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时间越久,林楠枝对那段记忆就越深刻。
有些东西,从来不会被时间遗忘,而是沉淀经久的记忆的苏醒。它只会越来越深刻,那些细枝末节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在人生的某一刻让你突然醒过来。
高考那天林楠枝坚决要自己一个人去考场,不需要任何人陪同。
她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乖乖考试,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道路上的车变少了,考场门口站满了家长和跑去考试的学生。
林楠枝进入考场,整个考场她的坐姿最为端正,就连监考老师对她都是连连点头。她握紧笔尖上方,为自己画了一幅另一种人生地图,是与他完全背道而驰的地图。
一笔一划,尽是煎熬,答卷,交卷。
她决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一个永远见不到周行予的地方。
……
时光转眼摇晃九年。
Y 市。
“楠枝姐,跟你商量个事儿呗?”齐琪笑嘻嘻地跑到林楠枝的工位,眨巴着她那忽闪忽闪的假眼睫毛。
林楠枝被她逗笑:“说说看。”
“上次咱们公司聚餐我发了朋友圈,被我表哥看到了,”齐琪停了下,看林楠枝让她继续说的样子,才缓缓开口:“我表哥看了一眼就说你是最漂亮的。”
林楠枝笑了笑,没有说话。
齐琪豁出去般:“楠枝姐,我表哥人很好的,从来没有渣过别人,很尊重女生,而且和你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的!”
“Y 大?”林楠枝有些意外,竟然是校友。
“对呀对呀,我表哥说他在学校见过你。”齐琪抿着嘴,看样子十分紧张。
林楠枝无奈地笑:“你紧张什么啊?”
“就是怕你生气,也怕不礼貌。”齐琪小声说。
她们周围的女孩大多都是不婚主义,对爱情的态度从来都是非必要,况且林楠枝可是冷面女神,高校毕业的研究生,工作三年,在校期间就已经实习完并转了正,业绩永远都是公司第一,同部门的人对她都是仰慕与羡慕。
“不会的。”林楠枝轻轻地笑了笑。
后来她还真把微信给了那位校友。
那男生也很主动,两个人见了次面,比林楠枝小一岁,高高瘦瘦,皮肤白净利落,不过在谈话间林楠枝却觉得他是个安静少话的人。
林楠枝食指勾住杯柄,大拇指顺势按着柄沿,剩下三个手指拖住杯底,轻轻抿了口咖啡,之后舒缓地放在桌上,对面的人偷偷看了她一眼,也喝了口,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这是他第二次约她出来。
王砚泽的暗恋是在他大一开学那天。
林楠枝那会儿要去公司面试,王砚泽的视线在一望人群中跟着林楠枝所跳动,他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惜她好像很忙,一直在接电话。
七年前的秋天,林楠枝的父母离了婚,那时候的她前一天晚上刚接到面试通知,次日她打扮了一番,也很珍惜这次机会。林母打电话问她这个暑假怎么又没有回来,林楠枝只说在工作,依然是那些说辞,林母终于说到正题,她和林楠枝的父亲一年前就离婚了。
林楠枝没有多意外,林母说他们之间没有感情了,林楠枝安慰道:“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当王砚泽说出他是怎么对自己一见钟情的时候林楠枝首先想到了那通电话。
她轻轻抬头看着王砚泽道:“那时候我还是短头发。”
“嗯,当时我以为你也是大一新生。”王砚泽回想当时的情景,难以忘却,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悸动。
虽然王砚泽极力克制,可从眼神中也会看到蛛丝马迹。林楠枝礼貌地笑,转头看向窗外,来的时候还是白蓝天,这会儿已经下起了毛毛雨。
吃完两人准备离开,好在餐厅提供雨伞,王砚泽先一步出去取车,林楠枝在店外等候,右耳侧划过一缕冷风打起了胸前的头发,一声“周行予”让她不禁攥紧伞柄不敢动作。
周行予一身黑大衣水洗牛仔裤从餐厅侧门而出,后头的男人止不住一声声叫他的名字,阶梯右侧正好停了一辆车。
时间仿佛禁止般,林楠枝就那么站在阶梯边,她试图走进雨中,可就在脚尖碰触雨水的刹那,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把她拉了回来。
林楠枝侧头看过去,她卸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谁也没有说话,林楠枝的视线不受控制的在他的脸上游离,直到王砚泽把车开了过来,林楠枝回过头,收起雨伞上了车。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没有实感。
这么多年,林楠枝依旧讨厌下雨天。
她想把侧窗打开,可是雨水会打进车里,于是她用手抵着头望向窗外,林楠枝的心情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汹涌的苦涩却无处藏身,只能随眼睛流淌一路到手臂,等它慢慢干涸。
离开家那天林楠枝没有哭,离开周行予那天她也没有哭。林楠枝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对这个人如此执着,她骗不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林楠枝开口说:“临时有点事,她转过头礼貌地笑:“把我停在前面的公交站吧。”
王砚泽想开口,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只好照做。
下午的街道因为下雨没什么人,林楠枝打着雨伞亦步亦趋无目的地走着。
打在雨伞上的雨滴声听不到后,林楠枝把雨伞收起立在栏杆旁,自己躲进另一个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车流穿梭眼前,十月的天总是在不经意间一下子变黑,她穿着厚实的牛仔外套,里头是裸粉色连衣裙,坐了有一会了也没觉得多冷。
Y 市的秋天加上下雨也不比老家的如同被刀子划过的冷,说来好笑,她来这儿九年,也并不习惯这里的温暖,反而因为没有明确的冬暖夏凉而往往穿错了衣服。
有时感到奇妙的是当你习惯了一件事情后往往记忆才是最先遗忘的,慢慢的才发现身体却诚实地记得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
林楠枝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忘记周行予了,其实,她一直都是在自欺欺人。
忘记一个人不难,难的是落空的心再也装不下别人。
最后一班公交车是七点半,她看了眼手机,七点二十一分。
林楠枝打算坐这趟末班车回去。
比公交车先来的是一辆黑色宾利。
车牌和餐厅外的一样。
林楠枝此刻有点懊恼自己的记忆力。
周行予打开车窗,并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而是看向林楠枝,声音冰凉:“后面有交通事故,你的末班车恐怕过不来了。”
林楠枝愣愣的,半信半疑。
老天好像专门惩罚她一样,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周行予发动引擎,又把视线移到林楠枝。
她在手机里打车,怎么也打不到,追车器像钟表似的转来转去,但就是无法匹配。
可林楠枝不想上周行予的贼船。
可周行予说:“你就这么怕见到我?”
9
后面“交通事故”的当事人正了正自己的头盔,为了掩饰因为雨天路滑而摔倒在街口的窘迫感,于是慌忙地扶起电动车一路开的老远。后面的末班车目睹了全部过程后,继续无聊地等待红灯。
车内音乐缓缓流淌,靠椅舒适。
林楠枝微微侧头看向周行予,还好他们有一定距离,不过林楠枝很快就被抓包。
她直视前方,周行予鼻息发出一声嗤笑。
林楠枝没理他。
到了她说的地址,周行予停下车。
林楠枝开了下车把手,没打开,又开了两下,门依旧严丝合缝。
“……”林楠枝看着他。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周行予说。
so?
林楠枝冷漠的看着他。
“挺长时间没见了,不得叙个旧?”周行予说。
“太晚了,改天吧。”林楠枝拒绝。
她与他对视,下一秒,周行予按掉安全带,长臂绕到林楠枝的脖颈,力道不轻不重,探到她柔软的嘴唇处时周行予嘴角忍不住上扬。
林楠枝带着隐忍的哭腔:“周行予!”
周行予停下,看着她。
“让我下去吧。”林楠枝求他。
她受不了了。
“森森,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
林楠枝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周行予心疼的看着林楠枝,九年,整整九年,半个十七岁。
周行予以为她会恨他,讨厌看见他这张脸,于是他主动从她的世界消失,可命运总是恰到好处的捉弄你又给你惊喜。许岸和齐琪是大学同学,当许岸看到齐琪的朋友圈后第一时间就发给了周行予。
他义无反顾,又克制自己。
周行予找到 Y 市,跟他的朋友吃饭,隔壁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注意力全然都那个声音夺走。
“你怎么会……知道了呢……”林楠枝带着鼻音。
她本想带着这个秘密一辈子都不想周行予知道,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情,她一个人承受就好了。
可周行予还是知道了。
周行予自以为是的认为只要他不出现,林楠枝自己会走出来,可他想错了,林楠枝自愈的本领都是装的。
Y 市太远了,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座城市。一个南方一个北方,林楠枝在告诉他,别来找我。
“森森,不要把痛苦都留给自己。”周行予右手拖住她的脸颊,轻声抚慰。
“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一件事能让你放弃所有只为了离开我们所有人,”周行予给林楠枝擦掉眼泪,嘴唇颤抖:“除了背叛。
林楠枝泣不成声,周行予紧紧抱住她。
“森森,我知道那段记忆可能永远都是你心里最沉重的墙,可你想要往前走,就不能背负着它,归根到底这都不是你的错,森森,放过你自己,十七岁的林楠枝没有错,二十七岁的林楠枝更没有错。”周行予从来没有这样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发誓,又像是宣告他们的遗憾不再有遗憾。
“我喜欢夏天,但我不喜欢没有你的夏天。”周行予的眼神炽热而真诚。
林楠枝抱住他,心中的石头像是不那么重了,用额头摩挲周行予的喉结处,笑着说:“知道了,好朋友。
周行予发狠似的咬她的耳朵,喘息间喃喃自语:“森森,别再丢下我了。”
在这个炽热而狂躁的季节,我们十七岁,而因为你,让我拥有了整个夏天。
10
林楠枝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有着体面的公务员工作,家庭也着实让绝大多数的原生家庭下的小孩羡慕不已。她的小名来自于大名中三个木字旁,简单又独特,并没有赋予多大意义,但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名也只有周行予能叫出带着亲昵的味道。
她姥爷是那个年代有名的画家,在本地一所一本大学就任老师三十多年,平常老百姓眼里那是有文化上得了台面的书香门第,老爷子是有些傲骨在身上的。林父算不上高攀,但自个的家庭自然是比不上岳父家,他老家都是渔民,靠养殖鱼种为生,这就产生了差距。
林父性格懦弱老好人,林楠枝的姥爷自始至终都不满意这门婚事,当然对林父的态度就会降低,林父无法改变这种局面,久而久之林母的骄傲就让林父更加厌烦。
林楠枝经常会听到他们吵架然后又和好,几乎恶毒的话说尽也还是会捡起一地鸡毛双双看着惊魂未定的林楠枝。
周行予的出现是林楠枝始料未及的晴天。
周父娶了一个天性顾家的女人反而觉得无趣,可能人总是贪心的,总学不会知足。
在林楠枝从巷子里把周行予救走的那一刻,他们彼此的家庭也在悄无声息的发生裂痕。
那天晚上林楠枝做出离开的决定不全是因为她最爱的人的背叛,还因为她无法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她太怕见到周行予了,十七岁的少女心事永远那么苦涩,她喜欢的人的父亲跟自己的母亲出轨在她父母的卧室,她怎么会再有勇气去面对周行予呢。只能离开,然后忘记,她别无选择。
她像是闯了祸的小孩不敢面对大人的质问。
也只有她走了周行予才不会经历她经历过的一切,那太痛苦了,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错,但也不是周行予的错。
她的青春如同烂掉了的无花果,无籽,无心,无他。
周行予是周母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因为开家长会,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周母去参加,同学们就说他没有爸爸,周行予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很少见到他。
不能说他们的生活都是苦没有甜,只是有些东西经不起反复咀嚼。
现实中也许没有人会等另一个人整整九年,周行予觉得九这个数字不算太长,但足够残忍。
林楠枝一次逃跑,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她没有选择失联,林楠枝压根就没指望自己会过去。
这个晚上无人倦意。
周行予把林楠枝感动的一塌糊涂,顺理成章进了林楠枝的房子。
他仔细打量她生活过的地方,好多都是灰色调,毛绒物居多,比如沙发,各个角落的地毯和拖鞋。
林楠枝没让他换鞋,周行予往鞋架里瞅了一眼,没有男士拖鞋,于是放心地跟在林楠枝后头,一步也不舍得离开。
周行予的十七岁周围聚集了认识他的所有人,唯独没有林楠枝。
他跟她赌气,结果她却不告而别。
林楠枝离开后的第二年,周行予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也明白了林楠枝离开的原因,周行予选择如林楠枝所愿,他故意去了和她一样远的地方,放开她,给她时间。
直到第九个年头,如今已过她离开时年纪的一半,周行予知道他该找她了。
十七岁不能在一起的话,那么二十七岁他绝不会在让她离开。
周行予的手不老实,白炽灯下青筋突出的长手一点一点抚过林楠枝细软的腰肢,俯身贴靠在她的身后,下巴搁在她的右肩窝,鼻息扫过她的锁骨,林楠枝感受到一丝薄荷的苦涩味道。
林楠枝才不会允许他如此放肆地占她的便宜,于是去拽他的手,躲他的触碰。
“周行予,你骗了所有人,”林楠枝抓住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是个臭流氓,无赖……”
“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有恃无恐的,告诉我,周行予盯着她用了力的手,他的眼神变得带有侵略性地一步步逼近她,继续与她呛嘴:“我是臭流氓,无赖,那我现在是不是该把你弄到沙发上,对你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林楠枝完全没想到周行予会这样,她结舌:“我不同意,你还要强迫?”
“不可以吗?难道你不喜欢我喜欢别人?”周行予一字一顿。
“你管我?”尽管被逼到墙角,林楠枝也不甘示弱。
“那小子就是个渣男。”周行予说。
“……”林楠枝莫名。
“许岸认识王砚泽的表妹,她是不是告诉你她表哥对你一见钟情?”周行予漫不经心。
在疑惑周行予怎么会知道这些林楠枝反而更想听听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于是她点点头。
“王砚泽确实对你一见钟情,但你却不是第一个。”
王砚泽喜欢林楠枝是真的,可他当时有女朋友,当他在齐琪的朋友圈再次看到当年自己暗恋许久的女孩后开始不甘心。
林楠枝知道真相后并没有因此就接受周行予真枪实弹的追击,而是一棒子打走。
今后周行予每天都去接林楠枝下班,偶尔上林楠枝家里给她做饭,会主动包揽家务,但到晚上依然不会留他过夜。
许岸给他只招,周行予半信半疑:“这能行吗?”
“我女朋友说的,女人最懂女人,错不了。”
于是在一个林楠枝讨厌的下雨天,周行予做完晚饭,扫地拖地后祈求去浴室洗个澡,林楠枝看着外头绵绵细雨和他额头上的薄汗,没有拒绝。
林楠枝在客厅倚着沙发看电视剧,没一会儿浴室里传来磁性慵懒的声音:“森森,我浴巾落沙发上了。”
林楠枝抬眼一看,在沙发最边上放着一条白浴巾,她起身拿在手里往浴室走。
里面的浴霸还在哗哗地打开着,林楠枝递过去:“给你。”
随着门把向下门被打开,又是那双指甲修剪干净被雾气蒸的发白的长手伸了出来拿走了浴巾。
林楠枝吞咽了下,走回沙发上坐着。
她家的浴室门是玻璃的,虽然看不清里面,但能看见隐约的人影。
周行予走了出来,林楠枝下意识看过去。
他一手用白毛巾擦拭头发,宽肩窄腰肌肉线条具有力量感,浴巾裹在小腹处,结实有型的八块腹肌下是三条鼓起的青筋,禁欲性感。
美中不足的是他脚上那双藕粉色的不合脚的拖鞋。
周行予唯一一次俯视望着林楠枝是在她色胆内忍之时无处藏匿的眼神。
只要周行予在,林楠枝的世界就不会有雨夜。
十七岁的夏日裹挟着薄荷的清凉与苦涩,是一百一十分的语文成绩,故意丢掉随身听的盒子,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生日愿望,不早不晚,二十七岁的林楠枝还是实现了。
夜半,周行予精神抖擞,一点一点捋着林楠枝的头发,她睡的香甜,亦如她昏昏沉沉下意识揉他脑袋的那节课间。
周行予凑到林楠枝的颈窝,带着鼻音:“只有你就够了。”
林楠枝觉得痒痒,于是把脸埋的更深,嘟嘟囔囔听不太真切。
但周行予还是听见了。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