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最在高烧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很快又昏睡过去。这一次,他睡得很沉,没有再被噩梦惊醒。
袁满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窗外的雪光映进来,勾勒出他沉默而硬朗的轮廓。他看着陈最沉睡的脸,苍白,脆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额头上那块纱布刺眼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意外。
物流园监工的话和医生的诊断,像两把锤子,反复敲击着他的心脏。他想起陈最在批发市场时,虽然也累,但眼睛里还有光,还会因为学会一个新技能而偷偷高兴,还会在他递过食物时露出那种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柔软的神情。
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瘦削,憔悴,眼神空洞,仿佛被生活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而这一切,与他袁满,脱不了干系。是他,用冷漠和推开,将他逼到了这条更艰难、更绝望的路上。
自责像藤蔓,缠绕得他几乎窒息。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他,却没想到,自己的“保护”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陈最脸颊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却还是没有落下。他怕惊醒他,更怕……自己一旦触碰,就再也无法控制那汹涌的情感。
后半夜,陈最的烧渐渐退了,呼吸也变得平稳。袁满去护士站要了条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小心地帮他擦拭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符的细致。
天快亮时,陈最醒了过来。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额角伤处传来的钝痛,然后,是守在床边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袁满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晨光熹微中,他脸上的疲惫无所遁形,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陈最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怨恨吗?有的。委屈吗?也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贪恋。
贪恋这片刻的、虚假的安宁,贪恋这个人守在他身边的温度。
袁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猛地睁开眼。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醒了?”袁满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陈最摇了摇头:“好多了。”他顿了顿,低声说,“谢谢你……守在这里。”
袁满移开目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我去买点吃的。”
他走出观察室,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他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雪花还在零星飘落,落在他的肩头,瞬间融化。
他知道,有些话,不能再逃避了。有些责任,他必须承担起来。即使那条路再难,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陈最一个人在那泥潭里挣扎。
他买了白粥和清淡的小菜回来。陈最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
袁满把吃的放在床头柜上,拉过椅子坐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避开视线。他看着陈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沉重。
“陈最,”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我们谈谈。”
陈最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放在被子下的手。他预感到袁满要说什么,既期待,又害怕。
“之前……是我不对。”袁满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躲闪,“我不该那样对你。”
陈最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低下头,不想让袁满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
“我不是讨厌你,”袁满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艰难剖白的涩意,“我是……怕。”
这个“怕”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最心中那扇紧闭的门。他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向袁满。
“我怕我负担不起。”袁满继续说道,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我妈的病,像个无底洞。拆迁那点钱,还了债,剩下的也不够干什么。我除了卖力气,没什么别的本事。我……我给不了你好的生活,甚至可能……会拖累你。”
他说得很直白,很残酷,没有任何修饰。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深藏在沉默下的、最真实的恐惧。
“那条路,不好走。”他看着陈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我看不到头,也不知道能走多远。我不想……不想把你一起拉下来。”
陈最听着,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委屈,是心疼。心疼袁满独自扛着这一切,心疼他因为这份沉重的责任感而宁愿推开所有可能的温暖。
“所以你就推开我?”陈最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觉得那样就是为我好?”
袁满沉默了,默认了。
“袁满,”陈最用手背狠狠擦掉眼泪,迎上他的目光,“你问过我的想法吗?”
袁满怔住了。
“是,那条路是不好走。生活本来就他妈的难!”陈最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提高了些,“坐办公室被裁员难,在批发市场搬货难,在物流园分拣包裹也难!一个人难,两个人……难道就会变得更难吗?”
他喘着气,胸口起伏着,额角的伤口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你以为你推开我,我就能过得好了?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你,我只会更糟!”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和绝望。
袁满被他吼得愣住了,他看着陈最通红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直以来固守的、自以为是的“保护”,在陈最这近乎崩溃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没有他,陈最并没有过得更好。他只是在另一条更加艰难的路上,独自挣扎,差点把自己彻底毁掉。
观察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袁满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低下头,双手用力搓了把脸,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眼神却变得清晰而坚定。
“陈最,”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还……愿意,以后的路,不管多难,我们一起走。”
这句话,他说得并不轻松,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但他终于说出来了。不再逃避,不再推开。
陈最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看着他眉宇间那份卸下部分重担后的释然与坚定,积压在心头数月之久的冰雪,仿佛在这一刻,轰然消融。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了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袁满放在床边的手。
那只手,依旧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此刻却微微颤抖着,然后,坚定地回握住了他。
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雪夜的寒意,也暂时抚平了彼此心中的沟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光渐亮,新的一天,似乎真的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