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秋,盛夏的绿叶变成金黄色纷纷落下,只穿着单薄红褐色线条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的柳眠忆斜靠在树旁,他凝视着面前停着的黑色轿车,那轿车的窗户和雨刷器上落着零零散散的金色叶片,车里面还挂着一条珠链做装饰,活像一位穿着黑裙,戴着珍珠项链的贵妇。
他仰头望天,天空湛蓝高远,天上的云朵同夏天一样是硕大的团状白云,很多人都赞颂南方的美好,像那济南温和的冬天,像那细雨缠绵的江南,而一提到北方,则与荒芜的大漠和雪虐风饕的边塞有关。
可是却很少有人提起普通百姓居住的北方。
这里四季分明,春天天气转暖,万物复苏,消融的冰雪滋养着休憩一年的大地,为新生命的降临做好准备,干枯的土地上开始长出象征着希望的绿色草芽,一年之计开始了。
夏天百花盛开,绿草如茵,蒸腾着热气的云团涌向蓝天,堆叠成高高的汉白玉雕塑的模样,黄昏时太阳红得像皮影戏里的影子,紫红色的云朵镶嵌着金边,直到晚霞褪去,天边变成墨蓝紫,有蛐蛐在草丛中奏响着夜鸣曲。
秋天金风送爽,橙黄橘绿,大片乌鸦聚集在高楼上空,形成奇异的景色,植物结出果实,终于安心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动物们带着已经可以独立觅食的孩子们迁往温暖的南方,待到来年再返回家园。
冬季则是柳眠忆最喜欢的季节,也是他长大后不想离开家乡的原因。
他太爱这白雪皑皑的冰天雪地,根据气温不同,有时雪是“撒盐空中差可拟”,有时则是“未若柳絮因风起”,而最好的时候当属两者之间,雪不是颗粒状,也不是大块的絮状,而是正好形成漂亮的雪花冰晶,落在黑色羽绒服上,看着尤其漂亮。
而另一种只有北方可见的奇观则是树挂,童话世界里一片白的冰雪世界大抵就是如此了,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天地浑然一片,真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只不过红楼梦中的结局是悲凉的,但北方的“白茫茫大地”却象征着新生,很多人觉得北方的冬天秃秃的,并不好看,可树木掉落叶片是为来年的新生积蓄力量,白雪覆盖大地是为来年种子的发芽储备温暖的环境,如果这样想的话,冬天就像一位母亲,它默默无闻,却将全部的爱给予世间生灵,为它们的一生铺路。
柳眠忆的思绪放空,过了很久才被不远处的几个小孩子拉回现实。
说起来,虽然柳宿新现在天天接送他,但说实话,想不想跑不过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他要是真铁了心跑,趁着课间翻学校的墙就出来了。
比如现在。
“小临,你咋没吃苹果呢?”刘阔问小临。
小学放学时间比初中早,小临和刘阔都背着书包,临近中秋,学校给每个孩子发了一个香喷喷的大红苹果和一块五仁月饼。
“我……”
“站住,干什么去啊?”
还没等小临说完,李鸣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李鸣,你又要干什么?你之前都抢了小临的钱,你再这样,我们……我们把你告老师!”
很显然,刘阔很没底气。
李鸣双手插兜,痞子似的,流里流气地说道:“你们去告啊,你看有人管吗?他们敢管吗?”
“李鸣,你……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小临小声说。
“行了别废话,赶紧拿钱!”李鸣不愿再跟他们闲扯,伸出黝黑粗糙的手,那手黏糊糊的,是刚刚玩过蜘蛛胶的手。
小临和刘阔厌恶地别过头,他们想从别的方向抄近路回家。
可李鸣预知了他们的想法,先一步拦在他们面前:“再耽误老子时间,老子就动手了!”
“我们没钱,钱都让你拿走了,我们自己都没钱买午饭了……”小临将刘阔拦在身后。
“好啊,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鸣握紧拳头就要砸向小临,却听“诶哟”一声,拳头没落下,只有李鸣在惨叫。
一颗石子不偏不倚打在李鸣的头上。
三人向石子掷来的方向看去,小临抓着书包带,惊喜地尖叫:“哥哥!”
刘阔是第一次见柳眠忆,要不是柳眠忆的衣着打扮,刘阔差点以为是一位姐姐。
柳眠忆抛着手里剩余的石子,悠然自得地走过来,他瞥了一眼向自己跑过来的小临和刘阔,有些不高兴道:“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
“哥哥,哥哥。”
小临完全无视柳眠忆的警告,拉着他的衣角还在叫,刘阔感觉这位面相清俊的大哥哥看起来脾气不大好,他躲在小临身后,没敢吭声。
“你他妈谁啊,跑来欺负小学生,要不要脸!”李鸣捂着被打的地方破口大骂。
柳眠忆颠着石子,扬了扬眉:“哦,那欺负同学就光荣了?”
“关你什么事!不男不女的狗东西!”
李鸣刚骂完的下一刻,就被人高马大的柳眠忆掀翻在地上。
“你……你仗着自己年纪大欺负人!不公平!有种你和我大哥单挑!”李鸣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眼睛瞪得能塞下两颗鹅蛋。
柳眠忆挑挑眉,缓缓道:“你大哥?”
“对!你敢不敢和他对峙!”
柳眠忆轻蔑地笑笑,扔掉石子:“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去叫人,我就在这儿等他。”
小临心中一惊,攥紧了拉着柳眠忆衣角的手,小声提醒道:“哥哥,不要答应他……”
柳眠忆却“啧”了一下,将他推到一边:“滚!别碍老子事儿,还有,都说多少遍了,别叫我哥!”
李鸣见柳眠忆不知天高地厚地答应下来,顿时心花怒放:“那你可千万在这儿等着,要是跑了就是孬种!”
柳眠忆扬扬眉,不置可否。
李鸣跑走后,小临连忙说:“哥哥,我们快跑吧!他大哥是高三的学生。”
刘阔也在旁边附和:“没错没错,他大哥就是这条街上的混混,曾经还因为寻衅滋事进过几次局子,我们没必要跟这种人浪费时间。”
柳眠忆只是瞥了两个小孩一眼:“你们被他抢过钱?”
小临和刘阔连忙点头。
“害怕吗?”柳眠忆问刘阔。
刘阔看了一眼小临,小声说:“有点。”
柳眠忆说:“怕就回家,你,一会儿跟我走。”他又看向小临,“别拽我衣服。”
小临怯怯地缩回手,刘阔想了想,还是决定留下来:“不,我不能一个人临阵脱逃,我不能留小临一个人在。”
小临悄悄说:“我还有我哥陪着。”
刘阔说:“那也不行!”
柳眠忆觉得好笑:“为什么?”
刘阔坚定地说:“因为小临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小临感动得紧紧拉住刘阔的手。
柳眠忆不屑地哼哼两声,觉得他们真幼稚。
“不管遇到什么,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陪你一起!”刘阔说。
柳眠忆实在忍不住:“哪有那么夸张。”
可是小临却被刘阔感动得要死要活。
正说话的功夫,就见远处走来两个黑衣人,小个子黑衣人是李鸣,那大个子想必就是他的大哥了。
两个小孩吓得顿时不敢说话了,柳眠忆也没护着他们,只是孤身一人迎着那二人向前走了几步。
“就是你欺负我小弟?”
黑衣大哥长得一脸猥琐,脖子上戴着金链子,侧颈还纹着纹身,他上下扫视了一眼柳眠忆,不禁笑出声来:“留个小辫,我还以为是个女的,哎,小白脸,看你弱不禁风的样,我也不想以大欺小,你兜里有多少钱都交出来,再给我小弟赔礼道歉,这事就算完,否则……”
他捏了捏拳头,指节发出错位的卡啦声。
柳眠忆临危不惧,淡然道:“是他欺负人在先,让他把之前抢同学的钱还回来,这事就算完。”
这条街上黑衣大哥向来说一不二,哪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他当即怒了,挥拳向柳眠忆打去。
小临本以为柳眠忆会躲,可他连躲都不躲,就那样正正挨了黑衣大哥一拳。
李鸣在旁边欢呼,为大哥替他报仇而兴奋不已,小临和刘阔则担心地跑到柳眠忆身边。
柳眠忆抬起头时,小临看到他的嘴角在流血,小临急得大叫:“哥哥!”
“闭嘴!滚一边去!”柳眠忆推开他,小临直接摔了个屁股蹲。
“还打吗?”黑衣大哥嘲笑道。
柳眠忆抹了把唇角的血,从地上站起来。
“打够了?”柳眠忆说。
“怎么?”黑衣大哥觉得柳眠忆的状态不对劲,他没有告饶,反而周身带着一股死气。
柳眠忆突然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水果刀,直接划向自己的右腕。
“你……你……这可是你自己划的啊!不关我的事!”
见了血,大家都慌了。
柳眠忆笑笑,一把将带血的刀插进旁边的树干上:“没说是你的事,我只是想说,你再怎么混,也是吃喝玩乐想让自己过得舒坦些罢了,可我不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想活了,这么些年不过是靠着一点念想强撑到现在,你和别人只是在赌输赢,而我想和你赌的,是命。怎么样,要赌吗?输了,我自杀,赢了,你交钱。”
“臭小子,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吧!”黑衣大哥不可置信地瞪着柳眠忆。
“这赌局划算得很,你不亏。”柳眠忆继续说。
“你怎么招惹上这么个主?”
“我也不知道啊!听说是王临的哥哥,可我从来没听说有这号人物啊!”黑衣大哥和李鸣开始小声蛐蛐。
“你啊!真让我的脸丢尽了!”
最后,黑衣大哥狠狠拍了一下李鸣的后背,李鸣疼的嗷嗷直叫。
柳眠忆面色不改,依旧看着面前两人,他的脉搏因缺血而加强了搏动,鲜血顺着纤细的指尖滴落,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红花。
“小兄弟,看你年纪挺小的,哪条道上的人?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黑衣人不愿和柳眠忆拼命,转而换了战术,笑脸相迎。
“拿钱。”柳眠忆说。
“啊是是是,一点钱而已,要是能交下你这个朋友也值!快点拿钱!”末了,黑衣大哥又狠狠拍了李鸣一下,催促着。
“我……我哪有钱……”
“你上次抢了人家那么多钱,这回说没有?”
“有有有,我有行了吧。”
李鸣没办法,只得把口袋翻了个遍,连内芯都翻腾到外面了,看起来滑稽可笑。
“只找到了这点……哎别都拿走啊……”
黑衣大哥瞪了李鸣一眼,然后笑呵呵地把钱送到柳眠忆面前,柳眠忆没接,黑衣大哥只得把钱递到小临手上:“诶哟,这就是你哥哥呀,很厉害呢!以后李鸣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哥哥……钱有点多了……”小临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柳眠忆。
柳眠忆不麻烦道:“拿着得了,废什么话。”
“哦。”
小临只能低下头,而刘阔则充满敬意地看向柳眠忆,虽然这位大哥哥脾气不好,但他可真是个大英雄啊!
黑衣大哥起初对柳眠忆的蔑视感到不满,现在却突然对他充满了兴趣。
“老弟,有兴趣加入我们吗?”黑衣大哥搓着手,要知道混混一条街拼的就是人脉,这么不要命的狠人不收归旗下可就太可惜了。
“没兴趣。走。”
柳眠忆把刀拔出来,小临和刘阔赶紧跟在柳眠忆身后。
“哎!要是想好了就拖李鸣来找我!我随时欢迎!”
走了很远,小临还能听到黑衣大哥的声音。
和刘阔分别时,刘阔小声对小临说:“你哥哥真不赖!”说完还竖起了大拇指。
可小临没有心思骄傲,柳眠忆的手还在流血,只不过没有刚刚流的那么多了,他们正巧路过一家药店,小临要去买纱布和碘伏,柳眠忆白了他一眼,等小临出来后,柳眠忆已经走出好远了。
“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小临跑得急,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好在入了秋,小临穿的多,只是手擦破点皮,其他地方都好好的呢。
柳眠忆这时才停下来,双手插兜回头看他:“跑什么跑,又不会扔下你。”
小临这时才注意到,柳眠忆的脖颈被瑟瑟秋风吹得泛着粉色,凸出的锁骨衬得他的身子愈加单薄。
“哥哥,我给你包扎。”小临说。
“不用,赶紧回家 。”柳眠忆说。
“哥哥……”小临清澈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柳眠忆。
柳眠忆被他盯得没法子,只得就近坐在了木椅子上,伸出受伤的手不耐烦道:“快点。”
“好!”小临甜丝丝地笑了,他似乎知道他这位哥哥的弱点在哪儿了。
小临先是用纱布给柳眠忆压迫止血,然后再用碘伏和生理盐水细心地给柳眠忆冲洗伤口,最后用干净的纱布给他包扎好。
看着他低头认真地做着这一切,柳眠忆忍不住问:“你都跟谁学的?”
“啊?包扎伤口吗?”小临抬起头,“因为我妈妈有时会在给我做饭的时候受伤,久而久之我就会了,什么烫伤,切割伤,简单的我都能处理。”
看着小临天真灿烂的笑容,柳眠忆蹙起眉:“你能不能别总傻笑,和你妈一样,你们以为能用这招蛊惑人心?实际上丑死了。”
“你可以说我丑,但你不能说我妈妈丑,因为她真的很好看。”小临眨巴两下眼睛看着柳眠忆,“哥哥,你也好看。”
“你……”柳眠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小临给柳眠忆包扎好后,柳眠忆又用剩下的纱布擦着水果刀,他怔愣愣地盯着面前飘落到地上的金黄叶子,思绪飘远。
这时,柳眠忆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哥哥,给,是学校发的,我特意留给你的,你吃五仁月饼不?我还有月饼……”
柳眠忆一把拿过苹果,也不吃,只是用擦干净的水果刀削皮,边削边小声嘀咕:“假仁假义,做这出给谁看……”
小临的注意力则完全放在了柳眠忆手里的苹果上:哇,哥哥可真厉害呀,削苹果皮居然像削铅笔一样!
柳眠忆削得又快又好,还没等苹果氧化,他就削好了,小临看着大苹果米黄色的果仁,馋得咽了下口水。
柳眠忆把苹果给他。
小临连忙摆手:“这是给你的……”
柳眠忆冷声:“我不喜欢吃苹果。”
小临只好道:“哦。”
柳眠忆又说:“月饼呢?掰一块给我,快饿死了……”
小临的眼里立刻又放出光来,欣喜地翻腾着书包:“有呢,我给你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