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汤见了底,白瓷碗内壁凝着一层薄薄的糖霜。顾妄捧着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沈烬,他正低头收拾布巾,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羽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竟与记忆里那个蹲在巷口的身影,有了几分模糊的重叠。
“在看什么?”沈烬抬眼,恰好撞进他直勾勾的视线。顾妄像被抓包的偷糖小儿,慌忙移开目光,将空碗递过去,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兄的手好看。”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贪恋沈烬指尖的温度,可更想看清,那双手是否与记忆里递来馒头的手,有着相同的薄茧纹路。沈烬接过碗时,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顾妄心头一跳,那些零碎的画面又涌了上来——冷硬的墙根、飘着霉味的空气,还有那双手递来馒头时,指节处淡淡的青色血管。
“手好看有什么用?”沈烬失笑,将碗搁在石桌上,重新坐回他身旁,“等心法练熟了,你的手也能握稳真剑,比这好看得多。”
顾妄却摇头,固执地盯着他的手:“不一样的。师兄的手,又暖又稳。”哪怕是练剑磨出的茧,也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和记忆里那双手如出一辙。
顾妄说着,将手轻轻晃了晃,便将掌心朝上摊开,稳稳摆在沈烬手边。那双手被这些时日养得白净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瘦弱,掌心虎口处覆着层薄茧,是这段时日晨起练剑磨出来的,摸上去糙得很,却偏生衬得指腹愈发莹润。
沈烬喉结动了动,也缓缓摊开手。两双手并在一处,对比鲜明——他的手更大些,掌心茧子也更明显,是常年握剑、执缰磨出来的,将顾妄那只手衬得愈发小巧,连指缝都透着股少年气的细软。
正望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出神,沈烬的目光忽然被一抹淡色勾住。顾妄抬手时,衣袖滑落少许,露出半截皓腕,腕骨下方横着一道浅疤,约莫指节长短,颜色淡得几乎与肤色相融,只在光线下能看清那道极细的、微微泛白的痕迹,像被月光吻过的一道印子。
沈烬的动作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顾妄以为是错觉。他很快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拂去衣袖上的落尘:“明日卯时便要起练心法,今日早些歇息,免得明日犯困。”
顾妄还想追问,却见沈烬已站起身,拿起白瓷碗转身要走。他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烬身后,像条黏人的小尾巴:“师兄,我跟你一起去洗碗。”
沈烬没拒绝,只是脚步慢了些,刚好让他能跟上。廊下的桂花香更浓了,风卷起几片细碎的花瓣,落在顾妄的发间。沈烬瞥见了,伸手替他摘下,指尖划过他的耳尖,带着轻轻的痒意。
“师兄,”顾妄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你以前……去过凡间的镇子吗?”
沈烬摘花瓣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花瓣丢在一旁,声音依旧温和:“昆仑墟弟子需潜心修行,除了下山采购与宗门派发的任务,极少去凡间。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妄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啊,师兄是正经的昆仑弟子,哪会像自己一样,曾在凡间的泥巷里挣扎求生。他垂着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小声道:“没什么,就是听别的弟子说,凡间的镇子很热闹,想问问师兄。”
沈烬看着他耷拉下来的肩膀,眼底软了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你心法练成,日后下山历练,便能亲自去看看了。”
“真的?”顾妄眼睛一亮,瞬间忘了方才的失落。
“自然。”沈烬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快些,碗洗好了,我再陪你练会儿剑姿。”
顾妄连忙跟上,心里那点疑虑被“下山历练”的期待压了下去,可那颗埋下的种子,却在沈烬温和的话语里,悄悄发了芽。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落在沈烬的背影上,宽肩窄腰,步履沉稳,连走路的姿态,都让他觉得莫名熟悉。
洗过碗,沈烬果然陪他在空地上练剑姿。顾妄握着木剑,按照沈烬教的动作站定,手臂却忍不住发颤。沈烬从身后扶住他的胳膊,掌心贴着他的小臂,一点点纠正他的姿势:“肩放松,沉腰,剑要稳,心更要稳。”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顾妄的耳朵瞬间红透,连呼吸都乱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烬掌心的温度,顺着衣袖渗进来,熨贴在皮肤上。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巷口,那人也是这样,伸手扶住他发抖的肩膀,声音温和地说:“别怕,吃了馒头,就有力气了。”
“唔……”顾妄忽然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脑海里的画面突然变得混乱,昏暗的巷子与昆仑墟的暖阳重叠,模糊的身影与沈烬的脸交错,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传来,让他几乎握不住木剑。
“怎么了?”沈烬立刻松开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语气里满是担忧,“是不是头又疼了?”
顾妄闭着眼,用力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睁开眼,看见沈烬焦急的模样,心里一暖,又一酸:“师兄,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晕。”
他没说,方才那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师兄,那个给我馒头的人,是不是你?
沈烬却不放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后颈:“温度正常,许是站得久了。今日先到这里,我送你回去歇息。”
顾妄没反驳,任由沈烬扶着他往卧房走。晚风渐凉,吹得他脑子清醒了些,可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他偷偷看着沈烬的侧脸,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温柔得让人心安。
到了卧房门口,沈烬替他推开门:“进去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叫我。”
顾妄点点头,却没立刻进门。他盯着沈烬的手,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节,那里果然有一层薄茧,和记忆里的触感一模一样。
沈烬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抽回手。
顾妄抬头,眼底满是困惑:“师兄,你的手……怎么会有这么多茧?”昆仑弟子练剑,茧子该在掌心,可沈烬的指节上,却有几处极淡的、不像练剑留下的茧。
沈烬垂眸,看着他落在自己指节上的指尖,声音轻得像风:“许是以前,做过些粗活吧。”
这话一出,顾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粗活”,却见沈烬已抽回手,后退一步,温声道:“快进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说完,不等顾妄回应,便转身走了。
顾妄站在门口,看着沈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手指还残留着触碰薄茧的触感。他忽然想起,那日沈烬炖梨汤时,指尖捏着梨块削皮,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弟子,倒像个,早就习惯了照顾人的人。
夜风卷起桂花瓣,落在他的肩头。顾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木剑,剑身上的木纹硌着掌心,却让他忽然定了心。
不管师兄是不是那个人,他都要记起来。记起那个在寒冬里,给了他一口温暖的人。
他推开门,走进卧房,将木剑与兔子放在枕边,心里的种子,在月光下,悄悄舒展了第一片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