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流园的世界,是另一种形态的批发市场。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喧嚣,没有复杂的人际往来,只有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堆积如山的包裹和冰冷严格的效率要求。工人们像零件一样被编组,在固定的区域,重复着固定的动作——扫描、分拣、装车。
陈最被分到了出港件分拣区。他的工作是站在轰鸣的传送带旁,根据包裹上的代码,将它们快速、准确地拨到对应的分流槽里。动作要快,出错率要低,否则监工的呵斥会立刻在头顶炸响。
起初,他很不适应。传送带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包裹大小不一,重量各异,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他手忙脚乱,眼睛死死盯着条码,手臂机械地挥舞,几个小时后,就感觉眼球发胀,手臂酸麻,腰背像是要断掉。
周围的工友大多沉默,脸上带着长期夜班特有的麻木和疲惫。没人交谈,也没人互相帮助,每个人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像孤岛。
汗水滴落在传送带上,瞬间就被卷走,消失无踪。
这里比批发市场更冷,更硬,更像一台巨大的、吞噬时间的机器。陈最把自己也变成这机器的一部分,关闭了所有感官,只剩下眼睛和手臂在运作。扫描,拨动,扫描,拨动……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抗身体极度的疲倦和心底那片空洞的回响。
偶尔,在扫描一个包裹时,他会看到发货地址是城北批发市场。心会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地扎一下,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他会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一眼,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到。然后,更加用力地、近乎发泄地将那个包裹拨进对应的槽口,仿佛要将什么甩掉。
工钱确实是日结。每天凌晨下班时,能在出口处领到一叠现金。比批发市场多几十块。他把这些钱仔细收好,计算着房租、饭钱,以及那不断缩水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生存的压力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天夜里,传送带突然卡顿,然后彻底停了下来。整个分拣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机器冷却发出的嗡嗡声。工人们茫然地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故障检修,休息半小时!”监工拿着喇叭喊道。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找地方坐下,活动着僵硬的身体。陈最靠在冰冷的金属护栏上,拧开自带的水瓶,小口喝着。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后的短暂虚脱。
“新来的?”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工友递过来一根烟。
陈最犹豫了一下,接过:“谢谢。来了快半个月了。”
“看着面生。”工友自己点上火,吐出一口烟雾,“这活儿磨人,习惯就好。以前干啥的?”
“坐办公室的。”陈最低声说。
工友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都一样,混口饭吃。”
短暂的交流后,又是沉默。陈最看着眼前停滞的传送带,看着上面堆积的、形态各异的包裹,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荒谬。这些包裹,承载着不知何人的期待、喜悦或者日常,此刻却像垃圾一样堆积在这里,等待着被分拣,被送往下一个未知的地点。
就像他自己。曾经也穿着衬衫,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谈论着虚无缥缈的“项目”和“前景”。如今却穿着廉价的工装,站在这里,像处理物品一样处理着这些包裹,也处理着自己麻木的人生。
断裂感从未如此清晰。
半小时后,传送带重新启动,巨大的轰鸣声再次淹没了一切。工人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那永无止境的扫描和拨动。
陈最也重新戴上了那副麻木的面具,将那个穿着衬衫的、过去的自己,和那个在批发市场里曾经心动过、痛苦过的自己,一起深深地埋藏起来。
他现在只是物流园分拣区的一个编号,是传送带旁边一个会动的零件。这样挺好,简单,直接,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感受。
只是,在每一个筋疲力尽的凌晨,当他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走出物流园,看到天边那抹将亮未亮的灰白色时,他偶尔会想,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那个人,是不是也刚刚结束了一夜的奔波?他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那几盆绿萝,是不是还活着?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也再也不会有答案了。
它们像夜风一样,吹过空旷的街头,不留痕迹。只有胸腔里那片被强行压下的荒芜,在寂静中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