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止收起了吉他,走到于啫身边坐下。
    "这时候不都是应该待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吗?"于啫偏头看他,陈止笑了。
    "休息好了就出来啊。"陈止顿了顿。
    他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过了半晌,他才开口。
    "诶,你叫啥名?"
    于啫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于啫。"于啫说。
    "愚者?"陈止有些疑惑:"自我定义用不着这么清晰吧。"
    于啫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推了陈止一把,开玩笑地说;"去你的。"
    于啫拿出手机,在键盘上打出了自己的名字,拿给陈止看。
    "剩余的余,口字旁的啫。"于啫指着那两个字说道。
    "剩余的余上边有个人。"陈止说。
    "哦。"于啫眨眨眼:"那就是没有人的于。"
    于啫关上手机,呼出一口白雾:"你叫啥?"
    "陈止。"陈止说。
    于啫笑了:"橙子!"
    "耳东陈,永无止境的止。"陈止说:"叫我橙子也行。"
    "怎么想着上这唱歌?"于啫看着他身旁的吉他问。
    "这人少嘛,人多了害羞。"陈止说。
    话落,二人无言。
    广场上只有昏暗的路灯,周围没有亮着的店铺,整个广场就像是被罩在一个黑盒子里,有那么一瞬间于啫都以为这就是世界的边界了。
    广场被这皑皑白雪显得寂寞无比,过往的繁华宛若昨日,不知是因为人的离开,还是追念广场的热闹时候,于啫一下子有些想哭。
    "回去吧。"陈止说。
    "嗯。"于啫站起身:"我载你回去。"
    "谢谢了。"陈止说。
    陈止坐在于啫的后座,于啫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冷风像是略过了陈止这个人,疯狂侵蚀着他的后背。
    "橙子。"于啫在冷风呼啸中说。
    "嗯?"陈止被风刺得睁不开眼,于啫说的话闷闷的,听不太清。
    "如果觉得太快了可以抱着我。"于啫说。
    陈止只听清了最后三个字。
    手挣扎了两下,放了下去,又举起来犹豫了半会抱住了于啫结实的腰身。
    刚认识没多久就要自己抱着他,陈止看着于啫后脑勺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异样。
    于啫不知道陈止在想啥,感受到陈止的动作了后,降低了自己的速度。
    等到了家,客厅的灯是关着的,狗咬屁和彩姐早早睡下。
    于啫和陈止都是小心翼翼地走,生怕吵醒了她们。
    陈止说:"我洗澡去了。"
    于啫拉住他:"白天再洗,晚上冷。"
    "嗯。"陈止点点头。
    陈止躺在床上,细数着时间,听着老旧房屋发出的吱吱声,也听着窗外树木的沙沙声。
    这是个不眠夜。
    房子老了睡眠少了所以它睡不着,树也睡不着,毕竟窗外还下着雪呢,它也没被子盖冻得睡不着。
    楼下亮着灯,想必是还有个没睡着。
    陈止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了。
    陈止失眠严重,他自然睡不着。
    睡不着的都是愁得很的。
    房子愁它一把年纪了,树愁它能否渡过这个冬。
    楼下那个又是在愁什么呢?
    陈止轻手轻脚下了楼,第一眼就看到了裹着袄子,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吹凉风的于啫。
    指缝间还夹着根烟。
    于是陈止也搬了个板凳,坐在了他旁边。
    于啫看了一眼:"你也睡不着?"
    "习惯了。"陈止说。
    于啫又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灯光下烟雾宛若发光的绸缎,一点一点延伸至天际。
    "失恋了?"陈止问。
    "靠。"于啫低下头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大半夜睡不着的除了失恋的人,还会有谁?"陈止说。
    "你也失恋了?"于啫问他。
    "我没有。"陈止笑了。
    空气沉寂了一秒钟,于啫摁灭了手里的烟。
    "谈多久了?"陈止问。
    "三年了,我跟她一直是同学,高中一毕业就表白了。"于啫说。
    "为什么分手?"陈止侧过头看他。
    "感情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突然有一天,觉得就那样了。"于啫踢了踢脚边的烟头。
    "真爱都是一次次筛选出来的,没事。"陈止不太会安慰人,他的手拍了下于啫的脊背,当作是安慰了。
    "嗯。"于啫点头:"你呢?"
    "我?"陈止问。
    "你为什么来这?"于啫说:"这不是啥旅游景点,没啥好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你为什么来这?"
    本来一开始彩姐说要招租客,于啫就觉得没可能,本地人在这边都有房子,除非是外地的人来,但就这破地哪有什么外地人来。
    "绝对黄!"于啫说。
    结果帖子一发出,就有人联系了彩姐。
    还是从海城这个大城市来的。
    "这人脑子没事吧?"于啫说。
    小地方往大都市跑的一大把,从大都市往小地方跑的是第一次见。
    "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呆呆。"陈止说:"当时还没想好去哪,结果就刷到了你妈的帖子。"
    "然后就决定来这了?"于啫问。
    "嗯。"陈止说:"觉得比较有缘吧。"
    不高兴被吵醒了,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了陈止的脚边,闻了闻之后趴了下去。
    陈止弯下腰摸了摸不高兴的猫毛。
    "其实没头脑的猫更软,没头脑是那种一坨一坨的,不高心是一簇一簇的。"于啫说:"但我更喜欢不高兴。"
    没说是更喜欢不高兴的毛,而是喜欢不高兴本猫。
    "为什么?"陈止问,没头脑比不高兴更可爱点,性格也更亲人,照人来说都是喜欢没头脑的多。
    "没头脑这样的品种猫千篇一律的可爱,不高兴这种土猫花色不一,丑的不彻底,可爱的也不拔尖,就是有自己的特色,认得出。"
    陈止看了看脚边的不高兴。
    确实是这样。
    "再然后,因为没头脑是免费的,而不高兴是我自己掏了二十五块买回来的。"于啫说。
    陈止笑了。
    "哎。"陈止说:"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啊。"
    于啫看着他:"说。"
    "你妹妹为什么叫狗咬屁啊?"
    "小时候给狗咬过屁股。"
    陈止愣了愣,随后狂笑起来:"这么随意的?她原名也叫这个?"
    "没,她叫于翻,咸鱼翻身的翻。"
    "你妹叫狗咬屁,那你叫啥?"
    "我叫…"于啫想了会:"我叫狗咬前面那玩意。"
    "什么?"陈止说,琢磨了会才听懂笑点:"名都赶上外国人了,狗咬前面那玩意。"
    于啫乐呵着没说话。
    "给我也取个名呗。"陈止说:"我还没小名呢。"
    "狗咬…"于啫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还狗咬啊,狗咬是你们家的姓,我这得换个。"
    "那就…"于啫转着眼睛想。
    "猪啃腚。"话说出口,于啫自己都没憋住笑。
    "行。"陈止很爽快地认同了这个名字。
    两人又吹了一会风,于啫呆不住了。
    "太冷了,我先回去了。"于啫打了个哆嗦。
    "嗯,我再坐会。"陈止说。
    陈止拿出耳机,播放着手机里未听完的歌曲。
    关于想要创造出怎样的音乐,陈止心里还没有个清楚的定义。
    耳机里的歌曲没有歌词,只有悠扬的旋律。
    比起那些被歌词框住的旋律,他还是更喜欢这种留白。
    而关于音乐,他认为歌曲都是要搭配故事的。
    但谁又说悲伤的曲子只能搭配爱情的痛苦,其实它也可以搭配寂寞的欢愉,狂欢的解离,成就下的紧绷,生命的痛惜。
    总有那些俗气的词去给它定义,以至于当人回忆起这段旋律时,就只剩下了那些情场上的不得意。
    明明它也可以被很多种故事解读。
    他觉得是故事去对应音符,而不是音符映照故事。
    这样的旋律要足以托得起沉重的文字,导致每一根弦每一个琴键的起落都得是严厉的。
    陈止要是有足够的时间,他肯定能琢磨出。
    他没有清楚的定义,不是他能力不足,而是他时日不多了。
    病痛可以消耗掉一个人的才华,但才华尽就是在痛楚中寻觅的。
    病痛可以消耗掉一个人的时间,这是肯定的,不可否认的。
    这是他患癌的第三年。
    最后的时间,他离开了家乡,不再选择用金钱去维持他苟延残喘的生命。
    他要给那些无限的文字建造一处归宿。
    陈止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只是足以支撑得起温饱。
    患癌的消息,无疑是打破了这个家里的支柱。
    屋子塌了,人也塌了。
    家里人把房卖了给他治病。
    姐姐是家里的高材生,原本前途光亮的她,也没去上学了。
    在外面打工给陈止挣医药费。
    家人的付出换来的只是日渐稀疏的头发,消瘦的身体,蜡黄的脸。
    这样做不是拯救,而是加重折磨。
    看着家人被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陈止身心俱疲。
    家人唯一期望就是让他活着。
    可他必死无疑。
    消耗他们的生命去延续一个将死之人的死期有什么意义。
    放弃治疗的那天。
    陈止记得气氛很沉重。
    连心是怎样缓慢跳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不再坚持下吗?"母亲握着自己的手。
    她的白头发变多了,短短三年就能让人老去这么多。
    母亲的手感受着陈止的脉搏,似乎在趁着最后,追忆着那个当初肚子里跳动的生命。
    "不了。"陈止说:"没什么意义,最后我想好好活。"
    姐姐没说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她很要强的,总是仗着自己年龄大压陈止一头。
    但陈止真遇上什么事,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小时候认为顶天立地的姐姐,其实才刚过自己的肩膀那么一点。
    "如果我们同意了,就是杀人了。"姐姐走过来。
    陈止摇摇头:"让我死个痛快,也比折磨完我再杀来得好。"
    陈止被接回家后,却不想止步于此。
    "我打算出去住。"陈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鼓足了勇气。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
    但也请原谅人在快死的时候,想为自己争取下自私的决心。
    "不行。"母亲拒绝地很果断:"你出去了之后谁来照顾你?你现在身体也不是很好,万一哪天…哪天…"
    母亲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妈妈不想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其实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只是自私被加上感情,就变成了无私。
    两个无私碰撞在一起,份量最轻的,才又变成了自私。
    这场对话,被父亲的呵斥阻断。
    "什么都别说!我们是不会让你出去的。"父亲皱着眉头说。
    陈止和父亲的关系不好。父亲总是严厉的,除了批评就说不出慈爱的话语。
    有种说法说父亲的爱是隐忍的。
    其实没错。
    陈止住院治疗的那段时间,母亲总会煲汤带过来看他。
    一开始挺不好喝的,陈止以为是母亲打击太大做事心不在焉。
    后来姐姐告诉陈止。
    那汤其实是父亲做的。
    笨拙地站在灶台前,跟刚学步的孩子一样跌跌撞撞。
    父亲用最粗糙的手,做起了最细腻的活。
    他爱陈止,男人总把爱常挂嘴边,会被说别扭的。
    但他还是成为了最别扭的父亲。
    姐姐那时笑了:"他还让妈妈别告诉你,真是…"
    笑着笑着就变沉重了。
    陈止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告诉他。
    她不想要陈止到死去都不知道父亲的爱。
    陈止还是选择了出去。
    月黑风光的夜晚,安静地收拾好了行李,没有任何煽情的告别。
    他没做过什么宏伟的梦,没有其他患者最后的勇猛。
    他只喜欢细水流长,来到慢节奏的生活圈,选择用最平静,最不惹人注意的样子告别。
    我轻轻地来,正如我轻轻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