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陈最凌晨下班走出物流园时,发现整个世界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白色覆盖。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凛冽的清新,却也让他本就疲惫的身体打了个寒颤。
连续的高强度夜班和极度的省吃俭用,像两把缓慢切割的钝刀,终于在这一天显现了后果。白天睡觉时,他感到一阵阵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盖了两床被子还是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可能发烧了,但想着撑一撑就过去了,晚上还是照常去上了工。
传送带的轰鸣声比平时更加刺耳,灯光晃得他头晕目眩。包裹上的条码仿佛在跳动,他需要用力聚焦才能看清。手臂像是灌了铅,每一次抬起拨动包裹都异常艰难。汗水不断渗出,却又是冰凉的,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喂!那个谁!发什么呆!快点儿!”监工的呵斥在头顶炸响。
陈最一个激灵,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身体的不适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他感觉自己像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抗议的呻吟。他咬紧牙关,试图撑到下班。只要拿到今天的工钱……
然而,身体终究是有极限的。
在试图搬动一个异常沉重的箱子时,他脚下猛地一软,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属传送带边缘,发出一声闷响。剧痛传来的瞬间,他失去了所有意识。
……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首先闻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睁开眼,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和晃眼的日光灯管。他躺在医院的急诊观察室里,手上打着点滴,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输入他的血管。
“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最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袁满。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是高烧下的梦境。袁满怎么会在这里?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陈最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袁满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递到他嘴边。“先喝水。”
陈最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吸着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真实的触感让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你怎么……”
喝完水,陈最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物流园的人用你手机打了最近的联系人。”袁满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高烧,劳累过度,轻微脑震荡。医生说要住院观察一天。”
陈最愣住了。最近的联系人?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机,它正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他这才想起,当初换新手机导入通讯录时,似乎……并没有删除袁满的号码。只是拉黑了微信,却忘了通讯录。
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酸楚涌上心头。他低下头,不敢再看袁满。
观察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点滴液滴落的声音。
“为什么……”袁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听不出的颤抖,“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陈最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为什么?因为他没有退路,因为他要活下去,因为他想彻底忘记你……这些理由,他一个也说不出口。
“工作……没了。钱……快花完了。”他最终只挤出这几个干巴巴的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袁满沉默了。他看着陈最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额头上缠着的纱布,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锁骨,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想要破膛而出。
他想起物流园监工说的话:“这小子玩命似的干,吃最便宜的盒饭,听说住得也远,天天坐最晚的公交……”想起刚才医生皱着眉说:“营养不良,过度劳累,免疫力低下,再这么下去,身体要垮掉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愤怒、自责和无力感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席卷了他。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陈最,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微微颤抖着。
陈最看着他的背影,那曾经被他视为依靠和心之所向的背影,此刻却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忽然明白了,袁满推开他,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害怕。害怕给不了他好的生活,害怕把他拖入更深的泥潭,害怕那条看不见光的、属于他们的绝路。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好受,反而让他的心更加疼痛。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甚至是互相伤害地,试图保护对方,也保护自己。
“袁满……”陈最轻声唤道。
袁满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对不起……”陈最低声说。
为他的不告而别,为他的拉黑,也为他此刻的狼狈。
袁满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里面布满了血丝。他几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最,胸膛剧烈起伏。
“对不起?”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变得嘶哑,“陈最,你他妈知不知道……”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后面更激烈的言辞咽了回去。
他死死地盯着陈最,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又像是要将他紧紧揉进骨血里。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近乎绝望的叹息。
他重新坐下,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深藏的温柔。
“睡吧。”他哑声说,“我在这儿。”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陈最所有的心防。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浸湿了枕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肆意流淌。额头的伤在疼,身体在发烫,心里却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而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脆弱的安宁。
他知道,有些东西,断了,或许还能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连接。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尽管现实依旧冰冷,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观察室里,他们不再是两座孤岛。
窗外,雪还在静静地下着,覆盖着城市的喧嚣与肮脏,也暂时覆盖了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沉重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