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既明探究的目光落在黎望舒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与疑问。
黎望舒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她只是迅速而巧妙地抬起手,冰凉纤细的指尖轻轻覆上了他的唇。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草药清香,瞬间阻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
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巷子外。那些杀手并未远去,仍在附近搜寻,脚步声和低语声隐约可闻。此刻,脱身才是首要。
秦既明感受到唇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眸色深了深,但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脑中。随即,他身形一动,动作轻盈而矫捷地转到轮椅后方,握住扶手,悄无声息地推动轮椅,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影子,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的动作极稳极快,轮椅在青石板上滑行,几乎听不见噪音。黎望舒端坐其上,感受着夜风拂过面颊,身后是他沉稳的呼吸和灼热的体温。两人一路无话,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你不问我不答。秦既明熟悉京城每一条巷道,巧妙地避开了巡夜的兵丁和可能存在的眼线,不多时,便抵达黎相府邸的后墙。
二人并未走正门,而是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他观察片刻后,竟揽住黎望舒的腰肢,足尖一点,便如鹞子般轻盈地翻过了高墙,轻声落在了黎望舒所居院落的内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对相府内部的布局似乎也颇为熟悉。
双脚沾地之后,轮椅也被轻轻放稳,黎望舒心中微凛,对他这般了若指掌更添警惕。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抬眸看向他,语气疏离而客气:“多谢秦都督相助,夜已深,就不多留都督了。” 言下之意,便是送客了。
秦既明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月光下,身影挺拔,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他忽然勾唇一笑,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胁迫:“黎小姐,今夜之事,你知我知。但难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比如……黎相若问起小姐今夜行踪,或者那些杀手背后之人查到些什么……我们是否该统一一下口径?”
黎望舒眉心微蹙:“都督这是何意?”
“明日午时,春水阁天字号雅间,”秦既明直截了当发出邀请,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请黎小姐赏光一聚。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毕竟……”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她方才射出银针的轮椅,“黎小姐的秘密,似乎不比秦某少。若日后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秦某可难保自己不会说漏嘴。”
这几乎是**裸的威胁了,黎望舒听懂了。他在用今晚她出手相助得方式和她的行踪作为筹码,逼她赴约。此人颇有心机,她沉默片刻后,脑中飞快权衡。眼下与他彻底撕破脸并无益处,且他显然掌握了某些她不知道的信息,或许……可以一探虚实。
“好。”她终于应下,声音清冷,“明日午时,春水阁。”
得到肯定的答复,秦既明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这才直起身:“如此,秦某告辞。黎小姐,好生休息。” 说罢,他身形一闪,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既明刚离开不久,原本寂静的相府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沸腾起来。灯笼火把次第亮起,将府邸照得亮如白昼,人声、脚步声、骂喊声乱作一团。
正厅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黎相见端坐主位,脸色铁青,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他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上好的紫砂茶具震得跳起,哐当作响:“说!你们这些废物!到底是怎么伺候的?!三小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黎家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堂下,以黎婉墨的贴身大丫鬟春桃为首的一众仆役跪了一地,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春桃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发髻散乱,额上还沾着灰尘,她颤颤巍巍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
“相爷息怒!相爷明鉴啊!今日……今日是三小姐得了沈世子的邀约,去玉带湖游船赏夜景。
上船之前,三小姐说想与世子单独说说话,便遣散了我们在岸边等候,又特意吩咐奴婢们去城南那家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新出的桂花糕……说、说是要带回府给姨娘尝尝……奴婢们不敢违逆,便去了……谁知、谁知买了糕点回来,就、就看到湖中心着火了!
相爷,奴婢们当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求相爷开恩!”
“不知道?一句不知道就能推卸责任吗?!”黎相见怒火更炽,“玩忽职守!让你们跟着小姐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小姐独自与男子同处一船!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挥袖:“来人!把这些不中用的奴才全都拉出去!各打二十大板!狠狠地打!以儆效尤!”
“相爷饶命啊!”
“相爷!奴婢知错了!”
哭喊求饶声顿时响成一片,但身形矫健的家仆们已经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跪地的仆役们拖了出去。很快,院中便传来了沉闷的板子声和凄厉的惨叫。
黎相见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这时,管家周忠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躬身行礼。
黎相见抬了抬下巴,强压着火气问道:“沈家那边怎么说?”
周忠连忙回话,姿态谦卑:“回相爷,沈侯爷也是大发雷霆,据说在府里已经动用了家法。侯爷让小人转告相爷,此事是他教子无方,改日定当亲自带着世子爷登门赔罪。
至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相爷放心,沈家自会想办法尽力压制,必不叫流言伤了小姐的清誉和与沈家的情分。”
听到沈家态度还算端正,并且承诺处理流言,黎相见的怒火这才稍稍平息了一些,但眉宇间的阴郁却丝毫未散。他挥挥手让王忠退下,独自坐在空荡而奢华的正厅里,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晦暗不明。长子入狱,幼女名誉受损,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憋闷和一种隐隐的不安。
次日,午时。
春水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临水而建,环境清雅。天字号雅间更是视野绝佳,推开窗便可俯瞰繁华街景与波光粼粼的春水河。
黎望舒如约而至。她今日扮作寻常官家小姐的模样,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绾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青黛推着她进入雅间时,秦既明早已等候在内。
他今日也未穿飞鱼服,换了一身月白色丝绸长衫,衣袍光泽温润,光线流转间,其上用金线绣制的云海麒麟便隐隐浮现,华贵内敛,与他平日冷峻的气质迥然不同。头上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翩翩公子的风流意味。此刻,他正慵懒地倚在窗边,手中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车马。
听到轮椅声,他转过身,脸上瞬间扬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容,快步迎上前,极其自然地接替了青黛的位置,亲自推着黎望舒来到桌边,安排她就座。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黎小姐果然守时。”他声音温和,与昨夜那个杀气腾腾、语带威胁的锦衣卫都督判若两人。他回到自己座位,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拿起桌上的茶壶,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热茶,“这是春水阁特有的雨前春蕊,清淡回甘,小姐尝尝可还合口?”
黎望舒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热,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尚可。”
秦既明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又开始东拉西扯,从春水阁的招牌菜说到近日京中的趣闻,又从窗外的景致谈到时新的衣料花样……语气熟稔,态度殷勤,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友人小聚。
黎望舒心中戒备未消,面上却也配合着他,虚与委蛇地应答着,语气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两人你来我往,言辞间滴水不漏,谁都没有主动提及昨夜那惊心动魄的追杀,就像共同保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酒菜陆续上齐,皆是春水阁的精品。秦既明热情地为她布菜,将各色佳肴夹到她面前的小碟中,态度体贴入微。
黎望舒原本只是随意应对,直到目光落在自己渐渐堆起的小碟上,才蓦然惊觉——水晶虾仁、清蒸鲥鱼、鸡汁脆笋、蟹粉豆腐……这一桌看似琳琅满目的菜肴,竟无一例外,全都是她偏好的口味,甚至有几道是连身边亲近之人都未必清楚知晓的、她前世便钟爱的菜式。
她执筷的手微微一顿,心底快速闪过很多猜疑。他调查她?而且调查得如此细致入微?他究竟想做什么?
一种被窥探、被掌控的不适感油然而生。黎望舒放下玉箸,抬眸看向对面那个笑眼盈盈、却深不可测的男人,不想再与他继续这虚伪的周旋。
“秦都督,”她声音清冷,打破了看似和谐的氛围,“今日邀我前来,该不会真的只是吃饭喝茶,闲话家常吧?”
秦既明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放入她碟中,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一旁的湿巾擦了擦手。他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似乎褪去了一些,眼底掠过一丝锐光。
“黎小姐果然快人快语。”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她,“既然小姐问起,秦某也不拐弯抹角了。确有一事,想与小姐合作。”
“合作?”黎望舒挑眉,“小女子一介弱质,深居简出,不知有何处能帮得上权倾朝野的秦都督?”
秦既明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此事,还非黎小姐不可。”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陛下……有意为云阳公主招选驸马。”
黎望舒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这是喜事,与都督何干?莫非……陛下属意之人是都督?”她想起昨夜桥上那位蓝衣女子与秦既明一同出现的情景。
“小姐聪慧。”秦既明坦然承认,眼中却并无半分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厌烦,“可惜,秦某并无尚主之心。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黎望舒一眼,“公主心中,早已另有他人。”
“既然如此,公主为何不恳请陛下赐婚?”黎望舒顺着他的话问。
秦既明唇边泛起一丝略带无奈的弧度:“公主想嫁之人,家中掌一方兵权,驻地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陛下早已将其家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何肯将唯一的嫡公主下嫁,徒增其势?这无异于纵虎归山。”
黎望舒瞬间了然。朝堂权衡,帝王心术,她前世早已领略透彻。“所以,”她缓缓道,“陛下才会属意于你。你虽手握锦衣卫实权,深得陛下信任,但一举一动皆在京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将公主嫁给你,既能以示恩宠,又可确保不会远离掌控,更不会助长边将势力。你确实是……最佳人选。”
“你倒是分析得透彻。”秦既明呷了口茶,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探究,“看来黎小姐对朝局,并非一无所知。”
黎望舒忽略了他话中的试探,直接问道:“但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关系重大。”秦既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郑重,“我若拒婚,便是抗旨不尊,陛下即便不明着发作,心中也必生芥蒂,我日后处境堪忧。若顺从娶了公主,非我所愿,更是耽误了公主终身。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陛下主动打消这个念头,或者……让我变得不适合尚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黎望舒:“而黎小姐你,或许就是我破局的关键。”
“我?”黎望舒心中隐约猜到了他的打算。
“不错。”秦既明点头,“我可以助你脱离黎府,摆脱你父亲和柳姨娘的掌控,甚至……帮你报复那些你曾受过的不公。而你,只需要配合我,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扮演一个……能让我心有所属,乃至非卿不娶的对象。我们各取所需,互相成全。”
他看着她骤然锐利起来的眼神,补充道:“而且,我们互相握有对方的把柄。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隐忍。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合作,是最稳妥的选择。黎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在这京城之中,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尤其是……一个如我这般,知晓你秘密的‘敌人’。”
雅间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黎望舒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秦既明的提议,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他开出的条件也极具诱惑。脱离黎府,是她重生以来一直谋划的目标。凭借她一人之力,虽有计划,但过程艰难且漫长。若有秦既明这等权势之人从旁协助,无疑会顺利许多。
而且,他确实抓住了她的软肋——那些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更重要的是,她回想起前世的轨迹,似乎每一处都有他的身影……这个男人身上,缠绕着太多与她相关的谜团。
或许,与他合作,不仅能更快达成目的,也能有机会揭开那些迷雾,弄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与纠葛。
风险与机遇并存。
良久,黎望舒缓缓抬起头,迎上秦既明那双深邃如墨、带着审视与期待的眼眸,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秦都督,”玉珠落盘,“你的提议,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
秦既明眼底深处,一丝真正的笑意缓缓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他知道,她心动了。这场对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