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作者大叔没想到我去而复返,旁边还立上一位高个揣兜男人,不仅打破他“一男一女不同处”的拒绝,对方还自然地撑开他开门的那条缝。
我连忙边进门边说:“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大叔眉眼倒竖地一哼,但也只回身关上了门。
走进庭院,院内的景色与户外的疏落冬景天差地别。鹅卵石路铺出沿进石亭竹棚的走道,花搭配得乱七八糟,但主打一个生物样态齐全,栖息出一种生命力顽强的质感。
虽说没有美感,但挑选的品种和栽培工艺都很讲究,碰巧是我熟悉又做了功课的领域,我刚夸几句就意识到大叔爱听,便源源不绝地明褒实褒起来。
大叔皮肉舒展,在亭下拉下挡风帘,邀请我们围炉煮茶。
大叔是维持老派写作的地理栏目作者,信奉脚下才是笔下。在大势潮流的社交媒体分享下,他仍然只向纸质专栏媒体投稿,将所见所闻慢慢积成一本撞开时代的厚作。主编眼馋他许久,重组栏目后电联几次,都没有回音。
我看完他市面上能搜集到的所有作品,采访里他说起过,他年轻时就游荡在各国农村,在乡土里写所见之景。但为什么最后回到了故地,又为什么只停留在兵库,我也很好奇。
大叔摆了堆果子零嘴,用中国带回的陶炉烧着陈茶,撇嘴说我还做了挺多功课,聊起自己的故事源源不绝,落在原因却只有一词——纯粹。
“不是心纯粹,何处都纯粹吗?”我问。
大叔又撇嘴,把茶倒给我和角名杯里,“老头我没到那境界,再说了,犯得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我知道此行不能过急,倒也平静下心去享受这冬景热茶。
大叔在倔强的事之外很健谈,我聊得兴起,是在停下饮茶时,对四周的觉察力才恢复回来。
落在身上的目光很轻浅,羽毛般堆叠出柔软的注视。
我下意识追回去,撞上角名伦太郎要避开的眼。
心仪对象帮了自己还被晾了这么久,真不是人,难怪说事业是爱情的克星。我剥起瓜子核仁开心果,垫了纸巾推到他面前。
角名伦太郎颔首。
后来回大叔话的慢慢变成他,因为我的注意力被他引走,大叔嫌我心不在焉,便转向他提问。角名伦太郎好像也是地理爱好者,不算精通,但说起他在社媒与见闻里了解的事情也很自如。
我撑着下巴,意识到这个人——甚至是只见了两次的陌生人——生出令我不自觉想靠近的气质,冷淡却有趣,温吞又雷厉风行,成了太神秘以至于困住我的网。
我是鱼?我被他回望,才抽回太直白的眼神。
可明明是我想钓他。
10.
大叔送客,临走再拒绝我,塞了一袋瓜子来敷衍我说的“空手而归”。
“下次我还来。”
“下次可不见你了。”大叔哼了声,“你们结婚我倒能考虑写篇婚书当赠礼。回吧。”
真会说。
我从善如流地朝角名伦太郎道歉,“别介意。”
他抿唇,接过那袋瓜子。
然后我们面对那唯一的交通工具沉默。
把车丢在这里不合适,况且没交通工具,想到车站赶上回东京的新干线,也不现实。
角名伦太郎抱着头盔,指节在壳上搭了几响,无奈回敬了同样的话:“别介意。”
我不介意,只是实在没经验,只能听他指挥。我压住被风吹起的头发,角名伦太郎帮我把头盔戴上脑袋,他弯腰,扣起下巴的系扣,他的指尖偶尔触碰过我的脖颈,我屏气看他咫尺外垂下的眼睫,有点不能呼吸。
我对着高于我腰的车身无从下脚,他放下脚踏,轻声解释如何上后座,因为车惯性大所以不能撑后座,也不能扶肩膀,抱着腰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姿势,头可以靠在肩上减少头盔碰撞,转向时可以配合惯性微动。
我眨眼:“抱腰?”
角名伦太郎戴上头盔,声音便闷了些:“你介意?”
被占便宜的人先问出这个问题,显得我的体谅多余了。我扶着他的肩跨上后座,手要换位的时候,侧头去明知故问了:“角名君有女朋友吗?”
他戴着手套,声音清晰:“单身。”
手搭上腰的位置,我摸到毛呢绒布的触感。我半拽着衣服半搂住他的腰,维护着不完全贴上的间隙,只是在车启动的后惯力里完全失效,只顾得上在冬风贯穿路上弛行的两人时,紧紧相偎着。
我浏览角名伦太郎信息时,看见有许多人调侃他是球场腰王。附上的比赛视频片段也展现他在拦网与击球时腰肢摆动的弧度,柔软度高的肌肉能控制更广度的球,这是天赋。解说一本正经,评论心照不宣,镜头聚焦于他修身的球衣裹出结实的肌肉曲线和更为细展的腰部,我手指默默按了红心。
此刻我的手指轻浮地搂住他的腰,心脏跳动不止。
直到他最终停稳,伸出手臂让我搭着下车。
等在那的友人吹了声口哨,接过角名抛来的钥匙:“难怪啊。”
他没接话,朝后挥手:“我们去赶车了,回见。”
他朋友位置与车站离得近,我和他并肩走着。
我突然想起问他,初见时他怎么知道那是我的丝巾?
“我看见它从你身上掉下的。”
“感谢好人,还有当时的衣服,也把我解救了。”
他看向我:“没事。现在冷吗?”
“穿很多了,我平常不会穿那么少。”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拽着毛衣跟他晃晃。
角名伦太郎嗯了一声,走进站台。
他身后的外景是白茫茫的树与房顶,对视时却只能望进那一汪一汪的绿。
如果早些认识就好了,我想。
风呼啸而过,站台到车。
11.
人不多,我看见了有个并排的双人座,还有单人的独座。
我放慢脚步,等角名伦太郎先选择。
他走向一个独座,我在他身后撇撇嘴,心理安慰自己毕竟也没认识多久,有边界感说明他是个不轻浮的好人,想着便坐到他斜对面的独座上。
角名伦太郎坐下便摆弄起手机。
我给主编汇报完信息,戴上蓝牙从专属冬天的歌单里循环了一首萨克斯纯音乐,边听天文学刊物的线上语读。闭上眼睛时,女声读的星系仿佛在眼皮上撒上明暗的璀璨,快要睡意朦胧时我挣扎着起来,设置了到站前的振铃,才安心躺入晃动的睡意里。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完全昏睡。
闹钟振动,我迷糊间觉察头滑落的触感不太对,余光再瞥见自己歪到不是墙的另一侧,便顿时惊醒。我的嘴已经准备向被我冒犯的陌生人道歉了,看到是角名伦太郎才刹住车。
可他什么时候坐到了我旁边?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疑惑,往两侧撑了撑肩颈,漫不经心地解释:“看你快睡不稳倒下了,我就过来了。”
是吗?我印象里自己自控力还挺强的,不过最近赶编稿睡得少,可能真睡沉了。
我感谢地双手合十作揖,把音乐停了,耳机收好,补好觉的反射弧追上大脑,我才想起这是我和好感对象的独处时间。
我转过去:“一起吃晚饭吗?”
他挑眉:“为了这个?”
“不止这个,今天多亏你了,也耽误了你的时间,不请顿饭我过意不去。”
“那下次吧。”角名伦太郎说,“马上要比赛了,我在控制饮食。”
“那说好了。”我在月计划表里敲下和他的约饭待办,以示不是客套,“我的车停在车站附近,你去哪,我送你。”
他环着胸,指节拂过额前的碎发,语气有些像叹息:“帮忙是小事。”
“送你是大事。”我下意识道,与他对视,默默为自己的逾界圆了一道,“宫治宫侑是我们共同朋友,四舍五入我们也是朋友嘛,而且气象预报说仙台在下雨。”
角名伦太郎同意了。
于是我知道了他家的住址。穿行过雨夜,零碎地聊天,他和队友打电话的中途,我换了一个歌单,里面是从高中开始用mp3就攒起的歌曲,我取名真爱进行曲。
歌词到“one step closer”时,咫尺之隔的人挂了电话,偏头问我喜欢看这个电影吗,我便放慢车速,续上新的话题。
到他的公寓的前一条街,我问他排球比赛还能购票吗。
角名伦太郎眨眼,手探进内衬的口袋,把票放进双手合十的□□熊公仔里:“真巧,我今天带了内部票。”
我克制住想欢呼的冲动,大肆感谢他的慷慨。
雨落得很大。
角名伦太郎解开安全带,思索跑过去的最好路线,我扯扯他的肩袖,递上备用伞:“真巧,我有两把伞。回见,角名君。”
12.
回见,回见。
我心情美妙,拍了张□□的单独照,在手的位置添上爱心,po上ins记录当下心情。
ins算是仅我可见的电子空间,最早在稻荷崎读书时为了存档稿件注册的,废置了许多年又重新用上,零星几个关注我的人都成了已注销头像,我便当成游记和兴趣的手账本,偶尔的心情随想录。
在稻荷崎的三年,我和角名伦太郎居然一点都不认识,中间还夹着两位声势浩大的共友,我却对角名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找出高中的物品纸箱,翻找记忆模糊的日子。
里面大部分是《Midnattssol》的刊物、和友人的来往信件、收到的礼物、零碎物件和各类本子,我打开厚到绷页的日记本,里面许多页都贴着做成标本的植物,我翻得小心翼翼,掠过的纸页简单写每日的流水账,上课、采生、写稿、阅读。
哦,我当时过得确实很投入,同桌说宫双在后桌打架都干扰不了我,当然也是我提前预警,在宫侑进门前就戴了耳塞。
所以,有可能我见过角名伦太郎,但让他从我的世界路过了。
越想越有可能,我对人的记忆力不好,在学校有印象的人仅限于同桌、宫双和社团成员,任课老师我只能记住教学风格,有时候一换发型我就认不出脸了。加上过度专注兴趣,忽略具体的人和事时有发生,宫治说总觉得那时候我被孤立过,我认真回答他,也有可能是我孤立了所有人。
而且我也没有被孤立吧,三年级文化祭时班级做《爱丽丝漫游仙境》的舞台剧,班长也邀请我一同做舞台策划。我花了两周用藤蔓植被做了一套造景,搬上舞台成为夸赞最多的剧景,我那时就知道,我的快乐并不是自己被看到。
不过也有人看到了我,尽管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在票选最佳参演的时候把mvp票投给了我,但名字被唯一一次念出时我泛起鸡皮疙瘩般的惊喜,那也是我第一次思考把热爱做成职业的事,因为名字和作品留在一起的感觉很美妙。
事后,我找唱票的同学要回了那张选票,把人生第一张因为热爱被颁发的mvp奖章留了下来——嗯,还在2013年9月8日的日记页。
毕业搬定新家时,我也短暂翻到到它。
最后在高薪稳定的行政岗与低薪且有倒闭可能性的出版社我选了后者,也有它给的一分鼓劲。
13.
临近毕业只有零星的记录,我翻到三年级的春天。
有三件大事:看了排球部的春高、升学考、毕业旅行后差点死了。
第一件事能列进去,主要是因为这证明我真的见过角名伦太郎。
我在短短“看了比赛,伟大。但怎么有人能对着哭得这么难看的宫侑表白。在他们朝我煽情前走了”的文字里试图看出他的痕迹。
当时先是宫治邀请我,再是宫侑来道德绑架我,说做朋友这么久怎么可以缺席最后一场比赛。
我答应了。
去了东京,提前一晚到达,当日到场去看了人生第一场、也是他们高中的最后一场排球赛,输在挺进决赛之前,又输了季军争夺战,最后属于他们的稻荷崎排球部,谢幕成绩是四强。
我沉浸在安静得只听见自然之声的世界太久,走进体育馆伊始,耳膜甚至不习惯高频响亮的声音。但等到观赛至第一局结束,我的心脏便连通进场内同频的振鸣,一同屏息、一同澎湃、一同失落复欣喜。宫治说排球是能令他复活的运动,我不得不认同。
我对排球规则一知半解,临时抱佛脚也只能分出自由人、二传和其他人。直到现在因为喜欢的人再去了解,我才知道他的准确位置是副攻,当时令我惊叹过的快球与拦网应该很多出自他的手下,只可惜我不记得了。
我忽然记起自己走之前有留影,以防宫侑日后说我骗他,我好像用像素高糊的翻盖手机拍过一张相片。
为了这一张印象里的照片,我在家里和用过的电子空间翻了一小时,最后在现在用的ins里翻到了2014年1月7日的留痕。
一灰一金两只低头落泪的狐狸身后,举着手机的角名伦太郎正对着镜头。
我捂着脸在地毯上滚了一圈。
见过的。
即使糊得看不清神情,但发型和身形都是他,望来的眼被像素抹成一块淡淡的绿。
尽管那时我们彼此不识,但我仍然为这样命运般的回望着迷。
晕乎乎地存下图,我翻到日记尾页。
这页记的很满,因为我在医院挂水的日子太无聊。
当时压抑本性太久了,所以考试后我便立即开启了冲绳的毕业旅行,结果在西表岛遇到蚊虫热,高烧返送回医院断断续续昏迷了两天,最后还错过了毕业典礼。
十八岁的我对死亡没有概念,亦没有恐惧。
只有少女兴致勃勃地在苏醒后往纸页上不尽感慨自然的美好,生命的奇妙,还复盘今后去雨林前得做好防护。
纸页最后粘了一朵西府海棠的干花,是宫治探望我后留下的花束,他来的时候我没醒,后来看到信息才知道,感动得一塌糊涂。
更感动的是他还留了一本自制的植物立体书,里面是兵库县许多植木花草的风干品,有稻荷崎里的,还有附近公园里的,我见过的许多风景,都被细心地包装封存进框页中,我哭得真心实意。
宫侑说,别哭了,送礼物的人是希望你开心。
其实在这之前,宫侑春高前说的话我心里有点芥蒂,尽管就一点点。
他说我怎么能缺席他们的热爱,可他们也鲜少走进我的世界不是吗?而且在我没想好未来如何去从的那时,我想过和宫兄弟大概也会因为异路殊途慢慢断联,最后成为记忆里的“老同学”。
我拿出那本立体书,摸了摸封皮纸面。
礼物还在这里,友谊也延续了下去。
我收整好旧物,盒子重新推回堆放的记忆箱中。
立体书和mvp纸条,我拿了出来,摆放到客厅的书柜上。
为纪念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