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彧走得很干脆利落,转过身去后,大脑开始了快速思考。
他觉得这个叫做金难缚的修士十分古怪。
这几里路对申彧来说很轻松,但在这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他仍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这个人会对他抱着那样憎恨的感情。
他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一号人。
经过反复思考之后,申彧确认自己的确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至于让一个人恨到如此地步。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
申彧认为:除了喊了几声快滚之外,金难缚看起来其实性子颇为坦荡,对他没有“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恶意。
并且更为关键的是,申彧根据贺惊春留下的法子推算了一下,发现牧勇的方位刚好在金难缚指示的方向。
既然如此,申彧决定听从金难缚的话,谨慎地穿过几里草原。
然后,申彧看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河。
在狭窄的河道里,河水显得极湍急,但拢共河道也就只有那么一丈宽。
犹豫几秒,申彧脱下鞋袜,大胆地淌过了河。
虽然说态度差,金难缚倒是没有撒谎。
穿过这条小河,申彧来到了一个新的幻境。
这一次,这个幻境是属于申彧自己的。
申彧穿戴好,环视了周边一圈。
大山青葱,碧水长流,鸟啼婉转,宛若仙境……仙境个屁。
看到这座山,申彧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这个幻境跳过了他儿时回忆里最痛苦的一段。
但很明显的,他现在呆的这部分貌似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里是所谓的“仙童道场”。
天下五行,分别为金木水火土,天行赤火体则对应的是五行中的火行。
凡是拥有与五行相对应的体质的孩童,幼年时几乎五感尽失,眼前如同蒙着一层白翳一样不能视,耳朵如同有人掩住一样不能听,脑子也混混沌沌,蠢笨无比。
直到幸运地成长到十几岁后,这些体质的孩童才能一朝觉醒,从此耳聪目明,才思泉涌,在修道路上一路乘风破浪,高歌猛进。
如果他们更加走运,没有在修道中途夭折,那最次也能修炼到渡劫期。
这样一个天赐的体质对于修道世家来说,可谓是求也求不来,毕竟十几年难养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鸡毛蒜皮大小的事,其价值和一个渡劫期修士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但如果这样一个体质到了贫苦,又对修道一无所知的家庭来说,简直可以说是天降横祸。
申彧的父母爱他们的孩子。
只是有时候,他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幸,拥有这样一个与其他正常人来说完全不同的儿子。
不过反正日子就这样过,日复一日地过,没什么不同。
时间长了,申彧的父母心境也慢慢变得坦然,接受了他天生不足的事实。
甚至,申彧的父母心里很感激他们的孩子在这时候出生。
城东有个颇富裕的王家,田连阡陌,屋舍众多,仆役都有二十来个。
但因为王家大儿子的夫人在出嫁前一直困在小楼阁里,之前就体弱多病,怀孕时又受了冻早产,刚出生的儿子几乎夭折。
幸好和大夫人差不多时辰生产的云娘身体强壮,奶水充足,王家便请她来当奶娘,喂养他们那娇贵的小少爷。
申彧的父亲本来是个庄稼汉,如今也跟着云娘走了运,能到王家去当长工。
云娘心善,很喜欢主家的孩子。
那小孩从小跟在她身边,黏她得紧,甚至比申彧在她身边的时日还长。
照看不了自己的孩子,她对申彧满心愧疚,但又因为主家心善,家境宽裕了不少,不由下意识更卯着劲地对主家的孩子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
如果真的一直能这样,或许到最后,也会变成一个主仆和美的佳话吧。
申彧其实有点记不清那场大火是怎么从家里烧起来的了。
可能是人为,可能是意外。
反正木头一点就燃,一燃,火光就“呼”一下,红彤彤连成了一片天。
申彧不记得他的父母有没有哭。
声音太杂乱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感觉火焰也从他的身体里开始烧,然后越烧越大,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有两双手疯狂在他身上拍打着,急切地想要扑灭那火焰。
可最终他们绝望地发现,那股纯红的火焰不是从其他地方蔓延过来的。
它从申彧的身体内部开始燃烧,而一旦沾上,就再甩不掉。
门怎么推也推不开,周遭全是火。
身体也很痛,并且痛得越发厉害。
可能是太疼了吧,申彧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
可在某一刻,他还是觉得,时间变得太过模糊和漫长。
周身仿佛一直在被无尽的火海吞噬。
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由烈焰编织的梦境中,四周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不祥的赤红,连空气都扭曲着。
申彧开始试图呼喊。
他从这一刻才真正以一个人的身份存在,但诞生的同时,也与死亡近在咫尺。
父亲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蚊蝇一般,到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
申彧的眼睛被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什么模糊了视线。
他拼命记住了那两张在火焰中飘忽的脸。
在大火里,申彧痛极,最后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并且那声音很快就被熊熊燃烧的爆裂声所淹没。
求生是在绝境中爆发的本能。仅有几岁的申彧在火里不住挣扎着。
突然,一股清凉的感觉穿透了申彧被火焰包围的身体。
申彧开始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他试图从这场火焰中挣脱。
“哈哈哈——”
突然,申彧听见一声疯狂的大笑,有一只手伸进了这个被火焰肆虐的空间。
头顶尚存的木梁本就在火中摇摇欲坠,如今更是被这只手压得一根根崩断。
申彧被拦腰抓了起来。
他身上纯红的火焰此时还没有熄灭,被抓起来,飞在天上,耳边大风呼呼作响。
这时,申彧第一次从上方看他的家。
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视角。
好像一切都变得很渺远,一切都像做了场梦一样远去。
前尘非前尘。
申彧在空中被甩来甩去。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看到他的家的更多细节,但眼睛总是睁不开。
……好像是眼皮因为烧伤沾到了一起。
模模糊糊地,申彧最终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看到了还在持续燃烧着的断壁残垣。
那黑红色烧成了一大片,并且,以后永远都可能是这样了。
后来这个场景,这个第一次在天上飞越的情形,总是在申彧梦里出现,叫他辗转反侧,夜半难寐。
直到贺惊春后来带着痊愈的申彧重归故里,替他的父母安魂,下葬。
申彧紧握住贺惊春的手,才慢慢摆脱了这个噩梦。
申彧的心里很庆幸幻境没有出现这场大火。
但扫视了一圈仙童道场,申彧心里依然有根刺若有若无地扎着。
他看了看幻境里的这座山。
当初被魔修“忆仙童”抓到山里后,身上还滋溜冒着火星的申彧被直接丢进了一个森寒刺骨的深潭。
申彧在水里不断挣扎,忆仙童就笑眯眯地背着手站在岸上,看他在水里起伏。
万幸,申彧越发清醒,身体里的火慢慢缩回去。
他身上的火最终熄灭了。
**的申彧被忆仙童用灵力大手捞了起来。
除了整个人险些淹死外,申彧觉得这水没有别的缺点。
回过头看,那个时候觉得玄妙无比的灵力大手,现在想来只不过是最简单的道法罢了。
也不知道这次幻境自己不是被忆仙童抓过来的,而是突然出现在仙童道场里,会对后续的幻境产生什么影响。
这堆旧时的东西,让已经到了大乘期的申彧很有种唏嘘的意味。
今天难得重回仙童道场,申彧最初打算回这个深潭看看,不过想想自己早就忘了这个深潭的具体地址,申彧最后多看了山峦几眼,只能悻悻作罢。
“喂!”
就在申彧仰头看天看地的时候,一个长着长长的胡须的老头摇晃着身子,从山上走了下来。
这个老头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满头的灰白发丝结成一绺一绺,胡子长得要拖到地上,灰色的衣袍上还歪歪扭扭打着很多个补丁,嘴角上扬的微笑使他身上的怪诞更加鲜明。
但随着老头满是褶皱的手一下一下捋住胡须,在孩子们的眼里,他的笑容又骤然多了几分“我笑他人看不穿”的高深意味。
要是换个人在这里,或许真就被这老东西唬住了。
申彧心里饶有趣味地观测着老头的举动。
老头也在打量着周围。
当他看见小小的申彧时,两眼陡然睁大,紧接着挤出一个笑,遥遥招手喊:“喂,那边那个小娃娃——”
申彧不回话。
等看着老头吭哧吭哧地从山路上跑了下来后,才仰起脸,怯怯懦懦答了声“诶”,把自己装得很乖巧的样子。
“你是哪里人啊?怎么来了这?”
老头慈眉善目地问。
申彧瑟缩一下,害怕地摇头:“不知道。”
“那你的名字呢?”
申彧摇摇头,继续装:“不记得了。”
“……那你多大啦?”
“不知道。”
“嘶——”
老头扶着胡须,倒吸一口凉气。
居然会在这里突然碰到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孩,老头脸上短暂流露出了一丝警惕,不过在申彧的注视下,这警惕转眼又堆砌成了微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你怎么办啊?”老头关心问。
申彧盯着他,有点无助地低下头去,露出头顶的发旋,一言不发。
“那你……”
看着这个身上很多烧伤的孩子,老头大概也推测出了什么,试探着说:“你要不先跟我走吧。”
申彧顿几秒,慢慢抬起了头,不说话,但脸上显然出现了动摇。
老头朝申彧伸出了手。
申彧摇摇头,把手背在背后,犹豫半晌,口中终于小声道:“……好。”