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七言》 第1章 Chapter1 李冬阳出狱那天下着小雨,还挺应景。 他在原地站了会没有动,抬起头任凭雨水淋湿自己。听到身后的监狱门关上,才重新睁开眼,平视前方,注意到视线里十几米外多出来的人。 由远及近,女人撑了把黑色雨伞朝他这个方向走来,十几米的距离,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足够打量彼此。 准确来说是李冬阳观察她。 毕竟近八年没见,变化确实大。 稚嫩青涩褪去,成熟干练、知性。大翻领白衬衫露出精致锁骨,笔直黑西裤,同色系外套搭在一侧手臂上,脸上的妆容精致,低扎的马尾又揉合了攻击性。 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 而这一切却成了他的陌生。 李冬阳身上穿着件破旧短袖,手边提的是装着他杂物早已洗到发白的旧书包。现在,就算并肩走在人群中,他想,也不会有人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走得近了,岑溪小跑着,淌过薄薄一层的积水,到他面前,手里的伞举高过他头顶,开口第一句,她先说了抱歉。 李冬阳怔了怔,在想,抱歉个什么? 往前走的几步,瞥了眼头顶挡视线的黑伞,才了然,是觉得来迟害他淋着雨,没准这会还在懊恼。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更是发笑,亲妈都不见得来,她倒是上心。 如李冬阳所想,岑溪的确如此。她算准了日子也安排好了时间,今天上午是手上的一个租赁合同纠纷案一审,十点结束,直接从法院开车,两个小时车程。 但她没料到途中会下雨,他会提前出来。 明明提前规划过,一切也都安排好,还是没逃过意外发生。 “车在这边。”岑溪刚停车时就看到他站在那仰头,下车时车门都忘了锁。她开副驾驶车门、打着伞护他坐进去,而后从前面绕过,收伞,坐进驾驶座。 整个过程,李冬阳一言不发,垂着头默默看着。 他不说话,岑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瞬间好像又回到刚开始认识时候的状态,但又不完全相同。最起码那会他们彼此之间没有隔阂,能够坦诚,不会胆怯和不敢触碰。 直到车辆启动,他不问去哪,侧着身坐,视线就看着她踩油门、拨方向盘,熟练的动作,让他好奇,“什么时候学的?”以前连自行车都不敢骑的。 突然开口,岑溪倏尔一愣,转头顺着他视线明白过来问的是什么,“大三,出去实习,约见客户总不能让带教律师当司机。” 李冬阳点点头,没再说话。 坐直身体,看着道路前方由空旷路面驶进车水马龙。 良久,斑马线后红灯亮,车缓缓停下,岑溪偏头,看着他轻闭的眼眸,搁在方向盘的食指来回搓摩两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云锦园。 李冬阳注意到小区石牌上刻着的名字,车停到门口,他犹豫地跟着岑溪下车,看到她和保安交涉。 “岑小姐今个过来了。”保安大哥热情说。 岑溪礼貌点头:“嗯,以后就过来住了。等会您有时间?给他录个人脸识别,之前登记过的。” “行!我晚上九点才交班,您让他随时过来。” 岑溪把车钥匙递给保安,颔首:“麻烦了。” 保安大哥手动按了闸机,岑溪带着李冬阳进去,他环顾四周,回过头瞥到保安大哥探究未收回的眼神。浓浓的八卦气息想让人忽视都难,在这位大哥眼里,他大抵是攀上高枝、算吃上软饭的“成功人士”了。 或许保安大哥雷达似的眼睛扫射完毕后指不定要愤懑咂舌:岑小姐什么眼光!怎么还带回来个流浪汉! 还要为她不值,打抱不平!暗叹岑小姐还是太善良,肯定是看他可怜才收留他的。 李冬阳停顿目光,看着保安大哥睥睨后被他抓包做贼心虚的样儿,登时有意思地嗤笑了下。 这一笑,岑溪倒是轻快了,顺口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李冬阳收回视线,落在身侧踩着高跟勉强齐他肩膀的女人,轻嗤一声:“笑还不能笑?这高档小区还管上这个了?归谁管,那保安小哥?” 曲解人意。知道他故意的,岑溪不跟他一般见识。 “8栋1201。”岑溪走在前面带路,每经过一个地方都会主动讲出来,比如公共场所、附近健身房、物业在哪找…… 说得事无巨细,电梯到了12楼,“叮”一声响,岑溪单方面的输出总算有了回音,但也同样让她止了话。 注意到身侧人的沉默,岑溪抿唇:“到了,走吧。” 一梯两户的房型,有指纹解锁,岑溪示范了遍又拉上门,再示范了遍输密码解锁。推开门,从玄关处换鞋,岑溪拿出另一双:“是你的码,应该没错。” 李冬阳看着脚边多出来的新拖鞋,越看越不顺眼,有种想毁掉的冲动。 尤其是在她没有任何波澜,什么话不多问对待他跟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还带着点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心翼翼,这让他很烦躁,说不出来的反感。 “先住几天看生活用品有没有缺的,等一会到物业那把人脸和指纹录上,”岑溪给人指了卧室位置,继续说:“晚上我们去附近商场再买些菜,刚住进来东西还差得多,正好能顺路……” “够了吧。”李冬阳出声打断。 熟悉岑溪的人,无论同事还是大学同学对她的定义统一都有一个词叫言简意赅,能多做不会多说,对待当事人也是条理清晰,这么一段接一段的碎话,前所未有。 可惜了,李冬阳对现在的岑溪“不熟悉”。 他悠闲地走几步,从厨房到卧室,再到书房门口往里瞥了眼,边看边点头,“挺好的,我很满意,北欧原木风,设备齐全……” “直接拎包入住。”李冬阳斜赖赖靠在书房门棱,单眼皮垂着,看向客厅站着的岑溪,他笑了问:“花了多少钱?” 不等她回答,李冬阳啧了声,无聊猜测:“怎么着也得个百来万。” 想到什么,他笑:“难怪保安大哥嫉妒,确实我赚了。” 岑溪皱了皱眉,直觉接下来的话会让她受不了,抢先说:“你还没吃午饭,我出去——” “岑溪。” 看着她往玄关处,李冬阳走到皮质沙发上,坐下,叫住她。他双手撑在后,闲散、无甚所谓的姿态笼罩,而是否真的如表现得这么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没必要,再管就多余了。”他认真说:“真的,我来你往,还完了。” “互不相欠,”他又轻笑了声,扯起半边嘴角,满意道:“要我看啊,还是我赚了。这点亏你吃了算了,别跟我计较,也别跟我有牵扯了。” “我走我的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李冬阳沉默片刻后,声音也冷硬:“你用不着固执,滚远点,最好消失在我面前我才高兴。听懂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咔嚓”,门关上。 屋里屋外,一墙之隔,皆是沉默。 一个咬着牙装平静淡定,一个裹了层嬉皮笑脸的皮装云淡风轻,他们都成了演员,在彼此面前藏起软弱正在上演一场“好”的默剧。 他好,她好,所以不要担心,不用愧疚。 ** 滚远点……他让她滚远点。 岑溪再怎么深呼吸都咽不下去,她骂了声王八蛋。头有些痛,整个人失了劲,背部支撑在冰冷的墙上,公寓走廊的灯亮如白昼,照着大理石地板,不一会上面摊开一圈水渍,惹眼得很。 屋内,李冬阳上半身倒在沙发上,睁眼往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觉得他比这天花板要白,想了想,白不恰当,应该是“空”。 **裸的那种“空”。 耳边还在回放刚才说出口的狠话…… 半晌,叹了口气,没有头绪,无解。 他困了,李冬阳闭上眼,还真睡过去,折着的腿发麻都没想着起来,从中午到傍晚,一直到肚子饿到受不了,他才爬起来觅食。 客厅窗帘紧闭,室内漆黑,睁眼摸瞎摸到厨房开了灯,“啪嗒”一声,乍现的灯光刺眼,精瘦的手腕下意识挡住,缓了下听到肚子咕咕叫。 先是开冰箱,空的;再是翻柜子、篮子、盆子……毫无疑问,都是空的。 低骂了声,李冬阳掏口袋翻兜,翻到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穷酸,真穷酸啊。 “饿了是吗?”面前突然跟鬼一样冒出来的声音吓他一跳,脑顶毛茬头发都竖起来两根,李冬阳哀嚎:“什么时候进来的!” 惊魂未定的,李冬阳要捂胸口:“进屋先敲门,你这就是私闯民宅你知不知道?!” “要起诉我吗?” 岑溪平静地说,还给他普法:“私闯民宅是指未经住宅主人同意,非法强行闯入他人住宅,或经要求退出而拒不退出的行为。” “忘了提醒你,这房子户主上写的是我。” 一顿输出,李冬阳听懂了,这房子还是她的,他告不赢,而且随时有可能被这位大方的房主一个不高兴就给赶出去。 到时候可就真的流浪汉了。 李冬阳眯了眯眼,结合她这一身都市丽人的风格、口齿伶俐,以及眼神上的不同,莫名就给了他种感觉,于是不自主地呢喃:“当律师了。” 岑溪睫毛轻颤了下,“大学报的法学专业,在北京念的,港大读硕,后来跟现在的合伙人也是同校师兄,创业,回来,回西城,办了这家事务所。” 李冬阳在她说的过程中安安静静的,意识到自己此刻听得认真竟然意犹未尽,顿了两秒,抬眼皱眉,凶巴巴嘀咕:“我没问你。” 四目相对着。 两秒后,她“嗯”了声,声音很低很低:“是我自己想说。” 转身,岑溪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从里面取出来一件干净且有着薰衣草味的黑色薄外套,随手递给他,“走了,出去吃饭。” 第2章 Chapter2 “去哪?”李冬阳套上外套,左扯扯右拽拽轻嗅了一圈,这衣服洗过,大小是成年男子码数,别人穿过的?她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要真是…… 真是什么,他都没底气掰扯。他现在的行为就跟个流浪狗一样,不仅圈地方还受迫地必须得跟在她屁股后头。 屁颠屁颠的,不然,没饭吃。他明白得很。 一左一右走着,他睡觉那会岑溪回律所附近公寓换了身休闲的衣服,还洗了个澡,头发蓬松,淡淡清香,李冬阳刮了刮鼻子,转移注意力。 一路走一路看,感受八年时间国家的巨大变迁,人行道上垂头盯着手机的下班族,撞到迎面而来的人,没有寒暄只是互相道句歉又转头埋首赶路,街边来往锐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生活节奏快上很多。 “去吃饭,秦放他们也在。”岑溪解释说,“他们知道你快出来了,联系上我。”想了想,她停下脚步,扭头问他:“去吗?” 李冬阳一愣,“去啊,怎么不去。” “这几年你和他们还有联系?秦放肱二头肌练出来了吗?那小子以前一个劲嚷嚷要当运动员也不知道成没成。” 说到这他笑了,“哦对,还有于成晖,小胖墩,娶到漂亮老婆了?” 过去的好友,现在他都陌生,李冬阳忽然生出近乡情怯的惆怅感了。 岑溪松口气,嘴角两边显现出括弧,轻声,“不知道,你朋友,一会儿自己问。” 李冬阳对她的冷漠不屑一顾,哼气一声。 他们没开车去,岑溪领着人坐公交,七拐八绕的,在公交车上足够李冬阳慢慢接触这个变化万千的人类社会。 李冬阳两腿敞着姿态闲散地坐在贴了供老人孕妇优先的单侧座椅,这座位屁股还没坐热,在下一站上人李冬阳同样观察的时候,好巧不巧和位挺着大肚的准妈妈对上视线。 头点了下座位,他直起身等人过来之后让座。 “谢谢,谢谢你啊。” “没事,你……”李冬阳瞅着孕肚,觉得怪吓人,“你扶稳啊,小心些。”那位女士再次道谢。 李冬阳摇了摇头,手扶上面杆子站在岑溪旁边,似乎听到了声笑,他拿腿怼了她一下,语气生硬:“笑什么。” 岑溪仰头:“我笑,你也要管?”这话分明是记着他在小区的话,给攒到这来怼他了,记仇的女人,谁惹得起啊。 立下雄心壮志要娶漂亮老婆的人是娶到了老婆,但漂不漂亮李冬阳就不清楚了,于成晖,小肚腩成了大肚腩,模样没怎么变,倒是当上了小老板;曾经嚷嚷要做运动员为国家争光的秦放,如今成了位教书育人的体育老师,身体比以前还要健硕。 肱二头肌捏着梆硬,“你这……练得可以啊?” 秦放嘿嘿一笑,捂脸苦笑道:“别提了哥,就因为这个弄黄了我多少桃花啊,人姑娘老远一看就给吓跑了。” 李冬阳轻笑了声。 秦放话痨,说当年那些同学,扯起一个话题就可劲聊,聊到天南地北昏天黑地的,说到口干舌燥,小了声,“你是不知道,当年真把我吓一跳,”他挠了挠脑袋,现在都想不明白,“怎么突然、突然就……”蹲局子去了。 至今想起,秦放都得长叹一声。 可具体什么情况都没人跟他说过,荀谭那个密不透风的小镇,风言风语传得邪乎。好几年过去,知道点的人已然奔走四方出门闯荡去了,剩下的人当个八卦听早就忘了。一切都随着风淡了,看上去如此,多年之后是否卷土重袭尚未可知。好不容易聚,秦放不想说些丧气话。 想到这,他转了话题。秦放笑得开心,拍兄弟肩膀,望着岑溪:“敢信吗你,当年那个软软的话又少的岑溪当律师了!她还是那届淮南市状元,省前三!都赶上你了。” “多励志!估摸老班年年都得拿出来讲,激励那群迷茫的小屁孩了。” 李冬阳捉住岑溪抬起的眼神,笑着点头,有与荣焉似的,挑起半边眉。 岑溪回视,眼神交汇流转,她眨巴了下眼当作回应,低头,继续抿手中的茶。 瞧着还是这副样子,李冬阳倏尔吊起眉,弯了嘴角。 秦放来回看看,这种奇异的感受又冒出来了,时隔八年卷土袭来,有时候说话说着说着他们俩好像自动隔起了层膜,和他有壁一样,不满撇嘴,“你俩又来,我服气了。” “来人啊,还有没有人来管管,主持下天理……”他鬼哭狼嚎刻意调节氛围。 李冬阳彻底一笑,岑溪无奈地弯了眉眼。 “乱说什么,”李冬阳摇了摇头,收敛了笑,转而说,“成晖呢,还没来,是不是堵路上了,你问问。” 秦放僵硬了下,最后语气不怎么好,嘲道:“人现在大老板,忙着呢,我们自己吃算了。” 听这话……李冬阳愣了愣,笑道:“哟,怎么了这是,他惹着你了?” 秦放张了几次唇,欲言又止,对上他哥一如既往的眼神,到底是没说什么,他摇了摇头,泄气地说算了。李冬阳狐疑看他一眼,心里没多想,以为两人拌了嘴。 年轻气盛的时候,磕磕绊绊惹起来连拳头都抡起来过,还不是没事,都是兄弟,吵一架打一架,气消了也就过了。 他不以为意。 在李冬阳的记忆力,他们是要好的朋友,他沉浸在过去还在以当时的方法态度来相处,认为小吵小闹无伤大雅,但他忘了每个人都是会变的,人是很复杂的生物。 话音刚落,包间门还没彻底打开,就听见几声交代,“我跟你们说啊,招牌菜挨个上,好酒什么的都安排上——”门开,于成晖皮质包往胳肢窝一夹,挺起大肚腩八字步很有暴发户的姿态,“冬阳!” 李冬阳被这一声喊的眉毛都抖动了下,他站起身看到眼前递出来的手,顿了秒,笑着握上,“大老板啊。”于成晖顺势勾上他肩膀哥俩好,“我这算啥啊就一暴发户上不得台面,要是你没出这档子事,哪还有我什么事啊,是吧岑大律师?” 岑溪微抿唇,一时没说话。 于成晖讪然不到两秒,收回目光落回李冬阳脸上,心绪往外冒,以前再风光又如何,现在除了张脸能看,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的。 他笑了,朝李冬阳肩膀上拍了拍,“一晃都八年了,你这相貌还是帅,老天赏饭吃,我跟你说现在这年代还真有靠脸吃饭的活儿,直播啊,钱好赚门槛低啊……” 叭啦叭啦一大堆,李冬阳不动声色地拂下厚重的手,笑着将人推到椅子上坐着,嘴上应和:“是吗?那确实是好活。”他展开菜单,“来,先点菜,再不开饭,饿晕了都。” 于成晖应势接过,“我的错我的错,这接风洗尘宴啊是该好好办,怪这时间还是太仓促,服务员!”他扬了声嗓子,粗犷道:“刚点的招牌都先安排上,怎么磨磨唧唧的,没点眼色?” 服务生:“先生刚点的是菜系,我们这边主食……” “都说了挑好的贵的上,”于成晖眉头一横,摆起架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服务行业遇上不讲理的客人,有苦说不出更不能跟人讲道理,服务员躬身赔礼,“好的,先生,刚刚点过的几道大菜,后厨正在安排,实在抱歉,祝您用餐愉快。” 于成晖不满意地摇头,口有些干,灌了口茶,居高临下道:“这地方瞧着大也就这样了。”他倾过身,头往李冬阳那边靠,“要我说啊还不如到我那火锅店吃,不比这个差哪去。”李冬阳笑笑,听到话了顺他意接了句,“火锅店?” “是啊。”于成晖面上有光,“这几年没本事,弄了几家火锅店玩玩,没想到还成了。冬阳啊,原先都是你带头领我们,如今哥也算有点能耐,要不行的话,先到我那去干着?” “真能显摆,”秦放冷呵了声,不屑嘀咕:“几个破店牛逼上天了,还不是靠你那老丈人,朋友圈吹得不够,还摆到哥面前惺惺作态来了。” 从于成晖进来和李冬阳称兄道弟的时候他脸色就黑着,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这货脑子里装的什么狗屎。 于成晖挂上脸,“秦放,你几个意思!逼逼叨叨看不起谁呢?!嫉妒我了你就直说,搁大伙面还挑起玻璃间来了?” “我?”秦放手指着自己都被气笑了,“我他爹的嫉妒你屁啊!当年哥出事,你都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亏我们把你当兄弟,结果呢,背后捅人刀子!” “你有证据吗你!瞎说什么!”于成晖当即就拱起火,想站起来看架势还要动拳头。李冬阳拉了下,沉声:“行了。” 沉寂一会儿,气氛僵持。 “干嘛啊这是,好不容易聚一下,不是说为我接风洗尘的,还闹起来了,”李冬阳开了瓶酒,给倒上,“咱几个都多大人了,还真当没长大十几岁小孩?” 秦放犟,李冬阳薅了把他头发说行了啊,玩笑道:“人民教师,当学生的面你也这样?” “那问题可大了,教坏祖国未来的花骨朵。”李冬阳手扬起酒杯,两边都说,“成家了,这还一点不对就干架。” “碰一下?”李冬阳觉得他现在挺搞笑的,出来第一件事当起和事佬了。 看到岑溪要拿酒瓶,他直接从椅子旁边架子递过去果汁。 岑溪微滞,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就接过。 他们两个先碰一起,另外两个争得再面红耳赤,就算面上抹不开,也要往下走。于成晖先抬起手,不高兴道:“冬阳,我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李冬阳笑笑,没应声,朝秦放道:“气性这么大了。”秦放郁闷地看他一眼,举起杯子一口干了。 聊学生时代,谈当年一起做的疯狂事,是回不去让人怀念的过往。讲风光伟绩自己的创业史,于成晖滔滔不绝,尤其是在一个曾经自己羡慕现在却落魄过得不如自己的人面前,关键李冬阳斜散身子坐着,嘴上时不时接两句捧场,这就很让人有讲下去的**。 于成晖拉着人倒酒喝,喝完又继续说,最后嘴都磕巴了还断断续续地:“我、我跟你说啊,一开始小店是我那老丈人投了资,但要没我,能、能他妈有现在的,好几家连锁吗?” 李冬阳喝酒不上脸,面上瞧着四平八稳的,迎合了句确实,端起酒杯继续和人碰杯。两人喝得不知乎所以,秦放都懵了。 他看着坐他旁边的岑溪,食指指向斜对面,“……你,你不管管?”岑溪夹了最后一块糖醋排骨,细细咬着,一桌子就她是真认真在吃饭。 闻声,她瞥过去一眼,看见李冬阳迟缓下来的动作,淡声:“都已经醉了。”现在阻止也没用,还不如趁有机会一次性喝个够。 秦放佛了,郁闷地自己又干了一杯。 “我出去一趟。”吃得差不多了,岑溪拿上手机起身。另外两个还在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秦放瞧着于成晖接在他哥身上的粗膀子,一阵心烦,眼不见心不烦,他跟着出去。 外头晃悠了下,在收银台看见岑溪。他小跑了几步,凑过去打开自己付款码,“用我这个,接风洗尘宴,本来就该我请。” 岑溪已经用自己的付了,看他抓脑门,她摇了下头,“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秦放认为她这句话不只是表层意思,应当还有更深一层他没意识到的含义。大厅里,两人往包厢走,秦放忽然就说,“其实,当年一伙人,你最让我意外。” 岑溪偏头看他一眼,秦放心情复杂地想了想,才说:“哥学习那么好,按部就班,他不会比任何人差,光明、璀璨,耀眼的未来,可想而知。” 一次冲动,一件莫名的事,全毁了。 “替他可惜,当年案子胡言乱语满天风,具体什么情况,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所有人都不得知。哥当时谁都不同意见,前天晚上下了自习还勾肩搭背商量明天去哪瞎窜,哪会知道……”那一晚过后翻天覆地。 眼睛进了沙子似的,自觉年纪越大越伤情了,他唏嘘叹气,猜测道:“ 应该是保护谁吧。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了。”说实话,他和岑溪交情不算深,认识是因为中间有个李冬阳。有过头一回他知道这个消息冲到她面前质问过后,他们默契地没有联系。 岑溪停下了脚步,没有否认,眼底痛苦的情绪一闪而过。秦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我就是想多说一句,我哥他……” “你能不能多给他些时间?别放弃他。” 说完,秦放思绪回来,他觉得自己说了句非常废话的废话。 “算了,你还是当我没说吧,哥知道了,绝对要给我两下。”秦放朝包厢走去,走了两步又别别扭扭回来,低声的说了句对不起,为当年不理智的质问。 岑溪落在后头,站在空旷的大厅,良久,回过神在心里给出刚留下的问题答案。可这个答案是他想要的吗?目前来看,很显然,不是。 她是否又成了他的枷锁? 第3章 Chapter3 酒后散场,岑溪把“正襟危坐”的李冬阳带走了,剩下一个醉成一坨泥嘴里说胡话还不忘高谈论阔的烂摊子,秦放头大,啊喂了声,“他咋整?扔给我啊?” “扔!嘿嘿,我来扔……”于成晖斜趴在两个并一起的红椅上,椅靠膈得肉疼,不舒服地来回扭,嘴里嘟嘟囔囔。 李冬阳听见岑溪问走不走,他没说话就直起身,乖乖跟在身侧,等待下一步指令,步子稳当,反应也平常,最关键是面上平平静静,除了眼神呆了些,看上去不像喝了酒的人。 “你送他。”李冬阳对着秦放指了下晕椅子上的人,而后侧身朝岑溪。目光定定,两秒时间低声,“我跟她先走了。” 他说完见岑溪没动,还去拽人走,岑溪手腕被拽着往前,另一只手拿包回头对上秦放崩溃的神色,在帮忙想办法,憋了数秒,只来得及说句幸苦,就被人拉了出去。 秦放笑不出来:“……” 确认了,这哥们是真兄弟。 包厢门咔哒一声哒到秦放想死的心。可苦了秦放,他实在不想接触这人,若非哥喜事,知道于成晖在,他绝对不会到场。 以前兄弟是真,后来闹掰了也是真。招来服务员,秦放给了几张小票,让人帮忙看着处理,自己走了,自认仁至义尽。 回去路上,岑溪在餐馆门口打的车,后排一人坐一边,车内光线黑暗昏昏沉沉,她偏过头,看李冬阳眼睛阖上,想问他难不难受的话,咽了回去。 半小时后,到了云锦园。 岑溪先下车,绕到另一边开车门要扶他下来,手刚碰上人自己醒了,李冬阳视线迷糊:“到了?”面前一双护着他的手,他当做没看见,打个哈欠避开,自己平平稳稳地下来。 岑溪手落空,顿了两秒,落后几步。 两人错开往回走,他的步伐稍大走在前,岑溪看着他单薄背影,看了好久。她莫名想,跟在人身后走,看到的原来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他却看了那么多年,应该早烦了。到了家,玄关处,岑溪换好了鞋,调整好情绪,提议:“你先去洗一下,我给你煮醒酒汤。” 李冬阳胡乱点头,往浴室走。岑溪的声音落在后头,“主卧衣柜里睡衣、换洗衣物,我自作主张买了几件,你看能不能穿。” 你还知道你自作主张啊。李冬阳开了花洒,抹了把脸。没醉,顶多算微醺,他酒量好着,也就这么多年没喝,单纯的怅然,操蛋的不想岑溪看出来。 听到外边的动静,李冬阳伫立在镜子前,热气水雾汇成珠极力往下坠,划出条条斑驳水痕。他喝醉了,她在厨房煮醒酒汤,他们什么关系,这算什么。李冬阳觉着岑溪这些年越活越回去了,脑子都不清楚了,亏得是个律师。 熬这么多年熬出头,非得往他边上凑,能搭着什么好。今天喝的那顿酒确实给他感触挺深,成年人自己得为自己负责,李冬阳怀疑岑溪这是要把他的后半生都管上了。他就怕这个。 咚咚咚,浴室门被敲了几下,李冬阳关了花洒,应声:“没死里边。”他说话带着冲。时间滞了瞬间,咚咚声随之而停,紧随着轻轻的拖鞋与地面逐渐减弱的短暂接触音。他懊恼地拂了把脸。 没多耽误,李冬阳顶着头湿发出来,毛巾搁脑袋上,擦了几下就不动了,到餐桌上拾起碗就duangduang两下,岑溪“烫”字还没说出口他就灌完放下碗了。 “饭吃了,醒酒汤也喝了,能行了?” 任谁都能听出来他这言外之意。 岑溪没听懂一般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俩现在身份互换了似的,她要有耐心,不能跟这人急,逼不得,她微抿唇,柔声问:“不让我留这?还有间客卧。” “孤男寡女,住一块,你觉得合适吗岑律师?”他笑得假。 岑溪抬眉瞧他:“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李冬阳:“……” 他没说话,背后的厨房灯关着的,李冬阳就站在那犄角旮旯的阴影处,让人看不到任何明显情绪,两相对比,岑溪头顶的白炽灯刺眼,焦灼着等了会,她才点点头,说行。 “那你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我跟你一块去办电话卡,顺路逛逛,买些衣服什么的。”岑溪对人的情绪很敏感,她现在感受到了抗拒,对她的。 顿了顿,她才说:“……明早我再过来。” 靠。 总算走了。 门一关上,李冬阳再忍不住跳脚,开了厨房灯,脸怼上水龙头,开到最冷往嘴里灌,刚那傲气的duangduang两下,差点没把他送天上。 差不多缓下来,李冬阳关上水,反身靠在案台上,窗户玻璃反光到狼狈的自己,再往外,是一轮月牙高挂天际,自己扯了扯嘴角,笑了。 喝了点酒的好处呢就是能蒙头就睡,不用脑子里想些杂七杂八的。出来的第一天,李冬阳算是睡了个好觉。 清早是被日光照醒的,揉了揉半蒙半醒的脑袋,掀被而起,关了昨晚忘关的卧室灯,开门听到客厅有意压低的声音。 “嗯,经纪合同纠纷,今天不行。” 茶几上笔电旁边摆了几份文件,岑溪站在阳台边,听到脚步声,她几句挂了电话,“找肖律师,他擅长娱乐传媒。” “醒了?”岑溪把文件塞斜挎包里,阖上电脑,笑开:“附近有条美食街,我带你认认路,早餐就在那吃。”李冬阳觉得她的笑格外刺眼。十几岁的李冬阳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岑溪的“强颜欢笑”会用在自己身上? 见他愣着,神色变了变,岑溪紧绷,试探:“你洗漱下,我们走?”在李冬阳“嗯”了声之后,看着他回卧室,岑溪松口气,好在没拒绝。 一路上都好好的,沿途遇见营业厅,李冬阳主动开口进去办了张电话卡,之前的电话卡早就无影无踪。插到岑溪准备的新手机里,两人加上联系方式,坐在摊上吃了包子喝碗粥。 岑溪见他一句话不说,闷声吃完,这不像他。她刚嘬了口粥,就看他放下筷子了,饿死鬼投胎一样风卷云涌,“再要一份?” 李冬阳终于有功夫瞥她一眼,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嘴,打了个饱嗝,“吃好了。结束。” 结束什么?她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 岑溪忙跟着放下碗筷就要起身,她问:“那你等会有想去的地方吗?”李冬阳皱眉,“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吃你的。” “等会吃完了,你回公司,我四处溜达。”在岑溪要开口之前,他抢先说,语气不善,“你一会有事吧,忙你自己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生活不能自理,非得你步步跟着?” 李冬阳抬起脚步就想把她落下然后自己走掉,瞥见她那碗没喝多少的粥又嫌她磨蹭地坐下来,陪她慢吞吞吃了会,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把人送走。岑溪坐上车,在他要关车门的时候手掌抵住,“有事给我打电话,手机随时畅通。” “坐好。” 李冬阳啧声,想给她关上车门,谁知道这人就跟他犟到这了,他不答应就不行,不耐地哼声。出租车开走后,他看了眼车行驶的方向,半响真笑了,收回视线嘀咕了句几年不见,婆婆妈妈的了。 兜上卫衣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李冬阳走街串巷四处晃悠,不紧不慢地逮住个有空闲的人就拉着人唠嗑,围观老居民楼底下的大爷下象棋,跟着老奶奶去菜市场溜达,嘴甜会说话一路上逗着人嘎嘎乐。 是真没让自己无聊着,东走西走也懒得去记路线,路上遇到个流浪猫流浪狗他都能蹲下来聊两句,来来往往的人,属他最闲了。 天阳事务所。 共三十来人,诉讼业务为主,创始合伙人两位,一位是名校毕业有着出众背景业务能力扎实的岑溪,另一位骆天骆par,一款低调的世家少爷,口条好儒雅精英,是岑溪辩论队认识的师兄。大学两人相识,毕业那年骆少爷就有邀请他合伙创业的打算,岑溪果断拒绝了。 她继续深造,稳扎稳打。几年的积累、沉淀,走到如今。 大学、读研,岑溪把自己逼得很,没有停下来过,她在上学期间去律所当实习生,用尽一切可能让自己能够快速吸收成长起来,身边的老师、带教对她最多的评价是太拼了,简直不要命。 岑溪不以为意,她目标清晰。 混足了经验,有一定口碑,天时地利人和,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她主动找上骆天,两人合伙,地点定在西城,骆天不在意这个,一合计就成了,两人有经验、令人信服的背景,手上自带了些案源,天阳专注口碑,在同类型的律所算是首选。 早上助理程贝打电话来,是位签经纪公司的男艺人想解约。岑溪到律所,玻璃门开,程贝从工位上起来,“岑律,你来了啊。” 程贝从进事务所就做的岑溪助理,那会她刚毕业,懵懂,两年磨合,也知道她的工作习惯,小跑两步跟着岑溪脚步一起进办公室。 她言简意赅:“当事人之前是娱乐平台主播,被影视传媒公司看中签了五年的经纪合同,合同承诺一年内会给到短剧男一号之类优质资源,但那部短剧在拍摄期间黄了,之后不了了之,公司以没有合适剧本为由让当事人继续直播,合同履行第三年,当事人不想再拖下去停播并提出解约,公司不同意,认为当事人的解约行为违约,要求当事人履行合同,并承担违约责任。” “合同里有明确要求签约后当事人还要直播的条例吗?”岑溪绕到办公桌座椅坐下,翻开文件看。 程贝摇头:“没有。”当事人走投无路被逼无奈,重拾老路直播赚打赏,打赏钱还得被公司抽成。 纸张翻动的声音,岑溪看完文件,程贝说:“当事人指名道姓要你负责,他说他知道你以前也做过娱乐法方面的官司,胜了。” 岑溪嗯了声,没多问,她不在意案子怎么到她手里来的,其他客户推荐还是闻声,案子到手里,她接受委托,钱赚到,别人的麻烦得以解决,就可以。工作的几年她手上没放过利,也因此接手过几个在旁人看来吃力不讨好干得好与不好皆要挨骂掀起风浪的案子。 “约个时间,问当事人今天几点方便。”岑溪刚提,程贝就说,“早上来的时候,他表示过您有空,随时联系。那定个下午四点?” 岑溪想了想,“两点吧。” 会见完当事人,对案件信息全面梳理,根据当事人诉求给出几个方案,针对案子列出所需材料,准备法律文书。这类案子纠纷焦点在于解约理由是否成立、违约责任的认定。法院在审理过程中会审查公司是否按照合同约定履行了义务,时间线上的证据十分关键。 弄好了之后,岑溪挎上包就准备下班,这一天她望手机的次数不下百次,心不在焉地总在想那人在干什么,会不会遇上事,虽然知道她的担心可能多余,但这并不能阻止岑溪想立刻赶回去。 回去路上都拐向了单向主干道岑溪绕了圈又朝超市开过去,她满心挂念,怎么都没想到一回来,会给她当头一棒。 “……找到我能穿的衣服了吗?”女人娇艳的声音,岑溪推开门,手上提着买回来的菜和饮品,她慢半拍地换鞋,才发现自己拖鞋不见了。 鞋柜里根本没准备新的,岑溪直起腰没再换鞋地直接进去,靠近了浓烈香水味扑鼻,女人似是听见声儿,转过身,岑溪看清了她容貌。 妆化得浓,唇色艳丽,红色皮质包臀裙,此刻双手还捂着胸前,上身白衬大敞被撕得稀碎,有那么片刻岑溪脑门充血,然而也只是顷刻。 “找什么衣服。”她一开口,卧室里李冬阳从里头出来,他身上换了套衣服,不是早上穿的那身了,看见她,他倒是见怪不怪,多余一问,略微惊讶:“这么早回来?” 诧异也只是半瞬,他站在那,颇有些被女人折腾到没办法的无奈,变相来说也是纵容。这种神态,岑溪很熟悉。 女人从一开始瞧见身后有人的讶然到现在知道两人认识,视线就在她眼皮底下来回,她朝岑溪say hi,扭头朝李冬阳继侃嘴皮子:“哎帅哥,你和人合租啊?介意多加我一个——” “介意。”两人这会倒是默契了,异口同声。但此情此景下岑溪开心不起来。将一袋子东西撂到茶几上,向外来者抬了下下巴,声音淡下来,“谁啊?你就把她带回家。” “我上哪知道去。”李冬阳下意识就回。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胡乱把人领回来,经过我同意了吗?”岑溪质问起来很吓人,那副架势就冷飕飕的。 偏李冬阳还往人雷区上撞,故意说,“没记错这房子是要给我的吧,早给晚给都一样,不是吗?” 岑溪不理会他这句话,视线落到女人脚上,“你让她穿我拖鞋了。” 站在两人中间的女人觉得自己脚发烫,快要着火了。你一来我一往的,好像压根就没她这个人存在一样,“打断下,要不你们先管管我?”女人左右看看,最后面向岑溪,她攥衣领攥了半小时的手放开,洒脱道:“姐妹方便借我件衣服不?” 岑溪这才注意到女人上衣被撕坏了,袒胸,衣不遮体。没做犹豫,把搭在小臂上的西装外套递过去。女人娇笑着接过,套上身,“哎呀妈你骨架够小的啊,幸亏了你,这哥们让他挑件衣服磨磨蹭蹭半小时了。” “你和他认识?”岑溪直接问她。 女人拿人手短,如实答:“不啊,帅哥见义勇为,我被醉酒男骚扰,在巷子里被拦住,这哥们刚好瞧见,顺手就来了个英雄救美哇,可帅了,然后我就跟他回家了。” 话说的添油加醋,岑溪没过心,她就想听李冬阳说,于是一动不动的,眼神就逼视他,毫无疑问他避开了,绕开她去拎茶几上的东西,问了嘴晚上烧什么。 “青椒炒蛋、干锅花菜、糖醋排骨。”岑溪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看着他往塑料袋里望,岑溪有预感地问:“她要留下来吃?” 李冬阳没了断回,而是瞥向女人,目光询问。 女人真的愣了,这左右都是火,她有些慌,想要不找借口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算了。然而她还没说话,岑溪从李冬阳手里拿回自己买的东西,往厨房走,自顾自说:“留下吧,我手艺挺好的。” 厨房门关上,女人咬唇,“她这说的是气话吧,那我留不留啊,还是偷摸走……”女人嘴里嘀嘀咕咕,视线一撇注意到沙发上坐不住的男人。 开口就低声朝李冬阳骂:“渣男!” 李冬阳心堵,一句话不让,“这么对你救命恩人,遭天谴吧你就。”女人我呸了句,压声,“靠!我说刚我非要跟你借衣服,一开始白眼都朝我翻了最后又别扭同意,我还以为……你大爷的,难怪找不到回家路,你就是刻意拖时间,想让你女朋友撞见是吧?” “拿我当枪子儿使?”朱莉撇了眼自己身上衣服,更觉得这人傻叉一个,暗骂:“你不当人我还要当人的!” “多好的姑娘啊,都这样了她还、还……”要朱莉遇上这事,别管三七二十一是否有隐情,她上去就得先和人干一架,打爽了再说,哪还能体面地请她这个“假情敌”吃饭啊。 李冬阳随她说,骂、诅咒都挨完了,他才低声:“不是女朋友。” “我跟她没任何关系,别和我扯上边儿。”李冬阳冷酷地说,听得朱莉挠耳朵,不留情地呵呵,直言,“你大爷的缺心眼吧。” 这顿饭朱莉吃得难以下咽,如鲠在喉。主要是这紧绷的氛围太吓人了,她想捡起个话题缓缓,俩人一人搭一句话就没了,要难受死她了,她假笑都笑不出来。 “不合口味?”岑溪注意到她皱成一团的脸,黑睫毛绿眼影都黏糊一块了。 朱莉抿唇直摇头,自己上下睫毛眨巴得都打了岔,她一秒不想待,“那个,我吃好了,谢妹子款待哈。”她站起身就要走,身上一紧,想起来,“衣服……”毕竟沾过她身了,“还要吗?或者给个账号我直接给你转钱?”话说出口,她就要说我直接给转钱吧。虽然这衣服看上去贵贵的…… 岑溪:“放门卫就行。” 朱莉微顿,没人察觉的眼皮一颤,她脸上恢复自然,展颜笑开,“好,洗好给你搁门卫。”事情解决,她玄关处踩回高跟就走,溜得快,顺手带的门力气够大,咔哒一声,衬得屋内安静极了。 岑溪放下筷子,手肘搭在桌边,“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李冬阳双手环臂插着,脸上挂着笑背靠椅坐装听不懂,懒散地接受她审判,好似什么结果他都乐意接受似的。 没想到的是岑溪就揪着一个点不放过,“你让她穿我拖鞋。”再次质问出来时,岑溪想,要是他敢幼稚地来句“写你名字了?”,她绝对要摔门而去,然后——不跟“儿童”一般见识。 但她想错了,李冬阳说的是:“……一双鞋而已。” 而已…… 真有他的,一张嘴可会说了,专钻人心口上,岑溪宁愿他避而不应,也不愿意听他说这话。 她不再问,没心力追究了,迟迟没人说话。等了会,李冬阳敲了两下桌面,吸引岑溪注意力,让她看他,他认真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李冬阳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沉重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总能稀释,说得无所谓。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她也知道他的意图,他们很了解彼此,这是场博弈,看谁先认输。 岑溪有个优点挺好的,以退为进,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内里掀起海啸她面上都能给你淡定。 就好比现在李冬阳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连在一起明明白白地想和她撇清关系,说什么感谢她还记惦,事都过去,当时年少轻狂疯了把,晃悠到现在就想图个安宁。 图个安宁就是要把她撇开,是这个意思吗?岑溪很想问他,是不是后悔了?其实这么多年她无数次都在想,当时握那把刀的人是她就好了。 这样他们就都解脱,也不用像现在披着假笑的面具,都不敢去碰那块疤。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走神了,李冬阳皱皱眉,声音故意冷了冷。 岑溪搁下筷子,背靠着椅靠,静下来端详了他一会,直到人要发毛,她才在某人烦躁地开口之前点点头,无所谓地说:“听懂了。” “桥归桥,路归路。”岑溪面无表情叙述:“不想再和我有牵扯。” 她又问:“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冬阳没吭气,眼底晦涩不明。 岑溪复又颔首,“行。”她说了两遍。 起身,站定,眼睛盯着他看了会,没看出有任何表达出挽留的意图,她往客厅走,去拿包。 到玄关换鞋的时候,岑溪垂眸瞧着那双被别人穿过的女士拖鞋,她平淡地说了句:“找个时间,去把房子过户了吧。” 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见,岑溪一秒都没有多待,推门离开。 一下静悄悄,空气里飘散的饭香烟火气就这样被他扫兴地打破,李冬阳叹了声气,拾起筷子自己吃,几盘菜干干净净。 手艺真挺好,李冬阳轻笑,这几年难不成还去厨艺大比拼进修去了?这么说也不对,以前就有这个苗头,初三的生日,那顿出自她手的“生日大宴”。 到现在,他都记得岑溪死活不承认是自己动手做的别扭样子,被他逗得耳根都红了还要嘴硬。 这些回忆被他反复地拉回、闪过,李冬阳强迫自己停止。 撑得慌,他手反着搁椅背,头靠上去,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一团揉乱的毛线,缠缠绕绕,理不清,李冬阳试图去剪断,让一切回归正道上。 第4章 Chapter4 日子照常过,太阳仍旧东升西落。“金主”没了,李冬阳全身上下的兜比脸干净,饭都吃不起了,他这会肚子咕咕叫。 仅剩的十块钱成了他的饭票,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连几天,确实如那晚所说的‘桥归桥,路归路’。独自一个人待着,开始思考人生,某天,李冬阳拨出那个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打过去,嘟嘟两声,毫无疑问,意料之中的没接通。 行吧,被遗忘的小可怜。 本来也就没打算真能联系上,他没进去之前,就有爹妈跟没爹妈一样。他那个不靠谱的爹,李冬阳自记事起就没见过,听邻里街坊、七大姑八大姨口中,大概拼凑出来一个被骗女士踹掉渣男,独自抚养儿子的故事,这个抚养仅限于将他丢在年过半百的姥姥家。 姥姥家在荀谭,他在那里念书、长大,遇到转学过来的岑溪。 荀谭是个排不上号的小县城,老家那地方流言蜚语传得快,唐女士把他带回来后,没过多久就下南方跟朋友出去创业去了,每年会打钱回来,偶有电话。 他对母亲的印象全是出自姥姥的口,真的见到是姥姥去世,唐女士赶回来办丧事,急匆匆的,那会李冬阳十几岁了,不是五六岁那么好骗,他多少能感受到唐女士对他的抗拒。 但是没关系,他不在意,姥姥说她有苦衷,李冬阳就相信,或许是觉得真相如何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和唐女士的关系仅一个是姥姥的孙子,一个是姥姥的女儿,姥姥是中间的纽带。 一下纽带断了。 李冬阳想,一个人在离世之前大抵是有自我感知的,姥姥离开的前段时间给唐女士打电话打得勤快,每回都要提一回他拿得出手的学习,说他乖、懂事,话里话外都在撮合想让母子关系缓和。 丧事办完,唐女士才抽出空来正眼看他,掏了张卡出来,直截了当表示她顾不过来,问他什么打算。李冬阳心里藏着傲,半垂眸看向桌角边的银行卡,叛逆的劲没过:“没必要顾着老太太面装模做样。”他话说得冷硬,心里却是想要一个拥抱。 “您不都做了决定。”到底存有希冀,有期待就会有失望,硬邦邦的话里全是委屈,愿意听的人自然能听懂,“说这话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他在质问甚至想要等她的恼羞成怒、骂他没良心都成,可是不然,李冬阳从唐女士皱起来的眉头瞧出厌恶。 对最后一句话本能的反感、抵触。 这让李冬阳感到难堪,像是那点希冀被抬到明面上给人啪啪扇了两耳光,好不舒爽。他冷嗤了声,没所谓地说,“看吧,压根不在乎我死活,问出口是真的把选择权给我,还是想经我口来减轻你的心理负担,您自己知道。”李冬阳没忍住,手指了指姥姥生前的卧室,“临到头了,一句话再糊弄她老人家一回,算是您尽孝了?” “没必要也用不着。” 后来就真的再没见过面,偶有几次逼不得已的电话联系还是学校老师要求的,有时候李冬阳在想他做错了什么,就得平白无故遭人恶心,这恶心还是来自本该是最亲之人。 李冬阳尝试着站在唐女士角度,结合八卦碎语的,他想想,这破事搁谁身上都膈应。为了让彼此都好过,李冬阳收敛脾气,当起乖学生,也不闹腾了也不惹事了。 少年心气总是傲,那时候李冬阳身体里攒着股劲,想要证明些什么,给谁看显而易见。以前是为了争口气活着,现在……现在劲头没了,他还活着。 回荀谭的路上,李冬阳看着车窗外,大城市的高楼、繁华褪去,来到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和记忆当中的变了好多。 道路两侧绿化修缮,一排笔直的梧桐树翠绿摇曳,街边比以前热闹了,拐角支起的摊位,过路的人群,就连空气,他都觉得大不相同。 岔路口依旧是那个岔路口。 出租车停到一小区门口,李冬阳道了句谢,关上车门下车。站在铁栏门口朝里头望,旧小区,没有电梯的单元楼,还住里头的多数是本地留守老人。 单元楼外红墙上绿荫斑驳、藤蔓缠绕,李冬阳在黑黢黢楼梯口站了会,深吸口气,一口郁气还没出完,楼道白炽灯被“呼”一下以及小踱步的脚步声振亮。 紧接着,李冬阳感受到小腿膝盖处多了两个小爪子在推嚷他,奶声奶气:“叔,你是要跟我玩老鹰抓小鸡?” 他低头,一圆脑袋蹭着他腿往后往,发现后面什么都没有,小男娃仰起头瞧他,似乎在疑惑这个怪叔叔干嘛一动不动的,又不跟他玩,当门神? 李冬阳被气笑了,低嗤:“小屁孩,你懂什么。” 男娃娃摇头晃脑的,还没开口说什么,奶奶过来两手一搂就把人提抱走,笑说小孩闹着玩,李冬阳扭头,看到趴在奶奶背上的小男孩朝他略略嘴搞怪做鬼表情。 再回头看黑咕隆咚的楼道,一直到掏钥匙开门走进满是灰尘的家,李冬阳本该铺天盖地的情绪莫名奇妙就没了,他平静地收拾旧物,翻翻找找。 家里用具和他离开时位置都没变过,也就是说这八年没有人回来过。简单打扫了下,擦擦老太太照片,阳台上枯枝烂叶扫走,李冬阳回卧室打开抽屉,里头是张存折,还有这套老房子的房产证。 老太太当初留给他的。 小区呈“凵”字,清理阳台的时候,李冬阳推开生锈的窗户,隔空朝对面的楼望了眼,同一层上方,对楼更显沉寂、死气沉沉,他平静地收回视线,阖上窗户。 旧屋实在住不了人,灰尘太大一时半会收拾不完,李冬阳装了几件旧衣服拿完东西就离开了,离开要关门时他看到柜台上立着的老太太画像。 慈眉善目、笑着的。 ……会不会对我很失望?您看错人了,李冬阳没有很厉害、没有出人头地,现在的他非常糟糕,在觥筹交错的人世间,他找不到方向了。 这地方远没有以前热闹了,小区街边守着杂货店总是眯着眼看报的老爷爷也不见了。物是人非,这是他回来这一趟的最大感受。走出老屋的时候,太阳往西边落,夕阳余晖,李冬阳沿着小路去墓园山庄,老太太坟墓周遭没什么杂草,看样子是有人不久前来过,墓碑前还有包装完好的花束。 李冬阳扯了扯杂草,最后蹲到墓碑前,对视上着上面苍老的面容,良久无言。 从荀谭回到西城,天已经黑了,城市里的灯火疏影,路上行人寥寥。 一身疲惫地回云锦园,李冬阳眼皮子半垂着,正要像之前一样回他“鸠占鹊巢”的大房子里倒头就睡,然而就在按密码锁的时候,李冬阳听到对面1202门缝有灯光。 住人了? 无所谓地过了下脑子,他没放在心上,住的是猫是狗是天王老子都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照旧晃晃悠悠的,白天出去随大流,李冬阳已经跟隔壁道上的大爷混熟到能坐一起下象棋的程度了,那大爷遭受李冬阳一连几天胡编乱侃的荼毒,时不时唏嘘两句。 “你这天天,一大年轻小伙,和我们这群老头混一块,能行吗?”那大爷惋惜地说。 李冬阳障眼法,双炮将,闻言随口应道:“哪能啊,找了个活,这局结束了就去。”那大爷瞅着他那炮,想吃,上了个马,嘴上更好奇道:“啥工作,工资咋样,可莫叫人骗了去!骗子猖狂得嘞!” “什么工作?给人搬砖啊,一天180,当天结!”李冬阳心大的笑了声,瞎嚷:“要真能把我坑了,那也算人家厉害啊!哎哎……” “别动别动,小老头不带悔棋的啊,我重炮!” 大爷:“你这小子,故意吊我胃口搁这憋大招呢!走走走,赶紧上你的班一边去!”大爷扇着他那大蒲扇把人撵走了。 李冬阳外套往肩上一搭,挥着胳膊,“不服气,明个接着战。”围着棋局的几位大爷乐呵地笑,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随地溜达给自己找了个苦力活,搬货临时工,工资现结,这事他还真没忽悠老头,总得给找点事做,他的学历不尴不尬,一个案底搁谁谁怕,他现在应该被归结到社会“毒瘤”这一块。 受的挫一茬接一茬,李冬阳还真有点给人杠上了的感觉,特么不信这个邪,他还非得腰背挺直昂着头走了。 谁又能把他怎么着,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哪去。 出来和街溜子混几天,李冬阳身上沾了些吊儿郎当、得意洋洋的姿态了,他现在就需要点中二劲在身上。 现结的工资到手上,傍晚回去吃了碗面,走到小卖部门口,进去买了包烟,抽出一根叼嘴里。 扫脸进小区的时候,巧了,又是那保安大哥。 此时这人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从皱巴巴外衫到灰扑扑的裤脚,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狼狈样,保安小哥藏不住的睥睨。 李冬阳原本走进去的脚步,倏尔后退退到门卫厅,他偏过头,不正经地朝里面吹了个响亮的哨子,嘴边欠兮兮的,乐道:“想看就大大方方看,要不要凑近点趴我身上看啊?” 保安小哥脸红一阵青一阵的。 李冬阳有气不憋着,挨着瞪他满不在乎地嘴角张狂笑,手插裤兜潇洒地往小区里走。 刚还一副打了胜仗翘着尾巴的李冬阳,没有想到不到两分钟,他就笑不出来了。电梯门即将关上,李冬阳喊了句等一下,迈大步子赶过去,他注意到有人帮他按了下,正要嘴上应谢。 他看见电梯里的人,声音烦躁地都高了几度,“怎么又来了?” “这地方你的?”岑溪不客气和他呛声。 李冬阳被一睹,眼神就盯着她,看她不漏一丝破绽的恭谨站那,抬手当他面按了12楼。 李冬阳思绪活过来,脑子直抽抽:“1202?” 沉默有许,岑溪不吭声。 “不是,”李冬阳拿她没办法,总不能自作多情地说别搁我在浪费时间,说多了还真当他有多自恋,他头疼道:“岑溪,这样就没意思了。” 第5章 Chapter5 岑溪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到正前方,锃亮的电梯门映衬着李冬阳五彩缤纷的脸。 半晌,才低语称述:“是你先搭话的。” 合着沉默那么久就是在盘算这个,和小学生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谁先动谁就输了?不是这么回事。李冬阳哑口无言,手在兜里掏了两下发现忘买火机了,一时不知道要干什么,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中二劲在狭窄的电梯间荡然无存。 他拿她没办法,没招。 再往深了探——是害怕,是的,李冬阳现在竟然怕见到岑溪,原来他也是会有这种念头,说来挺可笑。 他不想岑溪看见李冬阳是这副模样。 最开始熟识是小升初,那会岑溪瘦纤纤的,因为家庭变故她小心翼翼,一点动静就能被吓得像个云雀,云雀受惊还扑腾两下,她倒好,闷不吭声,垂头怕得缩成个鹌鹑。 李冬阳瞧着有趣,碰上了就要逗两句,一个学校的又住同一小区,时常碰到。初一分班,还在班主任安排下成了同桌。 秉承着老班交给他“团结同学,互帮互助”的使命任务,李冬阳走哪都要带着她,美名其曰快速融入环境,加入集体。 对于缩在壳里的岑溪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李冬阳都算是第一个伸手敲开她身上硬壳的人。 父母和弟弟的意外过世,她亲眼目睹,成了一家子里的唯一幸存者,在亲戚的相互推嚷下,跟着姑姑转学来荀谭,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带着惶恐和不安。 上课时的走神,时常的发呆回想,当时的岑溪,她承受不住。从事故发生到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积攒的情绪由着一个契机全都被她宣泄到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身上了。 倒是把李冬阳吓一跳,她一直在哭。 李冬阳跟着着急上火,收起了那吊儿郎当的样,说不出来什么温声细语的话,就坐教室角落陪着她。 等她哭够了,发泄够了,再抬头时学校灯都关差不多了。 他又领着她回家,一前一后,岑溪哭得头疼,眼睛泪花花的、甚至有些看不清前边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前面的人停下,到了她身侧,说了句对不起。 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根本无妄之灾,他认个什么错。岑溪摇头,抹掉眼泪不让自己再哭,她想,一次就可以了。 “跟你没关系。”她又恢复了那个想把自己与世界隔离开的岑溪。 “那你愿意说?”李冬阳多了句嘴,他纠结地挠了挠耳边,少年眉头紧紧皱着,没舒展过。情绪是能传递的,他感受到她痛苦,很痛苦。 岑溪停住了,难以平静地看着他。 彼时的他们不算太熟,顶多算是个刚来的新邻居恰巧是他同桌、或是被老师嘱咐过的重点关照对象,班主任着重交给他的任务。 但不管是哪个原因,也可能是那晚路边人烟稀少,灯光昏沉,让岑溪觉得,把她的难堪、命运的玩笑讲给这个人听无伤大雅。 一个黑色的秘密被分享出去,似乎连带着它的颜色都能褪去些许。 “叮”一声电梯门开,思绪拉回,岑溪先迈步朝1202走去,出电梯的一瞬间,她回头,很快说:“不用心里负担,也千万别多想。” “律所那边的公寓漏水,地板受潮住不了人,暂时先搬过来。”岑溪扶了下挎包肩带,平静地注视他,柔声说,“刚好这边有空房,离律所近,我还算熟悉,所以……真和你没关系。” “就像你说的互不打扰,按照我的作息,大概率我们不会见上面。”她说得明明白白,临了,拧了下眉头,语气似是有些无奈,“如果这样也不行,”岑溪苦恼地微顿,“就只能找个酒店将就住了。” “您看呢?” “……” ‘您’,都您上了,李冬阳哪还敢说话啊,他嘟囔低语,“随你。”踏出电梯门,拐到1201开密码锁,除此再没跟她多说一句话。 岑溪停在1202门前,等身后关门声响起,她才回过头,吐出一口气,开门进屋的时候,嘴角弯了下。 接下来的好几天正如岑溪说的,他们碰不上面,作息不一样,李冬阳闲散着,照旧浑浑噩噩的,一天无所事事——这么说也不对。他把老大爷、一众小孩玩的小玩意学了个精通,没现钱了就去赚点外快。 当外卖小哥跑腿送外卖、送到一半因为长得好看又被拉去当伴郎救场;去搬货、搬着搬着又经人介绍到酒吧打杂;给老奶奶找猫、给鱼换水……等等一系列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没干过的兼职。 这几天早出晚归,李冬阳回到家时就已经九、十点了,那天晚上出电梯眼睛朝对面门缝瞥了眼,黑的,没开灯。 几点了,还没回来? 李冬阳嘴里嘀咕了句,回1201开了灯,从冰箱取了瓶冰水往嘴里灌,在客厅来回走,走着走着就到玄关处,等反应过来时耳朵都贴门边了。 捏紧塑料瓶,扔垃圾堆,暗骂了句,头也不回把自己关浴室里,该洗洗该睡睡,管她的!这么大人了又不会丢! 丢了又怎么样?丢了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头蒙上被子,黑黢黢、安安静静的,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说话声,该说不说,不止女人对这事有第六感,男人一样的。 往常这个点,对面灯早亮了,今个倒是奇了。 手比脑子快,咔哒一声,门开了。 四目相对——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四只眼睛疑惑的、默契的,看向他。有个那么几秒的时间,他脑子还没归位。 “小溪姐,邻居啊?” 岑溪旁边多了个人,模样照李冬阳来说,只三个大字“不正经”,不正经的男人,细胳膊细腿的,衣服穿得倒是紧,脖颈挂了个项圈,衬衫领口敞到太平洋去了。 那男人一动不动盯着他,怪瘆人,不过相貌是真帅,硬件帅的那种,小柳喉咙痒痒,咳了声。岑溪想到了什么,先一步说话,“不是渴了吗?” 往1202走,小柳哦哦了两声,笑着忙跟上去。 “你邻居还看着我们,不打个招呼嘛?”小柳边走边往后望两眼。 “不用。” 顿了两秒,接着:“和他不熟。” 说了俩词程度还不够似的,她还补了句,“不认识。”小柳有眼色的眨了眨眼没多说,见门开,绅士地伸手,让女士先进,等到他转身关门之际,嬉皮笑脸抛了个媚眼,朝李冬阳挥手,“帅哥,拜……” 话还没说全,门咔一下被另一只手关上。 李“透明人”表情僵硬,笑不出来,浑身都因为他最后那个谄媚的笑起鸡皮疙瘩。回过神,他莫名去瞅了眼时间,夜里十点,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还带个男人回家喝水?超市十升的水有毒? 他孤零零站门口,磨蹭地进屋。 靠! 啪一声反手关上门,不知道哪着了火的李冬阳一晚上没睡好,盯着手机就瞅着那时间。 第一晚,喝水喝十分钟了,岑溪把人送楼梯口;隔了两天,又一晚,这回出来衣服都换上了,李冬阳脖子都伸成长颈鹿了,门缝瞅着那女人穿的睡衣,把人送门口。 还依依不舍聊了好半天。 什么情况?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直到第三个晚上,夜里十一点,电梯门再次打开,走出来两个人。按理说,他们现在这关系,对方交友,一般人碍不着。 可惜了,李冬阳不是一般人,在1202门关上时间再创新绩突破半小时,他拉上门,气势冲冲,管它三七二十一凭借本心去敲响对面那扇门。 叮呤哐啷,那节奏像是去给人抄家的。 什么不认识、什么不熟,都是狗屁!李冬阳觉着岑溪就是故意的折腾他,偏他还心甘情愿上这个当,没办法,要怪就怪次次他都能撞见,邪了门。 “开门。”李冬阳边敲边道,得亏一梯两户,不然都得被邻居告扰民。小柳从屋里吊着嗓子喊了句来了,门开小缝,刚要说谁啊,那门被门外的人大掌用力推开。 猝不及防的一下,小柳被误伤,低嗔,“哎呦,对面的帅哥?”他捂着额头,要摸下脑袋起包没,另一只手无意识拍了下他胸膛,递了个眉眼过去,轻嚷:“你好粗鲁啊,撞得人家好疼,不知道轻点嘛。” 李冬阳微微皱眉,鸡皮疙瘩掉一地,哪里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扫了眼客厅,空荡荡的,只留了盏暗灯,直奔主题:“岑溪呢?” “都几点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要睡——哎哎!你干什么?干嘛呀!”小柳刚想要捉弄人,暧昧的话没说完,手腕就被人狠狠捏住要把他往外拖,没了办法,他求救:“小溪姐,小溪姐!” “松开他。” 门口闹腾的两个人同时停下来,偏过头,岑溪身上睡衣松散,头发乱糟糟像是刚从被窝出来。李冬阳注意到她掌心抻了下太阳穴,更是一股火起往上冒。 小柳截然不同,没他想得多,像是看到能替自己主持公道的人,火上浇油道:“小溪姐你醒啦,他,嘶——”忽然一阵哀嚎,“痛痛痛,你、你你……” 小柳被抓住的那只手力道猛然加大,疼地他一激灵,泪眼汪汪地望向卧室门前的人。岑溪眉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剧烈,有点闹过火了。 从酒馆和朱莉喝了几杯回来的,抿了小口而已,谁知后劲这么大。岑溪晕沉沉地走上前,要去掰那紧拽着人的打手,根本掰不动。 好几天的莫名其妙和没头脑让她同样苦涩辗转,心中沉闷无比,她泄气,食指指着门,仰头,“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岑溪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从阴沉转为恼怒,拼命压抑着最后冷声说,“我滚,他也出去。” “凭什么?”岑溪抹了把脸,质问他这无来由的命令口吻,试图让他清醒,是他先划分界限的。 “他是我朋友。” “朋友?狗屁的朋友!深更半夜还隔三岔五的带个野男人回来!喝得乱醉,你想干嘛啊岑溪,啊?!” 岑溪被吼得一怔,逼急了谁还不会说戳人心窝子的话了,“你管得着吗李冬阳?是你说……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她艰难地说这刺耳的话,知道他会恼还加把火地淡声说:“就算今天我真的跟谁上床,他是谁,人品、相貌、为人是好是坏,这些都和你也没关系。” “松手。”她又扒拉他,因为另一个男人。 李冬阳被气得一口郁气憋心口,手上本能地使上劲,吃瓜吃得正乐的小柳一下子锅砸自己身上,他嚷嚷叫唤,掐尖捏调的尖嗓子。 三个人就在玄关这僵持着,说时迟那时快,李冬阳开了半敞着的门,一个利索把小柳耸了出去,啪嗒拉上门,小柳一个踉跄,忙喊,“我鞋,鞋……!” 李冬阳弯腰拾起,给扔出去,又啪地把门关上,不留一点缝隙。 厚跟底鞋正中脑门,扒门缝凑热闹的小柳碰一鼻子灰,鼻根差点没给撞折了,他疼得嗷叫几声。 “你干什么?”岑溪瞪他,要去开门,李冬阳跟个门神一样挡着,脸愈发黑沉。任由她拳打脚踢,发酒疯,踢到了哪处他闷哼一声,黑着脸捉住她乱挥的手脚把人提溜着按到沙发。 “别动。” 岑溪哪听得进去,一股脑就知道反抗、挣脱。 李冬阳捉她坐好,强迫她听,一股脑地输出,“岑溪你出息了是不是,这么多年没见挑男人的眼光就这样的是吗?从哪捡回来的!你看那男人像是正经人吗!” “说了你管不着。”岑溪倔强地瞪着他,“是你自己说的划清关系,谁都不认识谁。我爱怎么着怎么着,就算从外头捡个乞丐回来和我上——唔。” 李冬阳听不得这糟心的话,虎口捏着她下巴,恶狠狠堵上她嘴,顺势将人捞到怀里,心里吁了口气,退离半寸,唇瓣安抚地触碰两下,“别说气话,岑溪。” 岑溪偏过头,红了眼睛,鼻子微酸,咬他嘴唇,半晌,被梏住的手腕都已经开始发麻泛酸,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余光里看到的人又是模糊。她涩声:“你是不是觉得离我远远的,我们断开联系就是为我好了?” 李冬阳沉默。 她摇头,继续:“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留下阴影,看到你,不会联想到那些恶心的事。”窝成一团不舒服,岑溪伸出手臂,李冬阳自然低头,让她搂着脖子。脸颊碰了碰他耳朵,凑到边上呢喃,“李冬阳,你是因为这个才说那些话的吗?” 她说出口并不是多想知道答案,只是为了调整姿势,跪在沙发上能直起身,双手捧上他脸,想好好看看他,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从眉骨、眼睛,到高挺的鼻梁、嘴唇…… 岑溪醉态的倏尔弯了眉眼,李冬阳看得一愣,在温软来临之前听到她轻喃:“是你,不是梦。”不模糊了,很清楚。 李冬阳怔在原地良久。 ——直到某人对他上下其手,实在忍不了,眼瞅着要失控,他顾不上她小鸡啄米似的轻吻,一只手扶着人,腾出另一只手来捉她放肆的手。 还跟他对着干起来了,他拿出来,她又往他短袖下摆里塞,扣着边的还要往下。 李冬阳:“……” 所以这些年究竟学了个什么?她都从哪学的!反了天了。 活脱脱一个女流氓,李冬阳服了,把人扛起来扔床上,被子给掖紧还不老实,“别动!” 后劲上来了的头痛鬼委屈瘪嘴。 李冬阳是第二次看见这样子的岑溪,算起来,真是过去好久好久了啊,他摇了摇头,轻叹。单腿撑在床沿,隔着被子固定住撒泼的人,笑说,“不跟酒鬼上床。” “闭眼,”他轻了声音哄着,“睡觉。” 第6章 Chapter6 昨晚把人哄睡着,李冬阳收拾了客厅闹腾的残局,回对面已经夜里一点,出一身汗,冲了个澡,脑子晕沉,杂七杂八的回忆往脑子里涌上,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被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吵醒,枕头捂两侧都隔挡不住,悲愤地哀嚎叫了声。 谁啊! 不用想就知道谁,因为这门是卧室门,除了她没别人了。 于是,两分钟后,客厅面对面会审般的坐向,一人面色不耐眼皮子睁不开一副没睡好被吵醒的打着呵欠,另一个镇定坐着,平静地说着来意。 几句话把李冬阳瞌睡都给赶走了,同时也被气笑。 亏得昨晚睡着的前几秒,他还在想俩人明个见着了得多尴尬,现在看她这命令的、算账的语气,他不得不佩服她这理不直气也壮的劲。 李冬阳呵了声,眼神清明几分,左手压着抱枕往起坐直了点,“你……刚说的话几个意思,有你这样倒打一耙的?” 岑溪的眼神落到他一张一合的嘴上,看得李冬阳怪不自在地别过脸,她抿唇,坚持道:“你昨天想管我。” “谁管你了!又不未成年需要监护还得找个人看着,”李冬阳据理力争,“你多大了?是我想管就能管的?我有那大能耐?” “你有。” 李冬阳停顿,止语,转而低嗤了声,嘀咕,“骗谁呢,把人都当傻子是吧。” “能管,管一辈子的那种。” 两人各说各话,赶不上趟,前言不搭后语的,五六句后,安静下来,岑溪等了会,看消停了,她站起身,说:“三分钟,换身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等什么等,他又没答应他又没说去,他又没说想管她!这人听不懂话?!什么三分钟,凭什么,凭什么她让我干什么我就要干啊,我是她的狗吗! 两分四十五秒后,电梯门开,身体不受大脑控制的李冬阳抬眼看见搁着车窗向他招手的岑溪,他故意不理,垂眸看地面,牙腮帮子绷得极紧。 绝了。确实,狗都没他听话! 别扭地坐上副驾驶,李冬阳心情复杂,具体来说是沉重,但又不想透露出丁点来被人察觉到,于是上了车就闭眼,双手环臂,一副勿扰的郁闷姿态。 岑溪偏头看他坐上车,嘴角松了劲道。 车子驶上高速,到加油站换油,中途休息,李冬阳都没多大兴趣,他也不问要去哪,随她把他带到哪。 下了高速后,路就明显颠簸起来,想装睡都装不了,不得已睁开眼,李冬阳四周环望,“哪啊这是?”越走越偏僻,从公路边隔段距离穷乡僻壤的山沟沟,沿路都见不到什么青壮年了。 “仓化。” 车停到石子路边,躲在别人屋檐下躲太阳的程贝看到熟悉的车进入视野,她撑开伞走上前,“岑律师!” 程贝到了跟前注意到从副驾驶开门下来个男人,有点帅的、岑律师接过来的男人,重点在前缀,她伞举过岑溪头顶,看着男人绕过车头走到她们面前。 肩背劲瘦,宽肩,短茬的头发连带着眉峰都凌厉几分,但那双半垂下的眼皮又参杂了点漫不经心,揉到一起还让人一时说不清道不明,非要程贝讲,那她会说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岑律,这是……”程贝眼睛不移地问,在律所在正式工作是一丝不苟,但私底下也就是平常时团建却是截然不同,轻松愉快,现在算是私下,她能无所顾忌不费脑地想什么问什么。 “介绍一下,程贝,”岑溪当中间人,朝李冬阳说:“我助理。” 李冬阳礼貌点了下头回应,静等下一句,就见岑溪给那女孩以同样的方式回,“李冬阳,”她稍稍顿了顿,紧接着:“朋友。” “岑律师的朋友啊,”程贝心里好奇,面上瞧着氛围可没多嘴问,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什么朋友还非得岑律师脱离大部队专程去接的,不简单不是一般关系,八卦之心藏起来,她周到道:“你好你好,接下来几天,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我啊。” 打完招呼,程贝说起当下:“小画他们几个上午到就挨家挨户普法宣传,明天早上八点在村委会组织了一场集体的法律咨询,看看情况。” “然后,村长知道我们来想弄个接风宴,照例,拒绝了。” 天阳传统惯例了,每年都会响应号召下乡做法律援助、普法宣传公益活动。两人边说边往前走,李冬阳落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瞅着不远处的青树高山,踢着脚下石子神游。 偶尔落后了,岑溪回头看,会停下来等他,等他跟上了,她突然说伸手,李冬阳微微蹙眉,瞥了眼正目不转睛瞪着的程贝,他没动弹。 岑溪直接将肩上的棕色托特包递了过去,根本没领会他的意思,可能是知道但她就得跟他对着干偏要这么做,不管不顾的。 无奈接过,甩上一边肩膀,他烦闷吭气:“还要多远?” 呆愣住的程贝在四目相视下,拽回出窍的灵魂,结巴地指着前边,“快、快了,就在前面。” 她来律所两年了吧,从进来就跟着岑律了,从未见过刚刚的那、那副摸样,就像小情侣之间十分自然的你来我往,这两人暗潮涌动的,摆明了有瓜吃。最要命的是他们岑律好像是死缠烂打的那一方。 满腹满心的好奇八卦之心,她简直要不吐不快,有种没人分享的落空感。 住宿安排在当地一家农户,环形木楼,看上去挺旧的有些年头,每间屋子倒是打扫得干净,房子主人常年在外,找的邻居老阿姨代为看护。 村子偏远,说是租,半年都不得开张,这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阿姨也有活干,热情得很,“可算热闹了回,不然还当我不上心哩!” “谁说啊,你这帮忙还帮上怨了。”程贝扔了颗花生米到嘴里,见婶娘弄了一桌子菜,跟屁股后头往桌上端。 老婶娘菜放桌上,到了里屋瞧让这样说,忽而褶皱的脸上,眉毛一弯,凑她耳边悄声说,她拿了钱的,不好不认真干。 程贝耳朵痒痒,哧哧一笑。 外出走访的人一茬一茬的回来,今个日头大,出去一圈回来汗出一身,村里多崎岖山路,每家每户离得还有些距离,着实难走。 几声叹气,程贝也就比他们稍微早回来一点,好处就是她洗过澡不用抢水房了,“来,回来得刚刚好,饿够呛,先吃吧要不?” 小画前胸贴后背,顾不上精致:“不等你们了啊,我先吃了,饿死我了,”一天的运动量赶超她一月了,现在啥都想吃,在哪有哪的活法,钢铁森林里住久了往这绿水青山里住住,可不就跟脱缰了的野马似的撒了欢。 夹了筷子凉拌木耳塞嘴里,忽然想起什么,筷子一搁,她倏尔正襟危坐,背挺直直的,“不对呐,岑律还没来吗?我们就先吃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望向唯一知道实情的人,程贝哎呦了声,她平时见着岑律师也这样战兢吗?随即笑了,“吃吃吃,至于吗?岑律又不是吃人老虎,看把你们吓的。” 吃人的老虎不至于,等会儿有的是让她们惊讶的了。 程贝预想没错,但没想到这伙人比她能藏。岑溪去找村长聊了下村子里的情况,听两人之间交谈明显认识,那村长年岁上长,知道些事,欲言又止几次,李冬阳看在眼里,后来才知道这是岑溪老家。一个镇上的不同村庄,距离不到半小时的车程。 仓化,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底下分支数个村庄,他们这次来的是个角落的村子。也难怪,方才来的路上七拐八绕的,岑溪却是很熟悉。 说起岑溪老家,李冬阳并不陌生,这里留下了岑溪的家人,一失三命,父母、弟弟,车祸身亡,独留她侥幸生存。 她崩溃、心里不能触碰的地方,这些他都知道,李冬阳想象不到现在的岑溪以什么样的情绪重游故地,他有些心疼。 类似于护犊子,这个地方伤她了,李冬阳不想岑溪“刻舟求剑”,一遍又一遍刺痛自己,可是在某一刻同样意识到他来迟了,很明显,岑溪不是第一次回来。 李冬阳情绪提不起来,沉默地跟在岑溪身后。这副姿态就有点像受了气的小媳妇儿样,落在其他人眼里,确实难掩惊讶,毕竟共事这几年从未听说过岑律的桃花事,偶碰几次,也都是让岑律师无情地扼杀摇篮。 饭桌就在堂屋中央,对着门,他们一进来,本来还在叭叭的小画就瞅见,一提溜就道:“岑律,回来啦!吃了吗?”说是害怕其实不然,几个小姑娘对岑溪更多的是想亲近但又有点不敢的怕,说白了是尊敬和想成为。 岑溪朝她们点头,“幸苦了。” 头摇成拨浪鼓,惯例也是活动结束后她们有带薪休假,这就是累并快乐着,小画直甩头,笑嘻嘻的一眼不多望她身后多出来的人,只是在程贝帮着介绍时跟着应和了声,都乖得不行。 程贝纳闷,就在岑溪和李冬阳上楼,背后一群人才疯了。小画拽着她胳膊,直问什么情况,一想到明明都好奇八卦,就她舞到正主面前去了,不公平。 于是,她吊足胃口,让她们接下来充满干劲,神秘说:“想听啊?嘿!我不说,这不有好几天相处呢,自己观察去。”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印证众人口中的八卦,这位不知怎哪冒出来的男士和她们心中的女神寸步不离,岑溪走哪都把人带着,她到哪李冬阳也跟着。 不让人误会都不行,当然了,也不见得是误会。 第7章 Chapter7 那天晚上意乱情迷的吻,俩人跟没事人没发生过一样,谁都不提,隔天就把他带这来,李冬阳觉得自己在被“推着”,一步一步进入某个设定好程序的套圈里。 最关键是他竟然不抗拒,说是被推着,可这中间自己的意愿占几成,旁人说不清,他自己却是知晓的。 安排这一出,摆明了知道他心软、在这里只有他是知道黑色秘密的人,他不舍得推开她,强行地、以一种不容他选择的方式让他认识到这些人。 岑溪在一点一点说,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认识到了哪些人、和目前所处的社会关系、环境等等你不熟悉的,我都会告诉你。 他们对彼此了解,相处六年、青春校园最好最艳阳的岁月,一起走过花间薄雾的清晨、在烈日余晖下一前一后打闹着穿过小巷街道回家,从各自设防满身棱角到愿意让你进入我的世界,知道对方难过脆弱的点是什么。 以前是李冬阳招惹她,现在反过来了,是岑溪紧抓着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分开的时间已经超过相伴的六年了,李冬阳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况,他踌躇不前,在各个方面。 就像他说的,他们彼此了解,所以岑溪在拉他,她会说:最好的是现在。 她在把他担心、顾虑的都在慢慢给他磨平、烫熨了,不要忘了现在这么好的我是你一手成就的,这话毫不夸张。 默默无闻的时间里,她努力成长,岑溪没有可以轻抚她额头的亲人了,也有累到崩溃的时候,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因为有个人还在等她。 所以后来李冬阳一直坚定的想法动摇了,他的冲动,结果是两个人承担的,他尚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做得对,他是在打抱不平。 但岑溪不行,她比谁都会在意。她只能当一个受益的哑巴人,因为这件事因她而起,耽搁了他的大好年华。 ** 根据前几天汇总,村里留守老人和儿童居多,青壮年外出务工或是结了婚搬走了的,他们一行人分批次行动,上午村委会门前的一场法律咨询,下午以及之后的几天就上门拜访提供后续对策。 弃养的儿童、孤寡的留守老人,这些是他们参与下乡公益遇到最常见的状况。像这种,通常先会联系沟通,能化解矛盾和解最好,但更多时候是找不到人、偶尔联系上了结果也不会多好,之后就需要走访和老人进一步协商方案,同时普法。 有个别比如说父母弃养的孩童,打小跟在爷爷身边,现下孩子需要上学、老人重病负担不起,她们会尝试联系孩子亲人亦或和相应部门协作帮扶,提供其他法律上的帮助。 其实,她们短暂的几天能够真正帮助解决处理好的效果甚微,战线会拉得很长,后续需要跟进花费的人力、物力,可以说是“不划算”,但却也甘之如饴。 因为有这么一群人,他们需要知道他们的背后有人在,并非走投无路。这样面对面,热切的关心,温暖至极,一定是双向的。 “啊……”小画直接热瘫在凉凳上了,“晒晕我了,天老爷,我想吹空调啊……”回来路上碰上个邻居矛盾调解,说得小画口干舌燥,不行了都。程贝做好后勤工作,和婶娘端了一大盆绿豆汤,“喝这个喝这个,冰镇过了的。” “也就这一会,等回了律所,真让你吹空调坐一天,你也呆不住。”程贝往碗里装,分给每个人,边说:“过得好快,今周四,明天收个尾就结束了啊。” “还真别说忙忘了都,这几天好充实。”另一位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的小姑娘忽然精神抖擞地说:“很有意义,真的,尤其是和老奶奶对视上,她那一双眼睛看的你……怎么说,想哭了。” 程贝揉揉她头,接话玩笑说:“妹妹,过于感性了啊。”那姑娘叹口气,捧着碗喝了口绿豆汤,冰冰凉,腮帮子鼓鼓的,沮丧点头,“确实,以前带教老师也说我,做事容易上头,情绪一来啥都顾不上了,英雄主义太厚重。” 话题就这样聊开,“法律人讲究的是一个情和理兼容,这谈何容易,能真正做到的是得经历多少才能修炼出自己的那套法则。理性的,会被说你没有一点人情味;感性的,会觉得你不专业、不靠谱……” “那岑律师呢?她也会有这样的烦恼吗……”刚入职场的我们有幸碰到一位精神领袖,她是我们想要靠近的自己。 小姑娘巴巴地望着,程贝歪了下脑袋做思考状,长长“嗯”了声,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觉得也会。” 有人接话:“哎岑律他们人呢?刚不是还在我们后头……”原本已经瘫软的小画支起身子,“哦忘了跟你们说,岑律有事离开一会,下午回来。”她转而嘿嘿笑,递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儿,感叹道:“有戏,真的有戏。说是朋友,你们见过这样的普通朋友?” “我瞧着不像,你们不觉得岑律朋友看上去人……怎么说,嗯,有点不对劲?话还少得很,我感觉岑律可能好心带她朋友出来散心提精神的呢……” “哎在座的各位,叛变了啊,你们是不是忘了咱骆总……”另一个元老级员工说她们胳膊肘往外拐,适当点出,这才是他们磕的官配CP。 闲聊东扯一句西换一句,聊得火热,这时谁都没注意到从庭院正门什么时候进来个人,白polo衫西裤,像是专门换了一身清爽穿搭前来,刚跨门就听到自己名字,骆天挑眉,轻声玩笑道:“哟!大老远还想着我啊,忘了我什么啊?” 骆天前几天出国,回来就过来,顺便做个收尾。听到一行人苦中作乐,他插话接道,前边说了什么没听见,就耳朵尖听到了个“骆总”,谁知这话问出口,几人神色都变了。 他微愣:“怎么了这是?我平常也不严肃啊?”还把人吓成这,至于吗?他乐着,打趣道:“聊我坏话?” 几人拨浪鼓似的摇头,程贝最先反应过来,“没,我们刚还在猜骆总出差回来了没,这不,巧了,刚提,您就来了。” 骆天笑笑,不吓她们了,四周望望,他才问:“你们岑律师人呢?她一个人行动的?”这种活动需得结伴行动,毕竟乡下设施社会规范不完善,遇事了也好搭把手。 几个人表情更古怪了,骆天查出不对劲。 ** 此时,话题中心的两人正在路上,岑溪载着人回了趟她小时候的家,到了院子门口,车停了好一会。岑溪都没有动弹。 李冬阳迟疑地问:“不上去看看?” 许久,岑溪摇了下头,视线落在某一户窗口,灯影绰绰。爸妈和弟弟意外去世,财产该分的都分完了,那会岑溪刚满十一岁,亲眼目睹,事后整个人都恍惚,她都没来得及难过,就被某些变了脸的亲戚吓住了。 紧接而来的,是自己的抚养问题。那笔赔偿款八十万,也是因为姑姑的一句她会带她回来看爸爸妈妈的,她就跟着姑姑走了。后来,她打官司,要回了赔偿款,全捐了。 侧边的楼道灯亮了下,从里边走出来个头发白了的老人,在望过来之前,岑溪开车走了。她注意到李冬阳目光,岑溪说:“是我奶奶。” “我爸是家里老大,奶奶是在他名下赡养,出了事,二叔一家不愿意接过去,理由是家里住不开,于是就把我爸的房子转给二叔了。” 背后,发生了争嚷,一道有点尖的嗓子,岑溪二婶拉扯着乱跑的老太太,“妈,不在屋里待着乱跑什么?!能不能别再添乱了。” 老太太眼神模糊看着车,低嚷:“溪溪……” 女人想到前不久律师找上门,把房子过到老太太名下,就一阵糟心,斥一声,“溪什么溪?!还惦记你那不要脸的孙女,狐狸精一个,出息了,转头把她姑给告了,白眼狼一个!还怕我不让你住这房子?我还能赶你不成?” “走走走,赶紧回屋回屋。” 车子开远了,李冬阳把头扭过来,忽然道:“按理说,你有权把房子要回来。” 岑溪偏过头瞥了一眼,弯唇笑了,还带点欣慰的样子,像是上次他不知法瞎嚷嚷私闯民宅的回旋镖,李冬阳正要噼里啪啦输出,岑溪适时熄火,回答:“没必要了。” 她觉得好笑,讲给他听,“当年二叔联合奶奶骗我签了份房屋自愿转让合同。” “一群智障?”李冬阳觉得恶寒,怼了句。 岑溪抿唇,原本难以启齿的糟粕在他有趣的回应下,那些伤感都谈化了,“是啊,我那会多大啊,这种合同是无效的。” “那里面已经没有爸爸妈妈和弟弟生活过的痕迹了,随他们吧,就当是爸爸尽的孝了。”充满回忆的房子留下对于岑溪来说弊大于利,她需要从过去走出来,不能一直困在里面。 她低语,“过去这些年,今天,是我第一次走到这个地方来。”她其实挺害怕的,不敢回头望,不敢去看爸爸妈妈还有弟弟的照片,她有罪。 手止不住地有些抖,一个猛刹车,岑溪后背直嗖嗖冒冷汗,无数次在自责、在想要是那天下午她不闹着非得去度假村,也就不会出这回事了。 镇子上新开了旅游项目,政府扶贫农家乐,那会才是稀奇,岑溪听着同桌同学对那里新鲜的设施、有趣的烟花表演津津乐道,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点攀比心理,别人有的自己也要有,况且岑溪在家里本来就被宠着长大的。 弟弟的生来并没有分掉她的爱,反而爸爸妈妈会担心对她有无意间的忽略,会格外重视,对她偶尔提及的小愿望极力满足,尽管他们很忙,也还是抽出时间在一个平凡普通但是天气很好的假日午后,带着她去同学称赞说好玩的地方。 心里十分高兴,小岑溪也看到了同桌口里说的点亮半片天空的烟花秀,她混迹在各种新鲜、奇异的游乐设施。那天一家人玩得很开心,拍了很多展演欢笑的影像,她乐不思蜀,玩得不舍得走,到了最后天沉下来,在妈妈的劝说下才依依不舍离开。 弟弟累得睡在妈妈怀里,爸爸抱着她。 原路返回,夜色困倦,沉且暗。 一道尖锐的急刹车,乍现刺眼的白光,哐啷的轰隆声,满世苍然。 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喊她:“岑溪,岑溪……” 她睁开眼,模模糊糊听到李冬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是你的错,试图叫醒她。是肇事司机,是他夜间施工,不清醒状态下违章违规,不是你的错。 不是。 岑溪忘不掉众人投射在她身上同情唏嘘的怜悯目光。道理谁都懂,可真正发生到自己身上又岂是能轻松掀过去的,岑溪接过他递过来的水,瓶盖已经扭开了,她灌了几口,难过地说:“我知道。” “只是……我没有亲人了。” 所以啊,李冬阳,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冲上去,把她一个人丢下了。 李冬阳心纠得生疼,越过中控台,主动伸手,岑溪抵在他肩膀悲恸地小声哭泣。 “李冬阳,别扔下我。”她唔哝说,声音都哑哑的。 良久,李冬阳举手投降,低声应:“……嗯。”他刚要低头亲昵地碰碰她,想说“不会”,距离他应声不到两秒时间,岑溪就退出他的怀抱了,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嗓子一清,给车打火,“你答应了,说到做到。” “时间不早了,还得去个地方。”她冷静说,和方才脆弱的人不似同一个。 “……?” 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李冬阳还在懵圈,人都呆滞了,车启动了他手还保持着半抱的姿势,岑溪心善地提醒坐好,山路不安全。 “你你你……”李冬阳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火气直冒,逗他玩呢? 他阵阵哑然,深觉自己被骗了,入她戏坑里了。 但岑溪又说了句话,又让他憋屈地不好算这回账的了。 远山橘霞,他们在太阳落山的前一刻,一起去祭拜了岑溪的父母。 这总归是件沉重的事,李冬阳时刻都在观察岑溪的情绪,等离开这地方,见岑溪神色不常,他才放下心,窝在副驾驶才感到晕,恶心劲上来之前,嘴还欠地嘀咕:“想哭就哭,没人笑话你。” 岑溪认可他这句话,“你不会。”她的眼泪在他跟前才能够自由。 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情绪,没有负担地袒露真实的自己。 他能够接住,他一直懂她。 这话说的,想不往深了探都不行,李冬阳轻哼,嗤笑了声,“岑溪,老实说,你是不是背着我报什么甜言蜜语、巧舌如簧的培训班了?” “小时候可没见你这样。” “进步了?”岑溪动了下眉。 李冬阳“屁”了声,下结论:“是脸皮变厚了。”都不知道害羞的,可劲往警戒线上蹦跶撒欢。 岑溪:“…………” 木然地偏头瞪他,此处省略万字破口大骂,仅一个眼神足以表达。 两人幼稚的你来一下我还回去一下的小学生行为。 他们刚出镇预备回仓化的时候,车碾过一个凸起的石头,颠簸了下,李冬阳难受要死,什么晕车药、橘子皮、风油精对他来说毛用没有,他眼睛眯着没睁开,声音凉飕飕的,“岑小溪,想要我命,你直说。” 岑溪不好意思地咳了下,随即降了车窗,一道男声成功地让半死不活的某人来了精神。 这声音,他不陌生啊。岑溪打电话不会避着他,听到他们联系谈工作上的事,语气熟稔,备注是骆师兄,再结合这几天他不想听墙角、墙角上赶着往他面前撞被迫听到的八卦…… 什么骆总、CP要BE……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药味油然而生,李冬阳在两人注视下悠悠然地睁开眼睛。 第8章 Chapter8 “骆师兄。”岑溪先开了口唤道。 骆天脸上是温和的笑,与某人天然竖起的抵触不同,提前知道些什么还算有准备,他先开口友好道:“这是……”于是,岑溪这个中间人互相介绍,和之前说的没差。 成年人都体面,面上皆是平静着,回去路上骆天让岑溪去后座歇着,他开的车,副驾驶的李冬阳全程没动过,甚至没参与推诿的过程,跟没他这个人一样。 骆天提起话茬,聊律所的事儿,说这次出去交流的效果如何如何,李冬阳插不上话,他也压根不在乎。 注意到他话少,骆天待客之道始终妥帖,他主动递话题问李冬阳从事什么,这话也真是歪打正着,车内安静了两秒,李冬阳笑说了句无业游民。 骆天话一顿,没反应过来,就又听他吊儿郎当地谎话连篇,“小学都没毕业,文盲一个,哪还从事什么行业,能活着就不错了。”顿了顿,他戏谑玩笑,“这不岑律师心善,跟着她混呢。” 话怎么听怎么怪,骆天瞬间讶然啊了声,向来左右逢源的人一时间竟没接上话,他略微尴尬,瞥向后视镜,看见后座愁绪系眉间不同以往的岑溪,张了张唇到底没再继续维持场面,似乎也不需要,他好像有点多余。 骆天在想,他要是没来参一脚,这会两人的氛围不止于此。 这当头也到了,车停下,李冬阳点了下头还非常有礼貌的道了谢,转身关上车门,手插兜就往里走了。 “他说着玩的。”岑溪从后边下来,接过车钥匙,寒暄两句,“明天就回去了,怎么还过来了。” “啊……顺路,知道你们在这,就想着跟你们大部队一起回呗。”两人并肩往回走着,骆天嘶了声,看着李冬阳拐了弯上楼消失的背影,他拧眉,想了个恰当的词,“你……朋友,以前倒是没见过,挺、挺特别的啊。” 岑溪回想刚李冬阳不太对劲的样子,抿了抿唇,低声:“从小认识的,好多年了。”过了几秒,她说了句,面无表情说:“抱歉啊骆师兄,他晕车状态不好,犯病呢。” 说完,她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我就先上去了?”虽是这样问,人都已经后退两步,跟着上去了。 被落下的骆总食指挠了挠太阳穴,无业游民、小学都没毕业?他是不信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岑溪的朋友会差到哪去,只是这个朋友恐怕不普通。 骆天叹了口气,无言笑了。 这一个两个的,各个难搞…… ** 回去路上,三辆车,背地里好奇八卦到不行的小画她们,明面上怂得要死,一个个夹着尾巴躲边边儿,苦了程贝深陷风暴中心。 大概是她受小画几个荼毒,还真当有修罗场看,其实不然。骆律师绅士风度使然,他开车,程贝打下手顺势想坐到副驾驶,拉车门的时候,骆天忽然和岑溪说了句有点事路上顺便聊聊。 是个合同争议仲裁案子。 于是乎,程贝小心翼翼地听着前面偶尔谈案子的说话声,大气都不敢喘,总感觉后座弥漫着一种冰冷冷的气温,她偷偷瞥了眼左边窝一团缩起来眉头微微皱起的人,存在感低不起来。 其实俩大佬聊工作,都是点到为止彼此就知道啥情况了,算下来没说多久,但在这方面,确实有种别人插不进去话的感觉。 如果八卦是真的,可能都坐在后排,莫名就有点同情了,程贝甚至顾不上自己听没听懂,她心里竟然祈祷岑律师,别聊工作了,关心关心你朋友吧,他要难受鼠了。 但她的祈祷没用,工作聊完,一路沉静地回了西城。 程贝近,先送的她,一到地谢谢连天的逃之夭夭,下车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视线最后一秒停留在岑律的朋友身上,眼睛还是闭着,她不由感叹,这哥们儿是真能睡,一路都在闭眼梦周公,不怕岑律被抢走? 程贝叹气。 好吧,她就咸吃萝卜淡操心。 “谢谢骆律,”程贝挥手拜拜,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老大了,试图叫醒某人让他别装死,“岑律拜。”末了,咳了一嗓子,“帅哥!下次见啊。” 声音大是有用的,李冬阳终于抬起他那沉重的眼皮,懒懒地看了她眼,好在还算给面低低嗯了声,程贝马路沿挥手看着车走了,她直摇头咂巴几下舌,隐隐期待后续。 窗外,车水马龙,被拉回到了繁华的人世间。 世界华丽多姿,他枯燥了无生趣,没意思极了。李冬阳刚睁眼,就听到他正前方关心的话语,骆天轻声:“……昨晚没睡好?” 李冬阳没说话,岑溪目光放在后视镜,看了会,接受到求助向她看过来的骆天。岑溪没有缓解尴尬的打算,直截了当地破解,“骆师兄,先送你回去吧,我再把车开回去。” 骆天略微停顿,客气道:“要不先送你朋友?我不着急。我记得你公寓离律所近,我在那儿下都行,律所也有车……”他尽心尽力地安排,实则也是想看看自己的份量,与他较之,孰轻孰重。 岑溪说不用,给出了更为简便的方案,且一招致命。 “不用特意送他。”岑溪说,“我们一起的。” ** “……说过的话还算数吗?”俩人一前一后回云锦园,李冬阳路上步子迈得大,同进了电梯,岑溪气息不太平稳,等缓过劲,在他按门锁的时候,她停在后边几步还是问了出口。 李冬阳搭在门把的手紧了紧,快速说:“你是对我多不信任?我以前也没骗过你吧。”说完这一句,“走了,哄人是小狗。”反正他当狗不是第一次了。 挥了下手让她麻溜回去,自己推门进屋。 步履匆匆就近跑到卫生间,一阵干呕,胃里没多少东西,这会也吐不出来什么,脑袋嗡嗡的,太阳穴直跳。 他这晕车的毛病实在没法,忍了一路愣是没睡着,脑子里说话声不停蹦跶,就像程贝所想,确实没交谈几句话,甚至顾及他睡着,说话声都放低了,可奈不住他多想。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没想出个什么名堂,反倒把自己折腾够呛。 “路上怎么不说?”又是突然神出鬼没冒出来的一句。 李冬阳后脖颈发凉,身子还趴在盥洗池,闻声一哆嗦,水洒了满地,愣生生偏过头,埋怨的眼神在说:不是你又来? 岑溪也不知道他这么不经吓,无辜地眨了眨眼。 李冬阳长叹一声,仰头漱口,咕噜咕噜两下才缓过劲,虽然脑袋还是昏沉沉。站着有些腿软,他下巴朝客厅抬了抬,咂舌说:“能不能有点身为客人的自觉,坐那去。” 时不时给他来这么一下,总有一天他得吓死。他门关了吧,这女人怎么进来的?越想越气,李冬阳走过去,窝在一侧沙发上,头埋抱枕里还有点难受和惊吓后遗症,无语道:“岑小溪,想吓死我直说。” “多年交情了,记得给我收尸。”他幽幽来这么一句。 路上就隐约看出他不太舒服,他又鼓着劲,一副谁谁谁都不搭理也别来沾边的样儿,刚在门边看着他逞强,加之两人前不久才经历一次深入探讨——更似是她的单方面要求,他被迫答应。 都需要时间缓冲一下,回来的路上又起了小波折,岑溪害怕他想得多,一多想,最终的结果就是又回到最开始。 那她这一来一回的,就前功尽弃了。 岑溪陪着他坐了会,好些了,仓化那边路陡颠簸,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确实有点内疚但不多,“早知道不折腾你了。” 李冬阳眼睛一睁,“哎呦”了声,来了精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试图分辨这话几分真假,笑了嗤声:“头一回有这觉悟,折腾我的还少了?” 那确实不少,回想起来在荀谭的时候,热心肠的李班长对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同学兼邻居是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怕她受委屈挨欺负了,放学球也不打了得先送她回家。 一次、两次,也不差这一回,想到新接手的案子在临市要出差,岑溪咳了声提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毫无疑问,当即得到一个否决。 李冬阳头大,看着她的一本正经大义凛然,但凡他想得少点还真就信了,可往深了想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种不上不下,舍不掉又不能近的距离最磨人。 关键是还不能挑明了,中间一层膜始终绷着。想了想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最为妥帖,李冬阳叹气,笑了说:“干脆把我拴你裤腰上算了,走哪带哪。” 他拒绝,忽然就想到她那天晚上喝醉后的醉话呢喃,李冬阳忘不掉,眼神滞了下,随后又道:“我就在这,跑不了。” 这句话似承诺,说出口自己都愣了。 “好好忙你自己的事。”说完,李冬阳又问:“对面的房子租了多久?”岑溪没说话,李冬阳了然,点头笑:“不要担心我,我好着,适应能力比你强多了。” 他说,“门对门的邻居,有时间了串个门,吃个饭,都挺好的。”先这样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其他的李冬阳不敢想更不敢说,他不想束缚住岑溪,现在也不是时候。 心里这个类似借口的念头一出,李冬阳觉得自己冠冕堂皇不是个东西,他凭什么认为岑溪就合该等他了。 断干净点才对,这八年,她也不好过。是否有过轻松喘口气的时候? 他沉默下来。 岑溪听得明白,她低低嗯了声。 那天下午,两人在1202吃了一顿久违了的饭,李冬阳下的厨,手艺比她好,岑溪这样觉得。说起来,她和李冬阳有着大差不差的成长环境,父母都不在身边,亲人缘薄,但他比她坚强。 岑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否多余,她不该替他想、预设般的将所有困难和心态上的不平衡全都极大限度地加到李冬阳身上,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 归根结底是她给自己的心里负担太重了,李冬阳早就察觉到,他才想断了联系,各自先往前走着。如果这样俩人都能轻松,能回到上学那会的自然相处状态,她需要做出改变,哪怕藏起来也好。 呼了口气,岑溪跑去冰箱开了瓶啤酒,给倒了两杯,哥俩好似的状态,轻快道:“行,你说的。” “如果过去的连接让我们不自在了,那从今天起,我们换一种模式——”玻璃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悦耳声,她笑着:“就以新邻居的身份。” “李冬阳,我是岑溪。” “重新认识一下,好不好?”她不怕重新开始,她害怕困在原地。 她希望和他之间能够有明亮的未来。邻居、至交好友、彼此的亲人……或是伴侣、爱人,哪一种关系,岑溪都想是通透敞亮的。 她不想如李冬阳的意,让他们成了陌生人,岑溪不会让这切实发生的,她做不到。 李冬阳微怔了会,心口不知道怎么,酸酸的,他无法说更多的话,而岑溪的一试再试让他心里防线步步后撤,他和之前一样,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李冬阳抬眼,看着对面认真执着的眼眸,在心里应了句好,抬手口杯中的酒当作回应,视线移开,落在空口处滞了两秒。 回过神来,看了眼岑溪,见她咕嘟咕嘟的,忙上手阻拦,没好气地开口道:“我告诉你岑小溪,邻居可不会哄你睡觉。” 岑溪眼睛亮亮的,也想到了什么,耳朵后肉眼不可见的微红,她小小的声量哦了下,装着淡定,低声:“知道了,这几口才醉不了人。” 李冬阳嘶了声,隐隐约约觉出点不对劲来,他狐疑的眼神看过去,尚未开口,把岑溪吓得生怕他追问,自己露了馅,低咳两声,逃离现场。 他看着脚步不稳的岑律师,笑出了声。 确实时间会改变很多,但只要你细细观察,心平气和地感受,你会发现,有些东西不会变,它就在那儿,依旧有趣,依旧可爱。 你还是为之着迷。 第9章 Chapter9 临市的案子耗了近一周时间,岑溪带着团队去跟进,与技术人员不间断的沟通,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发现查证程序可能泄露关键商业信息,利用好了会是有效的抗辩依据,对案子很有利。 忙的时候没去想什么,闲下来,岑溪就不可控地想到与她一周未联系的李冬阳。 ——新邻居,邻居是这样相处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周六傍晚航班,回来后刚落地,出了航站楼正交代着程贝后续需要整理的证据链,就接到一通电话,岑溪愣了愣,看了眼等着她的同事,这几天累坏了各个困倦,她挥手让他们先走,说自己有点事。 等人散了,她打车转身去了警局。 刚下车倒是巧了,太阳下山,天色昏黄,道上上下班高峰拥堵,堵在那块动不了,岑溪就提前下车,反正前边就到了,她抬眼,看着路边脚步匆忙的男人,脚步怔住。 ——可不就是失联了一礼拜的人。 一联想,岑溪怔住,他还惦记着朱莉?他跟人才认识多久?一喊就来了,就跟她没话说,一个电话不见打一条消息不见发。 明明当邻居是她先提的…… 突然拎清了,她开始不适应且有些没办法了。对旁人都好就对她冷着,真有他的,岑溪知道她不该急于一时,真正合格的猎人应该是伺机而动,而不是她这般心乱糟糟的。 岑溪吁了口气,下车,没走几步,李冬阳同样注意到她,面对面碰着,略略惊讶,刚要说几句,就见岑溪静静看着他,轻问:“又英雄救美?” “……什么?” 李冬阳云里雾里,微微皱眉,但他能感知她不太高兴。 女人转身,拎着包就往进走,把他扔后边。李冬阳现在心情就是热锅被到了盆冷水,莫名其妙给他甩脸色,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了怪了,当她出差累了。 李冬阳微微皱眉,垂头丧脑地跟后边。 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派出所的门,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来了段更为奇怪的对话。 “秦放叫你过来的?”岑溪看见会议室同时出现的人,觉得这世界也够小的。 李冬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然?”他说完,有几秒没听到回音,边往里走边问出口,“你不是?——不是!你们两个又从哪联系上的?”话问一半,头一瞥看到有点眼熟的女人,顿时一个反问、疑惑且纳闷。 “哥……”秦放苦哈哈求救地喊。 事情是这样的,朱莉一连几天上下班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听小区业主群里说最近明山路不太平,有小混混闹事,她多有留意,朱莉还特地绕了几条道,背后还是有鬼鬼祟祟的声响,为此她还特意和人调了班提前走,背后还是有尾巴跟着儿的。 往人多的街道走,躲在侧墙边,朱莉非得抓住人不可,弄得她几天不安宁,她就近顺了扫把,扬手就蒙头打,啐了口就开骂:“打死你个变态,死变态!干点什么不好,净做些龌龊事……” 秦放一头愣,被打懵了。话都没给他机会说,周围人多,见义勇为一下就围上来了,报警的报警,抓人的抓人,成功擒拿。 谁知到了所里,发现乌龙一场。 住所证明、相关证件都交了,学校最近有足球比赛,要集训加练,秦放回去晚就挑了个小路走,心里还盘算着明天训练内容,前面一道阴影迎头就下来,本能护住头,一抬眼就看见个裙摆别腰带上,张牙五爪的…… 两人各签各字各自领各自人走,出来碰上,朱莉脚步一转停到秦放面前,瞧这人头发被她拿扫把揉成鸡窝了,全身上下,傻里傻气的。 “那个,误会了啊。”她不带歉意地说,凑面前就是走个过场。朱莉视线落在他一身结实的肌肉,嘀咕:“你蠢啊,不知道反抗,还缩着脖子让我打。白长这一身了。” 朱莉一个眼神递过去,秦放就结巴了,他挠后脑勺,“打得不重,没多大事。我就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朱莉下了班妆还没来得及卸,闻声红唇一弯,玩笑一句,“谢谢你没反应过来啊,要不然挨打的就是我了喔。”说完,莫名其妙想笑,挥挥手往前走了。 岑溪打了车,在路边等她,一上车,关车门就走了。 秦放眼睛望穿:“哥,不跟她们一起啊?” 李冬阳手搭他肩膀,想叫回他的魂,啧声:“你的眼神很期待啊?”他对着消失到只剩车屁股的方向抬抬下巴:“你看那俩有想搭理咱的意思吗?” “啊……”秦放懂了,“你又惹木头人生气了。” “什么叫又?”李冬阳炸声:“我都五天没见她了,哪来的时间惹……”一周时间人影都见不着,“还有,她生不生气,跟我有毛关系啊!” 李冬阳把人推开,抬脚就朝反方向走,秦放跟上去哎哎了两声,就在此时,手机叮咚两下,他低头一看,咧嘴笑了。 拽着人上了辆出租车,“走走走,我知道她们去哪了。” “咱跟上!” “要去你去老子才不当跟屁虫……”嘴上这么嚷嚷,身体却十分诚实,秦放看懂一切,觉得这俩人真别扭,比以前更甚。 秦放:“去吧,刚好我有事要和你说。” ** 午夜酒馆,台上歌手哼着民谣,柔和轻扬。 她们坐在吧台上看调酒师炫技,朱莉手握着高脚杯嘴里抿了口,回头望了眼后头拐角处的卡座,“不过去一起喝点?” 岑溪摇头。 朱莉啧声,“你们俩可真有意思啊,够拧巴的……理解不了,”她晃晃脑袋,“又不是生离死别,都好好的,为什么不能明面说啊?” “万一呢。”岑溪小声。 “万一什么?”朱莉看她垂眸,福至心灵,“瞎子都能看出来好嘛!也就你俩互相搁那演,骗自个呢。” “我还当上次把小柳派去搅和搅和,能把这男人激一激,结果就这?”朱莉十分惋惜,乐呵低声道:“小柳回来还找我说呢,以后再有这活,男人帅的别找他,看得他腿软的都走不动道。” 岑溪:“……” 这都什么跟什么? “哎……要不要再来一场?”朱莉心痒痒又出馊主意。两人怎么打起交道的呢?让朱莉想一想,是她主动的。 那天她去云锦园还衣服,正好碰上人出来,岑溪刚和李冬阳互相说完狠话,被赶出来了,正巧遇上,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刚好岑溪出来得急没带外套,当她面直接穿上了。就这一下,朱莉就开口了,约她喝酒。 两人那天晚上都疯了,喝得头晕眼花,回去岑溪倒头就睡,也算睡个好觉了。 朱莉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她这人不喜欢跟比她高层级的人打交道,累,而且接触下会相形见绌,自卑、贬低自己,可偏偏就是岑溪,一个平常到旁人都不会注意到的小举动。 见惯了旁人的异样眼光,她还以为自己百毒不侵了,原来不是。朱莉喝了一大口,酒还是有些度数,猛地下肚,她眯了眯眼,“你为什么还要那件衣服啊?” 岑溪看她一眼,“什么衣服?” “那件西服外套。”朱莉又补充,“上次你来找我,还穿了的。” 岑溪纳闷,不是她的衣服吗?为什么不能继续要,又没坏。朱莉懂了她的意思,心里酸了酸,偏头笑了下,应声,“对啊,又没坏……” 可是她们都嫌弃呢,恨不得都离她远远的,明明也不是她的错,她吁了口气。岑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她想了想,平常道:“你要是喜欢,我……重新拿给你?” 朱莉红唇微弯,“你自己留着吧,上回套你外套回来,收获了一路的追随目光,和我气场都不搭好嘛。” 朱莉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回过头去寻,正正对上一直朝她们这边望的秦放,还是傻不愣登的,她一笑,抛过媚眼肆无忌惮撩拨,愣头青呆滞,她满足地回过头,“我把地址给那傻大个发去,那朋友也够配合。” “助攻到位,可惜啊,当事人一个比一个木讷……啧啧啧,带不动带不动……”朱莉说:“你就不怕那人被别的女人拿下?”话刚落,朱莉就瞅见卡座上有几个女孩窃窃私语要上去搭讪,她耸岑溪胳膊让她看。 岑溪投去目光,只一眼,很快收回。而后回答她的话:“随便他。”如果真的能够被其他人拿走,那说明这个东西不属于她,也就没必要强留了,她需要继续调整。 不断地告诫自己,他是他自己,并不附属于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强调这句话时,她会有负罪感,是愧疚,她知道。 卡座上,秦放眼神朝过望,看着俩人平平淡淡,跟没事人一样,可要说真没事,那就不是这情况了。在他哥愈渐不耐烦的时候,秦放不再撺掇,说起正事。 “老班下周寿辰,你知道吗?”秦放清了下嗓子,慎重说:“群里同学组织说找个时间提前一起去贺个寿,聚一聚。那群里正好你和岑溪都不在,我传个话问问……” 李冬阳一愣。 他顿了顿,手插进兜里,空的,什么都没有,半晌才问,什么时候。 秦放说下周六,李冬阳点点头,顺势道:“那天我有事,去不了,帮我向老师问声好。至于她去不去……” “你自己问。”李冬阳把酒喝完,起身结完账先走了。秦放跟了几步,欲言又止,最后没办法的薅了把脑袋,磨蹭地去到岑溪跟前。 第10章 Chapter10 老班是他们这一届的班主任,姓班名觉,是个快退休的小老头。他是被高聘回来的教师,和李冬阳这一届格外有渊源,从初中开始带,刚好初升高,他被调任跟着那一届学生一起进了淮南一中。 同是荀谭上来的,他们几十个考上一中的,感情都深。淮南一中住宿,两周能回次家,毫不夸张地说老班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相处时间比自家爹妈还要久。 这么多年,零零散散的回来都是要去看看的。 除了当年他最看好的两个学生。 李冬阳出事,情有可原。岑溪却是同样从未拜访过,至少同学之间都是这样传的,也许忘恩负义也许是白眼狼,提过两嘴也就过了。毕竟岑溪在他们一众人中存在感很低,是不是觉得奇怪?学生时代成绩好受老师关照,明明该是瞩目或是艳羡的。 到岑溪这里却不怎么起眼,她的性格占主导因素。 这次亦然,更多是狐疑地多看一眼,而后架起成人的自来熟络寒暄,“学霸,好久不见。这几年一点消息都没,在哪高就啊?”他们约在门口碰上,结伴同行。 随口问话,同行几人多少屏住呼吸不可能不好奇,当年的李冬阳就和他们几个走得近,出了事,另外俩兄弟闹掰翻脸,岑溪淡出视野,这会重聚,李冬阳回来了吧? 那位同学刚想要试探问几嘴,就被后来的秦放挤着插进来,哥俩好地架起膀子,“呦,这才半年不见,哥们帅了啊!发大财了!” “是嘛,嘿嘿……”同学来之前特意收拾一番,这会被夸了嘴合不拢,“什么大财,就赚了点小钱。和你们几个自是比不了,这不回了家,伙食好了。” “炫你老婆就直说,还拐弯抹角,我可瞧着你那两天三条的朋友圈秀恩爱……”秦放招呼着把人往前带走,回过头朝岑溪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岑溪抿了抿唇。 其他人见着了心里自是明白,上学那会就这样,几个跟护花使者一样把岑溪围着,生怕她受欺负了。这种情况难免会受排挤,在女生中被挤兑,可谁叫李冬阳,她们的大班长,一张嘴可会说了,硬是给她们架高帽,把岑溪描绘的似是一碰就碎般,托她们多照顾。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对岑溪主动搭话释放善意都成本能了。 短发女生是个社交达人,不一会就和其他几个聊起来,看见岑溪落单,她回头,“过来呀,我们一起进去。” “老班好久不见你,一会看到铁定胡子都吓掉。” 其他人跟着停下脚步等她一块,闻言想象画面皆是一笑。 岑溪视线扫过几人,最后朝领头的短发女生略微颔首,带有感激,她记得她的,方静。这么一反常态的回应,反叫方静不好意思起来,别扭地咳咳几声,胡开看热闹的人,把人引上前。 几个男生先进去,门敞着,知道他们要来,老班门口候着。 每年约的看望,岑溪从没一起,其实她回来过。单独一个人。 老班看着这回她被一伙人簇拥,玩闹着走在前,总算是有了人气。他弯了唇,眼角的时光留下的痕迹纹路上挑,眯眯眼,了然,“回来了?” 一语双关。 岑溪珍重点头,嗯了声。 其他几位不知内里,起哄嚷嚷老师这么多年还偏心,看见岑溪就是宝儿,他们就是野生野长的草。说话的男生语调特意搞怪,氛围一下就熟悉很多,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感情格外单纯,回想都是怀念。 老班骂男生皮猴,这么大了还是泼猴一个。 贺礼、祝寿、相聚、欢闹,说过往,谈人生,好不畅快。午饭饭局过后,残局收拾完,陪老师下棋,和师娘插花品食,聊到很晚才散场。 人多不好问话,岑溪有注意到老班时常看过来的眼神,她咬咬唇,似乎明白李冬阳的点。寄予厚望的学生,如今不见了人影。 她呼吸有一些重,失了神,想起来一些往事。 被身边人拍了拍肩膀,才发现他们已经与老师一同告过别出来了,在小区门口,一行人旧没叙够,相约去下一地点,问她要不要去。 岑溪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以一会有事拒绝了。 一伙人朝她挥手再见,众人散去。岑溪肩背卸了劲,整个人缩在驾驶座,灯光全部都关了,车子停在小区路边的栾树下,静悄悄的。 小镇上没有西城的车水马龙,燥闹和急切,它平静地连拂过的风也是安柔、细微。 她没有离开,岑溪在等。 笃定的认为他会来,尽管刚刚秦放察觉她要留下的意图,多次劝解告知。 不止她一人在等。 屋内,师娘瞧了瞧毫无动静的门,看着倔强的丈夫,没有说什么,起身进厨房擀面,烧水。 咚咚咚,不期所望的人垂头无措地站在门口,班觉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开口,“回来了。” “老师。”李冬阳抬头,牵强地挤出一抹笑。班觉啧声,“行了,笑不出来就别笑,难看死了。我们两个,不知道的还当是你腿脚不好,就这么点的路,至于让你走了一天还没到?” “再墨迹会,你就搁门外吹冷风吧。”老班拾掇起人来悄无声息的,无所顾忌地表达不满,竟让他一个老头子等到这个时候。 “你师娘下的长寿面热了好几回,都坨了!”老班嘴上责怪,起身进厨房帮着师娘分工给他弄。李冬阳跟着进去,倚靠在门框边,软和地喊师娘,平常孝顺问候他们身体如何。 师娘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一句一句回着。 荷包蛋、长寿面,热气直往脸上扑,眼睛竟跟着酸。师娘看了他们两个,说自己困了转身回屋,留下空间让他们叙旧。 “师娘手艺一如既往,还是这么好吃。”李冬阳低头看着碗,任由热雾往脸上肆意,他轻松地笑着。 “好吃就多来几回,和以前一样。”班觉笑道,“那时候可不见你客气,一个人来也就算了,还硬拉上岑溪,小姑娘面皮比你薄,次次不好意思,耳根都红透。” 李冬阳想起过往失笑。 说起以前没完没了,班觉教书育人多少年了,这小孩就是在他跟前长大的,脾气秉性他再了解不过。现在这状态不对,整个人都迷在雾里,可不见得没有能力没有办法,单纯面前摆了道坎,需要人推一把。 “之后怎么打算的?”他起了头,聊家常似的问。 李冬阳顿了下,良久才勉强扯了下嘴角,他摇头,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如何拾劲继续走了,时代变化的太快,他有些找不着方向,落后太多了。这让李冬阳无力,内心的徨茫、枯涸,他很怕岑溪窥见。这一定会让她难过、自责。 班觉过来人,他笑了笑忽然问了个问题,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呢?说来也有我的错,“当初还是我交代你的任务,把你们俩凑到一块的。” “不是,老师。谁都没有错,怪不了谁。”李冬阳抬起头说,“是我太冲了,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你看看,说到底还是怨自己。”班觉皱起眉,非得把这事给掰扯过来,“救人错了?还是你热心肠帮人帮错了?” “岑溪要是知道你这样想,她一定很痛心,把你的底色抹黑了。” “别告诉她,老师。”李冬阳乞求。 “那你知不知道她很担心你。方才一伙人,就她心不在焉,三五不时看着我,她在哀求,想找我帮忙的。”班觉说,“你现在把她往外赶,你想让她去哪?” 没有人比班觉更清楚了,他们俩一年一岁相伴走过来的。那时候年纪小,感情模糊,班觉不想干涉但又害怕他们过早接触,没了界限。还是李冬阳,这小子直接了当,跟他保证不会,不耽误学习。 他哪担心这个了?仔细想想就算他想干涉也没招,李冬阳说,他是岑溪的哥哥,一个小区、一个院里长大的。一个吃百家饭,一个寄人篱下…… 班觉还能说什么。 “岑溪很优秀,你应该知道。”班觉还真就不信了,这小子当年气性那么强,还真能被这事给磋磨了?他喝口茶,故意道;“将来人家姑娘结婚办婚礼了,正好,还有你这个哥当家属。” 李冬阳面部一僵,很明显联想到了那个处处高质的骆师兄,无法幻想,连想一下就觉得人生太没趣,这和他前半生设想的可真是脱轨。不得不承认,老师终究是你老师,一眼揪住你命脉,他苦笑求饶,“班老师……” 班觉高兴地哈哈两声,“行了行了,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当情感导师在这给你开解。”他们聊起其他话题,多数老班在说,在说现在时代的进步,国家趋向的政策,李冬阳静静听。知道老师的良苦用心,心里愈发沉重、过意不去。 他离开的时候,外面夜色浓重。 没有走远就坐在矮木丛边的石沿上,手插裤兜还摸出烟,拢起点着吸了两口把自己给呛着,咳得肺都要出来,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这段日子自己毫无用处的纠结、傻逼行为,突然就笑了。 还真当自己是个角,全世界都要同你悲欢离合了? 没这么大本事。他能左右的无非是那几个人…… 没钱、没钱赚就是了,有胳膊有腿的;没前途?挣就是了;看不见的未来,都说了是未来,谁他妈又知道会哪样,要真能看见,那才叫完了。 李冬阳起身,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该朝什么方向,在此之前,岑溪,他嘴里划过这个名字——刚拐出小区,眼睛被强烈的光刺了下,本能眯起眼睛,抬胳膊挡了下。 车灯暗下去紧随着车窗,他眼睛缓了缓,看清里面坐的人,偏头笑了。算准了的啊…… 车内淡淡的青皮橘香,是那种能让晕车的人闻到可以稍作缓解的味道,也不知道岑溪从哪道听途说来的,很久之前,至今,李冬阳将过往走马灯一样光速掠过,与现实重合。 岑溪。岑溪。岑溪。 出现最多次数的人。 “吃了吗?”岑溪刚睡醒的嗓子有些哑,一点不意外他在这里,就如同他同样不惊讶她还没离开。李冬阳点点头,回说师娘做的长寿面。 岑溪了然,不知道他们会聊什么,她看李冬阳,发现这人从进副驾驶到现在一直看着她,没移开过眼神。这让她有些慌和麻木,又是铁了心搬出一堆有的没的的说辞,要隔断两人的连接…… 如果这样能让他松口气,她会做到。 她这样告诉自己,提前酝酿怎么回能让双方都妥当,他们朋友、联系那么多不可能真不联系,至多退回朋友或旧同学的关系,岑溪想相比毫无关联再不见的程度,她能够接受。 “岑溪。”昏暗的车内空间融于夜色,听到他忽然喊了她的名字。眼角无奈笑着,等了两秒,李冬阳吸了口气,道:“我不会再放开了。”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甩开他的机会,以后就没可能了。李冬阳顿了下全部交代,荀谭姥姥留下来的一套旧房、存折,还有上学时他瞎倒腾的存款,数额拢共不多,买不起云锦园的大平层,但也不少。 说完他笑笑,抬起胳膊揉了把她睡得散开头发的毛茸茸脑袋,还是说岑溪你倒了霉了,碰上现在的李冬阳。 岑溪喜欢刚才同她玩笑的李冬阳,是那样鲜活、熟悉。她想要听李冬阳口出狂言说我不会放过你,怎么着他们就得纠缠、捆绑在一块,除了他没人懂她。 她想念他的信誓旦旦,不喜欢他让自己躲起来,离她很远很远。在岑溪的原有轨迹里,他们早该肌肤相亲、牵手在公园散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小之家,夕阳西下,人生结尾的定格镜头像电影里那样,坐在长椅上,相依伴、同老去。 有一件事,她记得,但看样子他忘了。 岑溪觉得有必要让他记起,但又不高兴他根本就不上心自己说过的话、提的无理要求,于是她哼声,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没什么好口气,说;“李冬阳,你是不是忘了,你说过,我的生命决定权你占一半以上了。” 李冬阳确实一愣,而后想起来随即笑开,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是年少时傻头傻脑的稚气行为,却叫她这样在意。好了,如此一来,他们真是上天注定的分不开。 让他想一想啊…… 当时什么情况来着,反正他记得自己心急如焚,噼里啪啦老妈子一样说了一顿。一顿输出后,这人油盐不进,还是淡淡的冷漠表情,把他气够呛,差点年纪轻轻就口吐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