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沈云微鬓发散乱,腕上还沾着一点药渍。
李宵月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时收回:“姨娘辛苦了。”
“你都看到了?”沈云微听到她的话下意识地反问。
李宵月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于是说道:“我见姨娘额头有薄汗又晚归,定是忙了一天。”
这人什么时候如此关心我了?沈云微在心里纳闷儿,但是面上不显,只匆匆点点头往府里走去。
留下李宵月一人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愣地看着手心。
月光爬上檐角,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宵月想起沈云微疲惫却明亮的眼睛,心中再次泛起一丝涟漪。
次日
沈云微端坐在圈椅上,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周夫人鬓边的金步摇随着说话的动作晃个不停,在阳光下刺得人眼花。
“沈夫人这样的样貌和年纪,守寡实在可惜了。”周夫人捏着杏色绢帕,假意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我家夫人认识几位不错的姑娘,都还未婚配,各个身强力壮……”
停停停,再说下去就不能播了。
茶汤映出沈云微微垂的眼睫。她早就知道这位周夫人最擅作媒,今日登门果然也是为的这事。
“若姨娘愿意——”
李宵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惊飞了窗外栖着的雀儿。她今日着了件墨蓝织金箭袖,腰间玉带扣泛着冷光,显然是刚从校场回来。
“本将自当安排。”
沈云微抬眼看她,李宵月嘴角噙着笑,眼底却结着冰。
“给姨娘请安。”
两人的目光在茶香氤氲中相接,一个眸色淡然,一个眼底暗潮汹涌。
“多谢周夫人美意。”沈云微放下茶盏,“只是云微实在——”
“哎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夫人打断她,腕上金镯子和翡翠碰撞叮当作响,“我搜罗了好多画像,夫人慢慢挑。”
李宵月却忽然上前一步,袖子扫过沈云微的手腕冲周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就劳烦周夫人费心。”
语气中是浓厚的送客意味,给周夫人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噎了回去。她眨眨眼,眼神在沈云微和李宵月之间来回晃动。本来准备好的画像也不好拿出来,只得摆摆手告辞。
“罢了罢了,我回头差人给你送一趟吧。”
正厅请安的茶盏刚撤下不多时,李宵月已经疾步穿过庭院。
方才赵岩来报,说周家送了一摞画像到西院,此刻沈云微正在凉亭翻看。
“二姑娘!”小燕快跑着追上来,“您这是着什么急?”
李宵月脚步不停,衣袍卷起一阵风。她说不清心头那股无名火从何而来,只觉周夫人那日的笑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真是让人烦躁得很。
转过回廊时,她猛地刹住脚步。
凉亭里,沈云微正执着一卷画轴细看。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斑驳光影。春桃抱着七八个卷轴侍立一旁,石桌上还散着几幅展开的画卷。
李宵月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她本该转身就走,却鬼使神差地往前迈了一步。枯枝在靴底发出脆响,惊动了亭中人。
沈云微抬头,隔着花架与她四目相对。
“二姑娘来得正好。”沈云微将画轴轻轻搁在石桌上,“周夫人送了些有趣的东西来。”
李宵月缓步走近,目光扫过那些画卷。最上面那幅画着个锦衣女子,眉目如画,题跋写着“城南米行二小姐”。
“周夫人动作真是利落。”她声音发紧。
沈云微执起茶壶,斟了七分满:“快尝尝,今年的雨前龙井,我留了一盒没喝,今天拿出来特意泡点。”
茶汤清亮,映着李宵月有些不善的脸色。她没接茶盏,反而伸手拿起那幅画像:“周夫人倒是殷勤得很,这么快就送过来了。”
“可不是。”沈云微轻笑,“连御史大夫家的千金都画来了。”
“美景配美人,姨娘好兴致。”李宵月不接她话,抬眼扫过桌子上展开的几幅画像。这周夫人真是用心,甚至照着北国王的样子找了几个人,打眼一看,竟与母亲年轻时有三分相似。
李宵月指尖一颤,画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忽然觉得这些精心绘制的画像格外刺眼,就像周夫人鬓边那支晃来晃去的金步摇。
“姨娘若是有意……”
“将军希望我有意?”沈云微打断她,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风过庭院,卷起几片花瓣落在石桌上。李宵月看着沈云微执着茶杯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染着淡粉色的丹蔻。
“我只是觉得,”她放下画像,“周家手伸得太长。”
沈云微忽然倾身向前,发间白玉簪在李宵月眼前晃出一道弧光:“那将军说,我该挑个什么样的好?”
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芍药香,李宵月喉头发紧,猛地后退半步:“姨娘自便。”
她转身就走,却在台阶处被沈云微叫住。
“二姑娘。”
李宵月没回头。
“茶要凉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李宵月耳朵里竟比军令还难违抗。她僵着身子折返,端起那杯早已不烫的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余味却回甘。
“明日我要进宫一趟。”她放下茶盏,声音生硬,“请安先告一日假。”
沈云微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指尖在画轴上轻轻敲了两下。春桃抱着画卷不知所措:“夫人,这些……”
“收进库房。”沈云微掸了掸衣袖,“和周夫人去年送的屏风放一处。”
她起身时,一片花瓣从发间滑落。方才李宵月盯着她手看的眼神,倒比这些画像有意思得多。
“对了。”
春桃闻言转过身来,只见沈云微饶有兴趣地从中挑出几卷画像,上面用朱笔小篆写着“上品”两个字。
“这几幅画先留下。”
西院厢房里,沈云微对着铜镜取下耳坠。镜中人唇角微扬,哪有半分要改嫁的模样。
“夫人真不考虑……”春桃抱着妆奁欲言又止。
铜镜映出窗外一抹墨蓝身影,在门外徘徊不定。沈云微拔下最后一支银簪,青丝如瀑泻下。
“你觉得,”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不容易熬到今日——”
窗外脚步声忽然停住。
“会跳回火坑?”
今日的夜风格外凛冽,李宵月一遍遍擦拭着佩刀,刀刃映出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案头《六韬》翻开一页,沈云微的批注清秀如新:
“攻心为上,当以情动之。”
她“铮”地收刀入鞘,忽然觉得这句话,恐怕自己是永远也参不透。
雨点砸在翻开的书页上,晕开一片墨迹。李宵月烦躁地合上兵书,窗外惊雷炸响,照得她眉间阴郁愈发分明。
戌时的更鼓早已敲过,案头的烛火仍跳个不停,像极了白日里在凉亭看见的那抹俏丽身影。
“二姑娘,该歇了。”赵嬷嬷在门外轻唤。
李宵月充耳不闻,她盯着烛芯爆开的灯花,忽然想起沈云微翻看画像时微翘的指尖——那样慢条斯理,像是故意要人看见。
玄色大氅被暴雨打湿也浑然不觉,等她回过神时,已经站在西院回廊下。雨水顺着檐角成串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窗缝里透出的烛光忽明忽暗,李宵月鬼使神差地凑近,透过那道细缝看见沈云微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正捧着幅画像细看。烛火为她镀了层金边,连唇角的笑意都格外清晰。
“倒是会挑。”李宵月咬紧后槽牙,画中那锦衣女子明艳的笑脸刺得她眼眶生疼。
房门推开的声音惊动了榻上人,沈云微仓皇合上画册,却见李宵月浑身湿透地立在门前,发梢还在滴水。
“将、将军?”
李宵月反手甩上门,铜锁咔哒一声响得惊心。她步步逼近,靴底在地毯上洇出深色水痕:“姨娘好雅兴。”
沈云微下意识将画像往身后藏,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李宵月胸口的火。她一把扣住沈云微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疼……”沈云微轻呼,腕间立刻泛起红痕。
“现在知道疼了?”李宵月抽走那幅画像,画中女子明眸皓齿的模样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河东李家的长女?姨娘眼光不错。”
雨水顺着李宵月的下颌滴落,砸在沈云微霜色的寝衣上。她被困在榻角,鼻尖全是对方身上混着雨水的沉水香。
“仔细一看,这人似乎与母亲年轻时有三分相似,真是难为周夫人特、地搜罗起来。”
“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李宵月俯身,湿透的衣袍贴在沈云微身上。
“应付差事?”她指尖抚过沈云微脸侧,感受到掌下肌肤逐渐紧张,“那姨娘翻来覆去地看,连画像的边角都摸皱了。”
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颤动。沈云微趁机想逃,却被一把拽回。李宵月的掌心滚烫,隔着衣料都能灼人。
沈云微暗自懊悔,这李宵月怎么大晚上不睡觉跑她这里来溜达。再说了,周夫人送来的这几卷画像不愧是上品,摸不着还不能过过眼瘾了?
“将军醉了。”沈云微偏头避开灼热的呼吸,露出半截泛红的耳尖。她实在没同李宵月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只觉得她身上的沉水香味沾了水,更加浓烈地刺激着她身上每一寸毛孔。
李宵月低笑,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压进软枕里:“女儿今日未曾饮酒。”
她抽走沈云微发间玉簪,青丝如瀑泻了满榻,“不过这周夫人真是执着,费尽心思去找和母亲像的,就为了讨姨娘欢心。”
沈云微眨眨眼,还是要为这好闺友辩解几句:“你母亲、我是说北国王,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看。”
她一边辩解,一边回味着那年江南初遇:“当时要不是看她长得合我心意,满身是血的,我早跑路了。”
李宵月在旁边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忍不住攥住沈云微的手腕,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是吗?姨娘不如看看我,旁的外人哪里有我这个亲生女儿像呢?”【`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