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瑶牵着沈知意的小手,刚走到职工宿舍楼那栋灰扑扑的楼洞口,就听见旁边树荫下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几个摇着蒲扇、穿着宽松汗衫的大妈正坐在石凳上乘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们母女身上。
“哎,瞧见没?沈老师今天居然带着她家那个小丫头出去了?”一个胖胖的王大妈率先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沈梦瑶耳朵里。
“可不是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以前别说带出门,我都没见那孩子下过楼!”
另一个瘦高个的李阿姨撇撇嘴,“那孩子瘦得跟猴儿似的,见人就躲,看着就可怜。”
“哼,现在知道当妈了?早干嘛去了!”
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插了进来,是住在楼下的张奶奶,她手里纳着鞋底,眼皮都没抬一下,话却像针一样扎人,“自己没本事生儿子,就拿丫头片子撒气,锁在家里跟关小鸡似的。造孽哦!”
沈梦瑶脚步未停,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只是握着沈知意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沈知意则把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小手用力回握着妈妈,身体不自觉地往沈梦瑶身后缩,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这些议论声,她以前偶尔从门缝里听到过,伴随着妈妈的打骂,是她童年噩梦的背景音。
王大妈见沈梦瑶没反应,提高了嗓门,带着几分假意的关切:“沈老师,这是带闺女去哪儿了呀?瞧这大热天的。”
沈梦瑶停下脚步,转过身,笑容得体:“王阿姨,张奶奶,李阿姨,乘凉呢。我带知意去派出所办点事。”她特意用了新名字。
“办事?办啥事?”
张奶奶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沈知意身上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能办啥事?”
“给孩子上户口。”沈梦瑶语气平静,认为没有再深入解释的义务但出于礼貌还是说了一声:“孩子都五岁了,还没个正式身份,是我这个当妈的失职。眼看要上学了,不能再拖了。”
“上户口?”
几个大妈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
在这小地方,孩子出生后拖个一年半载上户口不稀奇,但拖到五岁,确实少见,尤其是沈梦瑶这种有正式工作的老师。
张奶奶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哼了一声,话里带刺:“现在知道是骨肉了?早些年干嘛去了?虽说是个姑娘家,不讨婆婆公公喜,传不了宗接不了代,但好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拖到现在才想起户口这码事?你说你!”
她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又带着点“我早就知道”的优越感,“姑娘家咋了?姑娘家就不是人了?就能这么作践?”
这话看似在帮沈知意说话,实则充满了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把“姑娘家”的价值钉在了“传宗接代”和“讨婆家喜”的耻辱柱上。
沈梦瑶心里一阵反感,但面上不显。
跟这些思想根深蒂固的老人争辩毫无意义,改变需要时间和潜移默化。
她只是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张奶奶说的是,以前是我想岔了,觉得姑娘家……唉,反正现在我想明白了。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宝贝。知意是我的女儿,我以后一定好好培养她,不比男孩差。”
这话一出,几个大妈表情各异。王大妈和李阿姨脸上露出些微诧异,似乎没想到沈梦瑶会这么说。
张奶奶则像是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想反驳“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但看着沈梦瑶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悻悻地嘟囔了一句:“说得比唱得好听,谁知道能坚持几天……”
沈梦瑶不再多言,对几位大妈点了点头:“阿姨们聊着,我们先上去了,孩子该午睡了。”
说完,拉着沈知意转身上楼。
身后还能隐约传来议论声。
“听见没?她说要好好培养那丫头?”
“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沈梦瑶这是中邪了还是咋的?”
“哼,装样子呗!看她能装多久!一个丫头片子,还能读出个状元来?”
沈梦瑶充耳不闻。
沈知意却把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她偷偷抬眼看向妈妈,妈妈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平静,好像根本没把那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妈妈刚才说“男孩女孩都一样”,说她是“宝贝”,说要培养她“有出息”……这些话,像小火苗一样,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一点点微光。
回到家,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闲言碎语。
狭小的屋子显得有些闷热,但比起外面的舆论场,这里让沈知意觉得安全许多。
沈梦瑶倒了杯凉开水递给女儿,自己则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透气。楼下大妈们的议论声隐约可闻,她轻轻叹了口气。改变观念,任重道远。不仅是对这些街坊邻居,更是对学校里那些被“读书无用论”和性别偏见束缚的学生们。
“知意,”她转过身,看着小口喝水女儿,“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别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怎么想,怎么做。”
沈知意捧着杯子,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她其实不太明白那些话具体的意思,但她能感觉到那些话不友好,像是在说妈妈不好,也像是在说她不好,因为她是“姑娘家”。
沈梦瑶走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知意,女孩和男孩一样聪明,一样能干。历史上有很多伟大的女性,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她们都做出了不起的成就。读书学习,是为了让你明白更多的道理,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让你以后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而不是只能依附别人。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独立、坚强、有自己思想的女孩,明白吗?”
沈知意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独立?坚强?选择自己的生活?这些词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她过去五年的生活里,只有顺从和恐惧,最大的愿望就是少挨打骂,能吃饱饭。
但妈妈的眼神那么认真,语气那么坚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她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这些道理需要一点点渗透,急不来。她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好了,去洗把脸,睡个午觉。下午妈妈还要去学校。”
安顿好女儿午睡,看着她依旧带着不安但比之前放松许多的睡颜,沈梦瑶轻轻带上门,走到书桌前坐下。
桌上摊着语文教案和学生的作业本。她拿起红笔,开始批改。
下午的语文课,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
沈梦瑶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她努力将文中深沉的父爱讲解得生动感人,试图触动这些半大孩子内心深处或许还留存着的柔软。
“……父亲蹒跚地穿过铁道,艰难地爬上月台,只是为了给儿子买几个橘子。这看似简单的举动,背后是深沉的、不善于表达的父亲的爱。”
沈梦瑶的目光扫过台下,看到有少数几个学生似乎有所触动,但大部分学生依旧眼神游离,或者偷偷在桌下摆弄东西。
后排那个叫李强的男生,甚至小声跟同桌说:“买几个橘子有啥感动的?我爸要是能给我买台游戏机还差不多。”
沈梦瑶没有点名批评,只是话锋一转,说道:“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可能是默默的支持,可能是辛苦工作供你读书,也可能是像朱自清的父亲一样,用笨拙的行动传递关心。理解爱,感受爱,并且学会如何去爱,也是我们学习语文、学习做人的重要一课。这比单纯会认字、会考试,或许更重要。”
她看到,坐在角落的那个瘦小女孩,这次没有完全低头,而是微微抬着眼,听得很认真。
下课铃响,沈梦瑶收拾教案时,那个瘦小女孩磨蹭到最后,走到讲台边,声音细弱却清晰:“沈老师,我……我爸爸也在外面打工,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糖。”
说完,她脸一红,飞快地跑掉了。
沈梦瑶看着女孩消失的背影,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这孩子……或许这就是星星之火。哪怕只能点燃一个孩子心里的光,也值得她坚持下去。
放学回家,沈梦瑶特意绕路去菜市场买了点肉和一把小青菜。她要给女儿增加营养。
回到家,沈知意已经醒了,正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一本破旧的、没有封皮的图画书——那是原主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
看到妈妈回来,沈知意立刻放下书,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站着。
“看书呢?真好。”
沈梦瑶笑着夸奖,走过去看了看那本残破的书,里面是些模糊的动物图案,“等妈妈发了工资,给你买新书,带彩色图画的故事书,好不好?”
沈知意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小声说:“要……要花钱的。”
“该花的钱要花。”沈梦瑶语气轻松,“给知意买书,妈妈觉得特别值。”
晚上,沈梦瑶做了红烧肉和炒青菜。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吃饭时,她依旧不断给女儿夹肉。
沈知意看着碗里油亮喷香的红烧肉,犹豫了很久,第一次,没有只吃白饭,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了嘴里。
瘦肉酥烂,肥肉入口即化,咸香中带着微甜,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至少前世的美味佳肴比不上。
她偷偷抬眼,看到妈妈正微笑着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期待。
她鼓起勇气,小声说:“好……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沈梦瑶笑得更开心了,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营养要均衡。”
这一次,沈知意没有再犹豫,低着头,小口却认真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虽然她依旧吃得很快,带着点长期缺乏安全感养成的仓促,但至少,她开始接受妈妈给予的、超出生存必需范围的美味了。
睡觉前,沈梦瑶拿出今天从派出所带回来的表格,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填写。
沈知意洗漱完,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睡衣,爬上床,习惯性地缩在靠墙的位置。
沈梦瑶填完最后一项,放下笔,转过身,看到女儿那副防备的睡姿,心里软成一片。她上床,像昨晚一样,轻轻把女儿揽到床中间,盖好被子。
“知意,”
黑暗中,沈梦瑶轻声说,“户口和改名的事,妈妈会尽快办好。等秋天你就能去上学前班,明年就可以上小学了。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一起学习。”
沈知意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上学,对她来说,依然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带着期待,也潜藏着恐惧。
沈梦瑶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了记忆里一首温柔的摇篮曲。曲调舒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知意在妈妈轻柔的拍抚和哼唱中,身体渐渐放松。她悄悄挪动了一下,让自己的后背更紧地贴着妈妈温暖的怀抱。
妈妈身上好闻的肥皂味和均匀的呼吸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窗外,月色朦胧。
小县城渐渐沉寂下来。楼下的闲言碎语早已散去,只有偶尔几声狗吠和远处模糊的车声。
沈梦瑶听着女儿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知道她睡着了。她低头,在女儿柔软的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
“睡吧,我的知意。妈妈在呢。”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一世,妈妈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而看似熟睡的沈知意,在妈妈吻落下的时候,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个吻,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直熨帖到她冰冷的心底最深处。
她往妈妈怀里又缩了缩,小手再次攥住了妈妈的衣角。
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昨晚稍稍大胆了那么一点点。黑暗中,无人看见,她紧闭的眼角,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隐入枕巾。
是梦吗?如果是梦,她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