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师兄。”岑溪先开了口唤道。
骆天脸上是温和的笑,与某人天然竖起的抵触不同,提前知道些什么还算有准备,他先开口友好道:“这是……”于是,岑溪这个中间人互相介绍,和之前说的没差。
成年人都体面,面上皆是平静着,回去路上骆天让岑溪去后座歇着,他开的车,副驾驶的李冬阳全程没动过,甚至没参与推诿的过程,跟没他这个人一样。
骆天提起话茬,聊律所的事儿,说这次出去交流的效果如何如何,李冬阳插不上话,他也压根不在乎。
注意到他话少,骆天待客之道始终妥帖,他主动递话题问李冬阳从事什么,这话也真是歪打正着,车内安静了两秒,李冬阳笑说了句无业游民。
骆天话一顿,没反应过来,就又听他吊儿郎当地谎话连篇,“小学都没毕业,文盲一个,哪还从事什么行业,能活着就不错了。”顿了顿,他戏谑玩笑,“这不岑律师心善,跟着她混呢。”
话怎么听怎么怪,骆天瞬间讶然啊了声,向来左右逢源的人一时间竟没接上话,他略微尴尬,瞥向后视镜,看见后座愁绪系眉间不同以往的岑溪,张了张唇到底没再继续维持场面,似乎也不需要,他好像有点多余。
骆天在想,他要是没来参一脚,这会两人的氛围不止于此。
这当头也到了,车停下,李冬阳点了下头还非常有礼貌的道了谢,转身关上车门,手插兜就往里走了。
“他说着玩的。”岑溪从后边下来,接过车钥匙,寒暄两句,“明天就回去了,怎么还过来了。”
“啊……顺路,知道你们在这,就想着跟你们大部队一起回呗。”两人并肩往回走着,骆天嘶了声,看着李冬阳拐了弯上楼消失的背影,他拧眉,想了个恰当的词,“你……朋友,以前倒是没见过,挺、挺特别的啊。”
岑溪回想刚李冬阳不太对劲的样子,抿了抿唇,低声:“从小认识的,好多年了。”过了几秒,她说了句,面无表情说:“抱歉啊骆师兄,他晕车状态不好,犯病呢。”
说完,她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我就先上去了?”虽是这样问,人都已经后退两步,跟着上去了。
被落下的骆总食指挠了挠太阳穴,无业游民、小学都没毕业?他是不信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岑溪的朋友会差到哪去,只是这个朋友恐怕不普通。
骆天叹了口气,无言笑了。
这一个两个的,各个难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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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三辆车,背地里好奇八卦到不行的小画她们,明面上怂得要死,一个个夹着尾巴躲边边儿,苦了程贝深陷风暴中心。
大概是她受小画几个荼毒,还真当有修罗场看,其实不然。骆律师绅士风度使然,他开车,程贝打下手顺势想坐到副驾驶,拉车门的时候,骆天忽然和岑溪说了句有点事路上顺便聊聊。
是个合同争议仲裁案子。
于是乎,程贝小心翼翼地听着前面偶尔谈案子的说话声,大气都不敢喘,总感觉后座弥漫着一种冰冷冷的气温,她偷偷瞥了眼左边窝一团缩起来眉头微微皱起的人,存在感低不起来。
其实俩大佬聊工作,都是点到为止彼此就知道啥情况了,算下来没说多久,但在这方面,确实有种别人插不进去话的感觉。
如果八卦是真的,可能都坐在后排,莫名就有点同情了,程贝甚至顾不上自己听没听懂,她心里竟然祈祷岑律师,别聊工作了,关心关心你朋友吧,他要难受鼠了。
但她的祈祷没用,工作聊完,一路沉静地回了西城。
程贝近,先送的她,一到地谢谢连天的逃之夭夭,下车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视线最后一秒停留在岑律的朋友身上,眼睛还是闭着,她不由感叹,这哥们儿是真能睡,一路都在闭眼梦周公,不怕岑律被抢走?
程贝叹气。
好吧,她就咸吃萝卜淡操心。
“谢谢骆律,”程贝挥手拜拜,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老大了,试图叫醒某人让他别装死,“岑律拜。”末了,咳了一嗓子,“帅哥!下次见啊。”
声音大是有用的,李冬阳终于抬起他那沉重的眼皮,懒懒地看了她眼,好在还算给面低低嗯了声,程贝马路沿挥手看着车走了,她直摇头咂巴几下舌,隐隐期待后续。
窗外,车水马龙,被拉回到了繁华的人世间。
世界华丽多姿,他枯燥了无生趣,没意思极了。李冬阳刚睁眼,就听到他正前方关心的话语,骆天轻声:“……昨晚没睡好?”
李冬阳没说话,岑溪目光放在后视镜,看了会,接受到求助向她看过来的骆天。岑溪没有缓解尴尬的打算,直截了当地破解,“骆师兄,先送你回去吧,我再把车开回去。”
骆天略微停顿,客气道:“要不先送你朋友?我不着急。我记得你公寓离律所近,我在那儿下都行,律所也有车……”他尽心尽力地安排,实则也是想看看自己的份量,与他较之,孰轻孰重。
岑溪说不用,给出了更为简便的方案,且一招致命。
“不用特意送他。”岑溪说,“我们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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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的话还算数吗?”俩人一前一后回云锦园,李冬阳路上步子迈得大,同进了电梯,岑溪气息不太平稳,等缓过劲,在他按门锁的时候,她停在后边几步还是问了出口。
李冬阳搭在门把的手紧了紧,快速说:“你是对我多不信任?我以前也没骗过你吧。”说完这一句,“走了,哄人是小狗。”反正他当狗不是第一次了。
挥了下手让她麻溜回去,自己推门进屋。
步履匆匆就近跑到卫生间,一阵干呕,胃里没多少东西,这会也吐不出来什么,脑袋嗡嗡的,太阳穴直跳。
他这晕车的毛病实在没法,忍了一路愣是没睡着,脑子里说话声不停蹦跶,就像程贝所想,确实没交谈几句话,甚至顾及他睡着,说话声都放低了,可奈不住他多想。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没想出个什么名堂,反倒把自己折腾够呛。
“路上怎么不说?”又是突然神出鬼没冒出来的一句。
李冬阳后脖颈发凉,身子还趴在盥洗池,闻声一哆嗦,水洒了满地,愣生生偏过头,埋怨的眼神在说:不是你又来?
岑溪也不知道他这么不经吓,无辜地眨了眨眼。
李冬阳长叹一声,仰头漱口,咕噜咕噜两下才缓过劲,虽然脑袋还是昏沉沉。站着有些腿软,他下巴朝客厅抬了抬,咂舌说:“能不能有点身为客人的自觉,坐那去。”
时不时给他来这么一下,总有一天他得吓死。他门关了吧,这女人怎么进来的?越想越气,李冬阳走过去,窝在一侧沙发上,头埋抱枕里还有点难受和惊吓后遗症,无语道:“岑小溪,想吓死我直说。”
“多年交情了,记得给我收尸。”他幽幽来这么一句。
路上就隐约看出他不太舒服,他又鼓着劲,一副谁谁谁都不搭理也别来沾边的样儿,刚在门边看着他逞强,加之两人前不久才经历一次深入探讨——更似是她的单方面要求,他被迫答应。
都需要时间缓冲一下,回来的路上又起了小波折,岑溪害怕他想得多,一多想,最终的结果就是又回到最开始。
那她这一来一回的,就前功尽弃了。
岑溪陪着他坐了会,好些了,仓化那边路陡颠簸,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确实有点内疚但不多,“早知道不折腾你了。”
李冬阳眼睛一睁,“哎呦”了声,来了精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试图分辨这话几分真假,笑了嗤声:“头一回有这觉悟,折腾我的还少了?”
那确实不少,回想起来在荀谭的时候,热心肠的李班长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同学兼邻居是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怕她受委屈挨欺负了,放学球也不打了得先送她回家。
一次、两次,也不差这一回,想到新接手的案子在临市要出差,岑溪咳了声提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毫无疑问,当即得到一个否决。
李冬阳头大,看着她的一本正经大义凛然,但凡他想得少点还真就信了,可往深了想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种不上不下,舍不掉又不能近的距离最磨人。
关键是还不能挑明了,中间一层膜始终绷着。想了想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最为妥帖,李冬阳叹气,笑了说:“干脆把我拴你裤腰上算了,走哪带哪。”
他拒绝,忽然就想到她那天晚上喝醉后的醉话呢喃,李冬阳忘不掉,眼神滞了下,随后又道:“我就在这,跑不了。”
这句话似承诺,说出口自己都愣了。
“好好忙你自己的事。”说完,李冬阳又问:“对面的房子租了多久?”岑溪没说话,李冬阳了然,点头笑:“不要担心我,我好着,适应能力比你强多了。”
他说,“门对门的邻居,有时间了串个门,吃个饭,都挺好的。”先这样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其他的李冬阳不敢想更不敢说,他不想束缚住岑溪,现在也不是时候。
心里这个类似借口的念头一出,李冬阳觉得自己冠冕堂皇不是个东西,他凭什么认为岑溪就合该等他了。
断干净点才对,这八年,她也不好过。是否有过轻松喘口气的时候?
他沉默下来。
岑溪听得明白,她低低嗯了声。
那天下午,两人在1202吃了一顿久违了的饭,李冬阳下的厨,手艺比她好,岑溪这样觉得。说起来,她和李冬阳有着大差不差的成长环境,父母都不在身边,亲人缘薄,但他比她坚强。
岑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否多余,她不该替他想、预设般的将所有困难和心态上的不平衡全都极大限度地加到李冬阳身上,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
归根结底是她给自己的心里负担太重了,李冬阳早就察觉到,他才想断了联系,各自先往前走着。如果这样俩人都能轻松,能回到上学那会的自然相处状态,她需要做出改变,哪怕藏起来也好。
呼了口气,岑溪跑去冰箱开了瓶啤酒,给倒了两杯,哥俩好似的状态,轻快道:“行,你说的。”
“如果过去的连接让我们不自在了,那从今天起,我们换一种模式——”玻璃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悦耳声,她笑着:“就以新邻居的身份。”
“李冬阳,我是岑溪。”
“重新认识一下,好不好?”她不怕重新开始,她害怕困在原地。
她希望和他之间能够有明亮的未来。邻居、至交好友、彼此的亲人……或是伴侣、爱人,哪一种关系,岑溪都想是通透敞亮的。
她不想如李冬阳的意,让他们成了陌生人,岑溪不会让这切实发生的,她做不到。
李冬阳微怔了会,心口不知道怎么,酸酸的,他无法说更多的话,而岑溪的一试再试让他心里防线步步后撤,他和之前一样,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李冬阳抬眼,看着对面认真执着的眼眸,在心里应了句好,抬手口杯中的酒当作回应,视线移开,落在空口处滞了两秒。
回过神来,看了眼岑溪,见她咕嘟咕嘟的,忙上手阻拦,没好气地开口道:“我告诉你岑小溪,邻居可不会哄你睡觉。”
岑溪眼睛亮亮的,也想到了什么,耳朵后肉眼不可见的微红,她小小的声量哦了下,装着淡定,低声:“知道了,这几口才醉不了人。”
李冬阳嘶了声,隐隐约约觉出点不对劲来,他狐疑的眼神看过去,尚未开口,把岑溪吓得生怕他追问,自己露了馅,低咳两声,逃离现场。
他看着脚步不稳的岑律师,笑出了声。
确实时间会改变很多,但只要你细细观察,心平气和地感受,你会发现,有些东西不会变,它就在那儿,依旧有趣,依旧可爱。
你还是为之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