆脸,短辫,皮肤微微有些黑,杨知夏完全不认识她是谁,礼貌开口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话一出口,自己却有些惊讶,怎么这声音如此年轻。清亮、干净,像是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少女音,和她平时的语调完全不同。 床边那姑娘明显愣住了,圆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反问:“我是谁?杨知夏!你真醉糊涂啦?连我都不认识啦?” 她凑近了点,带着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亲昵,几乎是贴着脸说:“看清楚!何小萍!睡你对面铺的何小萍!” “何小萍?” “废话!不是我还能是鬼啊?”何小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叉着腰说道。 “我说杨知夏同志,你就算是喝醉了耍酒疯,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吧?咱俩可是一个火车皮拉来的革命战友!你这玩笑开得一点也不好笑!” 杨知夏又不说话了,她环顾四周,墙角堆放的沾着泥的农具,泥土地面坑坑洼洼…… 视线最终定格在对面的土墙上。 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画牢牢贴在视线中心,画上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的劳动场景,一行遒劲有力的鲜红大字刺入眼帘:农业学大寨! 更远处,一张熟悉而威严的伟人画像,正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人民的胜利。 她猛地从冰冷的硬板床上弹坐起来,捂着嘴,踉跄着冲向门口。 何小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让开一步:“哎!你干嘛去!” 杨知夏根本顾不上回答,强烈的反胃感让她眼前发黑,她凭着本能扑到门边墙角,对着地面就剧烈地干呕起来。 何小萍赶紧跟过来,皱着眉拍着她的背。 “吐出来也好吐出来也好,吐出来人就舒服了……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杨知夏吐完,抬头望向镜中,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皮肤紧致白皙……是不可能的,同样是微黑。 眉眼清秀,乌黑的长发虽被睡得有些凌乱,却柔顺地垂在肩头。 除了黑点,这建模还不错。 她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了。 但要如何确认呢,手机是肯定没有的,电视也不太可能,日历墙上也没看到,那就只有... 她接过何小萍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问道:“有没有报纸?” “报纸?你要报纸干什么?” 她嘀咕着,眼神里充满了对杨知夏醉酒后怪异行为的费解,从一堆杂物底下摸索出一份叠得还算整齐的纸张递给了她。 “喏,前几天的。” “谢谢。”杨知夏道过谢后接过报纸,来不及关注何小萍那奇怪的脸色:小夏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客气? 杨知夏迅速在报纸上看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1976年10月8日。 “小夏?你真没事吧?”何小萍担忧地看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脸色还是白得吓人,不会是发烧了吧。” “我……”杨知夏终于开口,“我没事,就是……头还有点晕,估计是昨晚喝多了吧。” “小夏?真没事?”何小萍还在盯着她,眉头拧成一团,“你这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杨知夏深吸一口气,她扯出一个笑:“没事,就是……做了个太长的梦,刚醒过来,有点恍惚。” “梦?”何小萍嗤笑一声,“梦到什么了?梦到你当上场长了?还是梦到你嫁了个首长儿子?”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短促、急促,划破了清晨微凉的空气。 “嘘——!嘘嘘嘘——!” “哎哟!点名了!” 何小萍一个激灵,顾不上再追问杨知夏的梦了,一把抓起挂在门后补丁摞补丁的军绿色外套往身上套。 “快快快!再磨蹭真要扣工分了!昨天你就迟到了,今天再迟到,队长非得让你去挑水不可!” 杨知夏下意识地也想抓衣服,却顿住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在哪儿。 何小萍见她发愣,干脆利落地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扔给她: “喏,你的!昨天喝醉了连衣服都没脱就倒下了,还是我帮你盖的被子!” “谢谢……”杨知夏再次道谢,她穿上那件粗布衣衫,脚上是一双半旧的胶鞋。 她低头看着这双年轻、却已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指甲短而干净,指节纤细有力。 嗯,这绝不是她那个敲键盘,鼠标用久了手腕长茧的社畜手。 两人匆匆出了门,外面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盖着灰黑的瓦片,屋前一排由绳索拉起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打着补丁的裤子。 杨知夏眯起眼,适应着这毫无遮拦的自然光线。 没有高楼,没有霓虹,也没有车流的喧嚣,只有广播里传来激昂的歌声: 红色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的注意 第一不拿工农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她们现在所在的,是农场知青的居住区域,队部就在路口不远,三间并排的砖木结构小楼组成了政务与日常生活的中心。 由于急着去点名,杨知夏并没有机会去各处看一看,跟着何小萍的脚步,来到了农场中央的一块方形空地。 这里像是临时晒谷场兼集会点,一根高高的木杆上挂着一面褪了色的红旗,旗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旁边立着一块黑板报,用红黄粉笔写着本月生产进度和先进生产小组名单。 杨知夏看到一群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男女都有,他们大多穿着和杨知夏、何小萍相似的蓝色或军绿色旧衣。 男青年留着简单的平头或偏分,女青年则多扎着两条麻花辫或剪着齐耳短发。 同杨知夏跟何小萍一样,几乎找不到出个白净一点的。 想想也是,每天都在外面日晒风吹下地干活,哪个能白咯? 杨知夏心里默默嘀咕道,我许个愿,你就把我送回知青下乡,这玄学小程序是成精了,那总不是让我在这里跟其中某一个人喜结连理,生三个娃,扎根乡下,致力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吧。 这里面…… 杨知夏还真的认真看了看,没有她喜欢的类型。 拜托,你给点温馨提示好吗,哪个是她的完美对象啊? 不是说今天就能成真吗? 队伍前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背着手站着,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正是队长。他脸色严肃,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队列。 “杨知夏!”他忽然点名,声音洪亮。 “到!”杨知夏几乎是本能地应了一声,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她自己都陌生的朝气。 队长眉头微皱:“昨晚喝了多少?脸色这么差?” “报告队长,就……喝了一点,没事的,保证完成任务!”她学着记忆中电视剧里的口吻,挺直了背。 “哼,年轻人,要懂得节制!革命事业不是靠酒量!” 队长训斥了一句,随即一挥手。 “出发!今天任务:开垦东坡荒地,谁偷懒,晚上不记工分!” 队伍在队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铁锹,浩浩荡荡地往东边山坡走去。 何小萍走在杨知夏旁边,小声嘀咕:“东坡那片地石头多,累死人了。你早上醉着怎么喊也喊不醒,连早饭都没吃,有力气干吗?” “有吧……” 杨知夏也没什么信心,别说开垦荒地了,她连地都没下过。 跟同学们去乡下农家乐游玩时,甚至还有些五谷不分,被狠狠嘲笑了一番。 杨知夏跟在队伍的末尾,脚踩在松软却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手里拿着一把沉甸甸的锄头,东坡的荒地就在眼前了。 坡势不算陡,野草齐膝,地表裸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队长一声令下:“分组翻土!两人一组,今天必须翻完这半坡!” 何小萍熟练地拉过她:“跟我一组,你可别给我拖后腿啊。” 锄头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一声闷响,铁刃砸进坚硬的泥土,只撬起巴掌大一块。 杨知夏咬牙再挥,第二下,第三下……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不多时,她的手臂就像灌了铅,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肩胛和腰背的肌肉,发出无声的哀鸣。 旁边的何小萍已经麻利地翻出了一小片松土,见她还在原地打转,忍不住低声催促: “小夏!你傻站那儿干什么?用力啊!不是这么直上直下砸,要斜着切入,借力打力,你忘了之前教的了?” 杨知夏试着模仿,可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锄头不是打偏了磕在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就是深陷泥中拔不出来。 她喘着粗气,胸口像有风箱在拉,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 “杨知夏!”队长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他不知何时踱步到了她身后,“你这是在磨洋工吗?看看你翻的这叫什么地?” 她慌忙抬头,阳光刺眼,队长那张严肃的脸在逆光中模糊成一片阴影,只有那声音传来: “知青下乡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当少爷小姐的!你这样,工分全扣!明天去猪圈铲粪!” 铲粪? 杨知夏有些懵,她才来第一天,不给她适应时间也就罢了,不止要下地,还是个马上要被罚铲粪的倒霉蛋? “队长!对不起!我一定好好干!保证完成任务!” 说着,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能干的决心,她举起锄头,狠狠的朝地上锄去。 然而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土地开始旋转,锄头“哐当”一声脱手落地。 她看见何小萍惊慌的脸在视野里放大,听见她喊:“小夏!你怎么了?” 她想站稳,可双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耳边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看见远处的土地、房屋、红旗,全都扭曲、模糊,最后化作一片无边的黑暗。 “她晕了!队长!杨知夏晕倒了!” 这穿越的后遗症来的有点晚,这么想着,杨知夏意识沉入深渊前,她嘴里那句话却怎么也没法喊出来,她真的想说:队长,我不想去猪圈铲粪…… 第2章 第 2 章 杨知夏被人架着,意识在黑暗与模糊的光影间浮沉。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风吹着,飘过土路、农田、低矮的屋檐,最后被轻轻放在一张床上。 耳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放这儿吧,让我看看。” 她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聚焦。 这间屋子不大,墙上贴着几张人体经络图和红十字标志,角落里摆着药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 送她来的几个知青都回去了,屋里只有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 眼前的女人看着岁数应当和她们相差不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极为整洁的白大褂,衣领边缘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十字徽章。 她的长发乌黑柔顺,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衬得脸庞愈发清丽秀雅。 杨知夏看着眼前的女人,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那双眼睛,像是秋日清晨的湖水,静得能映出天光云影,却又深得让人不敢轻探。 她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像山间清泉,静水流深,越看越让人移不开眼。 杨知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又猛地加速。 不对不对,你先别跳! 杨知夏捂住了心脏,这就是老天爷给她分配的“完美对象”吗? 她不是没喜欢过人,大学时也谈过恋爱,可那些心动都是慢慢来的,像春日融雪,一点一点渗进心里。 甚至学生时代第一次牵手,也只是脸颊微烫,心跳微微加快。 可这一次,像夏夜骤雨前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心口。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它不讲道理,不问缘由,就好像是不经过大脑的允许,就擅自接管了她的身体。 仿佛她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听见这陌生又熟悉的心跳,为了看见这双能映出天光云影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许愿成真了吗? 只是…… 性别好像……不太对? 敢情月老灵签给的是性别盲盒啊? “怎么了,心脏不舒服吗?” 看到她捂着心脏的姿势,对方眉头微蹙,走过来关切的问道。 杨知夏还陷在那双眼睛的余韵里,心跳如鼓,耳尖悄悄泛红。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没……没有,心脏挺好的,就是有点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药柜上整齐排列的药瓶和消毒钳,终于找回一点理智,低声问:“这里是……医务室吗?” “对,咱们农场的医务室。”女人一边用冰凉的听诊器贴上她的胸口,一边说,“你昨晚喝酒喝多了,今早又干重活,血糖低,加上心神不宁,这才晕倒,身子有些虚。” 她又从药柜里取出一瓶葡萄糖口服液,熟练地拧开盖子,递到杨知夏唇边:“先喝点补补气血。” 杨知夏勉强撑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甜味在舌尖蔓延,像是给枯竭的身体注入了一丝暖流。 “谢谢你……医生同志。” “不用这么客气,你也来过几次了,叫我林宛云就好。”她微微一笑,却不减半分清丽,反倒添了几分温婉。 一边说着,一边拉开药柜抽屉,取出一套输液器,撕开包装,熟练地将针头插入药袋,排气、绑止血带,一气呵成。 “手伸出来,别怕,就一下。”她轻声说,声音像春日溪水,温润地淌过人心。 杨知夏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林宛云察觉到了,抬眸看她,眼底含笑:“我下手轻,你闭眼就好。”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杨知夏手背,寻着最合适的血管,那触感微凉,却奇异地让人镇定。针尖轻刺入皮肤的瞬间,杨知夏只觉一丝细微的刺痛,随即便见透明的液体顺着细管缓缓流入血管。 “好了。”林宛云贴上胶布,调整滴速,又顺手将杨知夏露在外面的肩膀轻轻拉过薄被盖好,“你得在这儿躺一会儿,等输液完再离开,你可以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换药。” “让你这么守着……多耽误你休息。”杨知夏不好意思说道:“我自己看着就行。” 林宛云轻轻摇头,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我值着班呢,看守病人本就是我的工作。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叫我。” “好……”杨知夏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的确是又困又乏,原本她还以为自己要酝酿好一会儿才能睡着,谁知躺下没多久,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汹涌地漫过意识,沉入了无梦的昏睡。 医务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药液滴入滴壶的规律声响。 嗒、嗒。 声音很轻,但在静谧中格外清晰。窗外的鸟鸣偶尔传来,远处田地里隐隐传来劳动号子的吆喝,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时间在缓慢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她终于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之前的那个医生了,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着自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手腕。身形挺拔,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杨知夏眯起眼,下意识地朝他望去。 逆着光,那张脸渐渐清晰。浓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出一种严肃甚至有些刻板的弧度。那双眼睛尤其明亮锐利,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落在她的脸上。 “你醒了啊。” “对,你……” 杨知夏还不知道对方是谁,正要问他是谁,对方的声音接着响起。 “杨知夏同志,”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狭小屋子,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硬度,“作为一名革命青年,在劳动生产的关键时期酗酒买醉,影响了集体出工,这种行为是极其错误的,是思想觉悟滑坡的表现!” 杨知夏还懵着,就被这一连串的批评砸了下来。 不是哥们儿,你哪位啊? 这屋里也没有别人啊,感情专门跑来教育我? 她刚想出言反驳,但又一想,对方能这么过来批评她,指不定又是什么掌握了她“铲粪”命脉的人吧,还是不要得罪对方了。 但对方还在喋喋不休。 “……组织上已经批准我回城顶替母亲工作岗位,这是革命的需要,是人民的需要……我们的个人感情应当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和祖国的召唤……希望你也能放下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情调,扎根农村,贡献青春,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社会主义建设者……” 男人见杨知夏沉默地盯着他,眼神却十分茫然,没有预想中的羞愧或反驳,反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反应。 这平静莫名地激怒了他。他眉头皱得更紧,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宣讲般的力度。 “杨知夏同志!你要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种态度非常有问题!……” “陈同志。”林宛云声音不高,却像一缕清风,瞬间切开了凝滞的空气。 她推门进来,眉头微蹙,其实她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虽说不是故意偷听,也不想掺和她们的事情,但那冰冷生硬的训斥声隔着薄薄的木门清晰可闻,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进来。 陈明洲正站在床边,身形挺直如松,语气严厉得近乎咄咄逼人。而杨知夏半靠在床头,正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男人。 陈明洲闻声回头,眉头皱了起来,显然被打断了训话有些不悦。 但当他看清来人是林宛云时,神情略缓,“林医生,我在对杨知夏同志进行思想教育,这是组织赋予我们的责任。” “思想教育很重要。”林宛云语气温和说道,“但现在,她是病人,需要安静休养。你这样大声说话,会影响她恢复,也打扰了其他可能来看病的知青。”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病人刚醒,情绪不能激动。陈同志,你要是真关心她的思想觉悟,也该先让她把身体养好,不是吗?” 陈明洲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说不出一句硬话。 “她酗酒误工,影响集体生产,这是原则问题。”他最终只僵硬地挤出一句。 林宛云轻轻点头,“为集体着想,就得让每一个能劳动的人,都健康地站在田里。而不是等他们倒下了,再来指责他们不够坚强。陈同志如果你真的关心集体,不如替杨同志把今天要干的事情分担一下,也好让她好心休养。” 陈明洲沉默半晌,终于动了动,转身推门出去,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骤然安静。 杨知夏这才敢大口呼吸,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 “咳,林医生,谢谢你,他……他是不是副队长什么的?” 林宛云闻言,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副队长?”她轻声反问,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陈明洲是知青队的积极分子,也是队里推荐的入党积极分子,但他不是副队长。” 原来他叫陈明洲,不过是积极分子,所以可以来教育我吗? 杨知夏还不太了解这些事情,又不好意思多问,只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你帮我解围。” 林宛云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她听到过一些只言片语,但眼下这种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门边,从外面拿进来两个饭盒。 “我去食堂打了饭,顺道给你领了病号餐。”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饭盒,饭菜的热气便袅袅升腾起来,带着朴素而温暖的香气。 “病号餐?”杨知夏有些意外。 “嗯。” 里面是一小碗粥,上面浮着几片嫩绿的菜叶,旁边是一撮咸菜、半个煮鸡蛋,还有一个窝头。 她把饭盒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木桌上,又倒了一杯温水。 “食堂特意给的病号饭,比普通的饭食多点营养。” “林医生,你连饭都帮我打了,真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林宛云笑了笑,“咱们知青在外头,谁还没个难处?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咱们知青?杨知夏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好奇地问道: “你也是知青?” “是啊,看不出来么?”林宛云浅浅一笑。 杨知夏当然是看不出来,她连自己是知青的事情也才刚刚接受。 其实如果有机会,她想问问何小萍自己多大来着,毕竟她现在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外,就一无所知了。 “那林医生你来农场多久了?我看你岁数应该不大吧?和我差不多?”杨知夏一边吃一边问道。 "我比你应该是大一些,你今年才刚来农场,我来了两年多了。" 杨知夏记得,知青好像是初高中毕业生,年满16周岁且能劳动者一律下乡,而且小学只有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五二二分段的,照这么估算,那自己估计也就是十七八岁,对方顶多二十? “那你怎么能当医生的?”杨知夏话说出口,才觉不对,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看你跟我差不多大,那之前应该没读过医学院,怎么现在懂得这么多?” 林宛云倒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解释道:“我是高中毕业后就来了这里,我想可能场部是看我文化基础还算不错吧,被推荐参加卫生员培训班,算是个半吊子水平,你要是有什么小毛病可以来找我,不过我可不保证药到病除,到时候给你治坏了别怪我。” 其实林宛云哪是文化基础还算不错,当初学习成绩可是名列前茅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她做事细致,才会被场部推荐参加卫生员培训班。 杨知夏笑嘻嘻地说:“半吊子水平能把针扎得这么轻,说话这么让人安心,那要是全吊子了还得了?” 杨知夏许下的愿望是:又好看又专一、家财万贯还体贴。 林宛云是否符合这些她还不清楚,而且1976年,谁家知青家财万贯? 但是。 她闭上眼,心里默默对那个玄学小程序说: “你成精了我不怪你。 但下次许愿,能不能提前给个提示? 比如——‘警告:本愿望可能触发女女知青恋爱线,慎选’?” 毕竟—— 对方要是不喜欢女人怎么办?!” 第3章 第 3 章 杨知夏在医务室里又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林宛云确认她脸色恢复红润、脉搏平稳,才允许她离开。 走出医务室,秋阳已高,照在晒得发白的土路上,远处东坡的锄声和号子还在断续传来,知青们仍在开垦荒地。 回到那排低矮的土坯房,里面静悄悄的,这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四张单人铁架床上铺着床单,叠好的被褥,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头那个旧木箱上,那是她“自己”的。 何小萍早上就是从那里翻出她的蓝布衫的,箱子没上锁。 她想,自己看看自己的东西,应当能找出些痕迹来吧,也知晓自己过往的人生究竟是怎么样的。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最上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她身上这件一样,领口有些磨损,袖口也打了补丁。 下面叠着两条粗布裤子,一双补过的袜子,还有一双布鞋,和一本几乎人手一本的红本本。 箱子角落,放着一个铁皮饼干盒,盖子上印着牡丹花图案。她犹豫了一下,打开。 里面没有饼干。 却是一叠泛黄的信纸,用橡皮筋捆着。 她轻轻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封是那种老式的竖排信封,右上角贴着一张工农兵邮票,邮戳清晰:1975年12月3日,海滨市,西城邮局。 收信人:杨知夏,红旗沟联合农场知青点。 寄件人:杨母,海滨市西城区和平机械厂家属院三号楼207室。 母亲?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竖排繁体字,墨水有些晕染: “知夏吾女: 见字如面。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父前日咳疾稍缓,你弟功课进步,老师夸他数学拔尖。家中米面尚足,唯煤票紧张,已托人从郊区换得些柴火。 你在农场,务要听从组织安排,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不可耍脾气。吃苦是福,磨炼意志。前信言及想调回城,此事万万不可轻提。如今政策未明,贸然申请,恐惹非议,反为不美。 你父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在场中好好表现,将来或有推荐工农兵学员之机。” 信纸末尾,是母亲一笔一划的叮嘱:“保重身体,勿忘来信。” 这不是杨知夏记忆中真正的母亲,但这语气,这担忧,竟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默默为她操心的人如此相似。 她将信轻轻放回,又翻看其他几封,大多是家常琐事:天气、粮票、弟弟上学、父亲身体、邻里近况…… 没有一句温情脉脉的“我爱你”,却字字都是爱。 除了家书,盒子里还有一本小小的日记本,封面上写着学习笔记四个字,落款是杨知夏 1976年。 她翻开。 起初是抄录的主席语录、政治学习心得,字迹工整,像学生作业。翻到中间,字迹渐渐潦草,内容也变了: 1976年3月12日晴 今日运肥三十担,肩头磨破,血渗衣衫。何小萍说我不该逞强。可我不干,队长就要扣分。夜里疼得睡不着,想家。梦里听见母亲叫我吃饭…… 1976年4月17日阴 收到母亲来信,说城里有知青偷偷返城,被查到送去了劳教。心惊。我们这里风声也紧,大队书记说要狠抓阶级斗争,我只盼能平安熬过这几年。听说今年可能有工农兵大学推荐,不知有没有机会…… 1976年6月10日晴 今天在地里间苗,太阳很大,但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敞亮。张伯教了我新的锄地技巧,又快又省力,还夸我有股韧劲,像块好钢。我听了特别高兴。 还有许多,杨知夏简单翻了翻,她似乎能从日记里,这些琐碎而真实的细节,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一时有些觉得对不起人家,好像自己霸占了人家的身体,甚至希望如果有可能,让这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去到她的身体里,去到二十一世纪,也重新活一遍。 日记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写着:或许我们该像麦种?严寒里埋得越深,来年破土越旺。 她叹了口气,把日记合了起来,从日记里的只言片语,她基本已经拼凑出了自己的情况。 她今年十九岁,刚插队一年,父亲是厂里的技术工人,母亲是会计,双职工家庭本应宽裕些。 但父亲是长子,老家在乡下,奶奶常年卧病,需要城里寄钱回去买药,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每个月,父母的收入刚好应付城里的开销、奶奶的药费和弟妹的学杂费,再也挤不出多余的钱贴补她。 铁盒里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三个孩子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中间的女孩约莫六七岁,扎着两条小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左边是个的男孩,板着脸,却悄悄伸手捏了妹妹的脸颊;右边的小女孩年纪最小,怯生生地抓着姐姐的衣角。背景是红砖灰瓦的老式筒子楼,墙上还刷着为人民服务标语。 照片背面用蓝黑墨水写着一行字:“知夏、志远、小妹,1965年夏,家属院里。” 这就是她的家人。她的弟弟叫志远,妹妹……她甚至不知道名字。照片里的自己,笑得那样天真。 她把照片贴在胸口,忽然觉得这具身体里流淌的血,也因这微小的证据而真正热了起来。她不是在扮演杨知夏,她就是杨知夏,至少,此刻她是。 杨知夏忽然下定决心:既然她来了,既然这具身体、这个名字、这段人生都交到了她手上,那她就不能只是“活着”。她要活得像杨知夏,但也要活得更好。 该如何活下去呢? 她只知道未来大概的走向:知青返城、改革开放、大学扩招……可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至于那些细节,她一头雾水,仿佛没头苍蝇一样,比真正的知青要差远了。 她躺倒在床上,心里琢磨着这些事。 她每个月是35斤的定额粮票,3两油票,一两肉票,不过除了要回家探亲时可以兑换成全国粮票,其他时间都是去食堂里吃的,农场里的知青并不需要自己做饭。 35斤粮食,加工后还不足三十斤,每日繁重的垦荒劳作,消耗巨大,这点粮食,根本填不饱正在长身体的年轻躯体,所以她们这群知青还要自己种些蔬菜补充。 有些初中一毕业就上山下乡的知青,个子还没长好,每日从事着开荒、挑粪、抢收等高强度劳动,却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那些口粮对消耗巨大的身体来说,堪称是杯水车薪。 她所在的农场已经比那些比分散插队到生产队的知青条件要好很多了,每个月还有五元的额外补贴。 每日的劳动量折算成工分,男知青们拿个满分也就十分,而杨知夏一天顶多能拿个五六分。 而工分挣得多,年底分红就多,才能有钱买牙膏、肥皂,或者攒下探亲的路费。如果工分挣得少,可能年底一分钱分红都没有,全靠那5元补贴度日。 年终农场会统计所有人的工分总数,将总收入按工分均分,扣除口粮钱,统一结算成现金。 现金……听着很好,但现在凭票购买,没票的话,有钱你也别想买,所以杨知夏此刻好生迷茫。 她目标应该是什么? 赚钱吗? 但这时候钱似乎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有钱也不一定吃得饱饭。 吃饭吗? 蔬菜长在地里,她也不能每天去拔苗助长。 具体该如何做? 她拥有对未来的模糊认知,却困在1976年这个具体而微的现实牢笼里。 她知道知青终将返城,改革开放的春风会吹遍大地,大学会重新敞开大门……但这些宏大的趋势,对于此刻的她而言,遥远得像天边的云。 她苦想很久,也没有想出所以然来,窗外,秋阳渐渐西斜,将土坯墙染上一层暖橘色。 远处的号子声也慢慢稀疏下来,最终被收工的哨声取代。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知青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何小萍带着一身泥巴和汗味走了进来,脸上也带着倦容。 她看到杨知夏躺在床上,立刻快步走过来:“小夏!你怎么样?头还晕吗?林大夫怎么说?” 语气里满是关切。 杨知夏撑起身子:“没事了,已经好了。” “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了。”何小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捶着酸痛的肩膀。 “你是不知道,你晕倒后队长那脸色……他说明天让你再休息一天,把身子骨养利索了,省得再趴窝,耽误生产!看来不打算罚你去猪圈铲粪了。” 杨知夏想起队长那个紧绷严肃的脸,心想,看来这队长也挺会关心知青的身体嘛。 还没等杨知夏再说什么,何小萍跳起来,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她揉着肚子,夸张地叹道: “哎呀,光顾着担心你了,这肚子都造反了!走,小夏,赶紧去食堂,再晚汤都喝不上了!” 说着,不由分说地拉起杨知夏的手腕。 杨知夏也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中午那点稀粥和咸菜早就消耗殆尽。她顺从地被何小萍拉着,走出宿舍。 食堂是几间打通的大土坯房,此时门口已排起短队,大多是刚收工的知青,一个个灰头土脸,肩上还搭着毛巾,手里拿着饭盒,说说笑笑,疲惫中透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还好还好,人还不算最多!”何小萍拉着杨知夏灵活地挤进队伍中段,和前后几个认识的人点点头。也有人跟杨知夏打招呼,杨知夏只好装出一副熟稔的模样,回应地笑着点点头。 第4章 第 4 章 排了约莫十几分钟,终于挨近了窗口。 窗口里面是两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窗口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今天的伙食: 玉米面窝头 咸菜丝 面疙瘩汤 轮到何小萍和杨知夏了。 何小萍递上自己的饭盆,又递过去饭票,负责打饭的妇女头也不抬,用长柄勺从旁边大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灰白色的面疙瘩汤倒进她的饭盆里,又夹了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丝放盆边,最后从一个巨大的簸箕里拿出两个黄澄澄、成人拳头大小的窝头,放在汤上。 “下一个!” 杨知夏赶紧把自己的饭盆和饭票递过去。 同样的流程:一勺汤,一撮咸菜,两个窝头。分量和何小萍的毫无差别。 她端着这极其简陋的食物,跟在何小萍身后,在嘈杂拥挤的食堂里寻找空位。 食堂里摆着十几张长条木桌和长条凳,几乎坐满了人。 她们在角落找到一个还有空位的地方坐下,同桌的是另外两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都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自己那份食物。 杨知夏看着自己的晚饭:汤是稀薄的,浑浊的汤水里飘着一些不规则的小面疙瘩和一些零星煮烂的菜叶,大概是白菜帮子吧,杨知夏这么猜测,几乎看不到油星。 两个窝头看起来实在,但颜色暗黄,捏在手里硬邦邦的,能想象出它粗糙的口感。 饥饿驱使着她,她拿起一个窝头,用力咬了一口。 果然,粗粝的玉米面渣子带着一股陈粮的味道,远不如记忆中的馒头香甜。 她赶紧喝了一大口汤,温热的汤水稍稍缓解了干噎,但那寡淡的味道也无法带来满足感,只能勉强填充胃部的空隙,咸菜丝更是只能就着窝头一点点吃,不然咸的发苦。 这顿饭,几乎全是主食,缺乏油水、肉类。 也难怪食物看起来不少,但吃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感到饿,身体缺乏耐饿的脂肪和蛋白质。 杨知夏看着饭盆里窝头和寡淡的面疙瘩汤,想到未来模糊的出路,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咋了小夏?”何小萍停下狼吞虎咽,关切的问道:“是不是还不舒服?头晕?恶心?要不再去找大夫看看?” 杨知夏心里那股郁结正无处排遣,被何小萍一问,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转移话题,顺口就问了出来:“没…就是有点累。对了小萍,我问个人。” “谁啊?” “农场里……有个叫陈明洲的,你认不认识?” 何小萍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跟见了鬼似的看着杨知夏。 杨知夏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心猛地一沉。 难道这个人……有什么大问题? 她硬着头皮,强作镇定,甚至带上一点不耐烦的语气追问:“问你呢!到底认不认识啊?你这什么眼神?见鬼了似的。” 何小萍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说我认不认识,你突然说起他干什么,难道你今天见到他了?他没欺负你吧?!” 说着表情还有些严肃起来。 “欺负?”杨知夏有些懵道,“没…没有啊…他就说了一堆思想觉悟、扎根农村什么的…” 她努力回想那番冰冷的训话,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他好像…挺关心集体生产的?训了我几句昨晚喝酒耽误事啥的。这人是谁啊?我看他挺…积极的?” “积极?呵!肯定是怕你真出事了事情闹大他回不去城了!” 何小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短促、极冷的嗤笑,那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 她看着杨知夏那双写满茫然和困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不由得感到不对劲。 “小夏!你……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喝酒把脑子喝丢了?!” 何小萍一把伸手去摸杨知夏的额头,眉头皱得死紧:“你没发烧啊,可你怎么连陈明洲都不认识了?你俩可是——” 可是什么?杨知夏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到何小萍说道: “你俩可是一进农场就处对象了,就算现在分手了,你杨知夏能不知道他是谁?” “什么?”杨知夏猛地一震。 “他不是要回城接班了吗,所以你俩前几天闹掰了,要不你也不至于人家小二胖结婚,你触景生情,喝了那么多米酒。” 杨知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对象黄了”的主角,就是陈明洲啊。 难怪他在医务室进来时那副居高临下、撇清关系、急于教育她的姿态出现,难怪话里话外都是什么个人感情应当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 感情是怕她出事,闹出点阶级立场动摇的风波,影响他回城、入党,甚至牵连他母亲的工作。 所以他是来灭火的。 这不就是始乱终弃吗,拿到回城通行证后,就抛弃了没有前途的女友,还把自己包装的无比正确,反过来指责对方不够坚强思想有问题。 杨知夏反应过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感情还真是专门去教训我的,我当时怎么没给他俩大耳刮子呢,还服服帖帖地让他训了那么久。 她又想起当时林宛云那有些奇怪的眼神,赶紧问道:“我俩这事,是不是大家都知道啊?” “都知道啊,你俩好的时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怪不得林宛云听到自己问陈明洲的事时是那个表情呢,杨知夏不由得捂住了脸,自己在别人眼里都成了傻子了吧? “那...咳...我俩...”杨知夏支支吾吾地,最后还是咬咬牙问道:“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就是,”杨知夏也不知道这个词在这时候应该怎么说,“有没有……那种特别出格的事?” “什么出格的事?”何小萍一时没明白。 杨知夏含糊地说道:“晚上有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何小萍又翻了个白眼,说道: “你俩倒是敢啊,流氓罪抓的那么严重,姑娘家穿个连衣裙都是不正经,男女之间牵个手,甚至晚上单独说句话,一旦被看见都可能被定成流氓。 咱们农场纪律管得严,男女知青晚上不准串房,巡逻队查得勤,三天两头敲打注意革命同志关系纯洁性,他陈明洲最怕别人说闲话影响他前途,说是处对象,其实连牵手的次数都少。” 杨知夏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然为了这么个渣男也太不值得了。 又有些奇怪的自言自语说道:“我日记里怎么都没写跟陈明洲有关的事情……” “你太伤心了,所以前几天晚上就撕掉了,这你再也不记得了?”何小萍反过来奇怪的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自己的事情还要反过来问我?” 杨知夏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含糊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好多事像蒙了层雾,记不太真切了,连好多人我也认不得了。” 见她支支吾吾、脸色发白,何小萍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从刚才的惊疑转为心疼。 “哎,我懂了。”何小萍眼神里满是怜惜,“你这是被伤得太狠了,心神都乱了。前两天还哭着说他明明答应过要带我一起走的,现在连他名字都想不起来,怕是……伤到心窍了。” 她想起从前听老人常说,人要是受了天大的刺激,魂儿都能吓丢一半,可不就是杨知夏现在这副丢了魂、记不清事的样子吗?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语气充满了同情和了然: “没事没事,想不起来就别硬想了!忘了好!忘了那狼心狗肺的陈世美才好呢!咱们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这借口,竟出奇地合情合理。 杨知夏赶紧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时又庆幸,又愧疚,何小萍真心实意地关心她,自己却没有办法说出真相。 她顿了顿,问道:“小萍,你是高中毕业吗?” “初中毕业啊,咱俩都是初中毕业,怎么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继续读书?” 何小萍一愣,像是听错了:“读书?现在哪还能读书?学校都不招生了,推荐工农兵学员?那得是党员、先进分子,还得书记点头,轮得到咱们?” “可万一……”杨知夏缓缓道,“万一有一天,不用推荐,只要考试就能上大学呢?” 何小萍严肃起来,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我就是想着,知识这东西,装进去了就是自己的,万一哪天政策明朗了呢,你趁现在自学一下高中课程,总没有坏处。” 何小萍琢磨了一下,说道: “你说得倒也有点道理。我家里好像还有我哥用过的旧高中课本,压箱底了。下回写信让我妈寄来?”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又夹杂着一丝被点燃的微小火苗,“就当……晚上没事,翻翻解闷?省得听隔壁屋哭哭啼啼想家。” 杨知夏点了点头,心里一松,没再多说。 她知道明年的十月份,570万渴望改变命运的人涌向考场,她无法预言那场即将到来的巨变,只能小心翼翼地,试图为身边这个善良的姑娘,悄悄点燃一点微光,等待那场必将到来的春风。 第5章 第 5 章 杨知夏好好休息了一天,隔日清晨五点,就随着哨声起床,吃过早饭后扛着锄头继续开荒,为播种冬小麦做准备。 知青们陆陆续续集合,队长目光扫过队列,在杨知夏脸上停留了一瞬,没多说什么,只是照例布置任务。 到了地头,队长一声令下,杨知夏握了握锄头,既来之则安之,先生存,再生活。 至少,绝不能被罚去铲猪粪!!! 终于,收工的哨声响起。 杨知夏几乎瘫软在地。 身体上还好,这时候的学生其实在学校里也没少学农劳动,加上来农场一年了,身体素质早早地锻炼出来了。 但心理上不行。 这活儿太枯燥、太重复、太看不到尽头了。 一整天,机械地重复扬锄、落下、翻土的动作。 没有手机,没有音乐,没有偶尔可以摸鱼刷一下的社交网络,一开始她还能胡思乱想,但到了下午,大脑基本就一片空白了。 杨知夏动作还不标准,活生生干成了事倍功半。 等结束的时候,双臂早已不听使唤,双腿像灌了铅,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踩在棉花上。 何小萍扶住她:“行了,今天挺能干的,走,回去吧。” 杨知夏被人搀扶着,踉跄地走回宿舍。推开门,夕阳的余晖洒在地上,映出她疲惫的身影。 虽然工分还是最低档,但她完成了任务。一种原始的,属于土地的成就感,悄然滋生。 杨知夏长舒口气,躺倒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何小萍笑她:“今天够拼的啊,不过赶紧起来去吃饭。” “不想动了,你帮我打饭回来行不行?快要累死了。”杨知夏蔫头耷脑地说着,何小萍却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晚上要开学习会,队长说了,谁也不能缺席。” “学习会?学什么?” “好像是传达上级新发的加强思想的通知,回来还要写思想汇报,每人至少五百字。你别磨蹭了,赶紧走。” 杨知夏被何小萍半拖半拽地拉进了食堂,吃过饭后,来到了学习室。 墙上贴着各种标语,知青们按组落座。 队长和指导员一起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 “同志们,安静!今天召集大家,是传达上级新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知识青年思想政治工作的通知》。这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政治立场和革命前途,必须认真领会,深刻学习!” 开始逐条宣读,内容无非是强调扎根农村是伟大革命实践,必须彻底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警惕阶级敌人糖衣炮弹的侵蚀,加强组织纪律性,杜绝任何消极怠工和不良习气等等。 杨知夏专门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只想着赶紧混过去回去睡觉。 终于等到指导员读完,转向了陈明洲:“陈明洲同志,你是我们二队的积极分子,也是入党积极分子,由你来领学,结合实际,谈谈体会。” 陈明洲应声站起。 他接过文件,声音高昂,充满了激情。 “指导员说得对,这份通知,字字珠玑,句句真理。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队伍中某些同志思想深处的灰尘。”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杨知夏所在的方向。 虽然没有点名,但杨知夏直觉不好,这孙子不是又要教育她吧? 果然,只听陈明洲接下来说道: “有些人,因为个人感情上的挫折,就意志消沉,借酒浇愁,甚至影响集体出工。 这种行为,绝不是简单的心情不好,而是小资产阶级软弱性、动摇性的集中暴露,是意志薄弱的表现。是阶级斗争在我们思想领域的新动向!” 他引经据典,说的唾沫横飞。 “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有些人呢?遇到一点个人困难,就想逃避,就想沉沦! 这能叫扎根农村吗?这能叫大有作为吗?不能! 我们必须深刻反省,必须端正态度,必须把个人的一切,无条件地服从于革命的需要、祖国的召唤!” 杨知夏有些目瞪口呆,几乎握紧了拳头,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才忍住没有当场站起来反驳。 不,杨知夏甚至想上去给他一脚,再啪啪啪啪打他几十个耳刮子。 这陈明洲,简直是把指桑骂槐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但杨知夏不能,她知道在这种场合硬顶只会让情况更糟。 那边陈明洲还在越说越起劲。 “真正的革命者,从不因私废公。哪怕心如刀割,也要咬牙挺住,把泪水化作力量,否则,就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就是对党和人民的背叛!” 知青们的目光,或同情、或尴尬、或好奇、或带着一丝审视,齐刷刷地投向杨知夏。 何小萍气得脸都红了,攥着拳头低声骂:“放什么狗屁!他自己要走,甩了人还倒打一耙,装什么大义凛然!” 他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结束,指导员终于开口: “陈明洲同志结合实际谈体会,很有深度。大家都要引以为戒。下面,分组讨论,联系自身思想实际,对照通知精神,看看有没有类似问题。” 命令一下,各个小组立刻嗡嗡作响。 杨知夏所在的小组组长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老知青,姓李,为人还算厚道。 他率先开口,尽量打圆场: “呃,同志们,都谈谈吧。思想动态这东西,要常抓不懈。不过身体原因嘛,队长也说要多休息,我看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了,思想上也不能松懈,大家对其他事情上还有没有想法?” 他试图把话题引开。 但坐在杨知夏对面的一个男知青,平时就有点爱表现,此刻觉得这是个积极表态的机会,立刻接话: “李组长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思想更是革命的总开关,我觉得陈明洲同志刚才讲得非常到位,我们确实要警惕这种因为一点点个人情绪就影响革命工作的倾向。 杨知夏同志,你也谈谈嘛,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帮你提高认识!” 先前陈明洲那指桑骂槐的发言,虽然难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在说谁,但毕竟隔着一层窗户纸,杨知夏还能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尽量降低存在感,任由他们讨论完了熬过去也就得了。 但此刻被明明白白的被点出了名字,这一下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杨知夏身上,只等着想看杨知夏怎么发言,连其他组的讨论声都低了下去。 何小萍指甲都快掐进自己掌心,恨不得撕了对面那个表现欲过剩的男知青的嘴。 李组长也面露难色,想打圆场又不能太明显。 陈明洲也在一旁符合道:“要自觉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于自身存在的思想问题,不能讳疾忌医,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对于身边同志的错误倾向,也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大胆指出! 只有这样,我们知青队伍才能在广阔天地里真正炼成红心。” 杨知夏深吸了几口气,陈明洲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是想把她往死里整吗?就为了彻底撇清关系,维护他那点回城的光明前途? 再过两年,知青返城的政策就下来了,何至于此? 当时为了降低管理难度,也是为了保障保障群体互助与心理适应,知青初到农村面临劳动强度大,生活条件差之类的问题,同乡或者同学组成小组可以互相扶持,减少孤独感,所以集中分配为主要安置方式。 通过了解,杨知夏也知道了,她和何小萍、陈明洲等其实都是同一片区的,甚至还是同学,也就是说,以后回了城,也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 就在杨知夏硬忍住心中的怒火,打算低伏做小开始认错时,有人举起了手。 杨知夏看去,竟然是林宛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指导员有些意外:“林宛云同志,你有什么补充?” 林宛云站起身,声音温和的说道:“补充谈不上,指导员,陈同志,我有个想法。刚才学习的通知里提到加强组织纪律,我认为这不仅仅是要求我们按时出工、服从安排。” 指导员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展开说说。” 林宛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陈明洲身上。 “组织纪律也包含关心同志、维护集体健康。比如,杨知夏同志因过度劳累和身体不适晕倒,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我们反思的纪律问题。” 陈明洲脸上的激昂瞬间僵住,眼神闪过一丝错愕。 “如果我们只强调思想觉悟,而忽视了同志们的身体承受能力,导致非战斗性减员,这难道不是对集体生产更大的损失吗?这难道不是一种形式主义的纪律? 真正的纪律,应该是科学地安排劳动,合理分配任务,确保每个同志都能以最佳状态投入生产。这和狠抓阶级斗争并不矛盾,反而是为人民服务的具体体现。” 陈明洲脸色有些微微发青。 他下意识就要反驳,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思想高度在集体生产这个更务实的纪律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和脱离实际。 林宛云的话像一记轻柔的耳光,抽在陈明洲的脸上。 杨知夏在心中狠狠地给林宛云鼓了鼓掌,这些话她自己是说不出的,一则不合适,她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二来她也说不出这些话,毕竟她没有这些词语积累,这下她深吸一口气,也举起了手。 第6章 第 6 章 “指导员,队长,林医生说得对。我之前晕倒,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在这里跟大家郑重道歉。” 何小萍在一旁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提醒道:“检讨。” “……我在这里跟大家深刻检讨,不过通过这件事,也让我认识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因为过度劳累导致长期无法出工,那损失会更大。 我建议,以后我们小组在开荒时,是不是能根据体力强弱,更科学地搭配任务,比如体力好的多承担重活,体力稍弱的负责辅助或运输,这样效率更高,额……” 还要怎么说来着? 杨知夏在脑子里搜肠刮肚地想着,一旁林宛云出声:“这既能保证完成生产任务,也是加强组织纪律的一种具体体现。” 队长摸着下巴,显然在权衡。 杨知夏的建议很实际,能减少事故,提高效率,对他这个队长来说是好事。 指导员也和队长商量起来。 陈明洲想再强调思想问题,但杨知夏和林宛云一唱一和,理由充分,且都站在集体利益上,他再坚持就显得狭隘和不近人情了。 队长最终拍板:“嗯,杨知夏和林宛云同志提的这个建议,有道理。以后各小组自己协调,根据实际情况合理分工,提高效率,保证安全。但思想觉悟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半句,算是给陈明洲留了点面子。 陈明洲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精心准备的思想教育被彻底打乱,权威扫地。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略带尴尬的气氛中结束。知青们拖着疲惫的身体陆续离开,窃窃私语着刚才的交锋。 杨知夏故意放慢脚步收拾东西。林宛云也收拾好笔记本,准备离开。两人在门口不期而遇。 “林医生,”杨知夏真诚地低声说,“谢谢你。刚才……谢谢你替我说话。” 林宛云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温润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理解的笑意。 “不用谢。我只是说了我认为对的话。” 杨知夏还想再说些什么,陈明洲冷着脸从她俩身旁路过,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林宛云冲她淡淡笑了笑,说道:“我走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哦哦,好,路上慢点。” 杨知夏压下翻腾的心思,也随着人群走出学习室。 夜晚的农场格外寂静,秋虫的鸣叫清晰可闻。 “林医生今天说得真好!” 何小萍愤愤道: “今天真是解气!你没看陈明洲那张脸,最后都快憋成茄子了,哼,让他装大尾巴狼!林医生几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就该这样,他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啊?就是想踩着你显摆他思想觉悟高,好顺顺当当回城!” 提到陈明洲,那股被强压下去的火气又在杨知夏心底窜了一下。 “算了小萍,你别提他了,提起来我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早晚憋死了。” 何小萍吐了吐舌头,转移话题道: “你跟林医生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没想到她会替你说话,平时学习会她都不怎么发声的。” “嗯?”杨知夏有些疑惑的问道:“林医生性格不好吗?看起来就很好相处啊。” “林医生人当然好啊,医务室谁去她都耐心得很,技术也好,说话又温柔。咱们农场谁不说她好?” “那你说她学习会不怎么发声……” 怎么听起来就像是说林宛云是个冰山似的。 “哦,这个啊,”何小萍恍然,解释道,“林医生人是顶好的,但这种大家争着表忠心、比谁嗓门大的学习会,她通常就坐在角落里安静听着,除非点到她名字,否则一般不主动发言。她好像就不太喜欢掺和这些是非争论。所以我才说,你什么时候跟林医生关系这么好了?” “没有啊,就一般吧,可能是林医生人好吧,医者仁心嘛...” 杨知夏脑子里回放着林宛云站起来说话的那一幕。 不是没有感激的。那种被当众围攻、几乎要低头认错的窘迫里,突然有人站出来,不偏不倚,用一种冷静又温和的方式替你撑住场子。 那感觉,像在泥泞中绝望时看到前方伸来一只手臂。 她感激的,不只是那几句话。 而是林宛云没有选择站在同情弱者的立场上替她开脱,而是把她的晕倒,用更正确、更务实的组织纪律逻辑,四两拨千斤地替她解了围。 这样一来,她的存在就不是个需要被怜悯的错误,而是一个值得被认真对待的问题。 这种克制的善意,让人不禁对她心里充满了好感。 可惜杨知夏现在身无长物,她兜里那点可怜的补贴和未来可能结算的现金,甚至连供销社里那些不需要票证的高价糖果都买不了多少,更别说报答林宛云那一番体面又有力的援手。 杨知夏握了握拳头,看来,还是挣钱更重要啊! 没有票,只要有钱,好歹也能买两斤大白兔给林宛云送过去表达谢意吧。 除了谢意,想要跟林宛云更近一步,总不能光凭自己这张嘴吧? 买点好吃的好玩的,有用的能用的,别管她要不要,先靠近再说啊。 知青的作息是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先不说杨知夏每天在这种累的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的情况下能不能坚持再去干点副业。 问题是,她能干什么呢? 连农场的大门她都出不去,只能在农场里晃悠,可是农场是个高度集中化,半军事化管理的地方,农场里的一切生产资料和生活物资都由集体统一调配,个人几乎没有自由交易的空间。 无非就是拿着自己种的菜和别人的换着尝尝鲜,但现在是冬天,说来说去也就那几样,白菜萝卜土豆,土豆萝卜白菜。 像她们二队好歹跟场部还挨在一起,有些分散比较远的大队,想来场部一趟都要打报告。 杨知夏暗自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以后多留意着注意机会吧。 在这之前,杨知夏的必办事项多了一项。 那就是,等她回到宿舍,她要把那本红本本翻烂!!! 每一句她都要背下来,啃透,嚼烂,倒背如流,免得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她都不知道怎么还嘴! …… 接下来的几天,杨知夏的脑海里像是熬着一锅滚烫的油,里面翻滚的全是对陈明洲的愤怒和厌恶。 每当她在田间地头看到他,看到他刻意挺直的背影,听着他故作激昂地指挥这个督促那个,那股火气就蹭蹭往上冒。 让他回城?就这么便宜了他? 杨知夏也不是没想过,干脆使点小绊子,写匿名举报信? 举报他生活作风不正,有不正当关系? 再或者,在他回城前夕散布点谣言,说他私下抱怨政策、对组织不满…… 陈明洲想要顺利返城,要通过审查,确认无阶级立场问题,由革委会审核,上报至地区知青办,再由陈明洲母亲单位出具接受证明。 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一到两个月后,陈明洲就会离开农场。 哪怕只是让审查卡一卡,让他在这农场多留几个月,天天看着这破地方,也够他受的! 但是。 话又说回来了,要是陈明洲真的回不去,就得继续留在农场。 那她以后还得日日见他。 见他在队里装积极分子,见他用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指点别人的思想觉悟。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杨知夏就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她宁愿他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再出现在她眼前。 这个人,不值得她冒风险去报复,更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算了,随他去吧。 她不值当为了恶心别人还得恶心自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太不值了。 想通了这一点,杨知夏索性当陈明洲是个透明人,践行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刻意避开陈明洲可能出现的一切路线,在地里干活也尽量远离他。 幸好,陈明洲的目的也只是尽快完成审查、顺利返城,他要的就是杨知夏安分守己,别缠着他,别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以免影响他积极分子的形象和回城大计,杨知夏的退让远离,简直是完美配合。 两个人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互不打扰的默契。 不过,有些事杨知夏想避,也不一定能避得开。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劳动依然繁重,但杨知夏已经适应很多了。 十月底,已经是深秋,早晚霜重,天气冷了许多。 天色从清晨起就阴得厉害,杨知夏和何小萍刚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去食堂填饱肚子,一声沉闷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转瞬连成一片,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糟了,被单!” 何小萍一声惊呼,冲出门外。 杨知夏也想起来自己的衣服还晾在外面,几乎和何小萍是同时冲出门。 冷风裹着雨点子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眼,两人手忙脚乱地解下被单和衣裳,缩着脖子往回跑。 “这下可好,刚晒干的被单又得重新晾了,真是天公不作美。”何小萍一边拧衣角的水,一边噘着嘴说道。 这间屋里一共住着四个人,除了杨知夏和何小萍,另外两人一个叫周月珍,一个叫杨雪芬,只听周月芬一边给她俩递毛巾,一边说道: “你错了,这叫天公作美,今天肯定不用出工了,还能睡个回笼觉。” “这雨太大了吧。”何小萍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瞬间变成泽国,“看来你说的对,这架势,去了地里也干不了活,队长肯定得宣布休息。” 杨知夏也凑到窗边,看着外面肆虐的雨瀑,心头先是一松。 沉重的劳作暂时被这瓢泼大雨挡在了门外。 一股难得的轻松感,像这雨中的凉意一样,悄然渗透进来。 果然,没过多久,喇叭里传来了通知:“全体知青注意……今天雨太大……停止出工……各宿舍自行安排……注意安全……不许擅自外出!……” 放心吧,杨同志的仇会报的,等到她成为杨师傅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太好了!”何小萍欢呼一声,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总算能喘口气了!” 杨雪芬穿上蓑衣,说道: “我去趟食堂,帮你们把早饭带回来吧,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哎呀,雪芬你真是菩萨心肠!”何小萍立刻眉开眼笑,跑过去把饭盒递给她。 “帮我打碗稀饭,再来两个窝头就行!” “给我也一样。”周月珍递过饭盒,“再加一点咸菜,谢谢啦。” 杨知夏也把自己的铝饭盒递过去:“麻烦你啦,雪芬。” 杨雪芬点点头,斗笠一戴,转身就冲进了雨幕里。身影很快被密集的雨帘吞没,只留下水花四溅的声音。 等吃过了早饭,屋里的气氛便松散下来。 周月珍翻出一条破了洞的裤子,坐在窗边就着光一针一线地补了起来,杨雪芬吃完饭也没歇着,不知在翻看什么书。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雨点敲打屋顶的噼啪声,这难得的休憩日,透出几分久违的安宁。 杨知夏转头看向正抱着膝盖发呆的何小萍。 “你前两天不是说,你妈把旧课本寄来了?今天反正也没事,不如拿出来看看?多学点,总没坏处。” “啊?哦……对,是寄来了,我塞床底了,还没翻呢。” “拿出来看看嘛。” 何小萍从床底将那些旧书找了出来,犹豫着说道: “可这……这真能有用吗?我只是初中毕业,而且好几年了,现在学高中知识,不就跟听天书似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你现在学,等机会来了,至少能抓住。” 杨知夏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拿起一本书翻了翻,这是一本英语书,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这对她这个经历过系统英语教育,而且考过四六级的人来说,简直简单得如同儿戏,词汇量和语法结构最多相当于现代小学高年级或初一水平。 她甚至还能看到几处在自己看来不够地道或略显生硬的翻译。 一种近乎荒谬的优越感和时空错位感悄然滋生,她轻轻合上书,把这点隐秘的无法言说的超然按捺下去。 不过当她换了一本数学时,她可就没什么优越的感觉了。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形,仿佛在向她挑衅。 而对于杨知夏来说,她数学成绩一直不太好。 尤其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学的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 她默默地合上书,拍了拍何小萍地肩膀:“革命尝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何小萍不由地“哎”了一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学啊?” “我不学啊。”杨知夏理所当然地说道。 她走到自己的床边,盘腿坐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开始认真地琢磨着该怎么给家里写一封信。 之前,杨知夏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一封信,报报平安,偶尔也抒发一下在农场的生活感悟。 “你不是说要多学点,总没坏处吗?”何小萍不服气地嘟囔道。 “我啊,”杨知夏一边写着信,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打算抱紧你的大腿,当一个狗腿子。 将来你出息了,手指缝里漏点好处给我,我不就跟着沾光了?这叫……嗯,战略投资,懂不懂?” 杨知夏心里清楚,何小萍可以通过学习考上大学,来改变自己命运,但对自己来说,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机会”了。 而且她更清楚,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不是书本上的知识,而是她来自未来的信息和对这个时代的认知。 考大学,并非没有这个好处,1977年恢复高考,一旦考上了,毕业时就是国家包分配的天之骄子,前途一片光明。 无论是进政府机关、国营大厂、科研单位还是留校任教,都可以端起铁饭碗。 不过这对杨知夏来说,是她想走的路吗? 她觉得不是。 何小萍嘁了一声,说道:“我这人很挑人的,可不是谁都能当我狗腿子的。” “你放心,我可会抱大腿了,你以后罩着我,我专给小萍姐姐拍马屁。” 何小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杨知夏在开玩笑。 “行吧,看在你这么会抱大腿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了。”何小萍故作矜持地说道。 “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面,我这大腿也不是那么好抱的。到时候你干的不好,我要骂你的哦。” “哎呀,小的知错,请姐姐宽恕则个。” 杨知夏夸张的语言把何小萍逗得咯咯笑,一时间也没有再追问她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学的事情。 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屋内的气氛因为杨知夏和何小萍的打趣而变得格外轻松。 十月底的这场雨,仿佛天河倒悬,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冲刷着泥地,在低洼处汇成浑浊的水流,屋檐下的滴水连成一片水帘。 整个白天,杨知夏她们就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度过。 周月珍补完了裤子,又拿起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杨雪芬沉浸在那本不知名的书里,何小萍对着母亲寄来的旧课本,眉头时蹙时展,努力回忆着那些早已生疏的公式。 杨知夏则专注地给家里写着信,写了又写,总觉得不太满意。 她说的话都太现代了,写不出那么文绉绉的感觉来,最关键的是,她的笔迹完全对不上号。 雨声是白天的背景音,掩盖了农场的喧嚣,也带来一种被世界隔绝的宁静。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享受这意外得来的喘息。 傍晚,杨雪芬再次冒雨去食堂打回了晚饭。 雨势依然猛烈,天色早早地黑沉下来。 点起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屋外的雨声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磅礴,仿佛无穷无尽。 大家早早洗漱躺下,听着屋顶上密集如鼓点的雨声,渐渐沉入并不安稳的睡眠。 夜,越来越深。 雨水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像是积聚了所有的力量,在深夜时分彻底爆发。 不再是哗哗的倾泻,而是变成了轰隆隆的咆哮,仿佛千军万马在屋顶、在田野上奔腾践踏。 狂风卷着雨柱,猛烈地撞击着门窗,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和拍打声。 宿舍里的人都惊醒了。 “这雨,怎么这么大?” 黑暗中,不知是谁开了口,声音还有些微微发颤,带着一丝惊恐。 “不对劲。”杨知夏猛地坐起身,心口像是被什么重重压住。 她经历过现代城市的暴雨,但在这片广袤而基础设施薄弱的土地上,如此狂暴的夜雨意味着什么? 洪水?滑坡?房屋倒塌? 她不敢细想,只能祈祷这栋简陋的土坯房足够坚固。 天色完全漆黑,没有任何光亮,只有那不断传来的雷鸣和酣畅淋漓的雨声,把整个农场笼罩在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里。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喊叫,打破了清晨的平静。 “全体知青注意!!紧急集合!!山下塌方了!” 紧接着,门口的地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知青们在短促的惊讶后立刻回过神来,冲向门口。 队长和几个熟悉的面孔已经集合,他们的表情比天气还阴沉。 “山下哪里塌方?怎么说?” “是沟口那边的土坡,连着两棵大树的根部都滑下来,掩埋了正在排水沟的几个人。还在喊救援,泥水从坡上往下灌,路都被泥水封死了。” 队长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外面的路。 “把绳子、木梯、铁锹都带上,尽快去现场。山路滑,别让自己也出事。” 知青们互相点头,在队长的带领下,踏上了那条通往沟口的路。 泥土早已被一夜的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稀软的泥沼里。 雨水从头顶倾泻而下,顺着缝隙钻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人不住地打颤。 沟口附近,嘈杂的声音已经传来。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呼喊,声音透着惊恐和绝望。 当他们终于穿过最后的泥泞,来到塌方现场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是一个平缓的土坡,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倾斜的泥石流堆。 泥土、石块、树枝,还有一些被连根拔起的枯草,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混乱不堪的狼藉景象。 泥土混合着浑浊的土,如同泥浆般向下流淌,将原本就狭窄的排水沟彻底掩埋。 在沟里,几个人正在拼命地呼喊着,他们的身上沾满了泥浆,脸上是惊慌失措的表情。 而更远一些的地方,隐约可见被掩埋的物体,尽管被泥土覆盖,但依稀能辨认出是排水沟的砌块,甚至还有一些被泥水冲刷出来的工具。 “还有人被埋在里面!”一个知青焦急地喊道。 队长迅速组织起来:“几个力量大的,带上绳子,小心地往里靠近,看看能不能接触到被埋的人。其余人,看看能不能搭个简易的支撑。” 人群立刻动了起来,像被投入滚水的蚂蚁。 力气大的男生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泥石流还在缓慢蠕动的边缘,寻找可能露出的衣物或肢体。 其他人或用铁锹奋力清理边缘淤泥试图开路,或扛着木梯试图架设一个稳固的支撑点。 然而,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泥石流还在缓慢地向下移动,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让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援的难度远比想象中要大。 “下去的先稳住绳索,别乱动。”队长在上方指挥。 一个男知青先下了一段,手脚并用在泥中打滑的石块间挪移,终于在一处稍微坚固的树根旁靠近两名被埋的人影。 一个年轻的工人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另一名则因泥水灌进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呼救声,胸口处还有被树根和泥石挤压的痛楚。 “你们先别动,手给我!”男知青朝上示意,稳住手里的绳索,另一只手攥紧铁锹,给两人挖开一点点空间。 其他几个人围了过来,用尽全力把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拉出泥水,用力的拽,一次次把他往外撬。 混乱中,杨知夏听到一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第8章 第 8 章 “这里!还有人!快来人!” 杨知夏扑过去,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死死抓住了那只冰冷粘滑的手腕。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巨大的下坠力。 泥浆仿佛有生命,正贪婪地将下面的人拖向深渊。 杨知夏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双脚在湿滑的泥地上拼命蹬踹,试图找到稳固的支点。 对方的手指在她腕上紧紧收紧,那是求生的本能! “坚持住!抓住了!”杨知夏嘶吼着。 雨水流进她的眼睛,模糊了视线,她只能死死盯着那只被她攥住的手。 然而,人力有穷时。 她感觉自己像在拔一棵深埋地底的巨树,任凭她如何咬牙切齿,脸颊憋得通红,双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都无法将那沉重的泥中人拉出分毫! 周围的人都在各自的位置奋力营救,混乱嘈杂,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的生死一线。 就在这时,泥石流的边缘突然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滑动,杨知夏的脚下瞬间失去了支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倾斜,几乎要跌入泥流之中。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就在她绝望的瞬间,一只冰冷却异常坚定的手,有力地覆盖在了她正滑脱的手背上。 那只手白皙修长,瞬间稳住了杨知夏即将松开的手指,一股新的、沉稳的力量猛地传来。 “别松手!一起用力!” 杨知夏猛地抬头,雨水模糊中,她看见林宛云被雨水彻底打湿的脸庞,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沿着面颊滑下。她不知何时冲了过来,膝盖深陷在泥泞里,身体后倾,将自己的全部体重和力量都灌注到了那双交叠的手上。 “一、二、三——拉!” 林宛云的声音清亮而急促,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 那瞬间涌入的力量如同甘泉注入干涸的河床,杨知夏濒临崩溃的身体里猛地又榨出一丝力气,配合着林宛云的口令,两人同时爆发出一声闷哼,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拽去! 一个满身污泥的身影终于被硬生生拽出了半截身躯。 “快!这边挖!” 林宛云的呼喊终于惊动了附近的人。两个扛着铁锹的知青立刻扑了过来,疯狂地在她俩旁边挖掘,试图扩大缺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在众人的奋力挖掘下,那人的身体终于被艰难地刨了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忙,合力将他向外拖拽。 当最后一点身体终于脱离泥潭的束缚时,杨知夏和林宛云同时脱力,猛地向后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被救出来的人躺在泥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息,虽然狼狈不堪,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林宛云甚至顾不上休息,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扑到伤者身边,跪在泥水里迅速检查他的口鼻,清理污泥,探摸脉搏。 “腿…腿好像不行了…”伤者气若游丝地呻吟。 “别怕,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 林宛云一边低声安抚,一边快速地按压检查他的腿部,眉头紧锁。 “可能是骨折,千万别动,我先用木板给你固定下。” 杨知夏瘫坐在原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服裤子,她却没有感到凉意,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总算,把人救了出来。 她抹了把脸,却看到手上一抹红色,随即被雨水冲刷掉,心中有些奇怪,这才发现,她的右臂不知什么时候被一根尖锐的树枝狠狠划过,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正在慢慢晕染开来。 伤口不算深,但流血不止,不过当时她肾上激素分泌过多,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疼痛。 另一边,两名被埋的人也被渐渐挖出。 被救出的人喘着粗气,有一人则因长时间的窒息和失水,脸色发白,嘴角渗出血迹,但意识尚存,林宛云用毛巾帮他擦拭口腔和鼻孔处的泥沙,确保他能缓慢呼吸。 最终,五个人全被救出,紧急抬往了医务室,何小萍站到杨知夏身边,看到她胳膊上淡淡的血迹,不由惊道:“小夏!你哪里受伤了?” 杨知夏低头看了一眼胳膊,说道:“没事,一点小伤。” “什么叫小伤?都流血了,赶紧去医务室让林医生看看吧!” 医务室里,有些乱糟糟的。 “血压测了没有?快,氧气袋呢?” 林宛云一边问,一边迅速剪开一名伤者被泥水浸透的裤腿,检查腿部是否骨折。 另一名知青正帮着清理口鼻中的淤泥,林宛云又立即指挥:“小心颈椎,别乱动,先固定。” 杨知夏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她看着林宛云在几个病床间穿梭,白大褂早染得泥沙染得斑驳。 何小萍跑过去跟林宛云说了什么,林宛云看向杨知夏,那目光在触及杨知夏染血的右臂时,瞬间凝住。 她快步走了过来,“怎么不早说你受伤了?” 杨知夏笑了笑,“不碍事,就划了道口子,我看你太忙了,他们伤得更重。” 林宛云没理她的玩笑话,轻轻抬起她的右臂。那道伤口从手肘下方斜斜延伸至手腕,虽不深,但边缘被泥水浸泡后已微微发白,血还在缓慢渗出。 “你这哪是不碍事?”林宛云皱眉,“树枝划的?破伤风针打过没有?” “……应该没有。”杨知夏摇了摇头。 林宛云起身翻找药柜,取出碘伏、纱布、绷带和一支破伤风抗毒素。回来时,手里还多了条干净的毛巾。 “再忙,你也是伤员。” 林宛云低下头,开始用镊子夹着湿棉球,极其小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泥极其小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泥。 冰凉的触感让杨知夏瑟缩了一下。 “忍着点,必须弄干净,不然会感染。”林宛云的声音放柔了些。 泥污被一点点剥离,露出伤口本来的样子。接着,她拿起那瓶棕褐色的碘酒。 “这个…会有点疼。”她抬眼看了杨知夏一下。 杨知夏点了点头,忍着没有叫出声。 涂好药,林宛云又拿出干净的纱布和绷带。她将纱布轻轻覆盖在伤口上,然后开始缠绕绷带。 最后熟练地进行了注射。 “好了。”林宛云轻轻舒了口气。 “这两天别沾水,每天过来换一次药。你这身子也虚,又淋了一天雨,按理我该留你在这里观察一晚,不过你还是一身湿衣,回去换身干净衣服,万一发烧了及时找我,何同志,你夜里注意看着她点。” 何小萍点了点头:“放心吧林医生,你也是一身湿衣服,也要注意休息。” 林宛云点了点头,顾不得多说什么,转身又走向了另一张病床。 杨知夏想道谢的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合上了。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给她解围,救她脱险。 似乎每次遇到她,自己总要欠她点什么。 自己却报答不了什么,那干巴巴的谢谢也没什么用处。 回到住处,其他人早都已经回来了,看到杨知夏包扎的胳膊,自然是一顿嘘寒问暖,把她当成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杨知夏换了身干净衣服,擦干净头发,又喝了一大碗食堂专门给这些淋雨的同志熬得姜汤,才算踏实地躺到了床上。 好在没有发烧,第二天一早,雨已经停了,在点名处,队长笑的一脸灿烂。 “知夏啊,你这次可真是出了风头了!冒着那么大的危险,还能及时发现并呼救,这要是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你这样的行为,我们大家都要向你学习。” “队长,我就是听到了声音,没想那么多。”杨知夏连忙谦虚道。 “别谦虚了,”队长摆摆手,“在这种时刻,能挺身而出,就是最大的勇气。你这次的行为,我会向组织汇报的。这种英勇救人的事迹,一定要大力表彰。说不定,还能给你记个功,评个积极分子什么的,到时候你可就是我们二队的一面旗帜了!” 夸完了杨知夏,队长继续说道: “当然,任何救援行动都不能以个人安危为代价,尤其是在泥浆和倒塌物错综复杂的现场。我要强调,这次的荣誉是集体的,是在场每一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掌声在雨后清冽的空气里响起,不算整齐,却格外真诚。这掌声不只是为荣誉,更是为了那种亲手把生命从死神指缝中夺回的成就感。 队长又多说了几句,随后给杨知夏放了三天假,毕竟也是工伤,不好让人顶着伤干活。 杨知夏百无聊赖的在宿舍里躺到了中午,吃过午饭后,独自一个人去医务室换药。 医务室里比昨天安静了很多,三个伤不太重的人经过包扎已经离开了,还有两个比较严重的,一个是腿部骨折,另一个则因吸入大量泥水导致肺部感染,暂时还不能移动,正躺在病床上输液。 还有一人坐在病床边,想来是过来看病人的。 那个腿部骨折的男人倒是很精神了,就是昨天杨知夏和林宛云合力救出来的那人,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 那男人一见杨知夏进门,便挣扎着要坐起来,冲她道谢:“杨同志!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哎哟,你别动!”杨知夏连忙上前按住他,“好好躺着,你这腿可不能乱动。” 第9章 第 9 章 “哎哟,你别动!”杨知夏连忙上前按住他,“好好躺着,你这腿可不能乱动。” “要不是你听见我那点声音,要不是你死死抓住我的手,我可能就埋在那泥堆里了。我听人说了,是你第一个冲过去,还差点被泥流卷走……” “别这么说,当时谁看见都会冲上去。再说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林医生、队长、还有大家一起拼了命地挖,才把你救出来。” 那男人咧嘴一笑:“林医生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是听她讲,才知道你的名字,本来想等我腿好了专程找你一趟好谢谢你。” 林宛云正端着药盘从里间的药柜走出来,听到病房里的对话,脚步微微一顿。 “别光顾着谢别人,自己的伤才是正经事。腿要是再乱动,接好了也得错位。” 说着,转向杨知夏:“来换药?跟我来吧。” 林宛云示意她坐下,又取出新的纱布和碘伏。 男人讪讪地躺回去,脸上还挂着笑:“林医生,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嘛!您和杨同志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要我说,师傅你就是倒霉,你个救人的,能让埋进去,还需要人家救,丢不丢人?” 说话的是那个坐在病床边的男青年,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嘿,强子,你这小子瞎说什么,我这是见义勇为。”男人笑骂回去。 “您是见义勇为了,现在怎么办,咱运输任务完不成,到时候一起吃挂落。” 杨知夏一边在换药,一边听两人沟通,好奇问道:“这位同志...你是运输队的么?” 那躺在床上的男人回应道:“对,我叫赵振武,他叫陈国强,我俩都是隶属于后勤处车队的。” “刚才我听这位陈同志说你是去救人的?” 赵振武不好意思的说道:“哎,说来不好意思啊,当时我一看这雨势不对劲,沟口那边土都松了,眼瞅着要塌,我以前去山里跑车的时候见过这种征兆,我就赶紧让强子去喊人,我先去救人。 可泥流来得太快,我才刚扒开一点土,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被冲下来的一股泥流卷进了坡底,卡在那棵树那儿……要不说丢人呐,见为勇为把自己为进去了。” “现在师傅你躺在床上动不了,那车里还有运送给其他地方的东西呢,现在怎么办?” 赵振武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陈国强同志,不会开车吗?”杨知夏好奇的问道。 陈国强明显看起来岁数不大,也就十**岁的样子,他解释道:“我刚到车队不久,还没开始学开车呢,只负责搬运,顺便坐在副驾驶做些辅助工作。” “车队没别的司机了吗?或者农场里其他人会不会开?” 陈国强一听这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是有几个会开的,不过只会开拖拉机,从没开过汽车,不敢上路。” 还是赵振武简单解释了一下,杨知夏这才明白。 汽车在当时是昂贵的重资产,需要计划调配,她们农场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中型农场,配备了两辆车。 车是国家财产,车上的货物也是国家财产。 换句话说,与其说不会开,不如说不敢开。 场部后勤处直属的车队,加上队长、维修工等,也就不超过十个人,司机名额非常珍贵,不像后世几乎人人都有驾驶证,普通人根本没有接触车的机会,更别提开车了。 司机属于技术工种,非常受人尊敬,甚至是羡慕。 当年的道路条件很差,尤其是农场通往外界的路,很多是砂石路或土路,没有经验的司机极易陷车或出事故。 除了赵振武还有一个王师傅,但是跟着采购科的去省城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 虽然受着伤,但谈到这些的时候,赵振武脸上还是露出了那种属于技术工人的特有骄傲。 他们可是属于国家职工编制,不依赖工分生活。 不过陈国强在一旁垂头丧气的说道:“这趟任务要是耽误了,误了时限,上面追下来,队长肯定要受处分。我们车队也得写检查,搞不好还要扣工资……” 杨知夏心中一动,不知道她能不能去开车? 她会开车,考的也是C1驾照,手动挡对她而言不难,而且她是难得一次可以出农场去看看。 她之前一直把目光放在农场里面,因为没有可以出去的机会,你想出门是要打报告的,甭管是住宿、买车票,都需要介绍信的,没有介绍信,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当成盲流了。 但假如能抓住这个机会…… 赵振武的骨折不可能一天两天就好,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几个月内,他都开不了车。 出去……如果能出去…… 场外的世界有多大?机会有多少? 不需要多,哪怕只是顺路捎带一点农场紧缺的东西进来,这中间的利差,恐怕就远远超过她在农场里吭哧吭哧干半年挣的工分。 至于农场缺什么,应该说,什么不缺? 杨知夏正愁找不到挣钱的机会,这简直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她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试试?” “杨同志会开车?”赵振武颜色一亮。 “会,我曾经学过,也开过。不过……” 杨知夏不敢把话说死,她从前开的最多的是小型汽车,有机会给人家帮忙,还开过几次平板小货,反正都是C1能开的。 但那种大货车毕竟不一样吧? 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她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损坏国家财产毕竟不是儿戏。 她又补上一句: “你们说的汽车...是什么汽车啊?” 陈国强立马说道:“南京嘎子车!噢,就是跃进。” 杨知夏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辆经典的军绿色农用卡车画面。 当然了,具体的外貌细节杨知夏也不清楚,听陈国强说了也没什么感觉,她脑海里的农用卡车都是从电视剧看到的那些。 她心里也没什么底。 赵振武道:“杨同志,你要是会开车,可一定要帮帮我们。” “你说的这个什么嘎子车,我没开过,我怕开不好,耽误你们。” 赵振武劝道:“车里的物资都是根据上级指示支援其他公社的生活物资,如果不能及时送到,我跟强子俩人受处分不要紧,那些人生活上可就难以为继了!” 赵振武说的倒也没有错,虽说有些为了说服杨知夏帮忙拔高的嫌疑,但的确这次任务比较特殊。 国营农场的车队,首要任务是为本农场的生产和生活服务。 一般很少需要为为其他公社运送物资。 这次是县一级的计划委员会,在辖区内进行物资调剂。 杨知夏看着赵振武焦急而恳切的眼神,又瞥见陈国强那副任务完不成就全完了的愁容,心道不管从哪方面想,自己也应该去试一试,又不是什么九米六的半挂,难度应该不大。 她下定主意,说道: “那我试试吧,不过先说好,我只开过小车,这种大车我没开过,我要是开不好,可不能怪我。” 赵振武闻言,瞬间惊喜笑道:“太好了,杨同志,你肯定行,只要你开过车,原理都是相通的。小心点开,慢点没关系,关键是把货送到!” 陈国强也立刻凑了过来,语气热切了许多:“对对对!我虽然不会开,但我天天跟着师傅跑,流程我都熟!我在旁边给你看着路,提醒你!” 林宛云眉头微蹙,手下继续利落地给杨知夏缠好最后一圈绷带,打好结。 物资运送的确重要,但她身为医生也不得不出言提醒。 “你胳膊上的伤不能用力。” “没事,挂个档转个方向盘还是没问题的。”杨知夏用那只裹着纱布的胳膊,做了一个挂挡的动作。 杨知夏转向赵振武和陈国强:“强子同志,带我去看看车吧。” “好嘞!这边走!”陈国强立刻精神抖擞地在前面引路。 仓库棚子下,那辆军绿色的跃进NJ130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上还溅着不少泥点,昭示着昨日暴雨中的惊险跋涉。 它的长度其实还可以,接近五菱荣光的小卡,不过更宽一点,而且驾驶室很长,杨知夏推测可能是现在发动机技术没有那么成熟,占地方比较大。 驾驶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是简陋的仪表盘、巨大的方向盘和一根光秃秃的金属档杆。 她坐进驾驶座,座椅硬邦邦的,但视野很是开阔。 陈国强站在旁边,“杨同志,钥匙在这儿。” 杨知夏没有立刻点火。 她先是仔细地熟悉了一下各个部件的位置:离合、刹车、油门、手刹、档位,还有灯光开关、雨刮开关。 然后试着踩下离合,挂一挡,松离合,车子猛地一抖,熄火了。 “要慢慢松脚,”陈国强站在车外说道,“我师傅说,这车脾气倔,得温柔点给油,离合松得慢。” 杨知夏深吸一口气,再次启动。 这一次,她放轻动作,缓缓给油,离合一点点抬起,发动机低吼着,车子终于平稳起步。 她在空地上试了几次换挡、转弯、刹车,逐渐掌握了这辆老伙计的脾气。虽然不如小车灵活,但动力十足,视野开阔。 “行了,”她下车,拍了拍车门,“我能开。” “那我去跑手续!” 在这个年代,任何知青离开生产队驻地,动用或者驾驶公家车辆,都属于重大事项,必须经过生产队长上报、队党支部讨论、报请场部领导批准。 陈国强要由他们以因伤无法履职、请求临时委派驾驶员完成运输任务为原因,向农场说明情况,请求协助。 总之相当麻烦。 陈国强得了杨知夏肯定的答复,脸上愁容一扫而空,转身就朝着党支部办公室的方向小跑而去。 第10章 第 10 章 党支部办公室是一排砖瓦房里的一间,陈国强敲门后推门进去,几个生产队长、党支部李书记等人正围着一张木桌开会,桌上摊着笔记本和几张报表。 显然,他们正在处理昨天塌方事件的后续以及生产安排。 “报告!”陈国强挺直腰板,声音洪亮的喊道。 李书记抬起头,“是小陈啊,什么事?你师傅情况怎么样了?” “报告书记,林医生说师傅腿骨折了,得养一阵子。” 陈国强赶紧汇报。 “书记,队长,我来是为了运输任务的事。师傅没什么大碍,就是开不了车,车和货都还停在仓库里,任务时限紧,耽误不得啊!” “这事我们知道,正愁着呢。王师傅在省城没回来,你们车队还有没有能顶上的?” “就是没有啊!队里就我跟着师傅跑了几趟,可我还不会开车,不过……不过有个人说她会开!就是昨天救了我师傅的杨知夏同志!” “杨知夏?” 杨知夏所在的二队队长连忙说道:“是我们队的知青,就是我说过昨天救人时表现突出的那个。” “她会开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是知青,不是车队的人,而且那是国家财产,万一出点事……” “她真的会!刚才还去试了车,我看着,启动、挂挡、转弯都像模像样的!” 陈国强生怕领导不同意,连忙补充: “杨同志说了,她小心点开,慢点没关系,保证把物资安全送到!师傅也说了,只要开过车,原理都一样,让我在旁边盯着路,提醒她!” 李书记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烟盒,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李书记才缓缓开口:“杨知夏同志昨天表现很英勇,是值得表扬的好同志。但是,开车送货,这是两码事。她一个女知青,胳膊还带着伤,让她去开一辆大货车,风险太大了。” 三队队长也插话:“是啊,老李说得对。这不是不相信杨知夏同志,而是要对国家财产负责,更要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 陈国强急道:“书记,队长!那批物资是县里调拨给其它公社的,耽误了政治任务,问题更大啊!” 二队队长看向李书记:“老李,你看这事……小陈说的也有道理。任务确实紧急。要不,我们把杨知夏同志叫来,当面再详细问问情况?如果她确实有把握,手续上,我们得严格把关。” 李书记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也好。小陈,你去把杨知夏同志请过来。记住,只是先了解一下情况,不要给她太大压力。” “是!书记!”陈国强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杨知夏跟着陈国强来到了党支部办公室。 “李书记,队长好。”杨知夏进门后,礼貌地打了招呼。 李书记示意她坐下,语气和蔼:“杨知夏同志,你的伤怎么样了?小陈说,你愿意帮忙完成这次的运输任务?” “报告书记,伤不要紧,已经处理过了。”杨知夏坐得笔直,认真回答,“是的,我听说任务紧急,赵振武同志又因公负伤,如果组织上信得过,我愿意试一试。我在家里……以前跟长辈学过开车,我刚才也熟悉了一下车辆操作,有信心能够安全驾驶。” 队长追问:“你开过这种路况吗?雨后山路很滑,有些地方可能还有塌方危险。” “没有完全一样的路况经验,”杨知夏坦诚地说,“但我知道轻重,一定会加倍小心,低速缓行,遇到不确定的路段就下车察看,或者请强子同志帮忙指引。一切以安全为前提。” 李书记和队长又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 最终,李书记下了决心:“杨知夏同志,你的勇气和担当精神值得肯定。鉴于任务紧急,组织上同意由你临时担任驾驶员,执行此次运输任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但是,必须按照规定办理手续。这不是正式调动,是临时指派,你需要签署一份安全行车责任书,明确职责和纪律。” “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杨知夏应声道。 折腾了一个下午,拿到正式的派车单已经是傍晚了,第二天一早杨知夏和陈国强正式出发。 车轮碾过农场入口泥泞不堪的土路,颠簸感瞬间传遍全身,让她不得不更用力地稳住方向盘。随着车子驶离农场核心区域,视野骤然开阔。 连绵的农田褪去了夏日的浓绿和秋收时短暂的金黄,呈现出一种辽阔而疲惫的土褐色。 上了县道,路面稍平整了些,两旁开始出现低矮的土墙房,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农民,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蓝布衣或灰布袄,补丁叠着补丁。 车真正开起来了,杨知夏感觉也还好,这车让她侧方停车或者倒车入库她肯定是不行,但开在路上问题不大,一路顺顺利利的。 杨知夏一只手轻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稳稳地搭在换挡杆上。 她觉得有种久违的自由。 陈国强在一旁为杨知夏指路,中午时分,终于抵达第一站,青山口公社。 车子稳稳停在公社供销社门口,陈国强跳下车,跟接待的干部寒暄几句,办完交接手续。 杨知夏正坐在驾驶室里歇脚,她就瞧见陈国强走到一个背着竹筐的老农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然后走到了驾驶室,从工具箱里拿出块肥皂,又走了回去,老农点点头,从筐里倒出一袋核桃递给他。两人迅速交换,陈国强把核桃抱进怀里,转身就走,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杨知夏心道,自己正打算以后这么干的,没想到陈国强已经这么干了。 这小子,是个潜在的同道中人? 不过至少,这说明她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这条路上早就有人走过,甚至可能已经是某些人心照不宣的常规操作。 物资匮乏的年代,信息闭塞,地域差异巨大,穿梭在不同地方之间的司机,天然就有着做点小买卖的便利。 杨知夏前世看过资料,这种以物易物的灰色交易,在六七十年代的城乡之间早已悄然成风,供销社的运输员、铁路工人、邮递员等等,用城市里的工业品,换取农村的农副产品补贴家用。 别说现在了,就是几十年后,一些跑长途运输的司机,也难免会顺手捎带点东西,网购普遍之前,跨国代购还多得很呢。 但不知道陈国强是偷偷干的,还是车队里某种默许的潜规则? 杨知夏心里琢磨着,等陈国强上车,她打趣道: “强子同志,你这是……搞副业啊?不合规定吧?” “嗐,没事,这叫工农互助,他们缺肥皂火柴,咱们缺吃的,互通有无嘛。” “你也属于国家职工吧,怎么还缺吃的?” “我学徒工一个月才十八块,上面一个老娘,底下还有四个弟弟,就我挣钱,光吃饭都不够。” 四个弟弟?这家阳气可够旺的啊。 “可要是被人举报了,你这工作怕是就保不住了。” 陈国强咧嘴一笑,毫不在意:“举报?谁举报?再说了,我这又不是倒卖国家物资,只要不碰计划内的粮食棉花,这点小事连队长都默认的。” “之前你师傅他们也是像这样,嗯,弄点额外的?”她斟酌着用词,不好直接说倒买倒卖。 陈国强闻言,嘿嘿一笑,摇了摇头:“我师傅?他可不会干这个。” “为什么?” “风险是一方面吧,主要还是划不来。”陈国强解释道,“我师傅跟咱们不一样,他每月工资加出车补助有小五十块呢! 他媳妇也有工作,家里就一个三岁的闺女,两口子的定量加上孩子的,日子过得宽裕着呢。为那三瓜两枣的,冒风险,不值当。” 司机的工资按照五级十等,最低的副五级月工资也有40多元,可比普通工资高多了。 “那……其他司机呢?总有像你一样需要贴补家里的吧?” “有啊,另外一个司机王师傅他经常这么干,他家里也是五六个孩子,每次带的东西多着呢,什么米面蔬菜肉的,往外能卖不少钱。” 那杨知夏就奇怪了,她怎么从来听其他知青说起过啊。 按理说,知青里也不乏有钱的,要是有能买吃的机会,就算自己买不起,肯定也有其他知青去买吧。 陈国强嘿嘿一笑,说道: “不是我说知青不好啊,不过,反正有些人思想比较活跃嘛,我们跟你们知青不住在一起,又不了解,到时候有人为了表现自己主动举报了怎么办?你不一样啊,你天天跟他们待一起,谁嘴严,谁嘴松,总比我们清楚吧。” 此话一出,杨知夏想到了陈明洲。 她磨了磨后槽牙,把他那副嘴脸甩出了脑后。 看来这事能干,很能干,油水很大。 不过现在她只是临时性的,如果想要这么干,必须要长期稳定的能够出车才行。 想到这,她问道:“进你们车队需要什么条件啊?” 陈国强应道:“你想进车队?我看难。” “为什么?” “你不是职工编制,咱们农场车队,那是场部后勤处直属的,吃的是商品粮,拿的是固定工资,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人。 你们知青是农业户口,下来是接受再教育的,算集体所有制,跟咱们两码事。” 杨知夏真想仰天长叹,为什么不给她穿越到八十年代后啊,还要她顶着知青的身份要在农场里打熬这么久。 要是八十年代,她一个倒买倒卖,先挣它一个小目标。 第11章 第 11 章 其实还有一些原因,陈国强没有说,或者说陈国强自己也不大清楚,毕竟他也去到车队没多久。 那就是在当时的观念下,卡车司机是典型的重体力高风险的男性职业。 虽然宣传上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但在实际操作中,像司机这样的岗位,女性凤毛麟角。 路况复杂,加上车辆也容易出毛病,领导在考虑人选时,会本能地优先考虑男性,认为其更能吃苦耐劳、应对突发状况,比如换轮胎、修车之类的体力活。 司机的待遇好,也是众所周知的,这种岗位真的有空缺,也大都被走后门的预定了。 “不过呢。”陈国强看见她垂头丧气的,话锋一转说道:“借调性可以,就比如这次,算临时帮忙,不占编制,但跑一趟,多少能出来见见世面,能像我刚才那样,挣点额外的补助。” 杨知夏眼睛一亮:“我可以?” “你不是因为救人表现突出嘛,加上我师傅一时半会儿骨折也好不了,咱农场里总归是缺一个司机,等培养出一个新的暂时也来不及。等回去你问问呗,我也帮你问问我们车队队长,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算编制。” 杨知夏听明白了,意思就是,转成正式职工是别想了,但如果不图非农户口,继续以知青的身份临时性帮忙,还是可以有可能的。 这时候非农户口和农业户口差别相当大,非农户口,也就是可以吃商品粮的户口,这时候农村的想花钱转户口就要几百块钱,再过几年价格还会上涨的更高。 但杨知夏不在乎这个啊,她知道知青返城后,户口也会转回去,就算转不回去也无所谓,改革开放的时候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她还在乎户口的事情干什么? 她要的就是能借助司机外出的机会,挣点小外快,为之后下海做准备。 毕竟,这年头可不兴个人贷款,中国专业银行体系在1984年刚建立,但此时银行主要服务对象是企业和集体单位,直到1999年央行发布关于开展个人消费信贷的指导意见,才能展开个人消费贷款。 想到这,杨知夏高兴起来,别嫌这些外快小,有一才有二嘛,她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没有金手指,没有系统,没有空间,原本还想着也许只是来的晚了点呢,虽迟但到也可以嘛,但眼看着这么久过去,还是没动静,就知道是没戏了。 再加上她前世也不是什么以一敌十的特种兵,或者什么医学世家的博士后,这不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嘛。 这时候,还不流行吃公家饭,所以公社给提供了一壶热水,杨知夏和陈国强就着热水,拿出了自带的干粮,咸菜窝头,啃着吃了。 饭后,继续上路。 陈国强倒是嘴里说个不停,一方面是给司机解闷儿,怕司机疲劳驾驶开车开到一半睡着,另一方面也是陈国强确实能聊,一趟车下来,车队的情况,陈国强家里的情况,乃至周围邻居的情况,杨知夏都听了个门儿清。 两个人也迅速熟稔起来。 陈国强也不容易,家里弟兄五个,他是老大,他娘是农业户口,平时有活的时候帮着下地挣点工分,全家就靠他一个人挣钱,半大小子饿死老子,他那四个弟弟正是嗷嗷叫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粮食根本不够吃。 也难怪赵振武受伤后,无法开车,完不成任务时,陈国强比赵振武还要着急。 到了傍晚,顺利到达另外一个公社,一切交接好后,两人被安排至公社招待所单间。 所谓单间其实也是土坯房,提供热水和简单被褥。 晚饭是公社提供的两个红薯一碗粥,和公社内其他人员吃的都一致。 隔天一早,她们就要出发回农场。 回到农场,杨知夏推开车门,她抬手活动了下,胳膊其实也就看着糊弄人,实际上没什么大碍,至少一路上都没什么影响,也没觉得疼什么的。 陈国强也跳下车走过来。 “这趟可真是多亏了你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我师傅腿伤着,我一个人干着急也没用。” “革命工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 杨知夏对自己这句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她这句话也有一股儿这个年代的味道了。 “给你的。” 陈国强把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杨知夏低头一看,一块肥皂和一盒火柴,心里顿时明白了,这是他私底下攒着换东西的物品。 她立刻推回去:“这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用吧,” “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要不是你,我和师傅都得背处分,这不算什么。” 杨知夏还是没有收下,现在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调到车队当临时工,如果不能,这东西对她用处不大,顶多在农场里跟别人换点针头线脑什么的。 虽然这时候很流行自己织衣服,织围巾什么的,但这个技能点杨知夏不会。 陈国强思索一会儿,从后车厢拿出一个袋子。 “嗐,别推!”陈国强咧嘴一笑,“这是我跟其他人收的,也不值钱,这你总不能不要吧?” 杨知夏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的确是农产品。 这个倒是很有用处,民以食为天,现在又物资匮乏,多口吃的不是坏事。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袋子里面估计有三四斤的样子,不多不少,算是够杨知夏打个牙祭吧。 接下来,关键的时刻就到了。 如何正式成为一个临时工。 她第一时间主动找到队长和李书记进行汇报。 想要申请成为临时工,就必须获得队长和党支部的支持与证明。 “报告书记、队长!运输任务顺利完成,青山口、柳树屯两个公社的物资都已安全送达,交接手续齐全,这是回执单。” 杨知夏将盖着两个公社红章的凭据递了上去。 李书记接过单据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杨知夏同志,这次你又立了一功啊!在赵振武同志负伤、任务告急的关键时刻,你能挺身而出,克服困难,安全驾驶,保证了革命工作的顺利进行,这充分证明了你的觉悟和能力!” “身体怎么样?胳膊伤没再加重吧?” “谢谢书记关心,伤没事。” 队长在一旁也笑着补充:“是啊,这次多亏了小杨,胆大心细,是个好苗子。” “嗯。”李书记点点头,“这次任务特殊,属于紧急临时指派,但你完成得不错,值得肯定。这事我会上报革委会,这在当前形势下,是立功表现。” 杨知夏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书记,队长,我有一个想法,想请示组织。这次运输任务让我意识到,咱们车队目前人手紧缺,赵振武同志短期内无法恢复工作。 我虽然是个知青,但确实具备驾驶技能,也熟悉了车辆操作。 我请求组织考虑,能否让我在赵振武同志养伤期间,作为编外人员,协助车队承担部分驾驶工作? 一来可以缓解车队压力,保证农场的运输需求;二来也能发挥我的所长,为农场多做贡献。”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 队长和李书记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李书记才缓缓开口:“你想进车队?” “不是进,是帮忙。”杨知夏连忙纠正,“就像这次一样,临时性的。赵师傅腿伤要养一阵,车队人手紧张。我会开车,也能吃苦,不会给组织添麻烦。” 队长皱眉:“可你是知青,身份不一样。你主要任务是在生产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开车是技术活,也是国家岗位,不能随便安排。” “我不要求正式编制岗位,也不要额外公分,义务帮忙。” 李书记问道:“一个女娃子,开车任务这么重,你为什么想跑车?说实话。” 杨知夏早有准备。 “报告书记,我想为集体多做点事,也想锻炼自己,最关键是,我认为,我们知青下来是来学习的,但学习不止在田里。路上的山川、人情、政策落实情况,都是学习。我愿意把所见所闻写成调查报告,交给组织参考。” 到底杨知夏的队长人也不错,这段时间杨知夏的努力也看在眼里,加上昨天的确是不顾个人声明安危的去救人。 这番话说的也算说得过去,既有政治高度,又有个人追求,队长扭过头跟李书记低声帮杨知夏说了两句。 具体说了什么杨知夏自然是无从知道,她紧张地等待着两人的谈话结束,最后只见李书记终于开口。 “这样吧,你这个请求,组织上记下了。但不能马上定。你要先写个书面申请,说明动机、能力、安全承诺。然后我们报到场部,看后勤处车队那边是否同意临时借用。” 杨知夏心中一喜:这是松口了! “是!我马上写!” 杨知夏立刻借了纸笔,就在办公室角落的小桌子上,认认真真地写起了申请报告。 报告里着重强调了自己具备驾驶技能、此次任务顺利完成的事实,以及希望为集体分忧、继续发挥所长的强烈愿望,并郑重承诺将绝对遵守行车纪律,确保国家财产和安全。 写完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递给李书记。 李书记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好,我们会尽快研究。你先回去等消息,正常参加队里的劳动。” “是!谢谢书记!谢谢队长!” 杨知夏知道这事急不得,领导需要时间讨论和上报,便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当然了,这事儿没这么容易。 就算党支部和生产队长同意了,还需要车队队长同意接收。 好在这件事陈国强和赵振武都愿意帮她,杨知夏只是个知青,没有转正的机会,也不用担心她会抢了赵振武的职位。 况且赵振武的骨折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杨知夏这回帮了这么大的忙,出于种种情况之下,赵振武也会主动向车队队长甚至场部领导提及杨知夏的事情。 但这一切都跟杨知夏没什么太大关系了,她也不认识场长或者场部领导之类的,想要送礼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站在办公室门前,杨知夏抬头看了看天。 秋日的天空很高很远,雨后是清澈的蓝色,上面飘着丝丝缕缕的云彩,虽然还带着一点点萧瑟感,但很明亮。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时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个道理她懂。 她望着天边那抹疏淡的云,目光渐渐垂落,越过一排光秃的杨树梢,最终定定地投向远处供销社的方向。 第12章 第 12 章 农场供销社坐落在打谷场边上一排平房的最东头,外墙是简单抹过的一层灰扑扑的水泥砂浆,最显眼的是面向西边的那面墙。 上半部刷着白石灰,上面用遒劲的红色写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大字,字迹的边缘有些模糊了,但颜色依然鲜亮夺目,是这灰扑扑背景中最醒目的存在。 杨知夏推开农场供销社的门,几排低矮的货架上零星摆着些日用品: 搪瓷缸子、铁皮暖壶、蓝布头巾、蜡烛、火柴、盐巴、肥皂等等,还有几包印着大前门经济等字样的香烟。 柜台后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穿着一件深蓝色罩着套袖的褂子,正低着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听到门响,她猛地惊醒过来,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杨知夏一眼,问道:“来买东西啊?” “嗯,”杨知夏站在门口,目光在货架上扫了一圈,没见着糖的影子。她往前走了两步,问道:“同志,有糖卖吗?” 柜台后的妇女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那眼神说不上冷淡,但也绝谈不上热情,就是一种纯粹的审视。 她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起身走到靠里侧的一个上锁的玻璃柜前,弯腰开了锁,拉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包用纸包好的糖。 “砂糖七毛八一斤,冰糖九毛,得要糖票,你要哪种?” “有……不要票的吗?” “不要票?那得买高价糖。” 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用红纸印着大白兔字样的奶糖。 “这个,一斤六块八,不收票。” 多少?! 杨知夏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六块八毛钱?!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一斤猪肉是九毛钱一斤,还是最肥的一级肉,一斤面粉才两毛钱。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里躺着两张皱巴巴的五毛纸币,还有几张零散的毛票和分币,加起来也就一块钱出头。 买不起。实在是买不起。这个价格像一堵冰冷的高墙,把她毫不留情地挡在了外面。 “太贵了,不买了。” 柜台后的妇女“啧”了一声,把那包奶糖随手塞回柜台底下,动作里带着点不耐烦。 “不要票的东西哪个不贵?没票就别惦记着吃甜的。” 她重新锁上玻璃柜,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是把杨知夏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也锁了进去。 没关系,没有金箍棒,孙悟空还不取经了吗? 杨知夏这样安慰自己。 她围着货架转起了圈子,琢磨有没有东西能代替白糖。 既不要票,还要是甜的。 砂糖、冰糖,都锁在那个拒人千里的玻璃柜里,像遥不可及的梦,直到她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柜台最角落的一个粗陶缸子。 她指着缸子里的东西问道:“这要不要票?” 那妇女看了一眼,说道:“不要票,五毛钱一斤。” 还好,总算这个杨知夏能买得起,她舒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五毛钱来,甚至带了点豪气地拍到柜台上:“给我来一斤。” 等何小萍她们下工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一天的劳作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裤脚沾着泥点,肩膀酸痛,只想赶紧回宿舍躺下歇会儿。 推开知宿舍那扇门,一股浓郁的甜香气扑面而来。 她们一眼就看到杨知夏正在拿一个小煤油炉,里面咕嘟咕嘟不知炖着什么东西。 “哎呀,小夏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周月珍凑过来问道。 这小煤油炉,是知青们凑钱买的“私产”。 在集体食堂顿顿粗粮咸菜的情况下,这玩意儿就是他们改善生活的秘密武器。 每逢谁家里寄来点腊肉,或是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熟了,几个人便凑在一起,关起门来开个小灶。 炉子不大,火力也不强,但胜在灵活。 这种情况很常见,很多知青都有一个这样的小煤油炉。 “就是就是,这味儿好甜啊,小夏,你煮什么甜水了?”说着,何小萍也凑了过来,扒着炉子边就要掀锅盖,被杨知夏眼疾手快地挡了回去。 “别闹,还没好呢,你们先去吃饭,等饭后少不了你们的。” 何小萍被挡了手,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缩回脖子:“哎哟,还保密呢?神神秘秘的。” “走吧,咱们先去吃饭,都要饿死了,小夏,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啊?”杨雪芬问道。 “我不去了,看着火呢,你帮我打一份饭回来吧。” “成。” 月朗星稀,杨知夏怀里鼓鼓囊囊的,甚至隔着衣服还能感觉到温热,她站在医务室门口,推开了门。 “同志,来看病吗?哪里不舒服?” 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青年,穿着同样款式的白大褂,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声音清朗,态度和善,起身就要过来。 “我来换药。” “她休息了,今天我值班,我来给你换药吧。” 值班的男医生利索地给她清洗、上药、重新包扎好伤口, 杨知夏探头看了两眼,问道:“林宛云医生不在吗?” 问道:“林医生不在吗?” “我是来找林宛云医生的,她不在吗?” “她休息了,今天我值班,你要有事可以去她宿舍找她。” 杨知夏闻言,连忙问道:“那……林医生住哪间宿舍?麻烦您告诉我一下。” “好找得很,出了这医务室往左走,到头再右拐,东头第二间就是。” “头第二间是吧?谢谢您啊!” “不客气,路上小心点,天快黑了。” “谢谢!”杨知夏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她按着男医生的指引,穿过一排排低矮的房子,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间东头第二间的屋子。 窗纸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窗帘半掩,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 杨知夏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哪位?” “是我,杨知夏。” 屋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宛云站在门后,灯光从她身后斜斜地洒出来,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 林宛云身上不再是那身整洁肃穆的白大褂,而是换上了一件浅蓝色衬衫,袖子被她轻轻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她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后,几缕碎发被晚风轻轻拂起,掠过她清秀的眉眼,多了几分柔和与松弛。 “这么晚了,有事吗?” “嗯,有点。”杨知夏手伸进怀里,刚想把东西拿出来,又一想,别被人看到了,自己倒是无所谓,连带着给林宛云安排一个贪图享受的大帽子那就不好了。 这都是让陈明洲留下的阴影啊,杨知夏又恨得牙痒痒。 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说道:“你不让我进屋吗?” 林宛云看着她的表现觉得有些好笑,她侧过身,往屋里让了半步,“进来吧。” 杨知夏闪身进门,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桌一椅,墙边立着个旧书架,上面堆满了医书和笔记。 这是个单人间,在六七十年代,知青和普通职工大多多人挤一间宿舍,通常是四人六人甚至八人一间,条件极为简陋。 而林宛云作为医生,是农场里极为稀缺的专业技术人员,农场特意为她安排在靠近医务室这里的单人间,也是便于她夜间值班、随时出诊。 林宛云回身走到桌边,举起暖水壶,问道:“喝水吗?” “谢谢,不喝了,不渴。”杨知夏礼貌的拒绝道。 林宛云从善如流的把暖壶放下,转头看着杨知夏:“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今天换药了吗?” “刚去换好了。” 杨知夏笑盈盈的,从怀里掏出那个用纸包裹的纸袋递给了她:“我做的,你尝尝。” 林宛云接过那个还带着体温的纸袋,指尖刚一触到,便察觉到一丝温热。她正要开口询问,鼻尖却先捕捉到了一缕气息。 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被晚风轻轻托着,悄悄钻入鼻腔。 随着纸张展开,里面露出的,是一颗颗饱满圆润的栗子。 “栗子?糖炒栗子?” “不是糖炒的,是煮的,糖煮栗子,你尝尝好不好吃?” “糖煮?”林宛云有些惊讶,将袋子完全打开,那股甜香顿时更清晰了些。她拿起一颗,壳已经被开好了一道道浅浅的裂口,像是月牙儿般弯在栗子褐色的外壳上,只消轻轻一掰,便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果肉。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将手中的栗子轻轻放回纸袋,递了回去。 杨知夏见她要推辞,连忙按住纸袋,急道:“林医生,你先别急着拒绝!这栗子……可不是我特意花钱买的。” 她赶紧解释:“这是我帮赵振武陈国强他们开车,陈国强给我的,就是点农副产品,不值钱的。” 林宛云仍是摇了摇头,说道:“虽说栗子不值钱,但现在糖票稀缺,高价糖要花好几块钱一斤……你一个月补贴才多少?” “补贴是没多少...”杨知夏讪讪道:“不过我没买糖,要不你先尝一个试试什么味道再说?” 林宛云看着杨知夏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疑惑地拈起一颗金黄的栗子,剥开裂口。 栗子还是温热的,带着丝丝甜香,她将一小块栗子肉送入口中。 第13章 第 13 章 这甜,不似白糖那般突兀张扬,而是层层叠叠地涌上来,初时是栗子本身的甘香,随后泛起一丝枣子特有的醇厚回甘,尾韵还隐约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枣皮微涩,反衬得甜味更加真实、有层次。 “这……是用红枣煮的?” “你尝出来啦?” 杨知夏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在供销社转了半天,砂糖冰糖都要票,不要票的糖又买不起,可我又想给你做点甜的……好在红枣便宜,也不用票。” 可我又想给你做点甜的…… 林宛云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她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特意为我做的?” 她们的关系,还远远称不上亲密。 杨知夏之前也因为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去过几次医务室,但平日里见了面,不过点头之交。 偶尔说上几句,也都是些“哪里不舒服”“按时吃药”“注意休息”之类客套而疏离的医患话语。 所以林宛云实在有些意外。 “我就是想来感谢你之前帮我。”杨知夏解释道。 “帮你?”林宛云想了想,才想到半个月前陈明洲的那件事。 她不由浅笑一下,说道:“那不过是一件小事,不需要记在心上。” “怎么是小事啦,要不是你,我就成葫芦娃救爷爷了。” “葫芦娃救爷爷?”林宛云微微一怔,这个古怪的比喻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学习会么,你是想说你是爷爷,我救了你?” 她轻轻“啧”了一声,摇头笑道:“杨知夏同志,你这感谢人的方式倒是挺别致啊,拐着弯儿说自己辈分大是吧?” 杨知夏顿时反应过来自好像说漏了,这时候葫芦娃的动画片还没出生呢。 没看过动画片的情况下,这么听起来确实奇奇怪怪的,自己好像成爷爷了。 杨知夏忍不住想笑,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哎呀,这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一个童话故事,大概意思就是说有七个葫芦娃,爷爷被妖怪抓走了,他们本事不小,却偏要一个一个单独去救,结果一个一个都被抓了。 泥石流那天,要不你关键时刻拉了我一把,当时我可能就跟赵振武一样了,明明是去救人,结果自己还要被搭进去,这不就成了葫芦娃救爷爷了,一个一个送……” 林宛云这才明白过来,说道:“你这个故事还挺新鲜的,原来你说的是泥石流那天的事情,我以为你说学习会呢。” “那天我也感谢啊!要不是你,我就要被批斗啦,气的我一肚子火,说起他来我就生气,算了算了,不提他,不管怎么样,这袋栗子你一定要收下,我一直想感谢你,但一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等我有钱了以后一定补上,现在你别嫌它礼轻就行。” 杨知夏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林宛云只得无奈的笑道:“……好,我收下。” 没想到杨知夏是个这么细腻真诚的姑娘,而且还有些……直爽、可爱。 林宛云对她的看法改变之余,也迫于她的热情没能再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那时候帮杨知夏说话,其实也都是有原因的。 也是同样的秋天。 那时候林宛云刚来农场半年,卫生员培训才结业不久。 有个叫李小芸的女知青,和杨知夏一样,和一个同队的男知青谈了恋爱,两人常常在场边散步,手拉着手,连影子都粘在一起。 可后来,那男知青被推荐回城读工农兵大学。临走前一夜,他当着几个人的面,把李小芸叫到仓库后面,说:“组织培养我,我得为革命前途负责。你思想落后,情绪小资产阶级化,我们不合适。” 多么熟悉的措辞。 那天夜里,等她赶过去时,一切都太迟了。 林宛云生怕杨知夏再走上李小芸的后路,她不想再看见同样的影子,重叠在另一张年轻的脸上。 所以她才会替杨知夏说话。 不过现在看起来,她应该是没事了吧。 杨知夏满意地看着林宛云收起栗子,突然想到了那个男医生,问道:“我先去医务室找你,怎么里面还有个医生,从来没见过啊。” 林宛云愣了一下,才柔声说道: “你说小周医生?他也是咱们农场的医务人员之一,姓周,叫周怀安,前阵子去县里学习了,一走就是三个月,赶上这两天病人多,我一个人夜里值不过来,他就回来了,今天才刚到。” 话说到这,林宛云目光却微微一凝,思绪悄然回溯。 她忽然想起杨知夏被送进医务室的那天。 她刚输完液醒来,神情茫然,听见陈明洲那番训话时,非但没有羞愧或愤怒,反倒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后来她悄悄问自己:“他是不是副队长?” 语气里全无半分熟悉,仿佛陈明洲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而刚才,她又问起小周医生,语气里的生疏和从来没见过的表述,同样令人费解。 周怀安只是去县里学习了三个月,而杨知夏,来农场已经满一年了。 同在一个农场,平时取药、看病、领防疫针,她怎么可能对这里另一位医生毫无印象? 可杨知夏方才问起时,语气坦然,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从来没见过的惊讶。 杨知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猜了个底儿掉,她没有见过的人无从问起,何小萍自然也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会主动说起农场里还有个出去学习的医生。 林宛云压下心底这丝疑惑,自然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用红枣煮栗子,这个办法很聪明。不光有了甜味,还很适合补气血,你怎么想到的?” “就是瞎琢磨的。在供销社看到红枣,想着这个应该也能煮出甜味,就试试看。还好成功了,不然可真没别的东西能拿得出手谢你了。” 杨知夏欢喜的说道:“你喜欢就好!” “很喜欢。”林宛云的声音很真诚,又问:“剥起来也方便,口子开得正好,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还好!”杨知夏连忙说道,“也没觉得多久。对了,周医生回来了,那你以后就不用总值班了?能轻松点了吧?” “嗯,能轮换着休息了。之前一个人守着,有时夜里忙起来是有些顾不过来。现在好了。” “那就好,这样你还能多休息休息,你看你……”杨知夏话到嘴边,觉得说你好像清瘦了太过唐突,赶紧刹住,换了个说法,“……工作太辛苦了。” 林宛云微微一笑:“都一样的,你们下地干活更辛苦。你也是,别再累着了。栗子我很喜欢,谢谢费心。不过以后别再特意为我弄这些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杨知夏听懂了林宛云话语里温和的疏离。 不过也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尚未走到这样私下馈赠、格外关切的地步。 这份善意,林宛云领受了,但也仅止于此。 她作为医生,对任何一位病患或许都会出言维护,那并不仅仅是针对她杨知夏个人。 杨知夏心里明白,有些靠近,急不得。 她今日能送来这一包栗子,能得林宛云一句喜欢和一个真心的笑容,已是迈出了一小步。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脸上不见丝毫被拒绝的窘迫,依旧笑盈盈的:“诶,好,林医生你说了算。那你快趁热吃,凉了口感就差了。我也该回去了,太晚了,不能打扰你休息。” 林宛云将杨知夏送到门口,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隐约的人声。 “路上黑,当心脚下。”林宛云轻声叮嘱。 “哎,知道啦,林医生你快回去,外面凉。”杨知夏回头笑了笑,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融入了夜色里。 回到宿舍,何小萍一见她,立刻把空缸子举起来晃了晃,“你那锅糖煮栗子,我们可是一点没糟蹋,连汤都刮锅底喝光了!” “汤都喝光了?太夸张了吧小萍同志。”杨知夏脱下外套挂到了墙上。 三斤半的栗子,杨知夏给林宛云带去了一斤,剩下的也就跟宿舍里的人分着吃了。这时候物资匮乏,普通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次甜食,一份糖煮栗子,虽说不是什么大补之物,甜甜嘴巴也是好的嘛。 “夸张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个汤甜丝丝的,都是红枣味,要是天天有我天天喝。” “就是,小夏你也太贴心了,自己省吃俭用弄点好吃的,还想着我们。” “哎,别说得我这么高尚。”杨知夏笑着坐到自己的床铺上,“是不是想给我戴高帽,搞精神腐蚀啊?小心我向组织汇报,说你们用糖衣炮弹攻击革命同志!” “哈哈哈!” 宿舍里顿时笑成一片。 “你用糖衣炮弹腐蚀林医生,你怎么不说啊?人家收下没?”何小萍八卦道。 杨知夏点点头,说道:“我那是知恩图报,你少瞎说。” 周月珍嘿嘿一笑,说道:“我看林医生不用腐蚀,也挺心软的,你看上次她替小夏说话,那语气,那眼神,就跟护崽的母鸡似的。” 何小萍立马说道:“好啊你,说林医生坏话,我明天去告状,你说人家是母鸡。” 宿舍里顿时又是一阵哄笑,几个人打打闹闹的,杨知夏仿佛又回到了大一那年,宿舍里也是四个人,挤在小小的空间里,分享零食,夜谈八卦,无忧无虑,仿佛烦恼永远不会降临。 第14章 第 14 章 接下来的几天,杨知夏一如往常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就在她觉得希望已经渺茫的时候,队长在收工后叫住了她。 “小杨,跟我来一趟场部。” 杨知夏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跟上队长的脚步。 到了场部党支部办公室,李书记看到她来,和颜悦色道: “杨知夏同志,你的申请,组织上已经讨论过了,也征求了车队和后勤处的意见。” 杨知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听着。 “鉴于你此次的突出表现,以及车队目前确实存在的实际困难,场部决定,同意你在赵振武同志伤愈归队之前,临时协助车队工作,主要负责赵振武同志原先负责的运输任务。” 杨知夏忍住心中的激动,挺直了腰板喊道:“谢谢组织信任!保证完成任务!” 从办公室出来,杨知夏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天空似乎也格外蓝。 拿到了场部的正式许可,杨知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虽然只是临时工,但这意味着她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以及一个能够接触外界、获取信息和资源的宝贵渠道。 她第一时间去车队报了到。 车队的第一要务是农业生产。 将化肥、农药、种子、农机配件等运送到各个生产队。 将收获的粮食、瓜果蔬菜等农产品运送到农场的加工厂,或者拉到国家粮站交售。 上交公粮、统购粮,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按时按量完成。 秋收时是最忙的时候了,几乎每天都有出车任务。 这时候自然已经过去秋收的时间了,任务不忙,平时呢,定期去县城的供销社、批发站,为农场的供销社食堂拉运生活必需品。 粮食、食油、副食品、煤炭、日用百货等等。 偶尔还需要人员接送,比如干部啦、技术人员出差、开会之类的。 还有一些其他任务,比如要建设的时候拉拉水泥建材之类的,或者像这次一样,上级物资调剂。 也不是说当了司机,就可以随意出车了,出车需要领导批条子,油料都是有定额的。 按理说,像刚进车队的,是不能开车的,要先经过单位内培训,学车需要半年,实习还要六个月,杨知夏连个驾照都没有,上不了路。 不过时代不同嘛,特事特办,这时候路上几乎没有专门的交通稽查,检查的重点更多是介绍信、货物调拨单等证明公干身份的文书,而非驾驶者的个人驾照。 杨知夏过了政审,获得了农场的许可,只要车辆手续齐全,这种内部许可是被默许存在的。 在车队待了等等一周,学习了一些简单的操作规范、注意事项后,杨知夏才终于得到了第一次出车的机会。 为农场拉运下一周的生活物资。 这个是固定的,每周二都需要去一次。 之前是赵振武和另外一个司机轮换着去的,这次该轮到赵振武了,也就是杨知夏了。 卡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了约莫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县城。 县城的街道不宽,两旁的建筑大多不高,灰扑扑的墙面,招牌多是手写的木板。 红星县供销合作社、国营红星饭店、红星理发店、照相馆……招牌简单直接。 虽然是工作日,但街上还算有些人气。 穿着蓝色、灰色工装或中山装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穿梭而过,几个小孩子在街上追逐打闹着。 杨知夏开着车,按照陈国强的提示将车停到了县批发站的大院空地上。 这里已经停了几辆来自其他地方的卡车,司机们互相打着招呼,抽着烟,闲聊着等待装货。 在这里可以提取大部分生活物资,肥皂火柴之类的工业品,饼干之类的副食品。 杨知夏本来只需要在车上等着陈国强办完手续、组织装车就好,但毕竟是第一次来,她主动跟着走进去熟悉熟悉流程。 陈国强显然对这里很熟,递上农场开具的提货单,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 那人看了看单子,又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杨知夏,没多问,只是在本子上划了几下,然后指了指仓库:“去三号库,找老王。” “谢谢张姐!”陈国强嘴甜地应了一声,领着杨知夏往后面仓库区走。 就在穿过办公区走廊时,旁边一间办公室半掩着门,里面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 “……主任,您看这事还得请您多费心关照一下。”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 “不好办啊,都是有计划的。”另一个声音显得更沉稳,带着点官腔。 “知道知道,计划内的我们肯定按规矩来。就是任务要求高,量实在有点吃紧,看您这儿能不能灵活一点点?解解燃眉之急,我们那边肯定记着您的好……” 杨知夏的脚步没停,但目光下意识地向门缝里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穿着半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身材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正微微弓着腰,至于说话的另一方,门挡住了,看不清。 其他话不听杨知夏也能猜得出来,大概又是托关系走后门想多搞点东西的人吧。 物资匮乏,谁都想多要啊。 看着工人师傅们把一箱箱物资搬上车,车厢很快就被填满了大半。 接下来杨知夏还需要去到县粮食局粮库,提取粮食食用油之类的。 再去一趟食品公司,提取少量的猪肉鸡蛋。 最后是煤建公司,在这里拿燃料。 几乎用不到杨知夏多去说什么,陈国强就拿农场开具的调拨单找到工作人员,然后杨知夏只用等待装车完毕核对一下数量之类的就可以了。 从煤建公司出来,陈国强说道:“知夏姐,咱去趟粮店呗。” “粮店?咱不刚从那走么?”杨知夏奇怪道。 “不是,那是粮库,我说的是县里的粮店,我想去买点儿粮食。” 明白了,陈国强说的是面向个人的粮店。 这时候的县城城区普遍不大,相隔都很近,杨知夏当然不会拒绝陈国强,他岁数虽然不大,办事是一把好手,杨知夏这个司机除了开车几乎不需要干其他的,实在省心得很。 况且杨知夏也没有见过这些,正新鲜着,把车停好自己也跟着走了进去。 粮站门面不大,绿色的门窗,上面还写当天的价格。 标二米,0.142元/斤。 富强粉,0.25元/斤。 杨知夏有些惊讶这个时代人的智慧。 粮店里是落地称,从粮仓伸出一个漏斗,下面是一个平台。 平台上放了一个带漏斗的称,粮站的员工只需要掌握漏斗末端闸口,然后拨一下称,坐着就把粮食卖了。 陈国强走了进去,对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掏出钱递了过去。 “二十斤大米。”陈国强说道。 工作人员点了钱,开了张小小的票递出来。陈国强拿着票,才转到另一边,把票和米袋递给负责称重的售货员。 农场里是没有粮店的,粮食会被拉到食堂,就算不是知青,大部分的单身职工也会选择去食堂里吃。 一些结了婚的呢,比如像赵振武这种,本身就有定量,想去食堂吃就换成饭票,不想去食堂吃,就可以在农场后勤处下属的粮库里领,也叫内部粮站。 不过定量也是固定的,要是不够吃,就只能买议价粮。 所谓议价粮,就是完成统购任务后的余粮。 简单地说,如果农民超额完成国家的统购任务后,手中还有余粮,就可以被国家收购过去,在计划供应之外,为缓解部分需求而开设的一个小口子,价格比平价粮高出一截,几乎到了翻倍了。 比如两毛五一斤的富强粉,议价粮的价格要到了五毛钱一斤。 陈国强的定量根本不够家里弟兄几个吃的,所以每个月都得花钱买议价粮。 这也是他为什么跟车时用以物换物搞点灰色小收入。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买议价粮,确切的说,只有这些能外出的人才能有机会去县里的粮店买。 因为内部粮站是一个行政分配部门,而不是经营单位,所以不会有议价粮这种存在。 而粮店也不一定时时都有议价粮,毕竟它外面写着跟供销社外面一样的八个大字:保障供应,稳定经济。 陈国强跟杨知夏说道: “要是粮食不够,就只能按商品粮卖,到那时候,就只能买黑市粮了,价格更高,所以能买就多买点,你要不要也买点?就算自己不吃,带回农场还能卖给别人呢。” 还有黑市? 杨知夏心里一动。 “黑市在哪?现在能不能去看看?” “现在哪有啊。”陈国强哈哈笑起来,他虽然年纪比杨知夏还要小一岁,不过对县城的情况他可熟悉多了。 “黑市只有凌晨的时候才有,天亮都没有了。” 原来是黑天的黑啊。 杨知夏现在没有在县里过夜的机会,她顿时有些失望。 自己兜里现在倒是有五块钱。 确切的说是五块六毛二分。 这是农场刚发的补贴,加上之前买红枣剩的钱。 本来她也是想等着趁出车的机会,拿这个钱当本钱,买点儿东西。 不过搞明白了议价粮黑市粮这种东西,她才算明白,为什么之前陈国强说另外一个司机王师傅老是偷偷倒卖一些粮食蔬菜了。 感情利润真的大啊。 第15章 第 15 章 黑市的价格是商品粮的三四倍,取决于物资紧缺程度。 也就是说,这五毛一斤的面粉,黑市价能卖到**毛乃至一块一二。 杨知夏去买了五斤面粉,十斤大米。 就算她卖一块钱一斤,这个价格也算是正常价格,不至于超纲。 而且卖的更贵,应该也能卖得出去。 别的杨知夏虽然不清楚,但确实有些知青,家里条件好的,每个月甚至能收到家里寄来的十几块钱零花钱。 花一两块钱买两三斤米面解解馋、补充营养,尤其是南方来的,喜欢吃米饭面条的知青,这钱完全负担的起。 回去依然是两个小时左右,其实农场离县城也不是很远,四五十公里的样子,但那时候的路况实在不好,车速无法过快,所以耗费的时间就要久一些。 议价粮是国家政策允许的,而且有票据证明,所以买回去的时候,不用担心有人查。 如果真的被查到,顶多也是被批评生活奢侈,不懂节俭。 不至于上纲上线到破坏统购统销的政治罪名。 个人消费品的来源,尤其是少量自用的食品,根本不在他们的日常监察范围之内。 他们的管理重心在于生产任务和政治安全。 农场干部们自己也清楚食堂伙食不好,知青们想办法弄点吃的改善生活是普遍现象,只要不偷不抢、不涉及公家财产,他们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卖就是一个大问题了,如果被发现,就是个投机倒把的大帽子。 不过只要杨知夏小心点,别卖给陈明洲这种人,不得罪谁,别人也犯不着举报他,到时候自己也吃不上,损人不利己。 卖的过程实在很顺利。 十五斤米面实在太少,对于他们不缺钱的知青来说,能买到粮食吃饱肚子,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杨知夏还留出了三斤米,原本是要给她的室友一人一斤,不过她们都说留着一起吃就好了。 杨知夏还想给林宛云送点来着,但一想,这礼也太朴实了吧。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现在她和林宛云相隔甚远,那都不是隔座山的问题了,简直是一个在帕米尔高原,一个在乌苏里江畔。 但万一以后成功了呢,杨知夏可不想以后回忆起来说,人家谈恋爱都是送花送表,自己送了人家一袋子大米白面吧。 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等以后找到更合适、更能表达心意的东西再说。 剩下的十二斤,都不需要杨知夏吆喝,何小萍拉来两个知青,销售一空。 最终,她投入的五块多钱本钱,收回来了十块多。净赚了五块钱,直接抵得上农场一个月的补贴了。 杨知夏也没想到竟然卖的这么快,虽说挣得这五块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并不多,一斤大白兔都买不到。 不过从利润率来看,着实是暴力,利润几乎都达到百分百了。 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何小萍兴奋的说道:“小夏,我可是个大功臣吧,我就说刘文婧和李娟俩人家里条件好,肯定会买,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咱们小萍同志绝对是个大功臣,这样,等下次我专门给你买点面粉,蒸两斤白面馒头给你吃!”杨知夏一顿彩虹屁夸上去。 周月珍在一旁埋怨道:“你还说呢!就是因为小萍手脚太快,我这边刚跟隔壁屋的小赵透了个口风,说可能有点粮食,让她晚点过来看看,结果她一来,什么也没剩下了!白白让人家空欢喜一场。” 杨雪芬也附和道:“就是,我这边也一样,跟人家都说好了,结果没了。” 何小萍哼哼两声,做了个鬼脸道:“你们手脚慢,她们没福气,下次快一点不就行了。” 这话一说把周月珍气的就要去掐她,两个人在那闹。 杨知夏哈哈两声,说道:“我也没想到她们一下子买这么多,我都没反应过来。不过月珍和雪芬也辛苦了,也给你们蒸二斤白面馒头。” “小夏,你这点粮食根本不够卖的,人家还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有呢?”周月珍问道。 “等下个月吧。” “为什么?”仨人异口同声道。 “你以后不是经常可以去县城了吗?”何小萍疑惑地问道。 “我又不是猪,十五斤粮食哪有这么快吃完,我短时间内再去买那么多粮食,不惹人怀疑啊。” “说的也是。”几个人理解的点了点头。 白面馒头暂时是吃不上的,不过现在宿舍里还有三斤大米。 几个人点起了煤油炉,没有电饭煲,只能凭经验掌握火候,但这丝毫减弱不了宿舍里弥漫的期待感。 当锅盖揭开时,一股浓郁的米香瞬间在小小的宿舍里炸开,晶莹饱满的米粒挤挤挨挨,热气腾腾。 杨知夏将米饭分到四个饭盒里,然后拿出一个酱油瓶,在每个碗里淋上几滴酱油。 咸鲜的香气混着米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好了!开动!” 几乎同时,四把勺子舀起了各自碗里的饭。吹两口热气,便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唔……好烫!但是好香!” 何小萍还有空说话,其他几个人都没空说话,只是埋头一口接一口。 香油是没有的,米饭也非是那种软糯弹牙的,但是这样一碗酱油泡饭,在这种时候,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她们的确是饿啊。 曾经有一次,食堂里难得蒸了白面馒头,半斤一个的大馒头,男知青一口气能吃六个,女知青也能吃三个。 可想而知这碗酱油泡饭是多么难得的满足感了。 吃饱喝足了,何小萍感叹道:“就是缺了点猪油,要是能拌上一点猪油,那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此言差矣,米饭拌点白糖也好吃。” 说这话的是周月珍。 “有的吃就不错啦,”杨雪芬笑着说道,“又是猪油又是白糖的,你们当小夏是供销社的啊?” “虽说不是供销社,不过小夏现在可出息啦,不用像咱们似的苦哈哈还要上工,小夏,你怎么会开车的,我可没见你以前开过车啊。” 何小萍跟杨知夏是邻居加同学,从小关系就好,但杨家家庭条件她也一清二楚,不算穷不算富,汽车这么贵重的物件可没见杨家谁开过。 杨知夏道:“我天赋异禀,看就看会了。怎么样,羡慕啊?” “呸!看就会了?你咋不上天呢!” 何小萍啐了一口,明显不信。 “看人家老师傅开来开去,看得多了,就偷偷记下来了呗。” 杨知夏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着。 “真的?” “真的。” “难道你真的脑子这么灵光……” 何小萍嘀嘀咕咕的,不过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原因能解释了。 “小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笨啦?哈哈哈。”周月珍大笑起来。 何小萍瞪了她一眼:“那也比你聪明。” “你这么聪明,那你也去当司机,或者你就去供销社站栏柜嘛,这样你猪油拌饭想吃多少吃多少。” 何小萍翻了个白眼,说道:“照你这意思,我要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那雪花膏,洗发膏,我随便用,还有那呢子大衣,我随便穿,是吧?” “当然不能了,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咱们多久能去一次百货大楼啊,去都不去了,更何况……” 说到这,周月珍眼神一亮,看向杨知夏: “哎,小夏!你下次去县里,能不能帮我捎点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雪花膏?” “我用蛤蜊油就行了,你帮我去百货大楼买点毛线。” “咱供销社不就有么?” “那颜色不好看,不是深蓝就是军绿,百货大楼里有红色的毛线。” “可以啊,那我下次帮你去看看。小萍,雪芬,你俩要不要,反正也是去一次了,要啥我给帮忙买。” 何小萍想了想,说道:“一时半会儿还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想要什么了。” “那等你想起来了再说吧,雪芬呢?要不要买个雪花膏啊?” “我也用蛤蜊油就行了……” 杨雪芬话说出口,又有些犹豫。 杨知夏看到了,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缺钱了?” “不是不是,”杨雪芬连忙摆手,“钱我有。” “那是怎么了?没有票?那我也没办法了……”杨知夏摊了摊手。 杨雪芬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也不是票,我想买本书,百货大楼没有,要去新华书店。” 杨知夏恍然大悟,说道:“你想看什么书?” “嗯,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之类的都可以,要是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可以买一本。” “那我去看看吧,” “会不会比较麻烦?” “没事,今天你们都帮了我大忙了,这点忙我理所应当。话说,雪芬,咱知青点喜欢看书的应该不少吧?” “不少,不过书不多。” 一旁何小萍符合道:“对,借来借去,也就是艳阳天金光大道这些书,都快翻烂了。” 杨知夏原本只想着倒卖粮食,但室友们的话给她打开了新思路。这些看似微小的需求背后,是一个个具体而真实的渴望。 这些物资,不管是雪花膏还是毛线,或者是书,她做不到买回来加价往外卖。 不过,代购好像可以啊? 换句话说,跑腿。 既然她们想要东西又不方便出去买,那自己就去帮她们买,收点辛苦费总不为过吧? 就算他们趁着休息的时候,跟场部打报告,请出几个小时的假来,拿到通行证,自己跑去县城买,那还得搭上个公共汽车的票钱呢。 这票钱给自己多好。 虽然没有倒卖粮食那么暴力,但是胜在合理合法啊。 杨知夏把自己的想法跟三个人一说,几人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纷纷表示明天就帮杨知夏私底下问问熟悉的知青们有没有需要帮忙购买东西的。 杨知夏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不着急,不过三位同志,既然大家手里都有钱,那先借我点吧?” 第16章 第 16 章 “要我说,咱们国家的队伍,那拼劲是没得说!就是跟外面那些人高马大的洋人踢,吃亏在身板上!” “瞧你这话说的,光有拼劲能行吗,还得讲技术,人家那战术,跑位,能比吗?” “我说老王,你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话的是车队负责维修的李顺,他口中的老王就是车队的另一个司机王德。 这两人岁数差不多大,都是四十岁出头,两个人嗓门都大,争论起来整个休息室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师傅,你们说啥比赛呢?”陈国强好奇的问道。 李师傅见有人问,更来劲了,立刻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手指点着上面一小块豆腐干似的文章:“小陈你瞅瞅!咱们的球队,都踢到非洲去了!这多扬眉吐气啊!来给你瞅瞅。” 陈国强接过报纸往上扫了一眼,一旁人喊道:“强子,别自个儿闷头看啊,念出来大伙儿听听,啥球队还能踢到非洲去呐?” 陈国强遂一板一眼的念道:“新华社消息: 中国辽宁足球队结束了对几内亚比绍的友好访问后,于十一月十七日乘飞机离开比绍前往冈比亚进行友好访问。 访问期间,中国辽宁足球队于十一月十三日和十五日分别同几内亚比绍国家足球一队和二队在比绍进行比赛。” 李师傅说道:“瞅见没?这就是咱们新中国体育的精神!走出国门,交流学习!” 那得意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自上去踢的。 “结果呢?赢了吗?”一个年轻的学徒工好奇地问。 “哎,具体比分没细说,但肯定是赛出了风格,赛出了水平嘛!”李师傅大手一挥,“重要的是参与,是展示我们中国人民的精神风貌!” 王师傅倒也不是跟李师傅作对,只是观念不同而已,但同样抱有着憧憬,说道: “咱们现在能派球队出去访问,以后就能派更多,等咱们国家再发展发展,说不定哪天就能去参加世界大赛。 对了,我记得是不是有个世界大赛,叫什么...哎,什么杯来着?” 杨知夏插嘴道:“世界杯?” “对对对,世界杯,咱们也去拿个第一回来。” “世界杯?”有人笑了,“那不是资本主义搞的名头吗?咱们社会主义国家不稀罕那个虚名。” “话不能这么说,体育无国界嘛!之前那朝鲜队,不也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胜利。” “没错!”李师傅信心满满,眼睛发亮,说道: “我看啊,就凭咱们工人的干劲儿,农民的韧劲儿,解放军的拼劲儿,咱们中国的足球,将来肯定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到时候拿个世界冠军回来,让那些老外也看看,咱们中国人,不仅能造原子弹,踢球也不差!” 休息室里其他几个人也都纷纷附和,脸上洋溢着一种朴素而坚定的自豪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期望。 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任何一点国家的进步和国际上的亮相,都能极大地激发人们的民族自豪感。 他们相信国家正在变得越来越好,各方面的成就,包括体育,都必然会蒸蒸日上。 杨知夏听着老师傅们充满激情的展望和年轻学徒们眼中闪烁的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实在不忍心打破这充满希望的氛围,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 “世界冠军?李师傅您可真是敢想……别说世界冠军了,恐怕再过几十年,咱们连冲出亚洲都得磕磕绊绊,到时候你们要是知道以后会连泰国越南什么的都踢不过,还不得气得把桌子掀了……” 正当她思绪飘向那遥远又令人哭笑不得的未来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休息室里的热烈讨论。 “杨师傅!油路检查好了,可以走了。” 她赶紧应道:“哎!我这就来!” 杨知夏站起身,对着还在争论足球到底靠身体还是靠技术、以及何时能拿世界冠军的老师们傅们笑了笑:“李师傅,王师傅,你们聊着,我先出车了。” 李顺正说到兴头上,挥挥手:“去吧去吧!路上当心点!咱们国家的未来,还得靠你们年轻人建设呐!” 今天杨知夏是有出车任务的,农场里一台农用拖拉机坏了,需要她去县里的农机站拿零件。 不过一早她的车就趴窝了,这不检查了油路才能走。 现在她也不能立马就走,确定车子能开了,要先去调度员那里开行车单。 杨知夏接过路单,回到自己的小桌前,拿出钢笔,熟练地填上日期、车号、驾驶员姓名、起始地点、目的地、任务内容。 待返回后,还需要填写实际行驶里程和耗油量。 填好路单,她拿着调度员批的油料领用单,去找保管员老吴。油料是严格管制的,每次出车按任务里程和车辆油耗标准定额领取。 “吴师傅,领油。” 老吴接过单子看了看,从一排油桶里拿出一个特定的油壶,递给杨知夏:“省着点用啊,这个月指标有点紧。” “哎,知道了,谢谢吴师傅。”杨知夏应着,提着油壶给自己的车加油。 加完油,她把油壶还回去,招呼了一声:“强子,今天跟我车,去县里一趟。” “好嘞,姐!”陈国强麻利地跳上副驾驶座。 卡车驶离农场,再次颠簸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两个小时后,熟悉的灰扑扑的县城街道映入眼帘。 杨知夏将车开到县农机站的空处停好。陈国强利索地跳下车,拿着调拨单去找工作人员办理手续。 流程和上次一模一样,陈国强处理得滴水不漏,杨知夏几乎只需要确认和签字。 从农机站出来,陈国强又提了出去买粮的事。 杨知夏自然没有异议,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陈国强这次又买了二十斤大米,看来家里的消耗确实不小。 杨知夏这次买的反而比上次还少,只买了五斤大米,这是她留着自己吃的。 上次卖的那十几斤时间间隔太短了,短时间内她不打算倒卖米面了。 付钱、拿票、称重、装袋。过程顺利,并没有人多问什么。 从粮店出来,杨知夏说道:“我想去趟百货大楼和新华书店,你一起吗,还是在这里等等我?” 陈国强想了想说道:“我也没有要去买的东西,就在这里等你吧。” “行,那我走了,一会儿就回来。” 县城的布局紧凑,百货大楼和新华书店离粮店并不远,也就隔着一个路口,步行过去不过一二百米。 开车过去要绕路找地方停,还不如步行。 杨知夏跟陈国强交代了一声,自己就往百货大楼的方向走过去了。 百货大楼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在这个普遍低矮的县城里算得上是气派的建筑了。 走进大门,里面比杨知夏想象的要宽敞,一个个玻璃柜台将空间分割开来,后面是靠着墙的货架。 一楼主要是一些日用品和纺织品,二楼是文化用品体育用品等等,三楼是比较贵的一些工业品,比如自行车什么的。 杨知夏被墙面上明晃晃的告示一眼就吸引住了。 “不得无故……殴打顾客?” 怎么回事?自己眼花了? 杨知夏揉了揉眼,发现还真是这几个字…… 行啊,这时候的服务人员是真硬气啊。 杨知夏沿着一楼找柜台,除了周月珍要的毛线,还买了其他人想要的一些东西。 大多是一些洗护用品,毕竟爱美是人的天性。 万紫千红的润肤香脂,海鸥的洗发膏,友谊的护肤霜……等等。 都不便宜,一瓶洗发膏要一块钱,护肤霜更是要两块钱一瓶。 真是应了那句话,囊中羞涩不知市井繁华啊。 要是一个月就挣个十几二十几块钱的话,谁舍得买这些东西啊,只怕连百货大楼的门都不会进。 杨知夏现在也属于买不起的范畴,所以她只是很快的把其他人要的东西买完,自己什么也没有买。 离开百货大楼,杨知夏又走向不远处的新华书店。 书店的门面比百货大楼小得多,店内很安静,只有寥寥几位顾客在书架前安静地浏览。 她走到柜台前,向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书卷气的男店员询问道:“同志,请问有青春之歌或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 “青春之歌现在没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前段时间来过几本,现在也卖完了。“ 行吧,那也没办法。 不过杨雪芬给了杨知夏很大的自主选择权,说有新鲜的小说买回去就行,不一定非要那两本,杨知夏就在书架上随意浏览了一下。 最后买了一本沸腾的群山,一本海岛女民兵。 统共也用不了二十分钟,就回到了粮店前。 “强子,回农场的路,除了大路,还有没有别的近道或者小路能走?”杨知夏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问道。 陈国强正看着窗外,闻言转过头,有些疑惑:“我之前听我师傅说,南边有条土路,能近个两三里地,不过我师父没带我走过,听说路不好走,咱又不赶时间,走大路稳当点。” 杨知夏打着方向盘,将车驶离粮店门口,“反正时间还早,咱试试小路呗?我想去村里看看能不能买点鸡蛋。” 第17章 第 17 章 杨知夏知道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很多人都靠卖鸡蛋换钱去打醋打酱油,这叫鸡屁股银行。 这几天她都在想这件事,农村里除了鸡蛋还有别的,之前陈国强不还换过山核桃栗子啥的,所以来之前,杨知夏还恶补了一下知识,方方面面的,搞得何小萍以为她在农场里待不下去了,要被调到哪个村里的知青点呢。 陈国强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也支持杨知夏的想法,毕竟他也是缺钱,要是能换点东西回去卖,又是一笔收入。 虽说他会跟乡下的老农换点东西,不过次数很少,因为基本没有下乡的机会。 很偶尔才会去其他村镇。 两个人一拍即合,陈国强指着前方一个路口:“那行,从前面那个路口往右拐,然后一直往前。” “好嘞,你指路。”杨知夏笑了笑,按照陈国强的指示,将车拐进了那条更狭窄的土路。 果然如陈国强所说,这条路的路况比主干道差远了。路面不仅窄,只能勉强容一辆卡车通过,速度也快不起来。 很快车子到了第一个村庄,她们的卡车是进不去的,一是这时候村里还没有修路,容纳不下卡车。 二是农场卡车作为公家交通工具,容易引起公社干部注意。 只要不□□部抓住,私底下是不会有人举报的。 都还指望着拿鸡蛋多换点钱生活呢。 两个人停好车,下车往村里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个穿蓝布衫的老汉,正抽着旱烟,脚边还跟着一条黄狗。 那老汉就抬眼打量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黄狗也站起身,低低地吠了两声。 “老乡,打扰了!”杨知夏笑着走上前,“我们路过,想问问您家里有没有鸡蛋卖?” 那老汉眯着眼打量了他们一番,才慢悠悠地开口:“鸡蛋?有倒是有。你们拿啥换?还是用钱买?” “我们用钱买。按供销社的收购价,您看行吗?”她事先打听过供销社的大致收购价。 老汉咂巴了一口烟,摇摇头:“供销社的价低,攒一篮子蛋也换不了几个钱。要是用钱,得比那价高点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你们有肥皂、火柴或者布票啥的没?” 杨知夏和陈国强对视一眼。果然,工业品和票证在农村更硬通。 杨知夏笑了笑:“老大爷,我们这次出来没带那些东西。就按比供销社高一点的价格,用钱买,您看咋样?我们诚心要。” “那就八分钱一个,你们要多少?” 八分钱,杨知夏能接受,正常的收购价是七分,也就高了一分钱而已。 “您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那行,你们跟我来吧。” 老汉掐冲黄狗吆喝了一声:“黑子,回家!” 那狗便乖乖地跟在他脚后,领着杨知夏和陈国强往村后头的一户低矮房屋走去。 屋前有棵歪脖子枣树,树下几只老母鸡正咯咯地刨食。 老汉从屋里拿出一个筐子,里面放着二十来个鸡蛋。 “就这些了。” 二十个鸡蛋,八分钱一个收,如果按两毛钱一个往外卖,能挣两块四。 有了卖米面的经验,杨知夏知道这二十个也不需要过夜,当天晚上就可以卖出去。 毕竟米面是填饱肚子的,但鸡蛋可是有营养的啊。 那些不差钱的知青可不会在乎这几毛钱。 不过杨知夏没有接过来,反而是把鸡蛋让给了陈国强。 要不是陈国强带路,她也来不了这里。 要是其他家还有,她就再买,实在没有,她就不买了,权当这次是出来涨见识了。 杨知夏温声问道:“大爷,村里还有哪家鸡蛋多些?我们想再收点。” “你去隔壁问问,他家也有鸡,攒了不少鸡蛋,正要往外卖呢。” 老汉忙着点鸡蛋个数,跟陈国强算账,头也不抬地回道。 杨知夏点了点头,跟陈国强说了一声自己去隔壁看看,然后离开了老汉的院子。 隔壁…… 杨知夏往右边走了两步,就看到一户人家。 她走进去敲了敲门,“你好,有人吗?”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走了出来。 “有事吗?” 杨知夏笑了笑,语气和气:“老乡您好,我是路过这边的,想问问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鸡蛋?我想收一点,按比供销社高点的价钱给。” 男人一听,摆了摆手说道:“我家没有鸡蛋。” 杨知夏一愣,赶紧解释道:“您别担心,我刚才听前头大爷说的,他让我来您这儿问问……” “我这里真没有。”男人闪开身子,让杨知夏得以一窥院中全貌。 “你应该是找错了,他西边那户养鸡。” 杨知夏一听,心里顿时明白了。 刚才光顾着往隔壁走,没注意老汉说的隔壁到底是哪一边。 差一户就是南辕北辙。 她连忙道歉,男人表示并不介意,随即就要关上门,杨知夏连忙又喊住了他:“老乡,等一下。” 男人正要关门的手顿了顿,“怎么了,还有事吗?” “您……是不是常上山?” 男人点了点头。 “那您卖不卖打来的东西?” 刚才杨知夏眼尖的看到了院子里晾着的几张皮子,墙角有一滩干枯的血迹,地上还散落了几根羽毛。 如果她没猜错,这男人大概是个猎人。 不,应该说,这男人应该会打猎。 毕竟这个年代她不清楚是不是还有专业猎户了。 男人重新打量杨知夏,问道:“你想买?” 杨知夏点了点头:“嗯,看看货,价钱好商量。” 男人有些警惕的没有说话,杨知夏连忙说道:“我个人买了吃,你放心,我绝不会举报。” 男人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进来看吧。” 院子不大,收拾得还挺利落。 “就这些了。”男人走到院角一个阴凉处,拎出个旧竹筐。里面躺着两只灰毛野兔,还有两只羽毛鲜艳的野鸡。 “刚弄回来没多久,还活着呢。你要哪个?” 杨知夏看着那肥嫩的兔肉和野鸡,心里快速盘算。 这可是纯野味,油水足,营养好,在农场里绝对是抢手货,价格肯定比鸡蛋高得多。 她装模作样的低下身子看了看,然后问道:“这什么价啊?” “我手上没有称,你要拿的话就按只,鸡两块,兔子整只要两块,单要肉一块五。” 这价格划算啊! 要知道,家养的鸡确实是值这个价,但是这是野生的。 野鸡因肉质鲜嫩、数量稀少,价格甚至能卖到五块钱一只。 如果体型大,价格还会更贵。 而且野鸡的羽毛也值钱,能入药的。 当然了,杨知夏是没打算卖羽毛的,一是没渠道,二是量不大。 至于野兔,价格也很划算。 整只的价格能卖到四块钱,而且兔皮在当时是稀缺工业原料,单一张兔皮,就值一块钱。 可惜,杨知夏也没有卖兔子皮的渠道。 不过肉是最值钱,也是最好卖的了。 农场那群知青的情况,那完全就是卖方市场。 杨知夏听宿舍里那几个人聊过,说是最纯饿的时候,有知青偷偷摸摸把队里养的鸡给放出来了,然后当成野鸡逮起来炖了吃了。 “皮我就不要了,其他的我都要了。” 男人听了杨知夏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都要了?” “对。” 杨知夏掏出钱,拿出两张两块的,三张一块的,递了过去:“两只野兔三块,两只野鸡四块,一共七块钱,你数数。” 这还用数什么啊,也没有零零碎碎的几毛几分,一共五张钱,一目了然的数字。 男人接了过来,终于相信了这个小姑娘真的是要买,利索地提起兔子和鸡,拿起刀。 “稍等,我给你收拾一下。” 他蹲在院子里那块青石板上,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猎物。野兔先剥皮,兔皮被完整地揭下来,兔肉剁成几大块,野鸡则是拔了毛,开膛去内脏,同样给剁好了包好。 “都好了。” 杨知夏接过,心里一阵欣喜。 这七块钱花得值! 她笑着点头:“谢谢您,以后我要是再来这边,还找您。” 男人笑了笑:“行,我叫赵山林,就住这儿。” 杨知夏就要告辞,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赵大哥,你这个兔毛,有没有做好的?” “做好的?”赵山林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成型的,熟皮?” 赵山林听懂了意思,鞣制好的皮。 他说道:“有,你要多少?” “两张就行了,多少钱?” 赵山林大方的说:“你买了这么多肉,皮子就按生皮子的价,你给五毛一张吧。” “行。” 杨知夏也不讲价,又掏出一块钱给了赵山林,才提着沉甸甸的肉离开。 另一边,陈国强早就收好了那二十个鸡蛋,还顺便收了点山货。 他胆子比杨知夏可大多了,才不在乎量大了是不是显眼什么的,反正家里嘴多,谁也不会说他什么,默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乡家里有啥他就要啥,收了一筐晒干的木耳,核桃,还收了几斤红薯粉条,这可是好东西,加工后的农副产品,加点肉片和白菜一炖,能香掉舌头,顶顶的一道硬菜。 等杨知夏提着东西回了车里,陈国强问道:“鸡蛋呢,你不是收鸡蛋去了吗,怎么没见呢?” 杨知夏把其中一份兔肉给了他:“把鸡蛋这个事忘了,不过有这个就够了,这份是给你的。” 第18章 第 18 章 陈国强打开一看,一下子有些惊讶。 “这是肉?看着像兔子肉?” “没错,野兔子,碰上打猎的老乡了,价钱合适,就买了。”杨知夏简单解释道,发动了车子,“这份兔肉你拿着。” “不行不行,这太贵了,我不能要。”陈国强连忙拒绝道。 这兔子肉价格能卖多少,他也清楚。 杨知夏挣得还不如他多呢,这肯定不能要。 “没事,你家里弟弟也都长身体的时候,你拿着就是了,以后咱们一起发财。” 有好处了,就要想着大家,以后才能有更多的好处。 杨知夏虽说对时下的世情民情、尤其是这些游走在政策边缘的私下交易门道知之甚少,正在努力恶补知识。 但基本的常识告诉她,利益共享才能长久,尤其是在这种带有灰色地带的事情上,可靠的伙伴比独吞那点利润重要得多。 陈国强心中一暖,这兔肉可不是个小数目,杨知夏这么大方的就给了自己。 他不再推辞,嘿嘿一笑,说道:“谢谢姐,我就不客气了。” 陈国强的工资养活一家六口人实在有些困难,所以他对能挣外快的事情格外热切,只是每次挣点小钱还没等他留着当本金翻倍呢,就买成粮食了。 没办法,别的能等,肚子不能等啊,家里都是等着吃饭的嘴。 几天不吃饭不就饿死了。 所以哪怕是几毛钱,他也很重视。 这次兔肉,虽说陈国强不知道杨知夏究竟花了多少钱,但知道一定是不便宜,这时候的肉哪有便宜的,用票买的平价肉都贵。 杨知夏给的这只兔子,他是舍不得吃的,卖了换粮食,至少能买二十斤议价大米呢。 下午,杨知夏回到了宿舍,这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下工,宿舍里静悄悄的。 她找出煤油炉,先蒸上了米饭。 等到大家都饿的前胸贴后腹的回来时,闻到了一股米香味儿。 何小萍吸了两下鼻子,说道: “又蒸米饭?小夏你可省着点,日子不能这么过啊。” “那好吧,把小萍同志的省出来,月珍,雪芬,咱三个人平分啊。” 杨知夏满口答应着。 “还有我们的?” 几个人都很惊讶。 上次是杨知夏让她们帮忙卖出去粮食,所以请大家吃了米饭,大家也都能接受。 不过这回几个人什么事都没干啊。 她们也知道杨知夏的情况,虽说调到车队后能挣点外快,不过那也不多,而且又没有工资。 何小萍一听要分掉她的那份,立刻扑上来抱住杨知夏的胳膊,撒娇耍赖道:“好小夏,我错了我错了!你可不能克扣我的口粮,我这正长身体呢!” “你还长?横着长吧你!” 何小萍喜滋滋地问道:“今天还吃酱油泡饭吗?” “今天有菜。” “什么菜?” 几个人扭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到菜的痕迹,甚至空气中也没闻到除了米饭以外的味道。 “别着急啊,你们再等等。” 杨知夏神神秘秘地往外看了看,知青们陆陆续续都在回来的路上。 等到外面这些人都拿着饭盒去食堂,走的差不多了,突然一声敲门声,把何小萍她们吓了一跳。 杨雪芬离门口最近,她去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十**岁的小伙子站在外面。 他身量不算特别高大,但看起来身板十分结实,头发剃得短短的,看见开门的人问道:“杨知夏同志在不在这里?” 杨雪芬回头喊道:“小夏,找你的。” “是强子吧?” “知夏姐!炖好了!”陈国强嗓门不小,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上面严严实实盖着另一个盆,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诱人的热气,浓郁的肉香瞬间钻进了宿舍,盖过了米饭的清香。 杨知夏赶紧上前接过来,对陈国强笑道:“麻烦你了强子,也谢谢婶子!这么快就做好了。” “嗨,这有啥麻烦的!”陈国强一摆手,浑不在意。 他说话间,眼神灵活地扫了一眼屋里其他几位女知青,算是打了招呼。 “盆我先不拿了,你们吃完了放着,我明天来取就行!我先走了啊姐!” 女生宿舍他不好随便进,杨知夏也不好邀请他进来,所以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宿舍里,杨知夏把盆放下,掀开盖子。 里面是炖得软烂的鸡块,汤色金黄,鸡肉泛着诱人的油光,几片姜葱点缀其间。 何小萍猛地吞了下口水,眼睛瞪得溜圆,“小夏,你这是发财了?” 周月珍也小声惊叹:“闻着也太香了……” 杨雪芬相对镇定些,但眼神里的惊讶也藏不住,她看向杨知夏:“你去县里买的?” “嗯,运气好,碰上了点好东西。”杨知夏笑得有点神秘,没多说野味的来历。 她给每个人的饭盒里先盛了满满一勺米饭,然后连汤带肉地浇上一大勺鸡肉和榛蘑土豆。金黄的鸡汤渗透进雪白的米饭里,看得人口舌生津。 “别愣着了,快吃吧!今天改善伙食,吃肉!” 何小萍第一个忍不住,吹了两口气就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烫得她直抽气也不舍得吐出来,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好香!好好吃!” 另外两个人吃的也不慢,一边吃还一边问道: “小夏,刚才来的人是谁啊,怎么之前没见过啊?别的队的知青?” “不是知青,车队的人。” “这饭是他做的?” “不是,他娘做的。” 杨知夏原本是想自己做的来着。 这时候的鸡,哪怕是家养的,也是散养,吃虫子和杂粮,不可能像后来的饲料鸡那么肥。 而她买的这只野鸡,褪了毛之后更显得精瘦,骨架清晰可辨,拎在手里掂量一下,估计去除了内脏和头爪,净肉也就一斤多不到两斤的样子。 但也不是小到鹌鹑似的地步啊。 杨知夏犯起了难。 整只鸡肯定是没法一起炖,锅小放不下。 分批炖又实在太麻烦了,这煤油炉是最常见的双芯炉,火力不足,炖熟可都够麻烦的,指望它把一只坚韧的野鸡炖得酥烂香浓,恐怕不大容易。 要是再分批,等明天早上估计才能全都炖好。 最后她才想到,干脆借用一下陈国强家里的灶吧。 没想到提起这件事,陈国强直接说让他娘给炖就行了。 他娘做饭好吃着呢。 这才有了陈国强来送饭这回事。 里面放的榛蘑土豆也是陈国强家里的。 几个人吃着满嘴流油,但不见杨知夏吃,反而见她拿出两个铝饭盒,一盒铺满了米饭,另一盒里面则是鸡肉,还往里面放了好些汤。 “哎,小夏,你不吃吗?”杨雪芬奇怪地问她。 “你们先吃,这是给别人的,我送过去就回来。” “给谁啊?”周月珍好奇地追问。 何小萍则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的说道:“是不是林医生?” “小萍同志今天智商很在线嘛。” 鸡汤趁热的时候最好喝,凉了就油了。 杨知夏把盖子盖的严严实实的,满意的拿着盒子走出了宿舍门。 临出门前还听到何小萍在背后说道:“杨知夏同志十分的知恩图报啊。” 天黑的早,暮色已沉沉压下,远处的房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零星亮起。 杨知夏把两个饭盒揣在怀里,用外套稍稍拢住,尽量不让这点热气散得太快。她低着头,缩着脖子,沿着熟悉的小路快步往医务室的方向走。 不知道林宛云现在在医务室还是已经回去了,那就都去看看吧。 快到医务室时,她看到窗户里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走近了,才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推门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那位姓周的男医生,周怀安。 他看见杨知夏,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意:“是你啊,杨知夏同志,这么晚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目光自然地落在她那明显揣着东西的怀里。 “周医生,我……我来找林医生。”杨知夏往里瞥了一眼,看到林宛云正站在药柜前,背对着门口整理药品。 听到动静,林宛云也转过身来。 周怀安顺着杨知夏的视线看去,了然地笑了笑,语气十分自然:“找林医生啊,正好,我这边也忙完了。” 他说着,绕过桌子,走向林宛云刚才站立的药柜旁的小桌。 那桌上放着一个浅蓝色的搪瓷杯,旁边还有一个牛皮纸小包,像是点心之类的东西。 周怀安极其自然地拿起那个牛皮纸包,转身对林宛云笑了笑,声音温和又带着十分熟稔。 “宛云,我看你晚上也没吃多少,这个……要是不合胃口,下次我再带点别的给你。” 杨知夏站在门口,怀里揣着热乎乎的饭盒,看着周医生那自然而体贴的动作,听着他那意有所指的话,心里咯噔一下。 这语气……这举动…… 周医生和林医生之间,好像有点什么? 林宛云听到周怀安的话,微微蹙了下眉,回应道:“周医生费心了,不用麻烦。” 周怀安也不介意,依旧笑着,朝杨知夏点了点头:“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这才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还体贴地从外面带上了门。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林宛云的目光转向杨知夏,落在了她护在怀里的东西上。 那鼓囊的形状和小心翼翼的姿态,几乎和上次送栗子时一模一样。 第19章 第 19 章 林宛云心里大约猜到了几分,主动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找我有事?” 杨知夏被刚才那一幕弄得有点走神,听到问话才连忙上前,从怀里掏出那两个摞在一起的铝饭盒。 “林医生,”她递过去,声音比刚才小了些,似乎被周怀安那番举动衬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气。 “这个……野鸡炖的,放了点山菇和土豆,我们晚上吃的,想着……给你带一点尝尝。” 饭盒递到面前,还有那掩盖不住的、与周怀安刚才拿走的点心截然不同的、扎实而浓郁的肉香。 林宛云看着饭盒,又看看杨知夏。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期待,但似乎又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生气? 是因为撞见了周怀安? 周怀安最近这些似有若无的举动,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但她是为了什么生气? 还有这一个两个的送吃的。 周怀安的心思她隐约能猜到几分,那种带着分寸感的殷勤,她虽不喜,但尚能应付。 可杨知夏…… 不管怎么想,她们的关系也就是普通。 上次的栗子已经是让她很意外,这次又…… 她看着杨知夏,女孩脸上还带着屋外带来的凉气,鼻尖微红,眼神亮得惊人,执着地举着那两个饭盒,仿佛她不接过去,就能一直这么举着。 林宛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她那样子,又有些说不出口。 这姑娘,似乎有种…让人硬不起心肠的执拗和真诚。 她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饭盒沉甸甸的,热度实实在在。 “谢谢。”她声音放缓了些,“不过杨知夏同志,你……” 话还没说完,杨知夏出言打断了她。 “不用叫我杨知夏同志,咱俩关系没这么远吧?叫我小杨,小知,小夏,知夏,杨知夏都行,或者杨知,杨夏都行。” 林宛云被她一番抢白,听到这话笑了:“杨夏?你名字可以这么随意拆分吗?” 杨知夏点了点头,说道:“名字嘛,只是个代号。” “那既然只是个代号,怎么不能叫杨知夏同志了?同志不也是代号吗?” “那可不一样,我还记得那一次我被送到医务室,叫你医生同志,你还说不用这么客气,怎么你反过来对我这么客气?” 林宛云被她这话一说,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心想算了,大概对方是真的拿自己当朋友了吧。 说起来,林宛云对杨知夏并不了解。 不过她大概也能理解,一个女生在那种情况下,把为她出头的人当成了朋友,是个正常的事情。 林宛云不再多说,而是打开了饭盒的盖子。 一盒是蒸的刚刚好的米饭。 另一盒打开,一股浓郁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金黄的汤汁微微晃动,里面是炖得酥烂的鸡肉、吸饱了精华的深褐色榛蘑和软糯的土豆块,油光润泽。 “你的补贴也不多,要省着用,多顾着自己。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真的。”她掂了掂手里的饭盒,“谢谢杨夏。” 最后的称呼杨知夏知道林宛云是在跟她开玩笑,但还是有些小窃喜。 她也看出了当时林宛云大概要说什么,无非就是:我是医生,上次那样做是我的本分,你不必一直记在心上,更不用这样破费。 诸如此类的话。 所以她才会趁着林宛云没说出口赶紧打断她。 果然,林宛云不再提那些话了,杨知夏忍住心中的得意,说道: “没关系,你吃就是了嘛,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看着就很香。”林宛云拿起放在一旁的自己的勺子,“费心了。” 她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浓郁的鲜味立刻在舌尖化开,温暖妥帖地抚慰着空寂的胃。 “味道很好,你做的?” “不是,是我们车队陈国强她娘的手艺。” 林宛云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杨知夏在一旁,犹豫了半天,最后看着林宛云应该是喜欢吃的,脸色也还可以,小心翼翼的问道:“林云啊……” 林宛云一口鸡汤差点呛出来,连忙,侧过身轻咳了两声,脸颊微微泛红。 她缓过气来,转过头,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杨知夏:“你……你叫我什么?” 杨知夏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林云啊?怎么了?你叫我杨夏,我叫你林云,不是很公平吗?”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宛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难道不对吗”表情的姑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跳跃的思维,这打蛇随棍上的自来熟…… “这个你不喜欢啊?那我叫你宛云好了。”杨知夏立马改口道。 她也没打算喊对方林云,目的就是为了宛云这个称呼。 刚才周怀安的那声宛云,杨知夏的危机意识可一下子出来了。 自己忙着挣钱去了。 别回来塔都被人偷了啊。 虽然这个塔还不属于自己。 而且现在和对方还是一种疏离的状态,她叫我杨同志,我叫她林医生,结果周怀安连宛云都喊上了? 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啊。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不舒服。 林宛云有人欣赏追求,再正常不过。周医生看起来温文尔雅,条件想必也不差。 可心里那点微妙的酸涩和紧迫感,却挥之不去。 所以杨知夏才会用这种无赖的方式快速推进和林宛云的关系。 不然再像之前一样,十天半个月见林宛云一面,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这个塔,她是守不住了。 林宛云看着杨知夏那副“我就要这么叫你能拿我怎样”的理直气壮模样,说道:“随你吧,怎么之前不知道原来你是个这样的人?” “哪样的人?” 林宛云不说话了。 她也在斟酌,应该用个什么词。 以前杨知夏刚到农场的时候,也只是众多知青中不起眼的一个,安静,话不多。 后来偶尔也听到过关于杨知夏和其他知青走的近的消息,也就是陈明洲。 农场里的知青都是正少年的时候分配过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太正常了。 再后来,也就是陷入情感困境、需要帮助。 上一次送栗子时,让她感觉对方还是很细腻,真诚的姑娘。 好像还有些小秘密。 这一次,却直接让她感觉热情、活泼、甚至还有点儿“无赖”。 不过这个词可不好直接说出口。 林宛云最后说出了两个字:“有趣。” 杨知夏对这个评价颇为受用,眼睛弯了弯,“有趣好啊,生活多枯燥,有趣点多开心。” 她看着林宛云现在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问道: “周医生…人挺好的哈?” 杨知夏装作不经意地开口,眼睛却悄悄观察着林宛云的反应。 “周医生是同事,工作认真负责,对病患也很耐心。” 这回答滴水不漏,完全是同事间的客观评价,听不出任何私人情感。 “那周医生有没有对象啊?” 这话问得就过于直白和私人了。 林宛云看向杨知夏,目光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 联想到刚才周怀安离开时她那略显怔忪的神色,还有眼神中那说不清楚的生气,以及此刻这状似无意、实则再明显不过的打听。 是了,周怀安相貌端正,工作体面,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在农场里确实很受一些年轻姑娘的关注。 杨知夏这个年纪,会对他产生好感,再正常不过。 刚才周怀安那番行为,也难怪杨知夏会对自己生气。 所以,杨知夏之前那些异常的关注,频频送来食物或许不只是为了感谢自己,也只是一种迂回? 她心下顿时了然,带着有点好笑又无奈的语气说道:“周医生吗?他确实很不错。业务能力扎实,为人也正派。至于个人问题,我倒没特意打听过。不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就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杨知夏含糊其辞道。 林宛云话锋一转,说道:“我觉得是没有的,从来没见他提起谁,说起来,你们年纪相仿,又是同在农场工作的同志,平时工作上生活上,倒是可以多交流交流。” “多交流?” 杨知夏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我跟周怀安有什么好交流的”,一时没明白林宛云为何突然提这个。 林宛云看着杨知夏一脸茫然的样子,只觉得这姑娘害羞了,便也不点破,只微微笑了笑,“没什么。” 杨知夏顿时有点泄气,像只被戳破了的气球,默默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林宛云安静吃饭。 直到林宛云差不多吃完,放下勺子,杨知夏才重新打起精神。 她站起身,接过空饭盒:“林医...宛云,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等我把饭盒洗好了给你吧,太麻烦你了。”林宛云也站起身。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杨知夏坚持道,飞快地把饭盒摞好抱在怀里,“你晚上……还要值班吗?” “嗯,今晚我值夜班。” “哦,那辛苦了,多注意休息。”杨知夏说着,慢慢往门口挪,“那我……真走了啊?” “路上小心点。”林宛云送到门口,看着她。 第20章 第 20 章 杨知夏点点头,转身融入夜色。 走了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见医务室的门还开着,那个身影站在灯光里,似乎还在看她。 见她回头,那人影抬手轻轻挥了挥。 杨知夏的心忽然就像被那点灯光烫了一下,暖呼呼的。 她也用力挥挥手,这才心满意足地快步离开。 虽然不知道林宛云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今天的进步已经非常大了。 原本那股因为看到周怀安献殷勤而升起的竞争感和表现欲,在此刻她反而不觉得心里不舒服了。 杨知夏想着,抱紧了怀里还残留着余温的饭盒。 塔还在那里,只是路上的小兵有点多,她需要把野怪全都清理掉。 游戏开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经济…… 翌日,八点钟,杨知夏准时到车队报道。 自打调到车队以后,杨知夏比普通知青轻松了很多。 知青的作息是跟农民差不多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前她都是五点就起床了,现在跟着车队的上下班时间,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 到了车队第一件事,就是点名。 点名后,就需要去看下派车板有没有出车任务。 在车队办公室的外墙上,有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当天的派车计划。 今天没有她的出车任务,她跟着大家一起打扫打扫卫生,检查车辆,然后坐到了休息室里。 陈国强在一旁,跟她嘀嘀咕咕的说些下次买东西的事情。 这次的一只兔子一只鸡,杨知夏以五元一只的价格卖了出去。 同样的,因为数量少,只卖给了两个知青,就没了。 按理说,杨知夏该把四只都卖出去的,这样本金积攒的就快些。 不过,杨知夏觉得现在过得够苦的了,该吃还是要吃,以后钱不会少挣的。 上次绕路时,她已经发现了更好的发财机会,不过当时她兜里已经没钱了,之前她就提前跟宿舍那几人打过要借钱的预防针了,等到下次出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挣个几十块钱。 两个人还在那里说着,旁人看到了打趣道: “小杨和小陈关系不错啊,小杨,考不考虑在咱们农场彻底扎下根来啊?” 这话听着隐晦,实际就是打趣两个人的关系。 什么叫彻底扎下根来?跟当地的人结婚不就扎根了嘛? 陈国强说道:“您可别乱说了,我跟杨师傅一起出车搭个伴儿,人家是知青,是有文化的!” 周围人笑起来,说道:“咱们小陈再过两年就成副五级了,到时候吃香着呢,小杨,你考虑考虑,肯定不亏了你。” “你们也先问问小杨有没有对象啊,小杨,你说,你要是没有对象,我有好几个侄子,各个长得壮实,保证你以后受不到欺负。” “怎么,我们就没有侄子了,小杨,我二儿子跟你岁数差不多……” 杨知夏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开玩笑,也是一种对她的关心,不过为了以防这种话经常发生,她还是决定制止一下。 “各位师傅们,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有对象了。” 王德师傅比较稳重,笑着摇摇头:“你们这帮家伙,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小杨,别理他们,他们就是闲的。”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不也是关心她们嘛,小杨,你对象是干什么,也是知青吗?” 最先开口的那位师傅立刻来了兴致,追问道:“是咱农场的不?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我们认不认识?”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杨知夏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心里却飞快地编着说辞。 她不能说得太具体,否则容易穿帮,但又得听起来像那么回事。 “嗯,是知青,不过不在咱们农场。” 她语气自然地回答,微微垂下眼睑,做出一副羞涩不太好意思多谈的样子。 “是以前同学,分到别的地方插队去了,离得远,见面不容易。” 这个说法既解释了为什么从没人见过她所谓的“对象”,又暗合了当时许多知青恋人天各一方的普遍状况,显得合情合理。 “哎呦,是同学啊!那感情好,知根知底的!”另一位师傅点头道,“就是这分两地是麻烦点,以后咋办呢?能调一块儿去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杨知夏笑了笑,语气里故意带上一丝对未来既憧憬又无奈的复杂情绪,“现在先顾好眼前的工作要紧。” 这些人也就是不知道她们知青队的具体情况,要不然,谁不知道“她”刚被人分手没多久啊。 这时候王师傅笑着敲了敲桌子:“行了行了,都听见了吧?小杨同志有主了,你们这帮家伙就别瞎惦记了,留着你们那些侄子儿子介绍给别人去吧。” “我可不止有侄子啊,还有侄女呢,小陈没对象,这个咱们都知道,我给小陈介绍。” 陈国强无奈的说道:“您就别拿我开涮了,我家这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可不能拖累人家好姑娘。” 那师傅却是个热心肠,闻言反而更来劲了,一副“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 “哎,瞧你这话说的,咱农场姑娘实在,看中的是人品和干劲!俩人一起使劲,日子不就慢慢过起来了?” 旁边也有人附和:“就是,国强,男大当婚,总得考虑这事。张师傅侄女我见过,麻利得很,干活是一把好手,性子也爽快,跟你正般配!” 陈国强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皮发麻,拿着暖壶一溜烟的就跑了:“我去打水!” 等到陈国强把热水打回来,大家也都转移了话题。 几个人拿着个茶缸子,里面放着茶叶沫,倒上开水,一群人闲聊起来吹吹牛。 在车队工作就是这样,有出车任务的时候忙些,不出车的时候闲下来,大家都没事做,看看报纸,侃侃大山,睡睡觉。 甚至有的人在打毛衣。 是的,这个时候不少男的也会打毛衣。 他们每周会有一天的时间用来政治学习,基本上是每周五的下午。 在办公室读报纸、学文件、讨论社论精神。 这是雷打不动的。 现在实行单休制度,每周日都可以休息一天。 这点倒没什么,知青们也是每周可以休息一天的。 杨知夏只要没有特殊任务的情况下,早八晚五,单休,现在冬季农闲,知青的工作也没有那么累了,更何况车队里,完全不忙。 当然了,有任务的时候,就不能按照这个时间点了,夜里要出车,那夜里你就得起来干活。 杨知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往桌子上一放,掏出了之前买的兔皮。 做一条围脖? 兔皮不算大,做围脖可能有点局促,而且略显招摇,不符合林宛云温婉的气质。 做一对手套? 工作需要,林宛云经常要洗手、操作,戴脱手套并不方便。 当然了,就算这些林宛云真的需要,杨知夏也是做不出来的。 她也只会缝缝衣服上的布丁了。 还是来了这个时代现学的。 衣服上有了破洞,也不能直接扔了穿新的,就得打补丁,为此,杨知夏没少被周月珍耻笑说她笨手笨脚。 谁能想到打补丁也是门学位,杨知夏一开始信心满满的,不就是把针一上一下地穿过去,像订书机一样嘛,结果补丁那块布第二天就掉了一半,布片垂在手肘处晃晃荡荡,经过教学,杨知夏才知道还要回针,还要收线,还要来回打结…… 旁边的李师傅眼尖,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 “这皮子不错啊小杨,哪儿来的?” 李师傅凑过来,伸手摸了摸。 “嗬,这鞣得可以,软和!是张好兔皮。冬天做副耳捂子或者手套,暖和得很。” “李师傅您眼力真好。”杨知夏笑着应道,“路上碰巧得的,我也不会弄这个,正发愁呢。” 李师傅咂咂嘴:“可惜了,小了点儿。要是大点,能给小孩做个马甲背心。不过做点小东西是足够了。” 他抬头看杨知夏。 “你不会做没关系啊,找家属区会针线的老娘们儿,给点手工费或者分点边角料给人家,人家就给你做了。” “您说的是,我考虑考虑。” 杨知夏礼貌的回应一下,她还是觉得这个事情自己做是最好的。 自己亲手做的和别人代工的能是一回事么? 但自己手工技能又这么差,什么时候东西是又简单,又能体现自己心意的呢? 最好是可以让她时刻用着,一用到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来。 杨知夏陷入了沉思…… …… 周一,这天有杨知夏的出车任务。 杨知夏开车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除了离合重一点,方向盘也重一点,其他倒也没啥。 两个人迅速去县里拿着调拨单领完东西,绕路去了上次的村子,赵家村。 里面的人都姓赵,赵山林就是其中一个。 这次杨知夏熟门熟路的去了赵山林家敲门。 “是你?这么快又来了?”他侧身让开。 “赵大哥,”杨知夏笑着打招呼,“上次的野味吃着好,想着您这要是还有,我们就再买点。” 第21章 第 21 章 赵山林点了点头,也没多话,引着她往里走:“你来的太快了,我这里只有一只兔子。” “好,一只我也要。” 杨知夏爽快地点头,说着就低头掏钱。 赵山林却没立刻去拿兔子,反而脸上露出些犹豫的神色,问道:“那个……兔子是只有一只。不过,还有点别的东西,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杨知夏动作一顿,抬起头:“什么东西?” “野鸽子。” 鸽子可是个好东西啊,杨知夏心道。 “我能看看吗?” “不过不在我这儿,是我一个朋友弄的。我可以带你过去。” 杨知夏略一思忖,便点头:“成,我跟您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一处更偏僻一点的土屋前。 赵山林在院门外喊了一嗓子:“满屯!在不在?来客了!”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动静,片刻后,一个看起来岁数跟赵山林差不多大的男人探出头来,面容黝黑粗糙。 “山林?啥事?” “你不是说让我帮你找买主,这位同志想看看你那群野鸽子。”赵山林言简意赅。 被称作满屯的男人看了杨知夏一眼,点了点头,热切的说道:“哎,快进来。” 赵满屯连忙招呼他们进屋,又补充道,“东西在后院棚子里。” 赵满屯家的屋子比赵山林家更显简陋,但收拾得还算整齐。 来到后院,角落里搭着个简陋的草棚,棚子底下挂着几个旧的竹编筐子,倒扣着,隐约可见里面的鸟在动。 “你瞧瞧,好着呢。” “你怎么搞到这么多只野鸽子的?” 杨知夏有些吃惊。 她还以为只有一两只,没想到看起来怎么也有十几只了。 “害,运气好。” 赵满仓平时就喜欢打个麻雀什么的,这回也是运气好,拿雾网抓鸟,正好碰到一群迁徙的野鸽子,一下子网住了十几只。 等到杨知夏走进了一看,发现实际上所谓的野鸽子并不是鸽子,而是斑鸠。 体型比鸽子要小,头小脖子细的。 “你这多少钱一只啊?” 赵满仓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不贵,一块钱。” “我说这位大哥,你别拿我开玩笑啊,这么小只你要我一块钱?” “一瞧你就不懂了吧,俗话说得好,天上飞的鹁鸪,地上跑的驴肉,这可是好东西啊,比老母鸡都有营养。” 杨知夏看着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毫不客气地戳破: “你就别跟我扯什么驴肉老母鸡了。 营养再高,它也就是只鸟,不是仙丹。剥干净了能有几两肉? 一块钱够买多少鸡蛋猪肉了?这价这么离谱,没人会要的。” “哎哟,同志你这话说的……” 赵满屯见她不吃这套,也不尴尬,依旧是那副笑嘻嘻、有点赖皮的样子,说道: “买卖嘛,不都是谈出来的?你觉得贵,那你倒是还个价嘛!你说了数,咱们再商量,对不对?哪有一口价就说不买的,是吧?” 杨知夏被也懒得再跟他多绕弯子,直接说道: “你这价喊得太没边儿了。这样,六毛一只,这些我全要了。 行,我就拿走。不行,我就只要山林大哥那只兔子。 当然了,这个价你要是卖,得把这些野鸽子给我清理好了。” “唉!行行行!六毛就六毛!你这女同志,太会讲价了!下回有好东西,可不敢喊你来了!” 他虽然嘴上叫着亏,但脸上那笑嘻嘻的表情却没怎么变,利索地就开始动手抓斑鸠捆脚,显然对这个成交价并非不能接受。 杨知夏也不戳穿他,只怕下次有东西,巴不得她来收走呢。 自己吃到肚子里也就没了,换成钱买什么不行。 这种野味,不管是野鸽子,还是赵山林打下来的野鸡野兔,供销社是不收的。 他们只收家养的。 宰杀还真是个技术活,反正杨知夏不会,就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对方也利落,估计是常年捉鸟的原因,熟能生巧,处理起来速度也快。 成批的割喉,烫毛,开膛去内脏,用不到半小时,总共十四只野鸽子就处理好了。 杨知夏付了八块四毛钱给赵满仓,又付了两块钱给赵山林,提着一堆肉就回到了车上。 陈国强该收的鸡蛋山货也都收好了,正在车里等着她。 尽管已经知道杨知夏会带些野味回去,但陈国强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得知这个是野鸽子,陈国强不由得说道:“好东西啊,一只至少能卖两块钱。” “这也是意外之喜,走吧,咱们去上次说好的地方。” 闻言陈国强重重点了点头:“好。” 随着车子发动,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中间的几个村庄都没有停下,一直到了靠近山脚的一个地方,才把车子停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下了车,往里面走了走,就看到一户人家,陈国强上去敲门:“周大爷,您在家吗?”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但精神矍铄的老头走了出来。 他看到二人,脸上露出笑容:“没想到你们还挺准时嘛。” “那当然了,说了一周之内肯定来。”杨知夏也笑道:“大爷,当初咱们说好了,东西您给我们准备好了吗?” 周大爷转身领他们进了堂屋。屋里有些暗,但收拾得干净整齐。 靠墙的矮柜上放着几个深色的陶罐,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其中一个罐子。 揭开蒙着的布,又掀开一层油纸,一股清甜醇厚的蜜香立刻飘散出来。 “瞧瞧,”周大爷语气里带着自豪,用手指抹了点深琥珀色的、晶莹浓稠的蜜,递到杨知夏眼前,“咱这山里蜜,透亮吧?甜得很!” 杨知夏凑近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那挂丝绵长的蜜,确实品质极佳。 她笑着点头:“真不错!周大爷,您这手艺真好。您这有多少?” “这一罐,有五斤,你们要多少我给你们装多少,要是不够,瞧,我这好多罐呢。” 杨知夏和陈国强对了个眼神,说道:“那我俩一人五斤,就按当时咱们说好的价,一块八一斤。” 两人各数出了九块钱。 周大爷接过钱,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你这姑娘爽快!” 这次来这里买蜂蜜,是杨知夏早就和陈国强商量好的了。 上次两人就路过一次,知道了这里有养蜂的,杨知夏就起了心思,跟周大爷聊了半天,得知供销社的收购价是1.2元一斤。 跟周大爷讲了半天,最终周大爷同意以1.8元一斤卖给她俩。 蜂蜜是可以直接出售给供销社的,如果她俩出价不高于供销社收购价,肯定是买不来的,之前的鸡蛋也是一样的道理,一定要比供销社的价格贵,人家才会愿意卖。 不过当时俩人都没多少钱了,特别是杨知夏,当时兜里就剩了几毛钱。 所以她跟周大爷说好,一个星期以内肯定带着钱来买蜂蜜。 杨知夏自己是没有这么多钱的,她上次的兔子和鸡,一共卖了两只,送人一只,自己吃了一只,这成本就要3.5元,还有两张兔皮花了她一块钱。 她自己的钱,连这次买野鸽子和兔子的都不够了。 之所以现在手里还有钱,是因为这次来之前,她特意“集资”,众筹了一下资金。 在出发之前,她兜里可是有着三十元的巨款的。 等到杨知夏带着蜂蜜,进去医务室的门时,林宛云哑然失笑。 不用林宛云开口,杨知夏都知道林宛云想说什么。 肯定是:你怎么又来送东西了。 林宛云看着杨知夏背着个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又看看她亮晶晶、带着点小得意的眼睛,确实如杨知夏所料,那句“你怎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这次,没等林宛云开口,杨知夏就抢先一步,献宝似的把蜂蜜往前递了递。 “宛云,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走到桌边,揭开罐头盖子,那股独特的、清甜馥郁的蜜香立刻弥漫开来。 平时这种罐头瓶子是大家都不舍得丢的,用来装点咸菜猪油啥的,家家户户都会重复利用的宝贵资源。 这也是杨知夏从杨雪芬那里拿到的。 “蜂蜜?”林宛云有些惊讶,走上前仔细看了看。 “这……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可不好买。” “嘿嘿,运气好,碰上了。”杨知夏笑得眼睛弯弯,“尝尝?特别甜。” 说完,还飞快的补上了一句: “你不许拒绝我啊,不然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林宛云唇角带着一丝了然又无奈的浅笑。 这次她倒没有推拒,而是顺着杨知夏的话头,拿起勺子浅尝了一口,由衷赞道:“这蜜真好,色泽透亮,香气也醇厚。很难得。” 杨知夏立刻笑开了花,带着点小得意:“是吧!我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立马就想着给你带来了!” 林宛云微微一笑,状似随意地问道:“确实好。你从哪儿买来的?我记得供销社好久没见蜂蜜卖了。” 第22章 第 22 章 杨知夏正沉浸在“心意被认可”的喜悦里,警惕心降到最低,闻言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嗨,没在供销社买。是碰巧遇上一个老乡自己养的蜂,就在山脚那边。等你喝完了我再给你买呀。” “哦?老乡卖的?”林宛云心里大致有了数。 供销社收购价压得低,老乡私下卖,价钱绝不会低到哪去,只会更高。 她面上不显,略显好奇的神色追问道:“那多少钱一斤啊?” “才一块八,划算吧?” “嗯,真划算。” 林宛云说完这句话,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钱包。 杨知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被套话了! 都怪自己的警惕心不太够! 她急忙伸手去拦:“哎!宛云你干嘛?这是我送你的!” 林宛云的动作却没停,已经从钱包里数出了一块钱,说道:“你买回来蜂蜜也不容易,按理说我该按正常的卖价给你,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能卖多少钱,既然咱们是朋友,就按成本价卖给我吧,我看你这瓶子里应该有半斤左右,这里是一块钱,就当我买了。” 杨知夏心里有点发急。 她送东西是为了拉近关系,可不是来做买卖的。 “不对不对不对,我可不是为了卖钱才来找你的啊!这点钱不算什么,我不要钱啊,你别给我。” “一块钱怎么不算什么,你攒点钱不容易,我怎么能就这么收下了。” “我现在能挣钱了,真的!” 林宛云看着她急切辩解的样子,眼神软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知夏,你的心意,我真的收到了,但朋友之间,也不能总让你单方面付出,对不对?那样我心里会不安的。听话,把钱收好。” 杨知夏张了张嘴,看着林宛云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知道她是认真的。 再推拒下去,反而可能伤了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亲近感。 她心里五味杂陈,既有被体贴关照的感动,又有一种受挫的小小懊恼,最终化为一口气叹了出来。 “好吧好吧,”她蔫蔫地收起钱,小声嘟囔,“哪有送人东西还要钱的,这样搞得我好像上门推销一样……” 林宛云看着杨知夏依旧闷闷不乐的样子,巧妙地递了个台阶过去。 “不过,这蜂蜜确实是好东西。这样,下次你要是再去那边,方便的话,再帮我带一点?或者给我带点其他好吃的,我按价给你钱,你先帮我垫上,我回头给你。” 杨知夏一听,眼睛立刻又亮了回来,仿佛被赋予了重要的使命,连忙点头:“方便!当然方便!包在我身上!我肯定给你挑最好的!” 虽然过程有点小挫折,但她不仅收下了蜂蜜,还给了她“下次再来”的许可! 这么一想,那点因为付钱而产生的小小别扭立刻烟消云散,心里重新被一种轻盈的喜悦填满。 她看着林宛云,只觉得对方连这种不愿占人便宜的坚持,都显得那么妥帖周到,让人心生敬意,又更添了几分想要靠近的念头。 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不过,那她准备的礼物,还能送吗? 能吗? 能吧……这个又没法算钱。 想到这,杨知夏鼓了鼓勇气,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物品。 “还有这个……” 杨知夏把东西递过去,“也是给你的。” 林宛云有些讶异地接过。 入手柔软轻盈,触感毛茸茸的,还带着点独特的弹性。 这是一块柔软洁白的兔毛垫子,大约两个手掌大小,厚度适中,边缘的针脚能看出缝制者的用心,虽然略有些歪斜,但缝得相当密实牢固。 兔毛被处理得很干净,柔软蓬松,像一小团温暖的云。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是想着……你值夜班的时候,要是累了,趴在桌上眯一会儿,这个垫着会不会舒服点?比硬邦邦的桌子强些。或者靠在腰后也行,我看你有时候坐久了会不自觉揉后腰……” 杨知夏不好意思的补充道:“我手艺不太好,缝得歪歪扭扭的,你别嫌弃啊。里面絮了点棉花,应该还算软和。” 林宛云没想到杨知夏这个姑娘这么贴心。 这个手工兔毛垫子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她值班的辛苦,她久坐后的不适,她都悄悄看在了眼里,并记在了心里。 这份心意,比蜂蜜更直接,更私人,也更让她无法像刚才那样用钱来划清界限。 她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团柔软的毛絮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温热而柔软的涟漪。 杨知夏还在担心林宛云不收,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反映。 同时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她要是又掏钱怎么办? 或者指不定又说什么太麻烦了,不合适之类的。 不行,得先发制人! 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只等林宛云一开口拒绝,就全面反驳回去。 只见林宛云双唇微张: “我收下了。” “不行,你不能拒绝,这个你必须得收下!”杨知夏就像被按下了开关,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倒,“这又不是买的,是我自己缝的,算钱是不可能算钱的,这辈子不可能算钱的,而且我做了好久的,虽然不好看,但是……” 她的话猛地刹住。 “……但是……呃……”杨知夏卡壳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你……你刚才说什么?” 她好像没听到预想中的拒绝? “我说我收下了。” “你收下?…我不收钱的啊?!” “嗯,不给钱。” 林宛云展颜一笑,她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眸子里漾着清亮的光。 “这是你自己亲手做的,心意无价,我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谢谢你,知夏。”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软和了几分,“这个礼物我很喜欢。真的很实用,也很费心思。” 这笑容和话语,像一阵暖风,瞬间抚平了杨知夏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忐忑。 她看着林宛云脸上那动人的笑意,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得轻飘飘、暖融融的,先前那点因为被套话付钱而产生的小小郁闷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不仅收下了她的心意,还对她笑了,笑得这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杨知夏总觉得自己一遇到林宛云就变成了恋爱脑,明明一件这么小的事情。 她本不会如此轻易地因他人的一举一动而心绪起伏,更不该像个怀春少女般仅仅因为一个笑容就雀跃不已。 就好像,一遇到林宛云,杨知夏的理智和分寸感就很容易溃散掉。 没出息啊没出息。 真没出息! 杨知夏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无法抑制的,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翘,忙不迭地应道: “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就怕我手艺不好,你嫌弃不用……” 她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宛云:“宛云,你今晚值班吗?” “嗯,轮到我。”林宛云点头。 “那……”杨知夏眨眨眼,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站到门口那,才开口。 “我晚上给你送点鸽子汤来!野鸽子的,特别鲜!” 说完,不等林宛云反应,飞快的就跑没影了。 看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宛云有些哭笑不得。 这姑娘,送东西还送上瘾了? 拒绝的话已经来不及说了,或者说,杨知夏就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想起杨知夏被套出蜂蜜价格时那瞬间僵住的表情,以及后来收起钱时那蔫头耷脑的模样,像只没能成功献宝的小动物,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 而刚才,她脚步一边悄悄往后挪,身子已经微微侧转向门外,摆出了一副说完了我立刻就跑的灵动架势,那模样,狡黠又真诚,让人根本硬不起心肠说出半个不字。 她只好心中暗想,该如何回报这姑娘的一片心意。 回去的路上,杨知夏心情十分愉悦。 她想象着林宛云白皙的脸颊蹭着柔软兔毛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今天喝,野鸽子汤。 杨知夏脚步轻快地去了供销社,野鸽子比家鸽更精瘦,需要慢火细炖才能出味,而且最好加点滋补的药材…可惜她手头没有。 供销社嘛,也没有。 不能说没有,只是这类相对精细的滋补品也常常缺货。 不过不耽误她买些不要票的红枣枸杞之类的。 等到知青们都下工后,何小萍三人也进了宿舍门。 一进来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香味。 “我算是看出来了,杨知夏同志挣点钱那就全都吃到嘴里了。” “民以食为天,你是不是又不想吃啊,那我分给别人?” “我是在告诉你,小同志,日子不是这么过滴!” 杨知夏没有时间跟她斗嘴了,野鸽子汤炖了两个多小时,汤汁渐渐变成奶白色,她把汤分装好,拿着就要出门:“你们先吃吧,我去送点给林医生。” 杨雪芬了然地笑道:“又去报恩啊?小夏你可真够意思!” “必须的,我还买了点蜂蜜放桌子上,你们喝的话自己去拿啊。” 第23章 第 23 章 野鸽子和蜂蜜卖的都很顺利。 这种野味难得,以一只两块五的价格卖出去,十一只一共卖了27.5元。 因为送了陈国强一只,自己炖了两只,所以就只剩十一只了。 四斤蜂蜜,按照四元一斤,卖了16元。 还有一只兔子,也卖了5元。 一共是48.5元。 对了,还有林宛云的1块钱。 这样的话,一共挣了30.6元。 这一次,就挣了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怪不得这个时代有那么多人就算冒着投机倒把被抓的危险,也要做倒爷。 其实杨知夏都觉得自己卖的价格不算高了。 要知道,同样是倒买倒卖,陈国强的风险可比自己低多了。 杨知夏她们知青和农场里的其他人性质还是不太一样。 农场其实很大,有两三千人,除了知青,还有本地农民,复员转业军人,管理人员,技术人员等等,之前甚至还有劳改犯□□。 当然了,知青要占到近乎一半的数量。 陈国强就属于农场的子弟,管理相对宽松,更侧重于生活秩序和邻里和睦。 而知青,则属于城市下放到农场接受再教育的。 当时对知青的管理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会被用更高的标准来衡量,看其思想是否改造好了。 所以杨知夏承担的风险那是相当高的。 风险和利润是相对的,杨知夏自然可以卖出比陈国强更高的价格。 但她没有,还是按照正常价格卖的。 在这么大的农场,在这乌泱泱的知青群体中,十几只野鸽子这种数量,简直是往大海里扔了几颗小石子。 都不需要卖给其他人,自己队里还不够卖呢,周围的几个熟识的知青就买走了。 杨知夏把集资来的资金都还了回去,自己已经有了四十多块钱的余额了。 就在她致力于让余额翻番的时候,她的“伟大理想”才刚起步就遭遇了重大挫折。 她和陈国强两人出师未捷身先死。 “捷”没来,“铐”先到了。 “分头跑!绕回车上汇合!”陈国强急促地丢下一句,毫不犹豫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杨知夏也不多言,这时候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跑。 身后的脚步声不停!她还能听到对方骂骂咧咧的声音。 慌不择路间,她看到旁边有一个低矮的院墙,里面看起来十分破败,看样子很久没人住了。 来不及多想!杨知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推开门跑了进去,还不忘把门从里面插上,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屏住呼吸,紧紧贴着门,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巷子里跑过,骂了几句。 “跑哪去了?” “妈的,肯定钻哪个院里了!” 脚步声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渐渐远去了。 杨知夏大气不敢出,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她才滑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 也该着她们倒霉,今天本来还挺开心的。 上次去赵满屯那里的时候,就听说今天有集。 当时两人还怕今天不能出车呢,那就赶不上了。 不过还好,今天有任务,两个人先绕路去了赵家庄。 赵满屯早早地去集上了,不在家,赵山林在。 这次可猎到了好东西。 三只鸡两只兔,一只黄鼬。 好是好在,这回的鸡不一般,有一只是普通的野鸡,另外两只是顶级野鸡:花尾榛鸡。 这是它的学名,比较陌生,人们熟知的名字要更霸气,叫飞龙。 黄鼬杨知夏不大能接受,她只把鸡和兔买下来了。 两只飞龙没有杀,其他的都让赵山林杀好处理好了。 赵满屯早早的就去集市上摆摊去了,所以也不用去赵满屯家里找他。 集市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并不在赵家庄。 杨知夏跟陈国强就径直开车去了集市附近,把车停好后步行走进集市。 周遭几个村子里的人也都聚到了这处大集,规模不算大,集市上大多是当地农民自产自销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农具啊自己编的筐子啊,蔬菜鸡蛋什么的,还有一些卖家养的鸡和兔子。 当时农村社员们养猪、养鸡的积极性普遍很高,养鸡自然不必说了,日常打酱油、买醋这些零花,多半就靠鸡蛋换钱。 养猪也是很普遍的事情,一方面,猪粪是农家肥的主要来源,另一方面,各生产队也是根据实际制定了多项策略,划拨饲草地,增加饲料粮等等,还会推广良种鸡,良种猪,力求多下单,多长膘。 目标就是鼓励多养猪、多养鸡,力争超额完成任务,交够国家,留足自家。 每年每户需要上交给收购站一头生猪,每人上交三斤鸡蛋。 活鸡因为社员能够自愿上交,所以没有硬性指标分配到户。 完成派购任务,超出的部分就可以自由自由上市买卖。 当然了,这种自产自销的事情,还需要开具人民公社生产大队证明,只限于当地,不能长途贩运,否则就是尾巴了。 这种好事,杨知夏和陈国强自然不能错过,也没刻意去找赵满屯,两个人进去逛了半天,在集市上都买了不少东西,杨知夏买了点花生大豆,还买了两斤山楂,又买了两只鸡。 当然了,这买的是家养的鸡。 到这个时候,都还一切顺利,不过离开集市的时候,市场的人可就冒出来了。 说花生跟大豆都是统购统销的物品,不允许进入集市交易,全部罚没了。 当时杨知夏就傻眼了。 这市管会的装着跟赶集的人似的,她们毫无防备,买的时候也不制止,买完了就冒出来了。 这些人跟卖家都是认识的,所以卖的时候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 但对买家来言,你外来的,等你买好了,再没收,让你人财两空。 要只是罚没,杨知夏也就认了,问题是,对方开始问,杨知夏是哪个公社的,叫什么,购买统购统销物资的动机是什么…… 这就要登记在册了。 购买统购物资,被视为破坏国家统购统销政策。 重的不用多说,这里面最轻的罪名,也就是自用解馋了,定性为思想落后,通知公社加强教育。 不管是杨知夏,还是陈国强,都不可能说让这件事被农场知道。 俩人眼神一对,跑吧! 陈国强指着那俩市管会的人身后方向大喊:“这不是张队长吗!您怎么来了?!” 那俩市管会的人下意识就扭头往后看。 趁这一愣神的功夫,两个人跟泥鳅一样,唰的就窜了出去,拼命奔跑。 “站住!” “别跑!”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杨知夏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上一次这么拼命奔跑,可能还是上辈子大学体测八百米的时候,这速度,要是当年体测有这潜力,她何至于每次跑完都像丢了半条命? 跑着跑着,然后就演变成现在这个情况了。 杨知夏惊魂未定地打量着这个院子。 院子里堆着破烂的农具和柴火,有三间非常破的土坯房,有一间稍微好一点另外两间早就破的不成样子了。 她刚松了口气,准备等外面彻底安静了就溜出去,就听见那扇破败的屋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门框里,正警惕地看着她。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个子不高,套在一件过于宽大、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的旧棉袄里,空荡荡的。 他的手里,紧紧抓着一把柴刀。 空气仿佛凝固了。杨知夏大脑飞速旋转,是立刻道歉退出去,还是…… “那个……小弟弟,”杨知夏挤出一点笑,“对不起,我路过,以为这屋里没人呢,我这就走,这就走。” 少年没说话,目光却从她脸上,移到了她手里抓的两只鸡上。 “你是去集市上卖鸡的么?” “不是,这是我刚在集市上买的,怎么了,你想买鸡?” 少年的眼神一亮: “那你还要吗?我家也有鸡,比这个还肥。” 杨知夏看着他瘦小的身子骨和那件空荡荡的破棉袄,只当是小孩子想挣点零花钱,便放缓了语气问:“小弟弟,你家大人呢?卖鸡的事儿得跟你爹娘说吧?” “我就是大人,我能做主。” “你能做主?你多大了?” “我十六了。” 杨知夏吃了一惊,她还当这个少年顶多十二三岁呢,看来估计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的身材矮小吧。 “你家里还有别人么?” “有,我娘和我妹妹。” “那这事你跟你娘说一声吧?”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我娘生病了,等着拿钱抓药。我听说,去集市上卖鸡,可以比去收购站的价格高,但是要交卫生费和管理费,我交不起。” 杨知夏一时有些沉默,见她没立刻拒绝,少年侧过身,带着一丝恳求:“你…要不要先看一眼?” 杨知夏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少年那执拗又带着点希冀的眼神,点了点头:“…行,我看看。” 不过,杨知夏却有些好奇,这院子一扫而过,完全没见鸡的影子啊,倒是有个鸡笼子,不过是空的,难道这鸡养在别处? 第24章 第 24 章 少年带着杨知夏进了屋里。 他推开那扇相对完好的堂屋门,里面堆着些杂物,地上散着些篾条,放着几个已经编好的簸箕和箅子,还有一个编到一半的搁在地上,像是才做了一半撂下的。 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漆皮剥落大半的旧木桌,桌腿还有些不平,底下垫了个瓦片,桌上零星放着几个碗筷,洗刷的倒是很干净。 走到角落,从角落里躺着两只被麻绳仔细捆住了双脚和翅膀的母鸡。 它们似乎已经挣扎得没了力气,只是偶尔发出几声无助的“咕咕”声,徒劳地扭动一下身体。 看这情形,这两只鸡即便没有遇到杨知夏,今天恐怕也难逃被送去收购站的命运了。 只是这少年大约存着一点微末的希望,想着若是卖给私人,或许能多卖一点钱,哪怕多一毛、五分,对于这个家庭而言,都至关重要。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里屋跑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小脸瘦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地大。 她先是飞快地瞟了杨知夏这个生人一眼,随即迅速跑到少年身边,紧紧攥住他破旧的衣角,小声地喊了句:“哥哥……” 少年牵着小女孩的手,问道:“怎么样,你要么?这两只都能下蛋,特别是大的这只,每个月都可以下二十多个蛋。” 这两只都是老母鸡,看起来很肥。 少年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想买,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但是……不能低于收购站的价格了。” 杨知夏叹了口气,她根本不是想讲价。 因为从各种情况综合来看,这两只鸡似乎就是少年家里最后的两只鸡了。 鸡留着还能下蛋换点钱,把鸡卖了,无异于竭泽而渔,这个家庭也会失去长期收入来源。 这让她心里觉得沉甸甸的。 “你娘得的是什么病?要花多少钱?” 少年答道:“老慢支,一个月要四五块钱。” 这是一种慢性病,平时没什么大问题,但冬季受凉就会引起引起急性发作,也难怪少年如此着急。 杨知夏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我买走一只,按五块钱一只给你,你先用这个钱给你娘抓药,留下一只,既然能下蛋,可以把鸡蛋卖点钱,或者给你娘补身体也好。” 少年听到这话非常吃惊。 五块钱! 去收购站不过五毛钱一斤! 就算两只都有四斤重,送到收购站,也不过四块钱,这个姐姐竟然出了五块钱买一只。 他愣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旁边的小妹妹也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哥哥,又看看杨知夏,不太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但能感觉到是好事。 杨知夏从兜里掏五块钱递给他,少年连忙摇头道: “不行,这样你就亏了,我只要比收购站的价格高一点就可以了,不能平白无故多要你的钱!” 没想到,这个少年还挺有原则的,杨知夏解释道: “不是平白无故多要的,这只鸡我送到国营饭店,能卖六块钱呢,我还能挣一块。” “真的?”少年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杨知夏点点头,把钱往前递了递。 少年看着杨知夏递过来的五元钱,又看了看她笃定的眼神,心里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些,但仍旧觉得占了太大便宜。 他迟疑地伸出手,却没有立刻接过钱,而是小声问道:“国营饭店……真能给那么高?” “当然。”杨知夏语气肯定,为了让少年安心,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门路。”她把钱往前又送了送,几乎要塞到他手里。 这一次,少年没有再推拒。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五元钱,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抚平,对折,再对折,然后才无比小心地塞进棉袄内里一个缝得很牢固的小口袋里,还下意识地按了按。 “谢谢你。” 少年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他立刻转身,利落地拎起那只下蛋多的母鸡。 “给你。” “好。” 杨知夏接过母鸡,少年送她到院门,杨知夏警惕地先四下张望。 少年意识到什么,说道:“你在躲什么人么?” “呃……对。” 杨知夏有些尴尬的道。 “我帮你看看。” 少年说完,便像只灵巧的狸猫般,敏捷地攀上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朝两端张望。 片刻后,他缩回身子,利落地跳回地上,对杨知夏说:“没人,安静得很。他们可能往别处追了,或者去大路上堵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是去村口,可以不走大路。从这院子后面绕,后面有一片小树林和几条窄巷子,穿过去,虽然难走点,但不容易被人瞅见。平时我们都走那儿。” 杨知夏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机敏且愿意帮忙,心里一暖,连忙道谢:“太好了,谢谢你啊小弟弟!真是帮大忙了!” “快走吧。”少年摇摇头,表示不用谢。 等杨知夏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终于打开车门坐到车里,陈国强看着她手里还多了一只鸡,不由扶额问道:“我的姐啊,这都啥时候了,你咋还有闲心买鸡呢?” “没有,凑巧。” 杨知夏把遇到少年,以及买鸡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略去了自己多给钱以及少年家中具体困境的细节。 俩人被集市上的事情搞得心有余悸,一时也不敢再去露头了,径直启动车辆去了县城。 因为集市上的事一耽误,在路上开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县里的时候,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传达室的门卫大爷,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陈国强下车凑到窗口喊:“大爷,开下门,我们来拉货。” 大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没看几点吗?下班了,下午两点半再来。” “大爷,通融一下呗,我们路远,等着回去呢。” 陈国强赔着笑脸。 “规定就是规定!路再远也得等上班点。” 老头儿眼睛一瞪:“仓库保管员、开票员都回家吃饭歇晌了,我给你们开了门,谁给你们办手续、点货装车?去去去,一边等着去!” 得,没辙。 陈国强回到车上,对着杨知夏一摊手:“咱来得不巧,正好卡在人家午休的点儿上,都吃饭去了,咱们等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 “两点半。” “现在几点了?” “我在传达室看到墙上的挂表是十二点十分。” “……” 杨知夏可不想干等这么俩小时,她又把钥匙一拧开了火。 陈国强问:“去哪儿啊?不等了?” “人家吃饭,咱也吃啊,走,中午请你吃饭店。” 两人来到了县城的国营饭店。 虽说是饭店,但也就是个稍大点的平房,门口挂着个简单的牌子。 杨知夏虽然跟少年说她在国营饭店有门路,但其实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要不是这会儿来了,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中午正是饭点,里面人不少,俩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杨知夏看了一眼墙上菜单,菜不少,荤素都有,但既然难得下馆子,还吃啥素菜啊,所以杨知夏只看荤菜,上面有红烧肉、回锅肉、宫保鸡丁、糖醋鱼等等。 她心想,这下来着了。 走到窗口那里,服务员头也不抬的问:“要吃什么?” “给我来一份红烧肉,然后……” “没有。” “那就来一份回锅肉。” “也没有。” “……菜单上不是有么?” “挂牌菜,没了。” “那有什么菜?” “自己不去会看水牌么?” 杨知夏被噎了一下,悻悻地往四周去看,果然看到今日供应水牌。 得,什么红烧肉糖醋鱼啊,全都没有。 而且很明显可以看到原本是有个炒肉丝的肉菜的,也已经被划掉了。 “来个红烧茄子,家常豆腐,再加个丸子汤,四个花卷。” “七毛二分,八两粮票。先付钱票,等着叫号。” 杨知夏掏出钱,又掏出了粮票。 这粮票是由于司机的特殊性,考虑到她们有可能在外面吃饭的特殊配给,斤数不多,能让她们偶尔在外面吃一顿。 领了票,坐回了桌子。 杨知夏感叹:“这服务员挺好的。” “好?你不会是说她们的态度好吧?” 陈国强不可置信的说道。 “没有,我是说她们的工作好,铁饭碗,坐在窗口里都不需要出来,你瞧,咱们自己找座、自己看牌、自己排队、自己交钱交票、自己端菜,指不定一会儿还得自己收拾呢。” “是要自己收拾,不过这不是废话吗,哪家饭店不这样?” “我估计以后饭店就不这样了。” “那会怎么样?” “嗯,要在门口迎接客人,引导座位,给点单端菜,得伺候客人,看客人脸色,微笑服务,生怕一个不满意就被投诉、被扣钱。” 陈国强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的。 国营饭店的开设也是为了完成生产任务,解决人民群众吃饭问题,他们和服务员之间是平等的同志关系,哪来的“伺候”这种说法? 他倒是听说过,有一种饭店,服务员会出来给点菜,不过,那是专门接待外宾华侨和高级干部的,好像还需要什么外汇券才能进去,他们哪有那机会能进去啊。 正说着,窗口那边粗声粗气地喊了他们的号。 陈国强立马起身:“我去端。” 第25章 第 25 章 他手脚麻利地把红烧茄子、家常豆腐、丸子汤和四个花卷端了回来。 菜色看着油水不多,但分量挺实在,热气腾腾的,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 两人也确实饿了,拿起花卷就着菜吃了起来。 二两面蒸出来的花卷,大小和杨知夏的拳头差不多大,吃起来比较瓷实,有嚼头。 吃完一个这样的花卷,再喝点汤,杨知夏就已经饱了。 这人的饭量果然是跟着变的,回想刚去地里那阵,这样的花卷一顿能吃下三个还觉得肚里空落落的不顶饿,如今开车的体力消耗没那么大了,饭量就跟着下来了,一个竟然就饱了。 剩下的三个花卷都是给陈国强点的。 大小伙子吃饭也快,杨知夏吃一个花卷的功夫,陈国强已经吃完两个了,他端起剩下的丸子汤,咕噜噜就往嘴里灌,喝了个干干净净。 剩下的一个花卷,他一分为二。 先拿半个花卷,把剩下一点豆腐都吃光了。 又拿最后半个花卷,用花卷把盛茄子的盘子擦了一遍,盘子干净了,花卷上蘸满了咸香油亮的汤汁,然后心满意足地塞进嘴里。 杨知夏看他表演完盘干碗净这个词语,问道:“怎么样,吃饱了吗,没吃饱再给你点点?” “够了够了,已经吃饱了。” 说着,陈国强还打了个饱嗝。 “那就行。” 两人歇了歇肚子,不好一直占着位置,两人起身,把碗筷摞在一起,端到门口旁边的碗筷回收处。 走出饭店门口,也不过一点钟左右,杨知夏又去了一趟百货大楼,她还接了点代购的活,等东西都买齐了,回到车上,陈国强已经脚翘在窗户上睡着了。 杨知夏也把身子往椅背里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叩、叩、叩!” 杨知夏不耐烦地蹙了蹙眉,眼睛仍是闭着的。 “叩、叩、叩!” 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了些,是从她这侧的车窗传来的。 杨知夏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她愣了一秒钟,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 原本只是想靠着椅背养养神,没打算睡的,没想到饱食后的困倦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立刻坐直了身子,转头向窗外看去。 只见车窗外站着一个身材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人看着有点面熟,但杨知夏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国强,这小子脑袋歪在那边,睡得正香。 杨知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同志,有事吗?” 那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过来:“司机同志,辛苦辛苦,抽烟吗?” “谢谢,不会。” “也是,一般女同志抽烟的不多。”他从善如流的收了起来,反而问道:“不知道你们是打哪儿来啊?” 杨知夏心里疑惑,还是回答道:“我们是红旗沟联合农场的。” “农场的,好地方啊,我去过一次,离这里也不远。” 男人说话跟聊家常似的。 “您是……?” 男人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自我介绍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我姓周,叫周大德,是咱们这个国营饭店的采购员,看你们面生,过来打个招呼。” “周同志您好。” 杨知夏客气地回应着,也介绍了一下自己,心里想着这采购员特意找过来搭话是为了什么。 周大德笑道:“你们这开车过来,是来拉货的吧?” “是啊,来县里拉点物资。” “这个点儿……是在等县里单位上班吧?” 周大德显然对这边的作息很熟悉,“还得等一阵子呢。” “对,两点半才上班。”杨知夏点点头,心里觉得这采购员未免有些过于热情了。 周大德又寒暄了几句天气和路况,话锋终于不着痕迹地一转,说道:“我刚才路过,好像瞅见你们车斗里放着几个鸡笼子?看着精神头不错啊,不知道你卖不卖?” 杨知夏心里这下了然,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儿等着呢。 虽说她骗那个少年说自己有门路,可以卖到国营饭店,不过她还真不知道国营饭店收不收这些啊。 按理说,国营饭店作为国营单位,也是有计划,有任务的。 其食材采购也有严格的计划渠道,不会像供销社一样收购物资的。 他们不能,也不会轻易直接从私人手里收购家养禽畜,那等于扰乱了国家计划,是原则问题。 所以杨知夏都没想过去问一嘴他们要不要,没想到他们自己找上门了。 但是国营饭店的收购价肯定不会高到哪里去,应该也就是和收购站一个价,所以杨知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后,也没什么兴趣了,就含糊说道: “您说笑了,这是我们农场完成任务富余的,不过集体财产我无权处置啊。” “集体的东西那肯定不能随便动。” 周大德呵呵笑道:“不过我瞧见那车里有两只鸡,毛色,体态,不像是农场统一喂养的品种,看起来应该是飞龙吧?” 没想到周大德还挺识货,这确实不可能牵强说是农场的养的。 “我可以出高价,八块钱一只怎么样?” 八块? 杨知夏有些吃惊。 这飞龙虽然是个好东西,但假如卖到农场,大概率卖不到这个价的。 除非卖给场部领导他们。 因为农场里想买鸡吃的,也只是为了吃肉,家鸡又便宜肉还多,飞龙的优势并不在这。 而飞龙的目标,是那些不差钱,只追求稀罕和口福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有让赵山林把飞龙处理好的原因,毕竟处理好了,自己可没法证明这就是飞龙。 只能说尽量拿这个噱头能多卖点是点。 没想到识货的人这就来了。 那既然如此,卖给谁不是卖。 杨知夏眼珠子一转,说道:“十块。” “十块……行,就按这个价。” 这么爽快? 杨知夏一下子感觉自己有点要少了。 她还等着对方还价呢。 原本八块钱她就觉得不少了,没指望一下子要到十块钱。 周大德又问道:“除了飞龙,你那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还有一只野鸡,两只野兔,都已经杀了处理好了,我给你看看。” 说着,杨知夏跟他绕到车后,从车斗里拿出已经宰杀好的野鸡和野兔。 “这些我也要了,你卖多少钱?” 这些杨知夏在农场可以卖到五块钱一只,所以她心里价格也就是五块,不过有了飞龙出价这回事,她往高了多报了一块钱。 “六块一只。” “可以,那我给你开单子。” 周大德带着杨知夏进了国营饭店,往里走到了采购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里面一张办公桌,周大德让杨知夏先坐,自己则做到了办公桌后,拿起笔给她开单子。 太顺利了,早知道这么顺利,价格还能这么高,杨知夏一早就送来这里卖了。 不过国营饭店怎么这么大方? “咱这里收购价都是这些吗?以后我要是还有,还能送来吗?” 周大德一边开单子,一边说道:“之后再有,可以送来,不过就没这么高的价格了。” “那能出到多少?” “普通的野鸡顶多五块钱一只。” 五块钱一只也可以啊,那卖给谁都是卖,卖给国营饭店还省了她麻烦,也省了风险。 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价格就高? 周大德开好了单子,问道: “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杨知夏一下子有些警惕。 该不会是钓鱼执法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就想起集市上那些市管会的人,明明看着交易完成才冒出来没收,眼前这个周大德,会不会也是设了个局? 先用高价引她上钩,再以来源不明或投机倒把为由,把她和货物一并拿下? 她谨慎地说道: “老乡去山上打猎打来的,我就是帮着卖。” 周大德呵呵笑了两声,似乎是看出了杨知夏的想法,说道:“没事,就是你买来的也没关系,我这里不管你的来源,如果你要是能买来,那你买多少我要多少。” 说着,也不管杨知夏是怎么想的,把开好的单子往前一推。 “拿着单子去找财务结账就行了。” 杨知夏左思右想,也觉得这次他又没抓自己个现行,没有证据说这些东西就是她买的啊,所以她拿起单子就去了财务,没想到一直到领了钱,也啥事没有。 两只飞龙卖了二十元,一只野鸡两只野兔卖了十八元。 加起来是三十八元。 杨知夏拿到钱,去跟周大德说了声再见,临走前顺便问了下时间,离两点半还有十分钟。 回到车上,杨知夏推醒了陈国强,开车去了县食品公司。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利多了。陈国强轻车熟路地办手续,杨知夏原本在车里待着,然后待的时间长了,就走下来活动活动手脚。 这一走动不要紧,她正好撞着国营饭店那周大德和另外一个人站在一辆车旁。 周大德倒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和另外那人正说着话。 只见周大德从烟盒里掏出烟,递向对方。 “这下你可得帮帮兄弟了,这接待任务今早上刚下的,明天人就到了,你说我上哪儿给他们变出来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