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落妄归处》 第1章 雪中拾遗 昆仑墟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鹅毛大的雪片被寒风卷着,像无数把冰冷的碎刀,割在人脸上生疼。沈烬御剑行至山门下方的缓坡处,抬手按了按腰间的佩剑“凌霜”,剑鞘上凝着的冰霜被他指尖的灵力化开,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 三日前他奉师尊玉虚真人之命,下山绞杀盘踞在青苍山的雪妖。那妖物修行近千年,能操控风雪,难缠得很。沈烬虽凭精湛剑法令其形神俱灭,却也耗损了不少灵力,此刻只想尽快回宗调息。 “吱呀。” 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细得像枯木断裂,却让沈烬瞬间顿住了脚步。他凝神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只剩风雪呼啸而过的呜咽。沈烬蹙了蹙眉,指尖掐了个诀,周身灵力散开,如蛛网般覆向四周,这昆仑墟外围常年有结界守护,寻常兽类不敢靠近,怎会有异样动静? 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雪已经淹没至小腿,他缓步朝着西侧的矮松林走去。越往里走,空气中便多了丝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雪水的寒凉,格外刺鼻。 “在那里。” 沈烬的目光落在松树下的雪堆里。那是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趴在雪地上,身上只裹着件破烂不堪的灰布单衣,布料早已被风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像根枯木,皮肤冻得发紫,指缝间还沾着干涸的血痂,不知是伤口还是雪地里的污泥。 他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过来。这是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唇瓣冻得青紫,早已没了血色。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层薄霜,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若不是胸口还有极轻的起伏,任谁都会以为这是具被冻僵的尸体。 沈烬的指尖刚碰到少年的脸颊,便被那刺骨的寒意惊得顿了顿。他连忙解开自己的外袍,那是件用千年冰蚕丝织成的法衣,能抵御严寒,此刻却被他毫不犹豫地裹在少年身上。外袍宽大,将少年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只露出小半张脸,又伸手打开了一道结界来抵挡风雪。 “醒醒。”沈烬轻唤了一声,指尖凝着一丝温和的灵力,缓缓渡入少年的眉心。灵力刚入体,便察觉到少年体内的紊乱,经脉多处受损,像是被人用蛮力震伤。 “谁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 就在这时,少年忽然动了动。他的眼睫颤了颤,像是要睁开,却又被浓重的疲惫拖了回去,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模糊不清,像是在叫着什么人。沈烬俯身细听,才勉强辨出两个字:“别追……” 看来果然是被追杀。沈烬心中了然,不再迟疑。他将少年打横抱起,少年很轻,轻得像片羽毛,抱在怀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沈烬用外袍将人裹得更紧,避免风雪再侵,随即足尖点地,身形掠起,朝着昆仑墟山门的方向飞去。 怀中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温暖,不安地动了动,头轻轻靠在了沈烬的胸口。沈烬低头看了一眼,少年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他放缓了飞行的速度,尽量让动作更平稳些。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怀中的温度。沈烬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山门,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这少年的眉眼,竟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沈烬轻声说道,像是在安慰少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被随后落下的大雪,渐渐覆盖,没了踪迹。 第2章 暖阁初醒 顾妄是被一阵暖意烘醒的。 先是指尖传来细微的痒意,像是有温流在经脉里缓缓游走,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接着,鼻尖萦绕起淡淡的桂花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清清爽爽的,让混沌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雕花的木质房梁,顶上悬着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晕透过薄纱灯罩洒下来,落在铺着软绒的被面上,连带着被褥都染了层温柔的色泽。 这不是雪地,也不是巷子里漏风的破庙。 顾妄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贴身的里衣。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破烂单衣早已被换下,此刻穿着一件宽大的素白棉袍,料子柔软得不像话,是他从未穿过的好东西。 “醒了?” 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不高不低,却像清泉淌过石涧,让顾妄紧绷的神经莫名松了些。他循声转头,看见床边立着个少年。 来人穿着青色长衫,腰间系着墨色玉带,玉带上悬着一枚通透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俊。尤其是一双眼睛,像盛着昆仑墟的融雪,亮得温润,此刻正垂眸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半分恶意。 是他。 顾妄的瞳孔微微一缩。昏迷前的记忆碎片突然涌来。 他在来宗门选拔的路上被发现行踪,一直被追杀着,他胆战心惊的躲藏了三天,三天没有进食,眼看就要被抓住,顾妄攥着最后一丝力气,在密林中绕开最后一道追杀的黑影,沾血的指尖抠着冻土缓了两步,不敢停歇,一直往前走着。 凛冽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当他抬头望见昆仑墟山门巍峨的轮廓时,胸腔里的狂喜还没散开,就被门侧“选拔已毕”的木牌浇得冰凉。三天没沾食物的胃里翻着酸水,被刀风划破的伤口在雪地里冻得发僵,他踉跄着想再往前挪一步,眼前的青灰山门却突然晃成一片模糊,最后只听见自己重重砸在雪地上的闷响,意识便沉进了无边的寒冷里。 意识模糊间,似乎有人蹲下身,将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袍裹在他身上,那双扶着他的手,干净又温暖。 就是这个人。 “感觉怎么样?”沈烬见他眼神发直,又问了一句,同时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刚碰到顾妄的皮肤,就感觉到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烬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收回手,语气放得更缓:“别怕,这里是昆仑墟,我不会伤害你。”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师尊让膳堂的弟子熬了驱寒的药,你现在身子虚,得趁热喝了。” 顾妄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桌上果然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药香就是从那里飘来的。他张了张嘴,想道谢,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你刚醒,伤还没好,暂时说不了话也正常。”沈烬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转身端起药碗,又拿了块蜜饯放在旁边,小心翼翼道:“我喂你?” 顾妄看着他走近,心里又慌又乱。他自小颠沛流离,见惯了人心险恶,还从未有人这样温和地对他。尤其是眼前人的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却又怕这温暖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沈烬在床边坐下,小心地将他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个软枕。接着,他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后,才递到顾妄嘴边。 药很苦,刚碰到舌尖,顾妄就皱紧了眉头,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湿意。但他没有躲开,硬生生将药汁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奇异地让他觉得安心,至少这苦味是真实的,不是梦。 一碗药喝完,沈烬将早已备好的蜜饯递到他嘴边。顾妄犹豫了一下,轻轻含住,甜意瞬间在口腔里化开,压下了药的苦涩。 “师尊同意将你留下,你若是愿意,可留在这里,若是不愿,便等伤好之后再做打算。”沈烬收拾着碗碟,状似随意地说道,“等你能说话了,再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为何会出现在昆仑墟外围?” 顾妄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被褥。名字?自从陈爷爷不在了,村子被屠之后,他到处躲藏着,这些年只被人叫过“小乞丐”“野种”。至于为何出现在这里……那些追杀他的黑衣人,还有被屠尽的归云村,都是他不敢触碰的伤疤,他不敢想。 他抬起头,看向沈烬的背影。少年正弯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动作利落又温柔。窗外的雪还在下,寒风拍打着窗棂,屋内却暖得让人不想离开。 顾妄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留在这儿,留在这个给了他温暖和一碗热药的人身边。 他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轻轻蹭了蹭沈烬的侧影,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将这份突如其来的依赖,悄悄藏进了眼底。 第3章 玉虚真人 药碗磕碰桌面的轻响落定,屋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清雪寒气的玉虚真人走了进来。他身着素色道袍,须发皆白,却不显老态,眼底的灵光流转间,自有一派仙风道骨。 沈烬见师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师尊。” 玉虚真人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顾妄身上。那目光温和却有穿透力,像是能看穿人周身的屏障,直抵内里。顾妄被这视线看得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指尖攥着棉袍的衣角,紧张地垂下了眼睫。 “身子可好些了?”玉虚真人开口,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让顾妄紧绷的神经松了些。他抬眼看向玉虚,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谢意。 玉虚真人缓步走到床边,伸出右手,指尖悬在顾妄头顶三寸处,一道淡金色的灵力悄然散开,如同细密的网,轻轻覆在顾妄身上。顾妄只觉一股暖意顺着头顶往下走,所过之处,原本隐隐作痛的经脉竟舒服了不少,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片刻后,玉虚真人收回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看向沈烬:“这孩子的根骨,是千年难遇的剑修奇才。” 沈烬闻言一愣,随即有些惊喜地看向顾妄。他虽看出顾妄气质不凡,却没料到师尊会给出如此高的评价。要知道,师尊收徒向来严苛,这些年昆仑墟弟子虽多,能被他称为“奇才”的,也只有自己一人。 顾妄则是一脸茫然,他不懂什么是“根骨”,也不知道“剑修奇才”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眼前这位仙长的话,让旁边的少年露出了好看的笑容,那笑容比琉璃灯的光晕还要暖,让他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只是……”玉虚真人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顾妄的丹田处,眉头微蹙,“他丹田曾受过重创,虽未伤及根本,却也影响了灵力的汇聚。若想修习剑道,还需先用药石调理,再辅以心法疏导。” 说到这里,玉虚真人看向顾妄,语气放缓了些:“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昆仑墟外围,还带着一身伤?” 顾妄的身子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名字”“家”“伤”,这几个词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勾起了那些不愿回想的过往,陈爷爷冰冷的身体,归云村的惨状,黑衣人挥舞的刀,还有晓烟镇巷子里的饥饿与绝望。 他的手指开始颤抖,眼底泛起水汽,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沈烬看出了他的窘迫与恐惧,连忙上前一步,挡在顾妄身前,对玉虚真人道:“师尊,他刚醒不久,嗓子还没好利索,许是记不太清了。不如等他再养些时日,能说话了再说不迟。” 玉虚真人看了沈烬一眼,又看了看躲在沈烬身后、只露出一双泛红眼睛的顾妄,轻轻叹了口气:“也好。你既救了他,往后便多照拂些。”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沈烬,“这里面是‘清灵丹’,每日一粒,能助他修复经脉,缓解伤势。” 沈烬接过瓷瓶,恭敬地应道:“是,弟子明白。” 玉虚真人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开了。屋门关上的瞬间,顾妄紧绷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后背抵着软枕,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沈烬连忙走到床边,拿出帕子,轻轻替他擦去额上的汗:“别怕,师尊没有恶意,只是关心你。对你恢复好了,若是不想说,便不说,想说了便说与我们听。” 顾妄抬起头,看向沈烬。少年的眼神依旧温和,没有半分催促与探究,像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他忽然觉得,或许留在昆仑墟,留在这个人身边,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伸出手,轻轻拉了拉沈烬的衣角。沈烬愣了一下,低头看向他。顾妄的嘴唇动了动,虽然依旧发不出声音,却用口型轻轻说了两个字 “谢谢。” 沈烬望着他,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温声嘱了句“无事,安心养伤”,便转身出了房门。顾妄还陷在那抹笑意里怔忡未久,忽的记起常年贴身带着的木雕兔子,忙不迭在身上、被褥间翻找,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凉的锦缎。他抬眼扫过房间,终于在书桌上瞥见那抹熟悉的木色,刚想撑着身子下床,浑身伤口却骤然抽痛,只得咬着牙作罢。 门轴轻响时,顾妄正呆呆凝望着桌上的兔子。沈烬走近书桌,拾起木雕递向他,声音平静无波:“这是在你身上寻到的。” 两日前将顾妄救回,他曾让宗门小弟子代为收拾污损的衣物。便是那时,小弟子从顾妄破烂衣襟的夹层里,摸出了这只掌心大小的木雕兔子。当时接过兔子的瞬间,沈烬只觉心口猛地一沉——六年前,他随师尊在凡间小镇救过一个浑身是伤的孩子,为了让眼神呆滞的孩子开心些,曾亲手雕了两只兔子赠予顾妄其中一只。 这些年,他总以为那孩子早已不在人世,寻遍了当年途经的城镇,满心只剩自责:若那时执意将他带回宗门,或许便不会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此刻兔子在掌心温热,沈烬仍不敢确信眼前的顾妄,可能就是当年那个攥着兔子、眼里含着泪却不肯哭出声的孩子。 他走到床边,将木雕轻轻搁在顾妄枕边。顾妄动了动唇,无声说出“谢谢”二字,目光落在兔子身上时,眼底瞬间漫开化不开的温柔。沈烬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酸涩与茫然交织,翻涌成难以言喻的复杂。 第4章 渐愈 沈烬照顾顾妄,细致得近乎执拗。每日天刚亮,他便会端着温好的药汤来,用小勺舀起吹凉了才递到顾妄唇边;顾妄伤口发痒时,他会取来师尊调配的药膏,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 夜里顾妄偶因旧伤疼醒,总能看见沈烬坐在床边,借着琉璃灯的光替他掖好被角,指尖还会凝着一缕温和的灵力,悄悄渡进他的伤处缓解痛感。 顾妄躺在床上,看着沈烬忙碌的身影,心里像被温水浸着。他想帮忙递个帕子,或是说句感谢,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最后只能乖乖缩在被子里,用一双亮得发烫的眼睛,追着沈烬转。有时沈烬坐在桌前翻看剑谱,他便静静躺着,目光落在少年垂落的墨发上,连窗外风雪敲打窗棂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温柔。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天。清晨,沈烬刚推开小厨房的门端着药碗出来,就见顾妄扶着门框,试探着挪动脚步。少年穿着宽大的素白棉袍,身形依旧单薄,却挺直了脊背,见他出来,眼睛一亮,又往前挪了小半步,像是在展示自己能走了。衣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雪粒,却丝毫没影响他眼里的雀跃。 “慢点,别摔着。”沈烬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顾妄的手腕,只觉比往日暖了些,却仍带着点凉意,便悄悄将自己掌心的温度渡过去些。他扶着顾妄慢慢走,每走两步便停下歇一歇,生怕累着他还未痊愈的身子。 顾妄顺着他的力道站稳,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哥哥”,却只发出“嗬嗬”的轻响,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指尖攥了攥衣角,眼底闪过一丝失落,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师兄说,偏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 “别急。”沈烬看出他的沮丧,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师尊说你喉间伤得重,要好生养着。等嗓子好了,再跟我说话也不迟。”他扶着顾妄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带着桂花清香的风透进来,昆仑墟中的植物都被灵力温养着,使得它们一年四季都不会枯萎凋谢。 “今日天好,我陪你在廊下晒晒太阳,对你身子好。”说话间,还细心地将顾妄的衣袍领口拢了拢,挡住灌进来的寒风。 顾妄点点头,任由沈烬扶着自己坐在廊下的软凳上。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残留的寒意。他侧头看着沈烬,少年正低头替他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模样温柔得让人心安。偶有桂花落在沈烬的发间,顾妄忍不住伸手想去拂掉,指尖刚碰到发梢,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收了回来。 沈烬整理好衣领,抬头见他盯着自己看,忍不住笑了:“怎么总看我?是我脸上有东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眼底带着几分笑意,看得顾妄心跳漏了半拍。 顾妄连忙摇头,又怕沈烬误会,急得伸手比划,他想说是觉得哥哥好看,又想说是感谢哥哥照顾,可笨拙的手势怎么也表达不清。最后他索性放弃,只是红着脸,轻轻拉了拉沈烬的衣袖,像只寻求认可的小兽,眼底满是依赖。 沈烬看着他慌乱又认真的模样,心头一软。他伸手揉了揉顾妄的头发,挨着顾妄坐了下来,声音放得更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昆仑墟的云海,还带你去练剑场,教你握剑,你想学吗?” 顾妄喉间发不出一点声响,只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像浸了星光的潭水。他低头看着沈烬随意放在腿上的手,又抬眼望进对方带笑的眸子,小幅度却无比用力的点了点头,连带着额前的碎发都轻轻晃动,眼底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 沈烬见他这般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又补充道,“到时我把我幼时练功用的木剑找出来给你,那把剑轻便,刚好适合你。” 顾妄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只木雕兔子,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心里悄悄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待在他身边,哪怕嗓子永远好不了,好像也没关系。 第5章 执剑随影 清灵丹的效用比想象中更甚。不过半月,顾妄便能开口说话,虽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足以清晰表达心意。经脉的痛感也日渐消退,原本苍白的脸颊添了些血色,连带着那双眼睛,也亮得像淬了星子。 这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尽,院子中的银桂花瓣沾上露气,沈烬刚推开门,便撞进一片清浅的桂香里。晓光漫过墙头,将庭院里的老桂树染成朦胧的金,细碎花瓣簌簌落在来人肩头。 顾妄就立在树影下,怀里紧紧抱着沈烬前几日赠予他的那柄木剑。剑身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浅黄,被他双臂环得极紧,木柄几乎要嵌进衣料里。他见门开了,睫毛轻颤着抬眼,眸子里盛着与晨光交融的暖意,连带着满树桂香,都成了他身后温柔的背景。 少年穿着并不合身的衣袍,身形依旧单薄,却挺直了脊背,像株迎着风的幼松。见他出来,顾妄眼底盛着比晨露更亮的光,连忙迎上去:“哥哥。” “怎么不多睡会儿?”沈烬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柔软的发顶,只觉这孩子比刚来时暖了不少。 顾妄却红了脸,往后退了半步,将怀里的木剑抱的更紧了些:“我……我想跟哥哥学剑。”他垂着眼睫,声音有些发怯,“昨日听弟子们说,哥哥你是昆仑墟最厉害的剑修,我也想变得厉害,想……想能保护自己,保护苍生,保护你。”最后一句他说的很小声。 沈烬看着他攥紧剑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他想起顾妄身上的伤,想起那些不愿提及的过往,心中微动,接过木剑,掂了掂重量:“你若想学,我便教你。只是学剑很苦,你怕不怕?” “不怕!”顾妄立刻抬头,眼底满是坚定,“再苦我也不怕。” 从那日起,昆仑墟的练剑场上,便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每日天不亮,顾妄便跟着沈烬去练剑,从最基础的握剑姿势开始,一招一式,认真得不像话。沈烬教得耐心,他学得专注,哪怕手腕酸得抬不起来,手指被木剑磨出了血泡,也从未喊过一声累。 这日午后,沈烬正教顾妄练习“流云剑法”的起手式,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见玉虚真人正缓步走来。 “师尊。”沈烬连忙收剑行礼,顾妄也跟着放下木剑,恭恭敬敬地躬身。 玉虚真人点点头,目光落在顾妄身上,看着他满是薄汗的额头和磨破的指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短短半月,便能将基础招式练得如此熟练,倒是个肯下苦功的孩子。”他转向沈烬,“今日起,你便将《昆仑心法》传授于他。待他心法入门,我再亲自教他上乘剑术。” 沈烬有些惊讶:“师尊,您是想……” “他既有剑修奇才,便不该被埋没。”玉虚真人看着顾妄,语气温和,“孩子,你愿入我门下,做我玉虚的关门弟子吗?” 顾妄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竟能拜入昆仑墟掌门门下。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他反应过来,连忙跪下朝着玉虚真人磕头,声音带着哽咽:“弟子……弟子愿意!多谢师尊!” 玉虚真人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顾妄:“此乃昆仑墟弟子玉佩,你收好了。往后,你便是昆仑墟的人了。” 顾妄双手接过玉佩,指尖微微颤抖。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昆仑”二字,像是一道护身符,让他漂泊已久的心,终于有了归属感。 自那以后,顾妄便成了沈烬的师弟。他愈发黏着沈烬,心法要和沈烬一起在望月台修炼,剑法要跟着沈烬在练剑场打磨,就连吃饭、休息,也总想着跟沈烬待在一起。 有时沈烬去丹房制药,顾妄便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等他,安安静静的,像只守着主人的小狗。沈烬见状,便会多炼一炉凝神丹,塞给顾妄:“拿着,练剑累了就吃一颗,能缓解疲劳。” 顾妄接过丹药,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脸上会露出满足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强,还追不上沈烬的脚步。但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一点一点学,一步一步追,总有一天,他能站在沈烬身边,不再只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孩。 这日傍晚,两人练完剑,并肩走在回屋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顾妄看着沈烬的侧脸,忽然轻声说道:“师兄,等我学好了剑法,我就保护你。” 沈烬闻言,转头看他,眼中满是笑意:“好,我等着。” 顾妄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暖暖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他紧紧跟在沈烬身后,一步一步,踩着对方的影子,像是要把这份温暖,牢牢刻进骨子里。 第6章 旧忆初显 翌日下午 廊下的暖阳晒得人发懒,沈烬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闭目养神,顾妄坐在他身旁,正低头用一块细布擦拭着那把木剑,那是沈烬前几日送给顾妄的,此刻剑身上的木纹被擦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等明日,我便开始教你心法”沈烬不知何时睁开眼,他看着擦剑的顾妄。顾妄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木剑,眯着眼睛笑道:“好的师兄。” 顾妄的目光移到沈烬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带着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却总能将所有事都做得妥帖温柔。他忽的指尖一顿,伸手拉了拉沈烬垂落的衣袖。 沈烬睁眼时,撞进他亮晶晶的眸子,听见他轻声说:“师兄,我想喝你炖的梨汤了。” 沈烬唇边漾开一抹浅笑,温声道:“好,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顾妄笑着点头,眼睛亮了亮,前几日他喉间干疼,沈烬便用昆仑墟特有的雪梨熬了汤,甜润又养嗓子,他记挂了好几天。 沈烬揉了揉他的头发,起身时顺手将落在顾妄肩头的一片松针拂去,“我很快回来。” “师兄,我等你。” 顾妄乖乖应下,看着沈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重新将目光落回那柄木剑上。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剑脊,指尖传来木质的微凉,忽然间,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昏暗的巷子、冷硬的墙壁、还有一双递来温热馒头和木雕兔子的手,那双手也这样干净,指尖似乎也带着点薄茧。 他猛地攥紧了木剑,心脏跳得有些快。这段日子,类似的碎片总在脑子里打转,却总也拼不完整。他只记得那时自己饿得发昏,缩在巷子里不敢出声,直到有人蹲下来,将三个白花花的馒头递到他面前,还塞给了他几枚带着体温的铜板。 “在想什么?” 沈烬的声音忽然传来,顾妄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松开木剑。只见沈烬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过来,碗里飘着几片雪梨,甜香顺着风飘进鼻腔,却没让他的心跳平复下来。 “刚回来时见你盯着剑发呆,脸色都变了。”沈烬将碗放在石桌上,用小勺舀起一勺汤吹凉,递到顾妄唇边,“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顾妄微抬下颌,就着勺沿浅啜一口。 甜润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才稍微定了定神。他放下碗,看着沈烬:“师兄,我好像想起了一些迷迷糊糊的记忆。” 沈烬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顾妄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只记得零星的画面,却想不起那人的模样,也记不清是在哪座镇子。他急得有些上火,喉间又开始发疼,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别急,慢慢想。”沈烬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放得更柔,“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那些过去的事,若是不开心,忘了也挺好。” 顾妄看着他温和的眉眼,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盯着沈烬的脸,试图从这张清俊的脸上,找出与记忆中那个模糊身影重合的地方,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干净,连说话的语气,都隐隐有些相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又连忙压了下去。师兄是昆仑墟的弟子,怎么会出现在凡间的小巷里?一定是自己太依赖师兄,才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沈烬见他不再纠结,便提醒他喝梨汤。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木剑静静躺在一旁,廊下的风带着桂花香掠过,顾妄喝着甜润的汤,心里却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他想记起来,想知道那个给了他馒头和温暖的人,到底是谁。 第7章 旧影 梨汤见了底,白瓷碗内壁凝着一层薄薄的糖霜。顾妄捧着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沈烬,他正低头收拾布巾,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羽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竟与记忆里那个蹲在巷口的身影,有了几分模糊的重叠。 “在看什么?”沈烬抬眼,恰好撞进他直勾勾的视线。顾妄像被抓包的偷糖小儿,慌忙移开目光,将空碗递过去,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兄的手好看。”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贪恋沈烬指尖的温度,可更想看清,那双手是否与记忆里递来馒头的手,有着相同的薄茧纹路。沈烬接过碗时,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顾妄心头一跳,那些零碎的画面又涌了上来——冷硬的墙根、飘着霉味的空气,还有那双手递来馒头时,指节处淡淡的青色血管。 “手好看有什么用?”沈烬失笑,将碗搁在石桌上,重新坐回他身旁,“等心法练熟了,你的手也能握稳真剑,比这好看得多。” 顾妄却摇头,固执地盯着他的手:“不一样的。师兄的手,又暖又稳。”哪怕是练剑磨出的茧,也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和记忆里那双手如出一辙。 顾妄说着,将手轻轻晃了晃,便将掌心朝上摊开,稳稳摆在沈烬手边。那双手被这些时日养得白净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瘦弱,掌心虎口处覆着层薄茧,是这段时日晨起练剑磨出来的,摸上去糙得很,却偏生衬得指腹愈发莹润。 沈烬喉结动了动,也缓缓摊开手。两双手并在一处,对比鲜明——他的手更大些,掌心茧子也更明显,是常年握剑、执缰磨出来的,将顾妄那只手衬得愈发小巧,连指缝都透着股少年气的细软。 正望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出神,沈烬的目光忽然被一抹淡色勾住。顾妄抬手时,衣袖滑落少许,露出半截皓腕,腕骨下方横着一道浅疤,约莫指节长短,颜色淡得几乎与肤色相融,只在光线下能看清那道极细的、微微泛白的痕迹,像被月光吻过的一道印子。 沈烬的动作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顾妄以为是错觉。他很快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拂去衣袖上的落尘:“明日卯时便要起练心法,今日早些歇息,免得明日犯困。” 顾妄还想追问,却见沈烬已站起身,拿起白瓷碗转身要走。他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烬身后,像条黏人的小尾巴:“师兄,我跟你一起去洗碗。” 沈烬没拒绝,只是脚步慢了些,刚好让他能跟上。廊下的桂花香更浓了,风卷起几片细碎的花瓣,落在顾妄的发间。沈烬瞥见了,伸手替他摘下,指尖划过他的耳尖,带着轻轻的痒意。 “师兄,”顾妄忽然停下脚步,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你以前……去过凡间的镇子吗?” 沈烬摘花瓣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花瓣丢在一旁,声音依旧温和:“昆仑墟弟子需潜心修行,除了下山采购与宗门派发的任务,极少去凡间。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妄抿了抿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是啊,师兄是正经的昆仑弟子,哪会像自己一样,曾在凡间的泥巷里挣扎求生。他垂着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小声道:“没什么,就是听别的弟子说,凡间的镇子很热闹,想问问师兄。” 沈烬看着他耷拉下来的肩膀,眼底软了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你心法练成,日后下山历练,便能亲自去看看了。” “真的?”顾妄眼睛一亮,瞬间忘了方才的失落。 “自然。”沈烬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快些,碗洗好了,我再陪你练会儿剑姿。” 顾妄连忙跟上,心里那点疑虑被“下山历练”的期待压了下去,可那颗埋下的种子,却在沈烬温和的话语里,悄悄发了芽。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落在沈烬的背影上,宽肩窄腰,步履沉稳,连走路的姿态,都让他觉得莫名熟悉。 洗过碗,沈烬果然陪他在空地上练剑姿。顾妄握着木剑,按照沈烬教的动作站定,手臂却忍不住发颤。沈烬从身后扶住他的胳膊,掌心贴着他的小臂,一点点纠正他的姿势:“肩放松,沉腰,剑要稳,心更要稳。”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顾妄的耳朵瞬间红透,连呼吸都乱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烬掌心的温度,顺着衣袖渗进来,熨贴在皮肤上。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巷口,那人也是这样,伸手扶住他发抖的肩膀,声音温和地说:“别怕,吃了馒头,就有力气了。” “唔……”顾妄忽然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脑海里的画面突然变得混乱,昏暗的巷子与昆仑墟的暖阳重叠,模糊的身影与沈烬的脸交错,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传来,让他几乎握不住木剑。 “怎么了?”沈烬立刻松开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语气里满是担忧,“是不是头又疼了?” 顾妄闭着眼,用力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睁开眼,看见沈烬焦急的模样,心里一暖,又一酸:“师兄,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晕。” 他没说,方才那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师兄,那个给我馒头的人,是不是你? 沈烬却不放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后颈:“温度正常,许是站得久了。今日先到这里,我送你回去歇息。” 顾妄没反驳,任由沈烬扶着他往卧房走。晚风渐凉,吹得他脑子清醒了些,可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他偷偷看着沈烬的侧脸,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温柔得让人心安。 到了卧房门口,沈烬替他推开门:“进去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叫我。” 顾妄点点头,却没立刻进门。他盯着沈烬的手,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节,那里果然有一层薄茧,和记忆里的触感一模一样。 沈烬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抽回手。 顾妄抬头,眼底满是困惑:“师兄,你的手……怎么会有这么多茧?”昆仑弟子练剑,茧子该在掌心,可沈烬的指节上,却有几处极淡的、不像练剑留下的茧。 沈烬垂眸,看着他落在自己指节上的指尖,声音轻得像风:“许是以前,做过些粗活吧。” 这话一出,顾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粗活”,却见沈烬已抽回手,后退一步,温声道:“快进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说完,不等顾妄回应,便转身走了。 顾妄站在门口,看着沈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手指还残留着触碰薄茧的触感。他忽然想起,那日沈烬炖梨汤时,指尖捏着梨块削皮,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弟子,倒像个,早就习惯了照顾人的人。 夜风卷起桂花瓣,落在他的肩头。顾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木剑,剑身上的木纹硌着掌心,却让他忽然定了心。 不管师兄是不是那个人,他都要记起来。记起那个在寒冬里,给了他一口温暖的人。 他推开门,走进卧房,将木剑与兔子放在枕边,心里的种子,在月光下,悄悄舒展了第一片嫩芽。 第8章 桂糕涩 卯时的钟声刚过,昆仑墟的晨雾还未散尽,顾妄已握着木剑站在空地上。他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两刻钟,指尖反复摩挲着剑身上温润的木纹,昨夜那些没问出口的话,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心头。 沈烬来时,见他正对着木剑出神,剑姿摆得歪歪扭扭,连鬓边的碎发垂落眼前都未察觉。他放轻脚步走近,伸手轻轻敲了敲顾妄的剑脊:“剑要握正,心不在焉,练再多也是白费。” 顾妄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调整姿势,耳尖却悄悄红了。他抬头时,正撞见沈烬眼底的笑意,晨光透过薄雾落在他脸上,柔和得让人心颤,可这温柔里,又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疏离,像蒙着层薄纱的谜。 “先练吐纳。”沈烬收回目光,走到他对面站定,“跟着我做,吸气时沉腹,呼气时提气,气脉要顺着丹田走,切不可急。” 顾妄依言照做,可注意力总忍不住飘向沈烬的手。他看着沈烬抬手时,指节处那几处淡茧在晨光下若隐若现,昨夜的疑惑又冒了出来:练剑的茧该在掌心,师兄指节上的茧,到底是怎么来的? “分心了。”沈烬的声音适时响起,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气脉乱了,容易伤着自己。” 指尖的温度透过眉心传来,顾妄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连忙收敛起思绪,专心跟着沈烬的节奏吐纳。晨雾渐散,阳光越发明亮,练到第七遍时,他终于找到了些门道,丹田处泛起淡淡的暖意,连握着木剑的手都稳了些。 “不错,比我预想的快。”沈烬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歇会儿吧,我去给你拿些点心。” 顾妄点头,看着沈烬转身走向膳堂,脚步不自觉地跟了上去。他没敢靠太近,只远远跟在回廊尽头,看着沈烬与路过的弟子点头问好,笑容温和,举止从容,可那双总是藏着暖意的眼睛里,却似乎从未真正敞亮过,像藏着片无人能及的阴影。 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顾妄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见是同住西侧院的师兄林砚。林砚手里提着食盒,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妄师弟,躲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偷偷看大师兄?” 顾妄的脸瞬间涨红,慌忙摆手:“不是的林师兄,我就是……就是等着师兄拿点心。” 林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大师兄待你是真上心,我们入门时,可没这待遇,他以前性子冷得很,除了练剑就是待在藏书阁,谁都不爱搭理,哪像现在,连炖梨汤、送点心的事都做了。” “以前?”顾妄心里一动,连忙追问,“林师兄,你知道师兄以前的事?” 林砚愣了愣,随即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入门时,沈师兄已在昆仑墟待了一年,师父只说他是半路来的弟子,其余的从没提过。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听后厨的老伯说,沈师兄刚来时,身上带着伤,还会做些凡间的粗活,不像我们这些从小在仙门长大的。” 顾妄的心脏猛地一缩,连忙追问:“凡间的粗活?比如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林砚挠了挠头,“只听说他削木头的手艺好得很,你那柄木剑,听说就是他刚入门时亲手做的。” 顾妄攥紧了手中的木剑,指节泛白。亲手做的木剑、会做凡间粗活、指节上的薄茧、还有那碗甜润的梨汤……这些碎片拼在一起,竟与记忆里那个递来馒头的身影,越来越像。 “妄师弟?”林砚见他脸色发白,连忙伸手碰了碰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事。”顾妄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飘向膳堂门口,沈烬正提着食盒走出来,晨光落在他身上,温柔得让人心安,可顾妄看着他,心里却翻江倒海。 沈烬走近时,恰好看见林砚,笑着颔首:“林师弟也来取点心?” “是啊,刚巧碰到妄师弟。”林砚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识趣地往后退了退,“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林砚走后,空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沈烬将食盒递到顾妄面前,里面放着两块桂花糕,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刚蒸好的,尝尝?” 顾妄接过食盒,指尖却有些发颤。他看着沈烬,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你刚到昆仑墟时,是不是……会做很多凡间的活?” 沈烬递糕点的手微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温和:“以前在山下待过些日子,学过些旁门左道的手艺,让你见笑了。” “山下?”顾妄追问,声音有些发紧,“是凡间的镇子吗?” 沈烬沉默了片刻,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絮,声音轻得像晨雾:“是,不过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旧事了。” 他没说是什么事,也没说在哪个镇子,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所有疑问挡了回去。顾妄看着他温柔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问,那年寒冬的巷口,是不是你?想问,你递来的馒头,是不是还带着体温?可看着沈烬眼底那层淡淡的疏离,他忽然不敢问了。 若是问了,答案不是他想要的,该怎么办?若是问了,连现在这份温柔都留不住,又该怎么办?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沈烬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依旧温和,可顾妄却觉得,那温柔里,藏着他看不懂的叹息。 顾妄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散开,可心里却泛着淡淡的涩。他低头看着食盒里的糕点,忽然想起记忆里那个馒头的味道,也是这样,带着点微热的温度,在寒冬里,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沈烬看着他低头咬糕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转身望向远处的云海,晨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像藏在昆仑墟晨雾里的秘密,无人能懂。 顾妄吃完糕点,抬头时,见沈烬正望着云海出神,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有些落寞。他忽然想起昨夜沈烬说的话——“那些过去的事,若是不开心,忘了也挺好。” 或许,师兄也有不愿提及的过往。顾妄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将食盒递还给沈烬,轻声道:“师兄,我们继续练心法吧。” 沈烬回头,眼底的落寞已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好。” 晨光正好,木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顾妄握着剑,跟着沈烬一遍遍练吐纳、摆剑姿。可他心里清楚,那颗名为“疑惑”的种子,已在晨雾里生了根,只等着一个契机,便能破土而出,揭开所有藏在温柔背后的秘密。 第9章 两度相逢 顾妄的剑又偏了。 第三日练“拂云”式,他总在手腕提剑的瞬间失了准头,沈烬站在对面,看着他握着木剑的手微微发颤,忽然开口:“腕间的疤,还疼吗?” 顾妄猛地一顿,低头看向手腕内侧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印子,是很小的时候留下的,他只模糊记得是被狗咬伤,具体的早已记不清。“早不疼了,师兄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烬没回答,转身走向自己的卧房。木门“吱呀”一声响,再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个巴掌大的布包,靛蓝色的粗布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 他将布包放在石桌上,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硬得发黑的馒头干,还有一枚边缘卷了边的铜板,铜板上刻着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另外还有……。 顾妄的呼吸骤然停滞,当他看见第三件物品的时候,心中存在已久的疑问终于被解开——那是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兔子。 他连忙将手伸进衣襟,拿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木雕兔子,他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东西。 馒头干的裂痕、铜板的弧度、木雕兔子,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寒冬腊月,冷得刺骨的巷风,野狗尖利的吠声,还有手腕上骤然传来的剧痛,以及……一双递来馒头的手。 “这两件是当年我在你身上找到的。”他指了指馒头干和铜板,沈烬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六年前,我被师尊云游时收为弟子,此后便跟着师尊,暂留晓烟镇时在一个巷子发现你,你缩在粮油铺的墙根下,手腕被野狗咬伤,血渗进破棉衣里,怀里却死死揣着这半块馒头干,咬得牙龈都冒了血。” 顾妄的指尖发抖,木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从记事起便没见过爹娘,村子里总有不懂事的孩子讥笑他,但是好在有陈爷爷,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也都很好,可是在他五岁那年,村子被屠,陈爷爷为了保住他死于非命。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他只知道陈爷爷也不要他了,一直在赶他走。 后来他逃到了江南的一个镇子,成了街上的乞儿,饿了三天,想讨个包子却被店家放的狗追着咬,最后瘫在巷子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发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当年给我三个热馒头,喂我喝甜粥,塞我铜板,还赠我木雕兔子的人,真的是师兄?” “是我。”沈烬点头,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却在半空停了停,转而拿起那枚铜板,“我带你回了客栈,请大夫给你开了药。你发着高烧,嘴里呢喃着‘疼’,我守了你两天两夜。师尊却突然说要尽早回宗,宗门有要事,因为你的身子还太过虚弱,不能与我们一同回宗,便也只能狠狠心将你托付给客栈掌柜。” 他本想留张字条,可顾妄那时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清,写了也未必有用。最后他只能把这半块馒头干,铜板和其中一只木雕兔子收起来,想着或许哪天还能再遇见,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后,我回宗的路上,刚过山脚下的牌坊,就看见你倒在雪地里。”沈烬的目光落在顾妄冻得发红的鼻尖上,语气软了下来,“也就是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了。那时我瞧见你的眉眼,与很多年前我遇见的一个孩子很像,心中一直有着疑虑。” 沈烬顿了顿,说道:“直到后来,我发现你的手腕处有着一道浅疤,我便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顾妄的眼泪砸在石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原来他能进昆仑墟,不是运气好被师门选中,是师兄早就认出了他;原来师兄对他的好,不是因为他是新来的师弟,是早在六年前,就结下的缘。 “那师兄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哽咽着,伸手抓住沈烬的衣袖,“师兄明明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说?” “我怕你记起那些苦。”沈烬蹲下身,与他平视,指尖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你在雪地里醒过来时,眼神是空的,什么都不记得。后来我想着,忘了也好,忘了巷子里的狗,忘了饿肚子的疼,忘了那些没人疼的日子,在昆仑墟做个干干净净的弟子,不好吗?” 他没说,其实他每次看顾妄练剑,都怕他手腕发力时牵扯到旧伤;没说他炖梨汤时,总忍不住放多两勺糖,因为当年在客栈,顾妄喝甜粥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更没说他找到那柄木剑时,特意又把剑柄打磨得光滑,是怕磨疼他当年被咬伤的手腕。 顾妄再也忍不住,扑进沈烬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师兄,我不要忘……我要记得你给我的馒头,记得客栈的粥,记得你掌心的温度……我要一直记得。” 沈烬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伸手轻轻抱住他,手掌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后颈,声音温柔得能融了雪:“好,记得就记得,以后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阳光穿过松枝,落在两人身上,布包里的馒头干和铜板静静躺着,像是在诉说着那段跨越四年的缘分。顾妄趴在沈烬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手腕上的疤,好像也变成了温暖的印记——那是他与师兄,两度相逢的证明。 “师兄,”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却笑得明亮,“以后练剑,我再也不会分神了。” 沈烬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等你练好了,师兄给你炖梨汤,熬甜粥。” 地上的木剑泛着温润的光,廊下的风带着桂花香掠过,将所有藏在心底的话,都揉进了这温暖的晨光里。 第10章 剑穗缠情 晨光刚漫过昆仑墟的屋脊,顾妄已握着木剑站在空地上。不同于往日的走神,今日他眼神亮得惊人,手腕提剑时稳了许多,连“拂云”式的弧度,都比昨日流畅了大半。 沈烬提着食盒走来时,见他正对着空气反复练剑,额角渗着细汗,却笑得眉眼弯弯。他放轻脚步走近,看着木剑在晨光里划出的轻响,忍不住开口:“这么用功?” 顾妄猛地回头,看见沈烬,眼睛更亮了,连忙收剑跑过去:“师兄!我把‘拂云’式练熟了,你看!”说着就要再舞一遍,却被沈烬伸手按住肩膀。 “先吃点心,练剑也需先垫垫肚子。”沈烬将食盒递给他,里面除了桂花糕,还多了一碗温热的梨汤,“昨日见你练剑咳了两声,今日多炖了一碗。” 顾妄接过食盒,鼻尖萦绕着梨汤的甜香,心里暖融融的。他低头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沈烬:“师兄,当年在客栈,你给我喝的甜粥,也是这么甜吗?” 沈烬正替他捡落在地上的剑穗,闻言动作一顿,笑着点头:“嗯,那时你发着烧,嘴苦,我特意多放了些糖。” 顾妄咬着桂花糕,看着沈烬指尖捏着的剑穗,那是他昨日练剑时不小心扯断的,穗子上的红绳松了线。沈烬指尖灵活地穿梭在绳结间,指节上的淡茧在晨光下若隐若现,顾妄忽然想起,师兄连编绳结都会,想来也是在凡间学的。 “师兄,”顾妄放下食盒,凑过去看他编绳,“你在凡间,是不是什么都会做?做饭,削木头,连编绳结都会。” “都是些糊口的手艺。”沈烬将编好的剑穗递给他,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那时只能靠这些活计换些铜钱。” 顾妄接过剑穗,红绳上编着简单的“松枝纹”,和他那柄木剑上的纹路如出一辙。他心里一动,将剑穗系在木剑的剑柄上,抬头看着沈烬:“师兄,等我练好了剑,我就可以下山了吗?” “自然。”沈烬点头,伸手替他拂去嘴角的糕屑,“等你把‘松风诀’练熟,我便向师尊请命,带你下山历练。” 顾妄的眼睛瞬间亮了,捧着木剑笑得像个孩子:“好!那我一定好好练剑,早日把‘松风诀’练熟!” 接下来的练剑,顾妄格外认真。沈烬站在对面,看着他手腕轻提,木剑带着剑穗划过空气,红绳在空中荡出好看的弧度,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忽然觉得,当年在巷子里捡到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孩,在雪地里抱起那个冻得发紫的少年,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练到日头偏午,顾妄终于能完整地将“拂云”式练下来,虽然还有些生涩,却比昨日进步了许多。他收剑时,额角的汗滴落在剑穗上,红绳沾了汗,颜色显得更艳了。 “不错,进步很快。”沈烬递给他一块帕子,“歇会儿吧,再练下去该累着了。” 顾妄接过帕子擦汗,忽然想起林砚说的话,抬头问道:“师兄,你刚到昆仑墟时,性子是不是很冷?林师兄说,你以前除了练剑就是待在藏书阁,谁都不爱搭理。” 沈烬愣了愣,随即失笑:“那时候刚回宗,心里总记挂着事,没心思和人打交道。”他没说,心里记挂的,是那个在镇上,没来得及道别的小孩;是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见的,攥着半块馒头干的孩子。 直到两年后,在山门外看见倒在雪地里的顾妄,确认了心中所想之后,他那颗悬了两年的心才落了地。只是那时顾妄什么都不记得,他便想着,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做他的师兄,护他安稳长大,也好。 顾妄看着沈烬温柔的眉眼,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指节上的淡茧:“师兄,以后有我陪着你,你不用再一个人待在藏书阁了。” 沈烬的心脏猛地一暖,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熨贴着他的皮肤:“好,以后有阿珩陪着,师兄再也不一个人待着了。” 两人坐在石凳上,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木剑上的剑穗轻轻晃动,红绳缠着凉意的木纹,像他们之间的缘分,跨越了四年的时光,终于紧紧缠在了一起。 顾妄靠在沈烬的肩头,看着远处的云海,忽然觉得,那些过去的苦,都成了现在的甜。有师兄在身边,有木剑在手,有剑穗缠情,往后的日子,定然都是温暖的。 “师兄,”顾妄轻声说,“我真高兴,能再次遇见你。我喜欢你师兄。” 沈烬低头,看着他发顶的旋儿,声音温柔得像风:“好,我知道了。” 廊下的桂花香又飘了过来,混着梨汤的甜香,缠绕在两人身边,将这段两度相逢的缘分,酿得愈发醇厚。 第11章 簪心承意 廊下的桂花香还在飘,混着午后的暖阳,将石凳上两人的影子叠得愈发近了。顾妄靠着沈烬,鼻尖蹭到他衣料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甜得像浸了蜜,连方才练剑的疲惫都消散无踪。 他攥着沈烬的手,指尖反复摩挲着对方指节上的薄茧——那是常年练剑、编绳、削木留下的痕迹,每一道都藏着师兄过去的日子。顾妄忽然觉得,那些他没参与的时光,似乎也能透过这掌心的温度,悄悄窥见几分。 “师兄,”顾妄仰头看他,阳光落在他眼底,碎成一片亮晶晶的光,“等我能下山了,你要带我去晓烟镇吗?我想看看当年住过的客栈,想看看你给我买馒头的铺子。” 沈烬指尖一顿,低头撞进他满是期待的眸子。他原以为顾妄不记得晓烟镇的事,却没想到小家伙不仅记得,还念着要去看看。心口那处柔软被轻轻戳中,他笑着点头:“好,等你练熟了‘松风诀’,师兄就带你去。” “真的?”顾妄眼睛一亮,直起身来,脸颊蹭过沈烬的下颌,带着少年独有的软嫩,“那我们还要去巷子里看看,我记得那里有棵老槐树,夏天会开很多花。” 沈烬的心猛地一紧,指尖下意识收紧——他居然连老槐树都记得。原来当年那个发着高烧、眼神空洞的小孩,把那些细碎的片段,都悄悄藏在了心里。他喉间发涩,却只化作一声轻应:“好,都去。” 顾妄见他答应,笑得更欢了,伸手抱住沈烬的胳膊,脸颊贴在他的袖子上,像只黏人的小猫:“师兄最好了。” 沈烬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正说着话,远处传来小弟子的喊声:“沈师兄!顾师弟!师尊唤你们去正殿呢!” 两人同时抬头,顾妄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却被沈烬反手牵住。他握着少年微凉的指尖,轻声道:“走吧,别让师尊等急了。” 顾妄乖乖点头,跟着他往正殿走。阳光透过廊下的桂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手牵着手,一步一步,踩过那些细碎的光斑,像踩过岁月里的每一次相逢。 正殿内,玉虚真人正坐在蒲团上煮茶,白烟袅袅,茶香漫过整个大殿。见两人进来,他抬眼扫过他们相牵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没点破,只道:“未寻,景珩,过来坐。” 沈烬拉着顾妄走到蒲团旁坐下,刚要松手,却被顾妄悄悄攥紧了指尖。他侧头看了眼小家伙,见他眼底藏着几分紧张,便任由他握着,掌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玉虚真人将两杯茶推到他们面前,目光落在顾妄身上:“景珩,这几日练剑,可有难处?” 顾妄连忙摇头,声音却还有些发紧:“没有,师兄教得好,弟子已经能把‘拂云’式练熟了。” “哦?”玉虚真人挑眉,看向沈烬,“看来未寻教得很用心。” 沈烬浅笑点头:“阿珩悟性高,一点就通。” 顾妄听着两人的夸赞,耳尖悄悄泛红,低头抿了口茶。茶水微苦,却带着后调的清甜,像他这些年的日子——前半段苦得发涩,后半段却因为有了师兄,变得甜丝丝的。 玉虚真人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开口:“景珩,你根骨极佳,是块练剑的好料子。只是你性子太黏着烬儿,往后练剑,需得沉下心来,不可总依赖他人。” 顾妄的脸瞬间白了,连忙松开沈烬的手,低头道:“弟子知错了,往后一定专心练剑,不总缠着师兄。” 沈烬见他紧张得鼻尖都泛了白,连忙开口:“师尊,阿珩刚入宗不久,性子怯生,黏着我也是常情。等他再熟悉些,自然会沉下心来。” 玉虚真人看了沈烬一眼,眼底带着几分了然,却没再多说,只道:“明日起,景珩便随我练心法,剑法依旧由未寻来教。你们师兄弟同心,方能有所成就。” 两人同时起身行礼:“弟子遵旨。” 离开正殿时,顾妄还垂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沈烬见他这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师尊没有别的意思,你想黏着师兄,便黏着,没事的。” 顾妄抬头,眼底还带着几分委屈:“可是师尊说,我总缠着你,会影响你修行。师兄,我是不是很麻烦?” “傻师弟。”沈烬失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不是麻烦,是师兄的小师弟。有你陪着,师兄很开心。” 顾妄的眼睛瞬间亮了,伸手抱住沈烬的胳膊,脸颊蹭了蹭他的袖子:“真的?那我还要缠着师兄,一直缠着。” “好,一直缠着。”沈烬点头,牵着他往偏殿走。廊下的桂花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花瓣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像撒了一把碎金。 顾妄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道:“师兄,明日我要跟师尊练心法,就不能跟着你一起练剑了。” “嗯,”沈烬点头,“师尊的心法造诣极高,你好好学,有不懂的地方,不用害怕,多问问师尊,师尊不会嫌你的。” 顾妄低下头,指尖捏着那片桂花,小声道:“知道了师兄,我会好好学的,只是我也想跟师兄一起修行。” 沈烬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伸手将他鬓边的花瓣摘下,声音温柔得像风:“听话,等晚上,师兄陪你在院子里练剑,好不好?” 顾妄立刻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好!” 两人继续往前走,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手牵着手,一步一步,踩过满地的桂花。顾妄看着沈烬的侧脸,心里悄悄想:只要能跟师兄在一起,不管是练心法还是练剑,都是开心的。 回到屋舍时,夕阳已经西斜,将殿内染成一片暖橙。顾妄刚要进门,却被沈烬拉住。他侧头看他,见师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到他面前:“给你的。” 顾妄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枚木簪,簪子上雕着小小的桂花,纹路细腻,一看就是精心打磨过的。他抬头看向沈烬,眼底满是惊喜:“师兄,这是你做的?” “嗯,”沈烬点头,伸手将木簪插在他的发间,“昨日见你喜欢桂花,便雕了一支。” 顾妄伸手用指尖摩挲着木簪上的桂花纹路,心里却清明得很:哪是喜欢这桂花,分明是恋着师兄身上那股混着桂香的清润暖意。他忽然扑进沈烬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师兄,我真的好喜欢你。” 沈烬浑身一僵,随即伸手抱住他,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师兄知道了。” 夕阳透过窗户,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木簪上的桂花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他们之间的情意,在岁月里悄悄生长,愈发醇厚。 第12章 簪随剑影 天还未亮透,昆仑墟的晨雾便漫过了石阶,将殿宇檐角染成一片朦胧的白,顾妄不等晓钟敲响,就已攥着那支桂花木簪坐在镜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簪上的纹路,昨日师兄为他插簪时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发间。 “顾师弟,该去正殿随掌门练心法了。”门外传来小弟子的轻唤。 顾妄连忙将木簪插好,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见发间那点木质的黄与青丝相映,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快步出门,廊下的桂树还沾着晨露,风一吹,花瓣落在肩头,却不像往日那般在意——他要去见师尊,更要早些练完心法,好去找师兄。 正殿内,玉虚真人早已盘膝坐在蒲团上,身前的香炉燃着线香,烟气袅袅绕着殿梁。顾妄轻手轻脚走过去,刚要行礼,却被真人抬手止住:“不必多礼,盘膝坐好,先凝神静气。” 他乖乖坐下,学着师尊的模样闭目调息,可念头却总往别处飘:师兄这个时辰,该在练剑了吧?不知今日练的是“松风诀”第几式?会不会想起他,等他过去陪练? 心思一乱,气息便滞了滞。玉虚真人睁开眼,看他一眼,声音平淡却带着穿透力:“心法最忌心浮气躁,景珩,你在想什么?” 顾妄猛地回神,脸颊发烫:“弟子……弟子知错。”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想沈烬,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那里还留着昨日师兄牵过的温度。 好不容易挨到晨课结束,顾妄几乎是跑着冲出正殿。刚转过廊角,便见沈烬提着食盒走来,白衣上沾着些晨露,发间还别着一片桂花花瓣,显然是刚从练剑场过来。 “这么急?”沈烬笑着递过食盒,“猜你练完心法会饿,让膳房做了莲子羹。” 顾妄接过食盒,鼻尖先凑过去闻了闻,莲子的清甜混着师兄身上的桂香,心里瞬间踏实了。他拉着沈烬的袖子,往长廊走:“师兄,我今日心法练得可认真了,师尊还夸我气息稳了呢。” “哦?”沈烬挑眉,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晨露,“那一会儿练剑,可得让师兄看看你的进步。” “一定!”顾妄用力点头,打开食盒舀了一勺莲子羹,递到沈烬嘴边,“师兄先吃一口。” 沈烬张口接住,甜意漫过舌尖,看着少年眼底的光,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忽然想起方才在练剑场,林砚打趣他:“沈师兄,自从顾师弟来了,你练剑都带着笑,以前可没见你这样。” 那时他只笑了笑,没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顾妄来了才爱笑,是顾妄在,他这颗悬了多年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吃过莲子羹,顾妄便缠着沈烬去练剑场。阳光已透过晨雾,洒在空地上,沈烬取来木剑递给他,自己则握着长剑站在对面:“今日练‘流云式’,先看我示范。” 他手腕轻提,长剑划破空气,带着松风般的轻响,剑穗上的红绳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顾妄看得认真,连呼吸都放轻了——师兄练剑的模样真好看,比藏经阁里画的剑仙还要好看。 “看明白了?”沈烬收剑,看向他。 顾妄点头,握着木剑模仿起来,可手腕却总有些僵硬。沈烬走过去,从身后握住他的手,指尖贴着他的手背,一点点调整姿势:“手腕放松,力气用在腰上,不是用在手上。”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顾妄的耳尖瞬间红了,连带着手腕都软了。他跟着师兄的力道提剑、划剑,木剑带着剑穗蹭过地面,发出轻响,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顺畅。 “对,就是这样。”沈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妄妄真聪明,一点就通。” 顾妄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挠过,忍不住回头看他,撞进他温柔的眸子,忽然想:就这样被师兄抱着练剑,一辈子都好。 练到日头偏午,顾妄终于能勉强将“流云式”练下来。他收剑时,额角的汗滴落在剑穗上,红绳湿了一片,却笑得眉眼弯弯:“师兄,我练会了!” 沈烬递过帕子,替他擦了擦汗:“累了吧?歇会儿。”他拉着顾妄坐在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桂花糕——是昨日膳房剩下的,他特意留了下来。 顾妄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香漫过舌尖,却不如师兄身上的气息甜。他忽然靠在沈烬肩头,小声道:“师兄,明日我还要跟你一起练剑,心法我会早点练完的。” “好。”沈烬点头,伸手揽住他的肩,“不管你练到什么时候,师兄都等你。” 两人坐在长廊里,阳光落在身上,桂花香飘过来,缠在两人之间。顾妄嚼着桂花糕,看着师兄的侧脸,心里悄悄想:不是喜欢练剑,是喜欢和师兄一起练剑;不是喜欢桂花糕,是喜欢师兄为他留的桂花糕;不是喜欢昆仑墟的日子,是喜欢有师兄在的日子。 日头渐渐西斜,练剑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沈烬握着顾妄的手,教他最后一遍“流云式”,木剑与长剑并排划过空气,剑穗的红与发间的木簪黄相映,像两抹心照不宣的温柔,缠在夕阳里,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